《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1期|王松:荣誉(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1期 | 王松 2019年03月26日08:36
我太爷要说的这女人叫甘草,也是亳州人,跟我太奶是远房亲戚,论着叫姑。这甘草的家里原也是做药材生意的。后来有一回,甘草的爹看走眼,从甘肃进了一批假药材。她家本来是小本生意,这一下全砸在手里,也就无法翻身了。这时我太奶的身边已经只有杏春。过去只有杏春,忙不过来也就忙不过来。可后来又有了梅春,已经两个人惯了。梅春一走就觉着折手。正这时,甘草来投奔我太奶,也就半主半仆地留在身边。
这也是长贵对我太爷不满的地方。
长贵不同意这门亲事,还不光是因为已决定出外读书。换句话说,就算先在家里成了亲,再出外读书也不是不可以;官宅再怎么说也是官宅,在外人眼里,该是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儿。弄个远房亲戚的姑娘放在我太奶身边,半主半仆的对待人家已经有些说不过去,现在又要拿人家当根绳子拴住自己的儿子。长贵虽没问,也知道,我太爷当然不会让这甘草当官宅的大少奶奶。可人家就算小门小户出来的,毕竟也是正经人家儿的姑娘,论着又是我太奶的侄女,倘真说亲也该明媒正娶,总不能这么轻看人家。
这次甘草的事,也让我太爷的心里更不痛快。
据我四爷说,他们兄弟三个动身的头天晚上,我太爷曾把云财叫到后面的梨树小院。当时跟他说了什么,没人知道。直到多年以后,云财又跟我四爷提起当年的事,才把这事说出来。那天晚上,我太爷交待给他四件事。第一,我太爷说,在他们兄弟三个里虽然他最小,可只有他最可信。老大是迂,书呆子,遇事又一根筋。老二是浑,没约束,到了北京只怕就更没管束。所以,我太爷说,你们三个可就看你了,到了外面真正的主心骨儿是你,遇事拿大主意的也是你;第二件,是让他盯住大哥长贵,在北京的学堂读书,见好儿就收,差不多了就催他赶紧回来;第三件,是盯住二哥旺福,看着他,别让他在外面惹是生非。最后一件事,我太爷叮嘱云财,别管老大还是老二,倘真遇上事,千万别跟他们硬拧,这俩人一个比一个犟,你就是真拧也拧不过他们,赶紧往家捎封信。我太爷说,只要往家捎了信,别的就不用管了,他们去哪儿,你只要跟紧了,一直盯着就行了。
我四爷说,我太爷确实了解他这三个儿子。他交待的这几件事,他们一到北京就应验了。那时我家在北京的西四牌楼还有个老宅,具体是王家祖业,还是我老太爷当年为官时的府第,我四爷也说不清楚。我太爷只是冬天偶尔过来住一住。这次他们兄弟三个到北京,具体住哪儿,就出现了分歧。云财牢记我太爷的叮嘱,当然主张住老宅,这样稳妥,也保险。但长贵要去燕京大学读书,想离那边近一点儿。旺福一看这西四牌楼的老宅高墙大院儿,比家里的官宅还憋闷,先就烦了,一心想在繁华热闹的地方找个住处。这一下就不好办了,三个人,二比一,都不想住老宅。云财毕竟有心计。他这次来北京说是和长贵一起读书,其实我太爷是让他来前门大栅栏儿,到我家的绸缎庄学做生意,老北京话叫学买卖。于是就不动声色地说,既然住处定不下来,就先别定,先去大栅栏儿的铺子看看。长贵不知他的心思,旺福更没这心眼儿,三个人就来到前门大栅栏儿的绸缎庄。绸缎庄的掌柜姓何,是河间人。河间出太监,明末的魏忠贤,清朝的安德海,李莲英,小德张,都是河间人。但这何掌柜却生得五大三粗,一脸络腮胡子,看着像个杀猪的。买卖人都细皮嫩肉,身形也瘦,一看就透着机灵。其实这样的买卖人算不上真正的买卖人。真正的买卖人看不出是做买卖的,偏偏又极精,能算到骨头里,也就是何掌柜这样的。老北京有句玩笑话,叫贼人傻相。何掌柜早已得着消息,这时一见三个少东家来了,一边张罗着就赶紧准备接风洗尘,问他们想去外面饭庄,还是叫菜在家吃。这时就又出现了分歧。长贵喜静,来北京一看街上的车来人往,已经烦了,主张叫菜在家吃。旺福爱热闹,又头次来北京,到前门大栅栏儿时已是傍晚,见街两边灯红酒绿,买卖铺面一家挨一家,早已兴奋起来,就嚷着要出去吃。云财来这里已经揣着心思,于是说,这次就听大哥的,还是叫菜回来吃吧。这一下三个人,又是二比一,旺福虽不高兴也就无话可说了。何掌柜当然听几个少东家的,赶紧打发伙计去饭庄叫菜。这何掌柜看着粗,心却很细,一边吃着饭已让人把后面的几间闲房收拾出来。吃完了饭,对他们三个说,咱这铺子后面地方宽绰,几位少东家刚到,先住下,日后怎么打算再说。这一下也就正合了云财的心思。他竭力主张先来大栅栏儿的绸缎庄,其实也就是这么盘算的。兄弟三个去后面安顿了。何掌柜又说,今晚铺子没事儿,我陪几位少东家去街上转转,这前门大栅栏儿不比东城的隆福寺,隆福寺是白天比晚上热闹,大栅栏儿是白天热闹,晚上更热闹。旺福早已等不及,立刻嚷着就要走。长贵虽没多大兴趣,也只好跟出来。
从绸缎庄出来,往南走不远,再往西一拐就是八大胡同。八大胡同叫八大胡同,其实不止八条胡同,不过是一片地界儿。这种地界儿自然跟别处不一样,老远一看,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何掌柜当然不能带几个少东家去逛八大胡同,远远地就赶紧往东拐。但旺福还是已经看出来,一边走着,回头朝那边看着问,那边净是挂灯笼的,咋回事。
何掌柜只好说,是八大胡同。
旺福问,就是常说的八大胡同?
何掌柜说,是。
旺福虽没来过北京,也听说过八大胡同。何掌柜这一说,就记在心里了。接着又随口问了一句,这八大胡同,哪条最热闹?何掌柜既然已经说了,也就只好又说,王寡妇斜街。
旺福听了,就又记在心里了。
他们兄弟三个来北京,长贵是老大,手里管钱。但钱不能放在手边,就存在绸缎庄的柜上,用时长贵说话,用多少再拿。这时长贵已埋头读书,准备去学堂。云财也开始跟着何掌柜学买卖。唯旺福还没事做。其实他这次来北京,本来也没事可做。进学堂当然不行。他在家时就没好好儿念过书,念个《百家姓》都笨笨磕磕。我太爷打发他出来,只是为那个夜壶,想着他不在跟前,眼不见为净。但我太爷还是想错了。也不是想错,是小看他了。旺福看着粗粗拉拉,其实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刚来北京时,长贵每人给了五块大洋。想着有吃有住,这几块大洋也就是个零花,应该够了。可过了些天,旺福在这大栅栏儿转过向来了,就揣着这几块大洋去了八大胡同。这时不光我太爷,大概家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旺福虽然只有十六岁,在女人的事上却早已是老手。他来到八大胡同,先去王寡妇斜街转了一遭,又从石头胡同遛到李纱帽胡同,等来到胭脂巷,也就明白这地界儿是怎么回事了。他的这段经历,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所以我四爷也不太清楚。我想,他当时来这种地方,好色还只是一方面,更多的应该是好奇。可以想象,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子,生得头如麦斗,虎背熊腰,独自走在这八大胡同里,一边走还一边东瞅西看是怎样一种奇异的情形。据我四爷说,关于这件事,他只知道一些细枝末节,但没说是听谁说的。旺福来了几次,就发现,王寡妇斜街只是热闹,石头胡同是便宜,真正好玩儿的还是胭脂巷。这以后,他也就只去胭脂巷。胭脂巷的姐儿们都是见过大棒槌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可唯独没见过这么一副身形相貌的小爷,独自大模大样地来玩儿八大胡同。旺福毕竟是官宅的少爷,人虽粗,身上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劲儿。也就是这股劲儿,让胭脂巷的姐儿们看出来,这小爷应该不是个一般的爷。不是一般的爷不是说身份,而是说人,说得再好懂一点儿也就是这个爷不是省油的灯。
去胭脂巷,几块大洋也就打个水漂儿。没过多少日子,旺福就又找长贵要钱。长贵是当大哥的,这时又出门在外,不想让兄弟受委屈,要钱也就给。可给了几次,慢慢就觉出不对了。长贵这时已去燕京大学读书,平时住校,只是隔三岔五地来一下绸缎庄这边。来也是不放心,看看旺福和云财,再看一下有没有家里捎来的书信。他来几次,每次旺福都要钱,且一次比一次要得多。这时,长贵这才留意了,问何掌柜,旺福经常去哪儿,每天在做什么事。其实何掌柜这时已听说了,二少东家去过八大胡同。何掌柜起初也没在意,想着小孩子刚来北京,哪哪儿都新鲜,那种地方,去看看也就去看看。后来旺福又开始找他要钱。要也不说要,只说借,说等他大哥来了再还柜上。何掌柜一听赶紧说,要用钱只管用就是,你是二少东家,这买卖都是你家的,用也是用你自己的钱。但何掌柜给了旺福几次,发现后来越要越多,就觉着不是这么回事了。心里也纳闷儿,不知二少东家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用。于是也就留意了。这一留意,才发现,敢情是经常去钻八大胡同。这时长贵一问,何掌柜又不好明说,也就含糊着答,每天忙铺子里的事,二少东家去哪儿,还真没留心。又说,只知道他经常去天桥儿,认识了一伙耍把式的,经常跟那些人混一块儿。又对长贵说,家里的老东家也让人捎信来,说这二少东家,也不指望他学出什么,只要看住了,别在这边招灾惹祸也就行了。何掌柜又笑着说,不过看这二少东家,现在还真像个练家子了,一次去天桥儿办事,看见他正跟几个人耍枪,还真耍得有模有样。长贵一听,想着旺福已在这边有了朋友,有朋友也就得交往,花费自然会大一些。旺福再要钱,也就给他。
但后来出了一件事,旺福就在北京待不下去了。
这就又要说到云财了。
他们兄弟三个临出来时,我太爷曾对云财有过详细的交待。旺福在大栅栏儿的这段日子整天混天桥儿,钻八大胡同,倘云财及时发现,及时按我太爷交待的捎封书信回去,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但云财知不知道这些事呢,当然知道。可他知道是知道,这时却已经顾不上了。顾不上,是因为发现了比旺福这边更要紧的事。
要说人小心大,真正人小心大的还是云财。他比旺福还小一岁,但在三个兄弟里却心计最深,且天生就是做买卖的。他这次来绸缎庄,虽然刚学买卖上的事,却很快就看出了问题。还不光是铺子里的问题,也是这个何掌柜的问题。
这何掌柜看着每天在铺子忙里忙外,还总拉晚儿,经常上了板儿还在账房算账,却并不在铺子里住,无论多晚都回去。云财知道何掌柜在外面另有住处,也问过他,这么晚了还回去,住得远不远?云财问得像是有口无心,何掌柜答得也就像有口无心,说远倒不远,不过是租的房子,挺窄蹩,毕竟上了点儿年纪,家里睡惯了,择席。说着又补了一句,要不是地方窄蹩,忒寒酸,就请几位少东家去家里吃个饭了。云财听了也就没再说什么。一天下雨,到了晚上还没停歇的意思。何掌柜在账房算完了账,又要回去。云财在旁边一直拿眼溜着,见何掌柜叫了一辆洋车走了,也叫了辆洋车,随后远远地跟上去。这一跟才发现,何掌柜果然没说实话。他住得不是不远,而是很远。这个晚上,云财一直跟到东城的宽街儿,又到了北兵马司,才拐进府学胡同。云财来北京是学买卖的,既然学买卖,对地理人情也就得了解。他这时已知道,老北京有句话,叫“东富西贵”,西城住的多是做官的,东城则多是有钱的生意人。这个晚上,云财让洋车跟进府学胡同,走了一段往北一拐,又进了文丞相胡同。这文丞相胡同很窄,也黑,云财就下了洋车,贴着墙根儿跟过来。这时何掌柜已进了一个院子。他也跟进这个院子。这才发现,这院子虽不大,却别有洞天。一个月亮门儿的里面是一个规规整整的四合院儿,旁边还有一个草木葱茏的花园。显然,这样的宅子不会是租着住的,应该是一份产业。倘是产业,问题也就来了,这何掌柜虽在我家的绸缎庄当了二十几年掌柜的,可再怎么说也就是个掌柜的。只当二十几年绸缎庄掌柜的就能挣下这么大一份产业,还不算有没有别的。云财那时还不懂有“巨额财产来源不明”这种说法,可再怎么想,也觉着这事儿有些想不过去。但他毕竟人小心大。人小心大的人分两种,一种心大是大在心上,也就是野心,将来想当什么样的人,或干什么样的事;还一种心大则是大在城府上,别管遇到多大的事都能装下,喜怒不形于色。云财也就是这后一种。他这天晚上回到绸缎庄已是半夜,身上也浇透了。可回来没歇着,换了件衣裳就来到后面的账房,把管账先生叫来。管账先生姓向,六十多岁,是山西祁县人,铺子里都叫他向先生。这向先生眼神儿不好,不光花,还总长眵目糊,看账本都要趴在桌上。他这时已经睡下了,一听三少东家叫就赶紧起来,以为有事。云财说,倒没啥大事,就是想着来铺子这些日子了,外面柜上的事已明白得差不多了,这个晚上,想跟向先生学学记账。其实记账的事不用学,云财一来铺子,最下心思的就是先学记账,心眼儿又灵,账上这点儿事早都明白了。向先生已是上年纪的人,又睡得迷迷糊糊,一听少东家要学账,只好把账本都搬出来。这时账房里灯光昏暗,向先生眼神儿又不好,就趴在桌上一边翻账本,一项一项地给云财讲。云财年轻,眼又尖,早都看清了。这一看清也就真看出了问题。云财平时一直留意铺子里的流水,这时就发现,每天的流水跟账本对不上。这个晚上看到后半夜,见向先生已困得熬不住了,才让他回去歇了。云财回到自己房里,却一夜没睡。他这时再想铺子的事,也就越想越明白了。何掌柜还有个三十来岁的儿子,叫何连升,在铺子里当二掌柜。云财就想,我家在这铺子东边还有个货栈,倘这两个铺子就这么交给这何家父子打理下去,再过几年,兴许就都改姓何了。
这么想着,就觉得这事得赶紧告诉我太爷。
也就在这时,旺福出事了。
旺福这时在天桥儿结交了一伙打把式卖艺的。为首的是个沧州人,叫黄蝈蝈儿,手下带着一帮徒弟。其中有个徒弟叫“五贝勒”。这五贝勒不是真贝勒,就是个汉人,只是平时爱模仿旗人做派,穿装打扮儿也学旗人,手上戴个扳指儿,腰上挂些小玩意儿,不撂地儿的时候也提个鸟笼子去泡茶馆儿。他在黄蝈蝈儿的徒弟里排行老五,天桥儿的人就都叫他五贝勒。这五贝勒也爱逛八大胡同。一天去胭脂巷的一个茶室打茶围。茶室叫茶室,其实就是窑子,叫茶室只是为的好听。五贝勒常来的这个茶室叫水仙院,院里有个姐儿叫小白桃儿。这小白桃儿不光模样长得鲜亮,心眼儿也活泛,一见五贝勒这做派,又听都叫他五贝勒,还当他真是个贝勒,每回来了也就伺候得熨熨帖帖。日子一长,这五贝勒再来水仙院,也就真拿自己当个贝勒了。这天下午,一个哈巴腿儿的瘦黄脸儿也带几个人来到水仙院,点名要小白桃儿。小白桃儿每次一接五贝勒,就把别的客人都回了。这时就让老鸨出来说,身子不舒坦。可老鸨出来没敢这么说,怕得罪人,干脆就明着告诉这瘦黄脸儿,一位贝勒爷正在里边。没想到这瘦黄脸儿是个真贝勒。他也是听人说,这水仙院有个叫小白桃儿的姐儿怎么怎么好,长得如何如何俊,这才慕名来的。这时一听鸨儿说,小白桃儿正在里边伺候一位贝勒爷,拿脚就进来了,想看看这是哪儿的贝勒爷。五贝勒跟小白桃儿喝酒喝得正高兴,一见闯进个黄脸儿的瘦子,正要发作,这瘦黄脸儿先说了一句话。瘦黄脸儿说的是一句满语。五贝勒在北京土生土长,也听懂这是一句满语,意思是问他是哪个府上的。可他只会听,不会说,一下就愣住了。这时瘦黄脸儿已看出来,这个自称贝勒爷的并不是真贝勒,连满人也不是。头也没回,只朝身后一招手,跟来的几个人就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把五贝勒连踢带打地暴揍了一顿。五贝勒在天桥儿是打把式卖艺的,本来有身手,可双拳难敌四脚,更何况对方是五六个人,一下就给打成了一堆烂布。最后让人家从水仙院里提了出来,扔在外面的当街。
这个下午,五贝勒连滚带爬地回到天桥儿。当时黄蝈蝈儿不在,跟几个朋友喝酒去了。旺福正跟几个人聊天儿,一见他这鼻青脸肿的样子就知道是让人打了,立刻问,是谁。五贝勒平时挺牛,看谁都不拿正眼,说话也不撩眼皮。可这时已经怂了,一边哭着就把在胭脂巷挨打的事说了。旺福一听就急了,抄过立在旁边的一杆大枪,回身朝一个板凳上一砸,这枪杆立刻折成两截儿。他拎着这半截枪杆儿,带上几个人就直奔胭脂巷的水仙院来。这大概是旺福第一次显示出他的仗义性格。这水仙院的小白桃儿,他也认识。这个下午来到这里,一闯进来,见小白桃儿还在陪着那个瘦黄脸儿的真贝勒爷喝酒,几个手下都在外面屋里的一桌,也让几个姐儿陪着。小白桃儿一见旺福进来这架势,脸色就变了。她当然知道这个大脑袋小爷的厉害。旺福来到里边的当屋儿,回头问五贝勒,就是这几个人?
五贝勒点头说,是。
又问,哪个打的你?
一指外面,那几个。
问,谁是头儿?
五贝勒没说话,用手指指坐在桌前的瘦黄脸儿。这瘦黄脸儿是满人,又是个贝勒,这时已经看明白了。又见这为首的大脑袋手里拎着半截棍子,棍子还是个破茬儿,看着挺锋利,突然一提身就从桌子跟前蹦起来。他这一蹦足有三尺多高,两腿缩在胯骨两边。可刚往下一落,旺福上去就是一脚。这一脚正蹬在他小肚子上。瘦黄脸儿的两脚还没沾地,被这一蹬,人立刻就出去了,一下给蹬出一丈多远。这时外面的人已经闻声进来,一见瘦黄脸儿挨打了,立刻动起手来。但旺福带来的这几个人都是天桥儿的练家子,瘦黄脸儿的人自然不是对手,三两下就全给打在地上。这时旺福来到瘦黄脸儿的跟前。瘦黄脸儿刚爬起来,旺福手里的半截棍子也到了。其实旺福是在乡下长大,来北京不过一年多,在天桥儿的这些日子虽跟黄蝈蝈儿这伙人混,拳脚也未必练得怎么样。可他胆儿大,脾气也暴,这两样加起来出手就黑,一般人见了不用过招儿,先就怂了。旺福这时已看出来,这瘦黄脸儿确实有些身手,但他这点儿身手在天桥儿这伙人的跟前根本不算事,也就不想再跟他费劲,抡起这半截棍子就像打狗似的抽打起来。这瘦黄脸儿本来已支起门户,拉开架势,让旺福这没脑袋没屁股地一打,头上身上立刻发出一阵噼噼啪啪的爆响。他疼得两手抱头晃了晃就倒在地上,一边嘶嘶地叫着滚来滚去。旺福这么打了一阵,回头问五贝勒,出气了吗。五贝勒不说话,看样子还没把气全出来。旺福就把这半截棍子扔给他说,我歇会儿,想打你接着打。这五贝勒也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还窝着一肚子毒火儿,接过棍子就又接着打这瘦黄脸儿。后来越打越来气,干脆用这半截儿棍子的破茬儿朝他肚子扎过去。旁边的人一见要出人命,才赶紧把他拦住了。
这个下午回到天桥儿,旺福买了十斤牛腱子,十斤羊杂碎,又买了一坛子南路烧酒。一是为五贝勒压惊,二来也是犒劳大家,这次去胭脂巷的水仙院大获全胜,总算给五贝勒出了这口恶气。这时黄蝈蝈儿也从外面喝酒回来了,一听这事的前前后后,就知道旺福闯祸了。那胭脂巷虽是个下处,水也很深,听就能听出来,这场事闹得这么凶,肯定已把水仙院给砸了。况且打的又是个贝勒,人家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果然,这里正吃着喝着,就见一伙人拎着家伙来了。为首的正是那个瘦黄脸儿。瘦黄脸儿这时看着比五贝勒伤得还重,但都是皮外伤,顶着一脑门子的大疙瘩。这瘦黄脸儿到底是个贝勒,天桥儿不是一般的地界儿,敢带着人来这里找打把式卖艺的寻仇,也得有一定胆量。黄蝈蝈儿毕竟是江湖人,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见这阵势就想大事化小,赶紧上前拱手说,几位辛苦,有事好商量,先坐下喝一杯,咱喝着聊。不料这瘦黄脸儿不知黄蝈蝈儿是谁,也不懂天桥儿规矩,上来冲着黄蝈蝈儿就是一拳。黄蝈蝈儿没料到这瘦黄脸儿会来这么一下,但毕竟是习武的人,一闪头躲开了。可拳头躲开了,手腕还是蹭着了耳朵,耳轮一破,血就下来了。这一下黄蝈蝈儿的这伙徒弟不干了,酒碗一扔都跳起来,顺手就抄起了家伙。天桥儿打架不像别的地方,平时看着都挺客气,可一打架就是死架,动辄出人命。这里闹闹腾腾地一拉开架势,来逛天桥儿的人们本来就好事,立刻围个里三层外三层。但一个地方也有一个地方的规矩。这天桥儿就像一口大锅,“金、皮、彩、挂”,“弹、耍、变、练”,五行八作各种唱玩艺儿卖艺的都在这里撂地儿,要指着这口大锅吃饭。这两边的人一动起家伙,也就全乱了。这时已有人跑去请来个“大了”。“大了”,也就是这一带有些威望的人。这“大了”六十多岁,绰号叫“爬趴儿”,是个瘫子。但虽是瘫子,说话却占地方,哪行哪业都得给点儿面子。这“爬趴儿”歪在一块木排子上,让几个人抬着过来。他一过来,黄蝈蝈儿这边的人立刻就都住手了。这时瘦黄脸儿也已看出来,这木排子上的瘫老头儿应该不是个一般人物儿,于是也让自己的人停下手。这“爬趴儿”虽上些年纪,说话却细声细气,先听了事情的前后经过,又回头问,这王大脑袋是哪个门儿的。当时旺福在天桥儿,绰号叫“王大脑袋”。“爬趴儿”问是哪个门儿的,意思是问他在天桥儿练的哪一行。可瘦黄脸儿来之前,旺福有事已先走了。黄蝈蝈儿当然也是仗义之人,知道这“王大脑袋”是大栅栏儿“洪德仁绸缎庄”的二少东家,却摇头说,跟他不熟,不知是哪个门儿的。底下的这帮徒弟也都说不知道。“爬趴儿”听了看看众人,点头说,事情虽是这么个事情,可常言道,打盆儿说盆儿打碗儿说碗儿,是谁的事儿该去找谁,你们在这儿这么不管不顾地一打一闹,就如同是人家已经做好的一锅饭,你们往锅里扬了一把沙子,这就说不过去了。说着又转脸对瘦黄脸儿说,既然是“王大脑袋”惹了你,他又不是天桥儿的人,你来天桥儿就没道理了。然后又朝看热闹的众人摆摆手说,都散了吧,接着看玩艺儿。
说罢,就让人抬着木排子走了。
这瘦黄脸儿虽是个贝勒,也是在街上混的,这时已看明白是怎么回事。既然“爬趴儿”这么说了,也不好再跟黄蝈蝈儿这伙人纠缠,只好带上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