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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19年第2期|白天光:木香镇(节选)

来源:《长城》2019年第2期 | 白天光  2019年03月27日09:09

那一天,木香镇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人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架子车。架子车不算太大,但车上面放着的东西让人觉得很奇怪。车上有一个很厚很笨重的皮袋子,说它是一只皮箱子也行。有一只铜火炉,里面装满了炭,火炉在车上轻烟缭绕,但却看不到火星,看来这铜火炉的底下有底火。铜火炉的旁边有一块笨重的铁墩子和一把铁锤子。车上还有许多大小不等的方石头,细看都是磨刀石,只是这磨刀石的颜色有些异样,是黄色和红色的,像是玉石和玛瑙。架子车不是人推拉的,架子车的两个辕子被一匹棕色的马撑着。这匹拉架子车的马被主人装饰得很花哨,马鬃套着一只一只铜圈,马尾巴被黄绸子缠着。架子车上还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见贼出鞘,闻鸡起舞。落款是:剑匠王大槐。架子车不像要在此地久留,车的主人是一老一少。老的一头银发,胡子在唇下打着卷,嘴里叼着一支铜烟袋,在抽烟的时候见他的牙齿一颗未掉。少的二十多岁,长得很壮实,剃着光头,穿着一件露筋骨的短衫,下身是藏青色的粗纺布裤子,脚上的鞋不是夏天穿的开口布鞋,而是一双黄牛皮的靰鞡。

年轻汉子从木香镇陈家包子铺端出来五屉包子,两个人就在架子车的旁边坐下,吃起了包子。陈家包子铺的掌柜陈积旺走了过来,对那年轻汉子说道,刚才你给了我一块大洋,我还没有找你钱,如果要包子就再给你端来一屉,如果不要包子现在就退给你钱。

老汉笑着说道,你这掌柜的看着就面善,随你的便。

陈积旺看着包子说道,这五屉包子也足够你们吃了,我把钱给你。说着就拿出钱递给了汉子,又说,二位缺啥少啥就到我的包子铺里去拿。

汉子说道,这钱就不要了,给我们端来一碗汤吧。

陈积旺就对包子铺里面喊,小二,给二位做一盆甩袖汤来。然后好奇地问道,你们是爷俩吧?

汉子说,我是老人家的徒弟。

陈积旺又问,你们到哪里去?不在这木香镇歇歇脚?咱这木香镇可是一个好地方。关东风味儿小吃满街都是。客栈有木床也有火炕,价格便宜。镇东还有一个澡堂子,大池子里的水黑天白天都能把人的皮肉烫红了,泡一会儿就解乏。镇西还有“大鲶鱼”戏园子,“大鲶鱼”原叫刘德山,“大鲶鱼”是他的艺名。刘德山嘴大,唱功和做功都很有名,他的戏园子唱的都是莲花落子,江北的大财主们隔三五天就要听“大鲶鱼”唱戏。你路过木香镇要是不听一场“大鲶鱼”的戏,那是可惜了。

老汉说道,我们赶路,怕耽误大事,不然非得在这木香镇歇上几天。

陈积旺问道,不知道您是做什么生意的?这架子车我还真没见过。看样子是北行吧?做什么大事情?

老汉说,我是铁匠,没什么大生意可做。有一老友请我到他那里去为他做点铁匠活儿,他的活儿多,而我们又只有师徒二人,所以必须得赶路。

陈积旺又问,您到哪里去,路途还有多远?

老汉说,过江北,走山路,到三泉山上去。

陈积旺倒吸口气,说道,三泉山那可是个没人敢去的地方,山上的土匪爷袁书怀是惹不得的大瓢把子,你们爷俩上山可要格外加小心。

老汉觉得陈积旺嘴很唠,也不太愿意和他唠下去,就催促他的徒弟快点吃。包子铺的店小二端来了一盆甩袖汤和两个黑陶大碗。师徒二人把甩袖汤倒入黑陶大碗里几口就喝光了,放下黑陶大碗,老汉擦擦嘴说道,多谢掌柜,我们得赶路了。老汉上了架子车,坐在了铜火炉的旁边,就对徒弟说,咱们走吧。

此时是正午的时候,天气炎热,街上的人也很少,都躲到家里避暑睡午觉去了。这辆架子车在木香镇的街上晃晃悠悠地进来,又晃晃悠悠地出去,人们并不在意。

木香镇镇长徐青灯是大清的最后一拨贡生,后来他在直隶的涿州做过一任县令,大清垮了以后他从直隶回到老家木香镇。徐青灯家境富足,在木香镇上开了一家当铺、一家米栈还有一家布庄,其富足程度在木香镇无人与他比肩。他在木香镇的后街有一大院,大院不叫“徐宅”,却叫“子曰屋”。徐青灯出身地道的书香门第,其父徐万潮过去在江北开过私塾学堂,做了一辈子私学先生,没见他赚了多少钱,但他却让三个儿子出人头地,都通过走科举之路而步入仕途。大儿子正在京城,在总理衙门段祺瑞的手下做事情;二儿子在两广做过地方的知州,后来也回到京城给段祺瑞做事情;徐青灯是老三,他没有去京城,而是回到了老家,这也是他从了父命。徐青灯在木香镇是一个大财东,但不是一个欺行霸市的商人,他知书达理、懂得博爱。他在镇上还开了一个诊楼,由徐青灯的妻弟坐堂,免费为镇上的人看病。当年徐青灯从直隶回来的时候,刚好原来的镇长郭品章病故,他自然被镇上的人们推举做了镇长。徐青灯在木香镇有很好的人缘,又被商人们推举为商会会长。后来县衙知道了徐青灯的背景,就想调他到县衙去做副县长,徐青灯却没有去。他不去的理由只有一个:我离不开木香镇。

徐青灯没有午睡的习惯,他中午很少在家吃饭,虽然家里头有灶房,有厨娘,但他喜欢到木香镇的小馆子里去吃饭。这天中午他就走到了姜家黏食店。姜家黏食店有五花年糕、小豆馅豆包还有驴打滚,除了黏食之外还有豆腐脑、绿豆粥、酱腌驴肉和酱腌辣椒,这些东西是作为黏食的配菜。徐青灯喜欢吃黏食,总是吃不够。

徐青灯一进黏食店,姜掌柜忙着过来哈着腰说道,镇长今天来吃点什么?

徐青灯说,还是炸糕和豆腐脑,再来一碟酱腌辣椒。

店小二急忙把徐青灯要吃的东西端了上来。这时候又有一个人进了黏食店,他见到徐青灯就兴奋地说道,镇长,我到处找你,就知道你晌午准在这黏食店。

徐青灯抬头说道,积旺兄,见你匆匆的样子,是有急事找我?

陈积旺就从怀里拿出一瓷瓶来,放在徐青灯面前,这是我家小三从奉天带回来的好酒,说是张作霖张大帅顿顿离不开这酒。这一瓶子酒十块大洋,我嘴拙品不出酒的好坏来,要是我喝了,这好酒就让我喝瞎了,所以我就送给镇长品尝。

徐青灯接过酒瓶子看了看说道,老道口大曲,当年是朝廷的贡酒。我和你一样也不善酒,让我喝也是瞎了,你还是把它藏起来,以后来了贵客再把它拿出来。

陈积旺坐在徐青灯的对面说道,镇长,那我就听你的,替你把这酒保管起来,等咱们镇上来了贵客你就打发人到我家去拿。

徐青灯就问他,你吃中午饭了没有?

陈积旺说道,刚吃完。

徐青灯说,你找我肯定有事,说吧。

陈积旺说,也没啥大事,我只是向镇长报告一个事情。刚才一辆架子车从咱们镇子上路过,在我包子铺门前歇脚,车上两人是一老一少,不是父子是师徒,那架子车上拉的是一个小铁匠炉。他们要到江北的三泉山去,我就有些被吓住了,这些年谁敢去三泉山?上山行,但没有几个能下山来的。传说土匪袁书怀不管是谁,是都要砍了脑袋的。这师徒二人不是去找死吗?

徐青灯说,我知道袁书怀这个土匪的习性,他不是一般的草莽英雄,而是一个义匪,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义匪。他要是把人请到山上去,当然不会让他下山,他怕的是上山的人给护国军踩点儿。还有袁书怀正在招才纳贤,他会把能人留在山上为他做事。照此说来,这师徒二人很可能有大本事。不过这种人咱们不要轻易地惹他们,他们路过此地要盛情款待。

陈积旺点头说道,镇长说得对。

木香镇路过了一辆架子车,路过的时候木香镇上的人们根本就没有在意,但包子铺的陈掌柜却注意了。他向徐青灯说这件事的时候徐青灯也没在意。谁知道三天以后,这辆架子车又到了木香镇。赶架子车的是那个年轻汉子,那个老汉却不见了。汉子赶着那辆架子车又停在了陈积旺的包子铺门前。陈积旺已经认出了那辆架子车和那个汉子,就问道,这位小兄弟又来我这里吃包子?怎不见了你的师傅?

汉子哭丧着脸说道,我们爷俩出事了。我们前几天去了三泉山,是受袁书怀之邀才去的。袁大爷和我师傅是有一面之交的。山上的二百多个山匪,他们用的月牙大刀都是我们爷俩打造的,当时没收袁大爷一文钱,所以我们爷俩这次才敢去三泉山。袁大爷又招兵买马了,山上又多了一百多人,他让我们上山当然是让我们打制兵器。这次袁大爷没有让我们打制月牙大刀,而是让我们打制五尺长的利剑。我们上山的时候带去了五十多把利剑的坯子,你知道这钢具购置是受限制的。山上的袁大爷见我们带去的剑坯子不足,便让我们再去下山购置。为了防止我们下山不回去,就把我师傅作为人质留在山上,限我十天之内再返回山上去。我是一个学徒的,不懂得什么交易,前几天路过木香镇见掌柜的待人很热乎,也看得出您的心眼很好,我就来找您帮助想想办法。

陈积旺说道,咱这木香镇看着生意很红火,但一条街上缺的就是铁匠炉。不过从木香镇走出去再朝北走三里地就到了江岸码头,那有一家铁匠炉。这家铁匠炉是专为马挂掌的,除了做马蹄掌,他们别的东西也不会做。铁匠炉的掌柜姓丁,叫丁志昌,外号叫丁瘸子。他的脚小时候被马给踩了,一连气断了四个脚指头,用了很多正骨红伤药也没治好,就留下了残疾。丁瘸子是个好人,早年在木香镇开过铁匠炉,你不知道这木香镇临街的房子租金很贵,租一间房子每个月得两块大洋。丁瘸子在木香镇开不起铁匠炉,就搬到了江岸码头。丁瘸子当年在木香镇的时候给马挂掌,口碑很好,马的主人有钱他也不多要,没钱也给马挂掌。

汉子说道,我们不求他给我们打剑,只是向他买一些钢条,也不知道他卖不卖?

陈掌柜说,那你可以到丁家铁匠炉那里问问,去跟丁瘸子谈这笔交易。他手头要是有的话,你价格出得合适,估计是会卖给你的。

汉子苦着脸祈求道,陈大叔,我不会说话,更不会一个人做生意,如果你能陪我去一趟江岸码头就更好了。

陈积旺想了想说道,现在已经过了饭时,我还能抽出空来陪你去一趟江岸码头。为了你师傅,那我就陪你走一趟。这位小兄弟,不知如何称呼你?

汉子说,我姓苑,爹妈还没给我起名字,他们就一个一个得病死了,邻居们都管我叫苑七两,说我在生下来的时候有七两重。后来我到我师傅这里来谋活路,师傅说“七”这个数不吉利,就给我改小名为八两。这八两的名字也不雅,我的姓也有些別嘴,就从了我的师傅,也姓王,我师傅叫王大槐,我叫王小槐。在我们老家,提起王小槐他们都不知道,但是提到八两就知道是我。

陈掌柜笑了,你这孩子挺实在的,那我也就叫你八两了。你把车拴在我包子铺的门口,我一会儿让我铺子里的伙计端来一些草料喂喂这马。咱们两个就别坐这架子车去江岸码头了,咱们快点走路,两袋烟的工夫就能到江岸。

八两就和陈掌柜出了木香镇的官路向北匆匆地赶路,日头升起三竿子高的时候,他们就到了江岸码头。丁家铁匠炉就在摆渡的旁边,是一间低矮的房子,门里涌出阵阵的青烟,屋子里有拉风箱的声音和大锤击打铁器的声音。丁瘸子正在给一匹高头大马挂掌。丁瘸子干活很利落,他把这高头大马绑到两根木桩子上,用片刀削了削马蹄子上的旧茧,几锤子下去就把马掌钉上了。做完了这个活儿,丁瘸子看见了陈掌柜,就放下手上的活,说道,陈掌柜到江边干啥来了?有让我帮忙的地方就只管说。

陈掌柜指着八两说道,这是我外甥也是你的同行,他的师傅叫王大槐,在哈尔滨西郊开了铁匠炉,近日到这边来为财主家的家丁打制一批刀具,做了一半就没了钢条,不知你这里有没有?如果你能卖给他一些钢条,他可以多出一倍的钱给你。

丁铁匠靠着陈掌柜小声说道,现在钢条是难买的货,不瞒你说,前几天山上的袁大瓢把子也派人到我这来买钢条,我这里是专门给马挂掌的,不打刀具也不打农具,所以也就没有钢条。

八两说,师傅,没有钢条如有粗一点的钢筋也行,我们可以把它淬火打制成钢条。

丁铁匠想了想说道,钢筋我倒是有一些,你想要多少?

八两说,帮我断成五尺的短节,有多少我要多少。

丁铁匠说,现在我家里有两丈二一根的钢筋,十几根。要把它变成五尺一节的话,大约能给你断成六十多节。这批钢筋是我从黑河那一带水运过来的,这不是国货,都是俄国产的钢筋,我是用银子换的。

八两说道,只要你给个价就行。

丁铁匠说道,那你就按民国的货币给我付账,一根钢筋至少也得十块大洋。

八两想也不想说道,那你就把这钢筋晚上送到木香镇上去,我的车在木香镇。我只带了一钱褡子大洋,估计能有三百多块,三日后我再给你一钱褡子大洋。

丁铁匠笑道,这位八两兄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批货也是为山上的袁书怀买的。你要知道这些俄国产的钢筋,材质较脆不容易淬火,打制起来很费劲,普通的木炭烧不红它,得买石炭,也叫煤炭,只有石炭才能让你把这钢材砸扁。

八两说,丁师傅你就不用操心了,用什么炭我师傅自然懂得。

天黑的时候,丁铁匠和八两就把生意做成,八两连夜赶回三泉山。八两也是懂人情的,临走的时候他给了陈掌柜十块大洋,说这是成交的酬金。陈掌柜不收,八两就跟陈掌柜急了。陈掌柜收下了十块大洋,又蒸了三屉包子。八两吃完了包子对陈掌柜说,陈大叔,咱们后会有期。说完就赶着车出了木香镇,消失在黑夜里。

陈掌柜替八两办完了事情感到很疲惫,就坐在太师椅上。小二给他沏了一壶茶,陈掌柜一碗茶没喝完,就见徐镇长打发家丁来找他。

陈掌柜到了徐青灯的家,被家丁领到了正厅。徐家宅院的正厅是轻易不接待客人的,除非有什么大事,或外地来了贵客,才把人请到正厅里。正厅的房门上悬着一块檀木牌匾,雕刻了几个大字:清风斋。

陈掌柜进了清风斋,见镇长坐在太师椅上正候着他。陈掌柜小心翼翼地坐在徐青灯的对面。

沉默了很长时间,徐青灯才慢慢地说道,积旺兄,你惹祸了,而且是惹了大祸!

陈掌柜说,镇长,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

徐青灯说道,你今天领着那个铁匠的徒弟到江岸码头的丁家铁匠炉买了许多钢筋,这些钢筋又被这汉子拉到了三泉山上,这就是大麻烦。山上的袁书怀已经招兵买马,山上扩增了一百多人。这个袁大爷还从哈尔滨西的双城堡请来了四五个武馆的武师,专门为袁家军操练。你知道这袁大爷想干啥吗?他当然是要下山。江北的护国军虽然有洋枪却也不一定能敌过山上的袁家军。袁大爷的目的就是想下山消灭护国军,缴他们的洋枪。护国军的军备仓库有上千石的稻米,还有几十桶新榨出的豆油。山上的袁家军要是得到了这批东西,那就更没人敢惹了。现在江北护国军的长官叫胡孝南,这个长官也是不好惹的,他曾经在奉天城张大帅的手下做过军师,袁书怀要下山,护国军已经有所准备。护国军已经收买了袁书怀的人做匪眼,山上的活动都逃不过护国军的眼睛。你陪着那个铁匠汉子到江边的丁家铁匠炉买钢筋,肯定让叛变了袁书怀的匪眼告诉了胡孝南。胡孝南要找你的麻烦,咱们木香镇恐怕也是要受牵连的。

陈积旺吓得手有些抖了,胆战心惊地问道,镇长,那该咋办啊?

徐青灯说道,祸是你惹的,但我徐青灯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到时候咱们一起想办法应对胡孝南。

……

作者简介: 白天光,辽宁省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1980年开始发表小说,已发表小说八百多万字。出版《雌蝴蝶》等11部长篇小说。近百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中国文学(外文版)》《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行走的鸡毛掸子》等小说被改编为影视作品。有二十多万字被译成英文、法文、日文、俄文介绍到国外。多次获国家级、省级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