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3期|于坚:密西西比河某处(三)
来源:《雨花》2019年第3期 | 于坚 2019年03月27日07:59
于坚,“第三代诗歌”代表性人物。20岁开始写作,持续四十余年。著有诗集、文集三十余种,摄影集一种,纪录片四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作家”奖、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文学奖。现为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持西南联大新诗研究院。于坚先生2019年在《雨花》开设“逝者如斯”专栏,此为专栏第三篇文章。
“哦”了一声,我从曼哈顿37街的一个出口走进纽约。我进了那河流的深处,在真实的河岸上,深处是永远看不见的。纽约是一个深处,河流底下的世界。五光十色而表面为下面的黑暗所充实。在飞机上你对这个城市的壮丽辉煌感到绝望,辉煌与壮丽意味着生命无法存在,没有生殖的乐趣。但在下面,你发现纽约生机勃勃,无数物质在发光,无数生命在搏斗。各种速度并存于同一空间,在高处,直升飞机像鸟一样顶着风穿过摩天大楼的树干;在中间,一栋栋建筑像是直立着的黑鳗,周身布满闪闪发光的珍珠,高速运行的列车在其间穿行,像一个疯狂的舌头扯着大楼内部的肠子飞驰而去。下面的大街流彩溢金,有个牙齿雪白的黑人从一家时装商店里走出来,两只手各举着一摞还挂在衣架上的名牌衬衣甩到汽车的后座上,一踩油门,飞驰而去。更下面,黑暗的下水道冒着热气,无数的管道像梅杜萨之筏载着纽约城在时间的静流上飘摇。纽约像一台巨大的织布机那样飞速地运转着,光芒闪烁,晴朗的夜晚,月亮小到只是一只独眼,在纽约你感觉不到月亮的存在,也没有人注意这个老古董。那些巨大的玻璃后面站着世界第一流的橱窗设计,商店里在出售减价的世界名牌。车流和人流在大街上以不同的速度移动,五彩缤纷地在摩天大楼和街道表面上下飞窜、横行霸道,最醒目的是可口可乐公司的广告。一切都出品了,剩下的事情只是永恒的推销。小伙子踏着滑板飞驰于车流之间,警察骑着高头大马昂首而过,黑人小贩在卖烤白薯。卖报刊的小铺子里各种杂志堆积如山,有些在中国被大学教授视为经典,以能够阅读并引用为荣,一个大学教授的名字如果出现在这些刊物上,会够他受用一辈子。我看见这些“一刻钟”经典被许多人买过来,只是随便翻了一下就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正像我在昆明对付那些苍蝇般的小报。
帝国大厦,内部犹如监狱,无数的门、号码、楼梯,买票之后鱼贯而入。
《登纽约帝国大厦》
一个被忘掉的日期
排着队
警察盯着 担心你把泥巴带上来
仪器检察完毕 帝国就安全了
电梯满载 升向86层
圣人登泰山而小鲁
群众去巴黎 要爬埃菲尔铁塔
在纽约 每个裁缝都登过帝国大厦
门票是12美元
被一条直线抛了上去
几分钟 未来到了
一个平台将大家截住
全世界有多少人憧憬着这儿
赞美之声 来自高山 平原
来自河流 沼泽地 来自德国的咸肉
北京烤鸭 巴尔干奶酪
红脖子的南美鹦鹉 非洲之鼓
美女们 你们的一生就此可以开始
有一位鞋帮绽线的先生忽然
在出口停下捂住胃部 按实了
深藏在怀中的绿卡
哦 谢天谢地
他的口音有点像尤利西斯
帝国之巅是一个水泥秃顶
所有高速路的终端 几根毛
分别是纪念品商店 卫生间和旗帜
在铁栏杆的保护下
面对秋天的云
如此巨大的脸
经不住一阵风
纽约露出来
工业的野兽
反自然地生长着
无数的物积累到这儿
已经空无一物
大地上没有可以比拟它的事物
墓碑林立……这个比方是最接近的
腐烂就是诞生 但这是谁的墓
四个季节过去了 没有长出一根草
先天的抑郁症
啊 可怕的美已经造出来了
隐喻无能为力 无法借鉴历史
也许可以像一辆工程车的方向盘那样
描述它 用几何学 用材料手册
用工具论 用侦探手段 用抛光法
用红绿灯和……一场同性相恋的车祸
纽约 你属于我不知道的知识
哦 纽约 男性之城
欺天的积木 一万座玻璃之柱
刺着 高耸着 炫耀着
抽象的物理学之光
星星变黑 月亮褪色 太阳落幕
时光是一块谄媚的抹布
一切都朝着更高 更年轻
更辉煌 更灿烂 更硬
永恒的眼前一亮
犹如股票市场的指数柱
日夜攀升 更高才是它的根
天空亘古未有地恐惧
这乌龟可不会再高了
取代它的已经君临
飞机像中风的鸟 双翼麻木
从A座飞向B座 最后一点知觉
保证它不会虚拟自己最危险的一面
朝着痴呆的金融之王撞上去
摩天大楼的缝隙里爬着小汽车
这些铁蚂蚁是下面 惟一
在动 令人联想到生命的东西
它们还不够牢固 太矮 流于琐碎
尽管屹立于历史之外 古代的风
经过时 这个立体帝国也还是要
短暂的晕旋 风吹得倒的只有
头发 三个写诗的小人物
还没有垮掉 在巨颅上探头探脑
福州弗胄 纽约帕特 昆明于坚
一游到此 不指点江山
不崇拜物 但要激扬文字
大地太遥远了 看起来就像
天堂 帕特为我们指他的家
他住在一粒尘埃里
永远长不大的格林威治
疮疤 小酒馆 烟嘴
不设防的裙子 有绰号的橡树
金斯堡的沾水钢笔患着梦游症
天一黑就令警棍发疯
尿骚味的地铁车站总是比过去好闻
吸引着年轻人 忧伤而美丽的交易
危险份子在黑暗中交头接耳就像
革命时代的情人 各种枪暗藏着光芒
电话亭子隔板上的血痕属于六十年代
上演韵事的防火梯永不谢幕 哦
弹吉他的总是泪流满面的叔叔 那个黑人
还在流浪 居然还有美人爱上穷鬼
圣马克教堂一直开着门 那地区
有三千个风华正茂者 称自己为
光荣的诗人 一块牛排躺在
祖母留下的煎锅里 有些经典的糊味
太小 尘埃中的灰
完全隐匿在地面了
更远处 哈德逊河之背光芒幽暗
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过去了
帝国大厦 上来是一种荣耀
下去就随便了 没有光
免费 也不搜身
时代广场。百老汇和五大道的交汇地。这就是传说中天堂与地狱的交汇之处。大白青天,这里也是灯火通明,电力与阳光交辉竞技。太阳没有地面灿烂。四周是旋转而上,光芒灿烂或者漆黑如夜的摩天大楼,巨大的广告牌恐龙般地攀着摩天大楼的身子向天空飞去,各种广告上下奔驰流动,变幻,七巧板般地自动组合出各种巨大的图案,都是世界名牌的广告。广告牌上一闪而逝着各种美色。纽约城的风景,非洲的动物园,加拿大的瀑布、北欧的大海、印度的教徒、泰国的集市……许多广告牌追求原始主义风格,印第安人、非洲、埃及人、印度人、越南人、大胖子、轮椅、肌肉结实的运动员,广告牌日夜上演着羞涩、天真、原始、野性、朴素、纯情……等等这些与商业无关的东西,人们内心渴望这些,但他们永远不能如此,那样朴素纯情的话,他们就永远攀登不上纽约的高楼了。商业得往与它的本性完全相反的方向做广告,商业有多么贪婪,广告就多么清心寡欲。商业内幕多么黑暗,广告就多么光明灿烂,商业多么无耻卑鄙、尔虞我诈、背信弃义,广告就多么天真纯洁、诚实无欺……广告其实永远在宣传它一秒钟都不会是的东西。最醒目的是可口可乐公司的,那桶棕色的水骄傲地升起来,又变成水花,一个愚蠢而英俊的男子在水花四溅中咂着舌头,意思是,好喝得要命。过分地宣传,就像骗局,世界骗局早已不是地摊上的土玩意,摸张牌,手帕下面变出个鸡蛋什么的。如今的大骗局利用的是最先进的技术、机器,分分钟在升级换代。
广场的地面上聚集着五光十色的人群,拖着旅行箱的(有人挤进来看一眼就要去赶飞机)背着旅行包的、捏着手机的、捂着胸口的、牵着小孩的、搀扶着老人家的、端着冰激凌舔的、戴墨镜的、西装革履的、风尘仆仆的、霓衣羽裳的、花枝招展的、黑人、白人、黄人、希腊人、波斯人、汉人、玛雅人、印第安人、爱斯基摩人、哈尼人、彝人、藏人……广场的中心搭了一个可坐几百人的玻璃看台,人们一堆一堆地坐在看台上看美国最伟大的西洋景。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广场也不是三十年代的时代广场,不是那个知识分子的美国广场,这是商业和物质主义的圣地,犹如麦加、故宫、长城或者梵蒂冈。就像是安迪·沃霍尔或者劳森博格的巨大装置,波普早已不是先锋艺术而是美国生活的广告业务,已经拼贴出这时代最艳丽华贵的装置。在这里最可以看出人类的普遍心思,很少人不被征服,很少人不重新开始思考自己的未来。这是一个崇高的广场,所有人都仰着脖子看电子屏幕,不屑一顾、非礼勿视根本做不到。那些广告飞升到天空,又降落在地面,载着各式各样的墨镜,无数的墨镜,纽约的光辉太夺目。“支配想象的是未来,而不是过去。黄金时代是在我们前面,不是在我们背后。”“世界是我的观念,我的活动,我的经验。”“生活就是发展,而不断发展,不断生长,就是生活。”(杜威)。附近的洛克菲勒中心的塑钢雕塑是一根通往天空的大梁,几个彩色的、背着旅行包的青年男女沿着柱子爬向天空。这就是美国的文化精神。条条大道通罗马,虚无就是我们时代的罗马。许多人甫一从42街的地铁车站出来,惊魂未定,刚刚摆脱国家或者民族主义的噩梦,旋即被时代广场惊得目瞪口呆,丧失判断力,傻掉了。不知道这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是,就看你自己怎么混了。未来开始了。看台上的人屁股下都垫着一张地图,似乎现在就已经到了终点站,不再需要啦。西装革履的总裁、靓女、成功人士、明星、政治家、银行家、科技精英、推着婴儿车的妇女、来自东欧的难民、穿越亚马逊丛林而来的印加帝国的后裔、警察,乞丐、卖艺人、街头画家、卖薯条的小贩……以及亚当和夏娃都潜行在广告公司培养的伊甸园中。一个乌黑发光的非洲裸女在为汽车工业的一份广告宣传,她的丰乳肥臀、秋波和翘起的高跟鞋暗示着那些面包般的钢铁侏儒通向温柔之乡。世界各地的灰尘,被发家致富的狂风卷到这里,来自西安的尘埃,来自匈牙利的尘埃,来自波黑的尘埃,来自克里米亚的尘埃,来自波哥大的尘埃,来自哥伦比亚的尘埃,来自朝鲜海岸的尘埃……这些灰尘现在来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乌托邦,被纽约的洪流搅拌着,就要成为摩天大楼骨骼中的水泥粒子,现在还没有被密封进去,还置身事外,他们被疯狂壮丽高迈挺拔的电子屏幕上的图像惊得目瞪口呆,微风掠过大海般地发出阵阵惊叹。新人类诞生之地,亚当和夏娃隐藏在广告牌的光怪陆离的伊甸园中,万光千色,每个人都在想象中向上爬去。向上是天堂,人类的灰俯伏在深渊底部。那些图像就像南美丛林发疯的大丽菊一般每隔几秒爆炸一次,许多人都做出胜利的V手势。一船船的五月花,都是到岸得救的样子,这就是彼岸。千千万万的手臂朝摩天大楼上的光谱高举着照相机、手机,快门的声音就像是阵雨,仿佛1938年的德国广场,只是这些手臂乱哄哄的,像是刚刚生长出来的杂草。那种来自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盯着橱窗内的全裸妓女的人们的眼神,那种崇拜,那种嫉妒,那种羡慕,那种摩拳擦掌,那种跃跃欲试,那种箭在弦上、不知道有多少肱二头肌悄悄地在衣服下面鼓着……与物合影留念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地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拍了一张、再拍一张,就像是一种祭祀,只要将这个物质女巫拍下来,你就会拥有,拍照就像在大雄宝殿烧香叩首。人们发呆,忽然笑起来,被广告逗笑了。有人在这里举行婚礼,新郎新娘以广告为背景照相,亲戚好友围着他们做出V型手势欢呼。世界变了,婚礼都从教堂搬到了广告牌下,这种细节意味深长。
时代广场的黄昏灿烂、激烈、活跃。地铁穿出地面呼啸而过,无数的电视屏幕上面的人们都在跳假面舞,那都是世界第一流的广告,色情被设计成纯洁昂贵的东西,粗俗丑陋被设计成绅士派头。西部牛仔们昔日肮脏危险、侠骨柔肠的生活的行头,今日成为纽约上流店铺空虚昂贵的时髦货。在那些落日般的广告牌下面的深渊里,汽车的洪流滚滚,仿佛水库刚刚开闸。最显眼的车子是黄色的大出租车。交通时时被汹涌的人流阻断,警察不得不站在马路上指挥。全副武装、骑着高头大马的巡警高于人群,但也是广告牌底下的小不点儿。广告牌的光芒五颜六色,游客的脸也跟着变幻成红色、粉色、蓝色、紫色……人群像是会变幻脸谱的假人。这儿有点像乔伊斯笔下光怪陆离的都柏林。它要求一种拼贴的智慧,无数的碎片,被商业的粘合剂修补得密不透风。警车声不时撕开时代广场,又迅速合拢,像一个速冻的伤口。那些挤在观景台上的伸着脖子看西洋景的家伙们有许多是非法移民?是不是有人会在瞬间想起这一点?摩天大楼和广告牌下面的深渊里,垂着美国国旗和黑色的已故政治家的雕塑。瞧,那小子今天还在街头划着滑板穿过汽车缝隙,明天也许就上电视了。这个国家的艺术领袖安迪·沃霍尔说每个人都有一刻钟成为明星,是的。人群滚滚而来,被五光十色的橱窗刺激得发狂,许多人提着一摞挂着名牌衣服的衣架钻进汽车,连衣架都不拿下,这样到家可以直接挂进衣柜。黑人在卖光盘,衣着光鲜的青年昂首街头,忽然有一个人停下来,唱歌或者摇摆起来,成了艺术家,开始卖艺。无数的酒店、商店,从时代广场放射出去,纽约周边被无数空无一人的街道包围着,停着幽暗的小汽车。
一个俗不可耐的商业主义的广场,但依然给人灵感,自由的潘多拉盒子解放欲望,也激发了原始的创造力。那个叫做安迪·沃霍尔的家伙起身回到他的工作室,他的词汇不再是惠特曼式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丑陋的可口可乐筒和梦露的明星照是他的灵感之源,他因此成为这个时代的美国诗人。他不再歌唱大地和身体,也不批判讽刺工业化的现代牢笼,就是这样,一切都毫无意义。他深得道家精髓。纽约就是安迪·沃霍尔的作品,他的拼贴。纽约人在审美上的古典趣味、浪漫主义趣味早就被波普运动改造完毕。波普不在现代艺术博物馆里,就在纽约的大街上。就是一个垃圾堆,看起来也仿佛是劳森伯格的作品。安迪·沃霍尔们为资本主义赋予了一种无所不在的美,颠倒了传统上美与丑的位置。时代广场是新名词的累积,无数广告碎片的累积。各种创意,用过立即作废,无休无止的创意一个个袭来,垃圾般地占有空间,一个空间接着一个空间。累积起名词和广告的积木。过去永远是废墟,只有未来在不断地延伸。更高、更快、更N。名词意味着空间。时代广场这个大教堂只有当下、转瞬即逝乃是一种美,决不寻求千秋万岁。纽约认同的只是成功,成功就是美,美没有死板固定的标准。成功是纽约美学的上帝。美只需要存在15分钟,天机早已被安迪·沃霍道破。这种转瞬即逝也隐喻着永恒的一面,难道时间不是转瞬即逝的?有凝固的时间么,凝固的时间不是时间而是死亡。伦勃朗在纽约绝对是一个孤独过时的老怪物。可口可乐充满诗意,汽车充满诗意,电脑充满诗意,马桶充满诗意,摩天大楼充满诗意、玻璃、水泥、钢筋充满诗意,资本、技术、商业巨头别着徽章的白袖口充满诗意,诗意不再是惠特曼、迪金森的那一套,不是什么头上的星空、荒野、草叶、森林、落日、萤火虫、月光……你得在这儿,在这个人工的大地上活个滋润。认命吧,这就是你的天堂,天堂不在来世,就在纽约。安迪·沃霍尔在讽刺么,没有。他戴着在塞尚们看来奇丑无比的墨镜。一个王维、贾科梅蒂或者莫兰迪永远不会出现在这里。他们是动物保护区的野兽。穿黄皮鞋,戴罗敦司得眼镜、肘子里夹着一个磨旧的小牛皮包的纽约知识分子不屑一顾地穿过,他必须穿过这个广场,才能抵达他的工作室。纽约一日游的观光车顶坐着乘客,看纽约这个国家级保护公园。就像行驶在非洲的野生峡谷中。忽然,某块巨型玻璃被阳光一擦,登时射出利刃般的光芒,刺得游客全闭了眼睛。
周围是麦当劳、运动店、点心店、电器中心、CD店、礼品店、教堂(在旧大陆,城市以教堂为中心,在曼哈顿,教堂只是一些龟缩着脖子等着太阳的老人),阳光像舞台上被忽略的射灯,这里打出弱弱的一束,那边挂着干巴巴的一条,像是遥远的回忆,这曾经是光明普照的原始丛林,印第安人的岛。现在不需要太阳了。灯火和广告牌彻夜不灭,就算太阳已经落山,夜晚来临,这里一切照旧,没有时间,没有停电的时候,像是一种人造的永恒。停电就是世界末日,末日只是拉一下电闸。
最辉煌的商店都在卖运动服装、跑鞋。“罗拉,快跑!”正是时代广场的基调,在这里你必须奔跑,这里没有凝固,一切都瞬息即变,无数的机会,你得手疾眼快立即抓住。
很难相信这个国家竟然诞生过爱伦·坡这个阴郁的诗人。“我再说一遍,我确信爱伦·坡和他的祖国不可同日而语。美国是个巨大而幼稚的国家,天生地嫉妒旧大陆。这个历史的后来人对自己物质的、反常的、几乎是畸形的发展感到自豪,对于工业的万能怀着一种天真的信仰。它确信,像我们这里的一些不幸的家伙们一样,工业的万能最终将吃掉魔鬼。在那里,时间和金钱的价值是如此之大!物质的活动被夸大到举国为之疯魔的程度,在思想中为非人间的东西只留下很小的地盘。爱伦·坡出身良好,他公开表示他的国家的大不幸是没有贵族血统,因为在一个没有贵族的民族中,对美的崇拜只能蜕化、减弱直至消失。他谴责他的同胞身上的只有暴发户独具的恶劣趣味的种种征象,直至谴责他们的铺张昂贵的奢侈。他把社会进步这一当代的伟大思想视作轻信的糊涂虫的迷狂,称人类住所的改善为长方形的伤痕和可憎之物。爱伦·坡在那里是个孤独得出奇的人。只相信不变、水恒、 self-same ……”(波德莱尔) 1845年1月29日,《乌鸦》在纽约的《明镜晚报》发表,各报刊争相转载,爱伦·坡成为纽约最著名的诗人。纽约转载这样的诗句:从前一个阴郁的子夜\但我独自沉思\虚弱无力\想着许多鬼怪\早已被遗忘的逸闻\我开始点着头打盹\就要入睡时\突然传来一阵笃笃之声\好像有人敲门\来了一个访客\我喃喃自语\敲着我的房门——只是这个\仅此而已……那不过是风\仅此而已……只有黑夜\仅此而已……”爱伦·坡显然失败了,事情并非“仅此而已”,那只乌鸦比他暗示得更加强大。
纽约结实、精致、耐用、聪明、笨重。这是一个生活之都。在物质主义席卷世界的三十年代,纽约最伟大的杂志是《生活杂志》。一切都是为生活,哪怕那是不道德的生活,只要生活,怎么都行,“生活就是艺术,艺术也是生活。”(杜威)生活,这就是纽约的政治正确。在这里疯狂爆炸的乃是生活的花朵,有商业主义的实力和活力、有技术和想象力的极致,怎么都行,只要生活。一个疯狂的生活之城,除了生活它没有别的目的,纽约并不是所谓美国形象的象征。纽约并不是为了象征所谓的美国主义,那里的一切都来自对生活的迷狂。阳光是好的,纽约享受阳光。股票是好的,纽约购买股票。阴谋是好的,人人诡计多端。善良是好的,人们普遍行善。权力是好的,人们热衷于选举。蓝调是好的,纽约到处是音乐家,地铁,公园、百货公司门口,许多人的腿里面藏着一段舞蹈,忽然就打开起舞,忽然走了。忽然就出现一支带着鼓、小提琴、单簧管的乐队,站在一个街口就吹拉起来。小贩是好的,每个街口都有小贩在卖热狗、烧烤什么的。耳机是好的,每个人都戴着一副耳机,被蓝调之海养着。总之,什么是激越生命、生殖的,纽约就干什么。自由不是概念,必须一点点争取,它永远不会大面积地一次性地到来。纽约就像街头的那种蒜味烤肠,一根根男性生殖器般的怪物,微微发红,冒着油粒。纽约的危险来自它与西方传统的关系,西方那个根据观念设计世界的传统是危险的,纽约也不能幸免,纽约无论如何都是西方的一部分。虽然它是新英格兰,但新英格兰没有摆脱五月花号起锚的地方的传统。以观念去设计规划世界,从柏拉图就开始了,纽约成功地修改了这种思路。“一种思想的真,并不是那种思想所固有的一个静止的特性……它是逐渐成为真、通过种种事件而被造成为真的。因此,真理的检验要在结果方面才能找到……某一真理究竟意味着什么,其最终的检验乃在于它所指使或激发的那种行为。”(詹姆士)“传统上一般人说到一个名词,往往误认名词自身是固定的,殊不知从一个变动的历程上来看,实际上名词是一种活动的过程。例如:‘健康’并不是一个静态的、固定的名词,而是具有发展与变动成分的名词。要健康,就得从事各种的活动:健康检查,熟读有关健康的书籍,培养健康有关的各种习惯,实践各种健康的活动,摄取营养的食物,选购食物等等,这些都是活动,是一个历程,不只是一个静止的、认知的健康名词而已。它实际上是串连成一个发展的历程,吾人对健康的认知与理解,实应掌握其活动的历程或各种活动,才更能落实而具体。”(杜威)纽约把保守的英格兰传统修改得更随便、更粗鲁、更有活力,抛弃了死板的观念,更倾向于身体、行动。但纽约依然暗藏着危险。纽约过于坚硬冷酷,摩天大楼不是百兽相亲的森林,一股股冷风从水泥框架中暗暗袭来,如果你分文不名,那么纽约就是地狱。分文不名在世界任何地方不是都很危险么,不是,在亚马逊森林里,你至少可以采集野果。人开始就是这样活下来的。纽约没有一粒野果。
街道、公园里忽然会冒出巨大的树,可怕地苍老,周围是如此年轻,所以很可怕。比美国的历史更古老的树木。曼哈顿原来是原始森林,印第安人没有踪影。下水道冒着熏肉的热气。纽约的火藏在摩天大楼下面。可别小看这些摩天大楼,与古代文明藏在大地上不同,在密西西比河岸的某个洞穴里,你遇到一个出神入化、戴着鸟羽王冠、超凡绝伦的酋长。而如今这个时代最顶尖的语言、智力、天才、大师、方案、鬼主意,阴谋诡计、行动计划……都藏在这些灰色的玻璃后面。
纽约响着蓝调,来自黑教堂的钟声。蓝调是大地音乐,产生蓝调的大地是悲伤的,这是黑人对世界的一个伟大的贡献,世界的朝天耳终于俯首朝下,听见了棉花地里的黑色甲壳虫们的声音。
设计是为了更新、淘汰,美国的做工太牢固、结实,很难被用坏,只有通过设计来更新换代。名牌并不存在,名牌是做工的结果。普遍的结实、精致、耐用。名牌只是牌子被叫响了,其他都一样,并不意味着质量的更上乘。质量是普遍的,普遍的上乘,每样东西的做工都是一流的,美国的做工普遍诚实,都有资格自我吹嘘。名牌并不意味着质量,只是谁家的广告做得更成功而已。质量是由法律来保证的,你如果制造假货,你就完蛋了。广告并不是宣传质量,而是要在浩若烟海的名牌中被注意到。可口可乐的成功,在于它日复一日地重复。
在纽约的一处露天的旧货市场,摆着很多玻璃瓶子,这个国家喝掉了那么多酒,美国喝各种酒,不仅仅是威士忌、葡萄酒,还有伏特加、二锅头、清酒、大象酒、烧酒……这些瓶子现在空着,等着一个叫莫兰迪的人。旧并不是不能用,只是落伍了。纽约有许多二手货市场,有强大的淘二手的族群,使用二手货并不是贫穷,而是爱好。怎么过都可以,没人说三道四,都有理论,都有整套的哲学,生活的哲学不只一套。怎么都行,只要你自己活得好,只要如此生活不危及他人,触犯法律。美国的自由主义其实是很小心的。纽约人在公共场合,都很小心,尤其在人群拥挤的地铁里,小心着不触碰到别人,不断地说“三克油”。而在私人的领域,比如自己的头型,那真的是自由自在地飞翔了,什么头型都有,千奇百怪,令人作呕,灿烂如花,编结成绳子,炸弹、刺猬、藤子、链子、绞架……随便。
公园里到处是享受夏天最后之阳光的人们,光辉的公园。睡觉的、遛狗的、小口小口在嘬咖啡的、在小本子上记点什么的、读书的、跑步的,许多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发着呆,朝一棵从前印第安人部落留下的大树,朝某种花,朝公园外面的行人,朝一块草坪,朝草坪上几个玩飞碟的人……生活不是为了证明某种意义,而是证明生活本身是值得过的。
时代广场与帕特里克教堂不同,时代广场是拜物教的教堂。它没有顶,那是空间的累积,无限地永不休止地上升。而帕特里克教堂有一个黑暗的圆顶,上帝在这黑暗的圆顶之下,上帝并不能超越这个顶。顶对于底下的朝圣者来说,其实意味着上帝是可以抵达的,他和他们共处于一个顶下,上帝意味着有限。但时代广场的拜物教教堂则意味着无限。帕特里克教堂充满着回忆,它总是回到开始,每当你进入那沉重的金属巨门(它反复地重复着一个回到过去的动作)你就回到了中世纪,虽然这是21世纪。但管风琴响和赞美诗的质量依然是中世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