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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与阅读者

来源:《黄河》2019年第2期 |   2019年04月01日07:48

编者按:本期《黄河对话》的话题,是关于“文学经典”的。通过他们的对话,探索一下一个创作者阅读的经典是否会有因为个人立场或时代背景不同而有所区别,以及这样不同的面对经典的态度是否可以成为判断作者的标准。

参与对话的是几位晋军新锐,近年来在各自的体裁领域创作正猛。包括但不限于小说作者。再一个是为了探寻“文学”究竟在他们眼中是什么样的形状,以及这样的形状是如何影响到他们的创作,甚至人生的。抑或这是一个“虚假”的问题,但即便如此,“证伪”与“证明”在逻辑判断上是等价的。

钟小骏(青年作家、《黄河》编辑、栏目主持,以下简称“钟”):你们曾经阅读过的经典,无分中外,无分年代,无分流派中最让您喜欢的是哪一部或哪几部?

陈克海(青年作家、《山西文学》副主编,以下简称“陈”):要是十年前,我肯定知道答案,除了马尔克斯,还能有谁?他的《百年孤独》,翻开书里的任何一页都能看进去。要是说“最”,可能更喜欢《霍乱时期的爱情》多一点。当时读过几本书呢?连《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传》都没看完,成天想的就是贪多求全,翻些文学理论,后来又觉着社会学有意思,搜罗书的兴致大过了读书。勒瓦•拉杜里的《蒙塔尤》,潘光旦译的《性心理学》,更是逢人就推荐。奈保尔应该也追过一阵子,印度三部曲里,密密麻麻,画满了道道。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更是看得心花怒放。索尔•贝娄的《赫索格》看了也不下三遍。理查德•耶茨的《革命之路》、约翰•威廉斯的《斯通纳》,有那么两年也在枕头边摆着。

但现在要问我,列举最喜欢的,恐怕还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

何亦聪(青年评论家、山西大学副教授,以下简称“何”):我所读过的经典作品中,对我影响最为深刻的,应属以赛亚•伯林的学术名著《俄国思想家》,此书为彭淮栋先生所译,译笔上佳,书中论及托尔斯泰时所用的“刺猬”与“狐狸”之喻固然深刻精警,但更令我叹赏的是作者无与伦比的“移情”能力——他能够如此自由地出入于不同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中,且体察入微。在《俄国思想家》之后,我又陆续搜罗到了伯林已被翻译过来的其他著作,如《自由论》《浪漫主义的根源》《苏联的心灵》等。

燕霄飞(青年作家、《黄河》编辑,以下简称“燕”):阅读过的作家作品中,我比较喜欢博尔赫斯的一些短篇小说,比方《恶棍列传》《小径分岔的花园》等。当然他的诗歌我也很喜欢。

浦歌(青年作家、硕士研究生,以下简称“浦”):能让我产生“最”这个想法的,常常不是具体的文本,因为文本带来的惊异经常引起迷恋的假象,有时你会感到,虽然你对这个文本佩服之极,但距离你本人非常遥远。就像你看到一种罕见的植物,你一直试图说出这是你见过的最好的物种,但内心深处却没有回音。

可以令我产生“最”的冲动的主要是四个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鲁斯特、曹雪芹、卡夫卡,我能从他们的文本感受到他们的内在,或者我能从他们那里找到我自己,我能听出他们那里寄放着属于“弱”的声音,一个过分殷勤的体谅者的声音,甚至体谅到不能忍受自己,“白痴”、阿廖沙(未完成的《卡拉马卓夫兄弟》真正的主角),马塞尔,贾宝玉,甲虫。“弱”的世界里唯一的犯禁者——拉斯科尔尼科夫,同时也是一个伟大而病态的体谅者(最后他扑向了基督)。在《变形记》中,那个体谅者(虫子)也抵达了极致。卡夫卡写给父亲的长信,显现了他本人密密麻麻的编码,他书写了它,但又否决了它。只有在“弱”的边界,才能发现生活的无力和不可能性。

闫文盛(专业作家、硕士研究生,以下简称“闫”):很难以“最”字作答,因为这很可能是一种思考的简化。这么说吧,应该有五到十位作家是我迄今极有限的阅读生涯中非常喜欢的,但以我目下对他们的阅读深度,我觉得很难大幅面地展开去谈他们。我的意思是,浅层次的“喜欢”之谈并不足以呈现这些作家的伟大。像卡夫卡,像博尔赫斯,像齐奥朗,像罗扎诺夫,像策兰,像昌耀,像佩索阿,像普鲁斯特,像李白,像托尔斯泰……我这样匀速地罗列下来,感觉愈加难以穷尽。他们都不是“最”字可以涵盖的,他们各自的艺术成就至少在我这里是难分伯仲的。

所以,我现在仍然将我谈过了无数次的《不安之书》(佩索阿著)单列出来,也并不说明这部作品就是我最喜欢的。我没有最喜欢的,它们都是“之一”。

手指(青年作家、《都市》主编,以下简称“手”):我有两部我会反复回味的小说,一部是库切的《青春》,一部是奈保尔的《抵达之谜》。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是这两部小说都描述了为了成为作家,一个人如何生活如何努力,可以给人提供写作方面的启示;第二呢,比第一点更重要,这两部书都描述了一种我现在为之倾心的人生道路,另外一种从边缘抵达中心的途径,我把它称为对自己的改造,现在我认为有更美好更高级的存在状态,人会获得完全不一样的视角,从狭窄变得宽阔,从单纯的本能状态中,从被他人定义的位置自尊序列里,从物质序列里,脱离出来。我认为这个过程是最愉悦的。这两本书都描述到了这种东西。所以,我喜欢它们。

钟:你们是否可以简要分析,为什么这部(些)作品更吸引您?或者说,吸引您的经典,是否具有某种特质?

陈:喜欢也不是自己看出了它的好,年纪轻轻的时候,喜欢花边,喜欢惊天动地,浪漫抒情,《包法利夫人》太纠结了。尤其是开头就是一个孩子平庸的状态,根本沉浸不进去。等到年过三十,躁动和狂妄都消隐,知道得尽人事,听天命,多了些敬畏心,诸多先前看不出好的书,也能耐烦读下来。《包法利夫人》先是买李健吾译的版本,和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对照着读。这一遍读下来,好像也大概能领略它的好了。后来又看了周克希翻译的《包法利夫人》。刻画的这个女人形象实在典型,写尽了一个平庸女人在疲惫生活里的英雄梦想。

钟:所以是从纯粹的文本出发?

陈:可以这么说。一百六十二年了,包法利夫人生活的那个世界发生了巨大变化,但这个女人改头换面存在于我们的生活当中。单纯道德谴责脱离了小说的真正意图。我佩服的是福楼拜在一个又一个细节里的准确、节制。

何:我和克海有角度上的不同,当然肯定不是说有高下之分。

阅读伯林是件既愉悦又艰难的事,愉悦之处在于其漂亮而缜密的文笔和非凡的理解、阐释能力;艰难之处则在于,我常感到很难通过表面的文字去把握他的稳固的思想内核——当他如数家珍地谈起孟德斯鸠、卢梭、维柯、赫尔德、迈斯特等人的思想和主张时,他自己究竟持何种态度呢?这种态度上的不明朗为他招致了诸多诟病,如虚无主义、相对主义等等,但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看,这种不明朗却是吸引我进一步阅读和思考的极大动力。

钟:我明白您的意思,您更多的是从“思想”这个角度入手。

何:勉强可以这么说,但很难准确的定义它。

二十世纪的许多思想家皆具有一种“危机假定”的意识,即假定当下的世界已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并由此展开其思考进而呼唤应对危机的“非常之法”。然而伯林的书却让我感觉到常识乃至“平庸”的可贵。施特劳斯曾不无嘲讽地说现代性建立在低级而坚实的基础之上,通过阅读伯林,我愿对这句话做一个正面的解读:惟其低级,故能坚实。经过了二十世纪的种种风波,对于乌托邦思想和绝对主义的警惕,无论再怎么强调,都是不为过的。

燕:喜欢的原因似乎和阅读习惯有关。作为职业读者,不管读谁的作品,读第一遍的时候,甚至第一遍还没有读完,不可能总览全貌、品鉴主旨的时候,首先让你感受到作者气息的,是他的语言,是作品中那些闪光的句子。博尔赫斯的句子让人着迷。“所有的人都从生活中得到了一切,但是大多数人自己并不知道。”(《翁德尔》)“一个人可以成为别人的仇敌,成为别人一个时期的仇敌,但不能成为一个地区、萤火虫、字句、花园、水流和风的仇敌。”(《小径分岔的花园》)“用什么才能留住你?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日落、破败郊区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诗歌《我用什么留住你》)

如果说阅读作品第一遍,可以享受到语言大餐了,第二遍则或许可以领略故事与人物魅力,进而体会作者表达意图;第三遍或许可以分析写作技术,识破作者伎俩。然而,有多少作品经得住多层阅读呢?

博尔赫斯的作品,可以。

可以让你从开始阅读喜欢到阅读多次,从语言、情感和思想表达、技巧都让人叹服。

钟:您的这个观点,似乎有明确的思考指向?

燕:这或许可以给当下中国年轻的小说家们提个醒。

钟:所以您认为目前的年轻作者们,起码有一部分的创作是存在着问题的?

燕:我并没有作过精确的调查,但是因为我的职业和阅读习惯,还是能够感到有些情况是真实存在的,甚至还在渐渐恶化。我希望这些创作者们在表达和技巧相对成熟的情况下,请尽可能把小说语言打造成“诗歌”,而不是大规模“沙化”。

浦:可能是他们的作品塑造了我,而我并没有觉察。总之,阅读他们的作品,我可能更加心有灵犀。

钟:我感觉我的问题对您的思考是没有存在的必要的,第二个问题的提出显得很无效。

浦:……

闫:我俭省地谈谈这部书对我的灵魂的触及吧。首先,它是认真而庄重的,也可以说就是“灵魂的天籁性”的写作,所以,它可能是没有风格的,无限地趋近于自我内在的体温和思维的所得。其次,它显示了书写之力的缩小和对宇宙边界的扩大,所以它有着特别黏附和胶结也特别通畅而散乱的自我的神性。再次,它寓言化地写出了虚无的困境,因此而可以达于空荡荡的坚实和无穷。总之,它的蕴涵同我的理解和思想都是相契合的。通过这样的写作,把我们的生活化繁为简,使任何物质和精神的迷惑看起来都毫无颜色(空虚的笼罩)——或许正是因此而使它不可完成吧。它因此而成了一部关于存在的疑虑的书。

钟:我感觉到比较强烈的“失焦”。

闫:你的问题带有强烈的“个人性”,可能我不太能体会你的思考,当然这是非常正常的,也正如我们对作品的解读。

也正如我对《不安之书》的解读,我对它的所有解说都太流于片面了。我觉得我仍然没有真正地读懂它。

手:我现在认为,经典的意义就在于提供原创性的视角,用别人没使用过的“秩序”赋予我们这个世界的事件以意义。以上两本书的“秩序”和已有的那么多“大师秩序”相比(比如我会反复阅读的契诃夫),也许没那么宏大,但和我的困惑更贴近,更能给我一种脊椎骨颤动的愉悦感(这种愉悦感里还包含着另外的成分:在“秩序”好像已经被大师们穷尽了的情况下,竟然还有人能有新发现,因而对此人的智力产生的一种极度佩服感)。

钟:这是这个系列策划的第一辑,主要是请几位参与对话的创作者露露面,也让各位读者能够尽量寻找到与自己观点相接近的代言人。这样之后的讨论更像是有您也参与其中!

接下来的形式仍然保持着“提出问题——寻找答案”的模式,但将会加入各位创作者彼此讨论的环节。我们已经看到,即使对最基本的问题,出于审美、个人兴趣甚至受到的培训之间的不同的影响,也会表现出显而易见的差异性。这样的差异性,与微妙性、模糊感,始终把文学和科学区分开来!

我们尽力做到最好,最少,我们保证我们已经尽力做到了最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