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张新科:大庙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3期 | 张新科 2019年04月02日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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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乡长是个文化人,上任不久就雄心勃勃地整顿风化,倡导礼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庙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柘蓬寺”,缘由是庙内有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柘树。昝乡长起的名字太拗口,司马楼人不认,仍旧口口声声唤作大庙。起名的事儿不顺,立誓为司马楼做件好事的昝乡长不死心,便踅摸起大庙的渊源来。寻遍县志、大户人家的家谱以及当地名人的诗文后,他最终得出司马楼镇兴盛于宋代的结论。“乱世毁塔,盛世建庙,就把大庙建成的时间定在宋代吧。”昝乡长别的话司马楼人不认,唯独这句话人人都认。
大庙从此建于宋代。
老家司马楼是座千年古镇,地处三县交界。
司马楼人爱谝,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俺们司马楼,鸡鸣三县”。与司马楼毗邻的两个镇可不这么说,他们讲“司马楼人放个屁,能臭三个县”。至于何时与两镇结下的梁子,司马楼无人说得清。
司马楼中心有座寺庙。别的寺庙都有响亮的名字,这座庙却没有,马马虎虎地叫做“大庙”。这使我打小就有种莫名其妙的烦恼,但又无可奈何。
大庙就大庙吧。
大庙无名无分就够窝心的,还有一件让司马楼人更烦心的事,就是说不清大庙始建于何年何月。有说建于清初的,有说建于明末的,甚至还有说建于宋朝的。民国二十一年,乡公所来了个姓昝的乡长。“昝”字司马楼人不会读,不会读的字取半边,大部分人叫日乡长,也有喊处乡长的。一位私塾先生为此专门纠正过,说和“攒钱”的“攒”一个音。两天后司马楼人又忘了,仍然叫日乡长或处乡长。
昝乡长是个文化人,上任不久就雄心勃勃地整顿风化,倡导礼教。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大庙取了个响亮的名字叫“柘蓬寺”,缘由是庙内有一棵郁郁葱葱的百年柘树。昝乡长起的名字太拗口,司马楼人不认,仍旧口口声声唤作大庙。起名的事儿不顺,立誓为司马楼做件好事的昝乡长不死心,便踅摸起大庙的渊源来。寻遍县志、大户人家的家谱以及当地名人的诗文后,他最终得出司马楼镇兴盛于宋代的结论。“乱世毁塔,盛世建庙,就把大庙建成的时间定在宋代吧。”昝乡长别的话司马楼人不认,唯独这句话人人都认。
大庙从此建于宋代。
宋代的寺庙少说也得六百多年,多说就没个谱了,从此大庙在方圆百里内扬名立万。每逢过年遇节,不但司马楼和两个邻镇的人前来烧香磕头,其他地方的信众也纷至沓来祈福求愿。大庙一时佛烟弥漫,香客不绝。
那时,司马楼的家户都很穷酸,平常能吃上咸饭已属不易,白面、豆腐和粉条只有过年时才能沾上一点。但大庙的和尚却不一样,卖香火积累了点钱,白面、豆腐和粉条倒时不时能管个肚饱。因此,司马楼人人都想进大庙,但寺庙的规矩是走一个补一个,和尚寿命长,那些削尖脑袋想进大庙的没几个能如愿。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司马楼从昝乡长起换过八茬主儿之后,到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来了位姓洪的主任。洪主任上任前,大庙早已断了香火,成了司马楼储存摆放农药、化肥、太平车和犁耙的场所。洪主任把庙内的和尚都赶走了,只留下一个二十来岁名叫新生的小伙子担任护庙人兼保管员。护庙兼保管是个好活,不用整天下地干活,自然也就不用早起晚归和风吹日晒了。新生之所以能留下来,纯属摊上个好名字。报名时他情真意切地说,“俺叫新生,希望新社会能给俺一次重新做人,获得新生的机会。”一句话说得洪主任心花怒放,夸赞小伙子觉悟高,特批他一人留了下来。
大庙作为司马楼最好最大的房子却被用做仓库,洪主任心不甘情不愿。脑瓜灵活的他去过几次县城电影院后,认为露天电影头上没个遮挡,夏天蚊虫叮咬,冬天冻得发抖,遇上刮风下雨天就得“歇菜”,于是决心将大庙改为乡镇电影院。洪主任是个大马金刀说干就干的人,从县城请来放映队后的当天下午,立即召开了司马楼男女老少都参加的动员会,说拆掉大庙内的菩萨,今晚就在里面放电影给大家看。
大庙内人头攒动,一时热闹非凡。
简短的动员会后,一帮手脚利索的年轻货腾空了庙内堆积成山的农用物资。接着,洪主任让大家自愿报名,开砸第一锤,说:“破四旧立四新,千年不遇,无尚光荣。”洪主任吆喝几声后,仍然没人敢站出来。最后,洪主任许诺:“谁开砸第一锤,今后大庙放电影,谁就可以挑最好的位子。”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人群中站出一个人来,这个人叫铁锤。平常喜欢捕蛇逮鳖的铁锤和新生一样也是二十岁,在镇上两人是要好的朋友。实际上,铁锤早就想出来开砸第一锤,但被身旁的新生死死扯着袖口。
“洪主任,恁说话算数?”铁锤激动地问。
“恁这孩子,说啥哩,俺这辈子诓过人吗?!”
“恁要是说话算数,俺就砸了?”
“恁叫铁锤,由恁开砸第一锤,名副其实!”
铁锤甩开新生,双手抄起铁锤,三五步走到又高又大的菩萨跟前,运足一口气后,将铁锤抡过头顶,“咣当”一声砸在了菩萨身上。
大庙内的人都以为这一锤下去,能把泥塑的菩萨砸出个大窟窿。但眼前的情景让所有人惊呆了,菩萨身上只出现了一个白点。
铁锤又是重重的一锤,同样仅出现一个白点。
铁锤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老菩萨挺顽固的,继续砸,俺就不信砸不烂。”洪主任向铁锤吆喝。
铁锤咣咣当当又砸了三五下,仍然是多了几个白点。
原本人声鼎沸的大庙内顿时死一般静寂。
“洪主任,菩萨的身子又大又硬,不好砸,脖子细,不如先砸菩萨的脖子。”铁锤想出了一个主意。
洪主任指示几个年轻货叠好两张八仙桌,让铁锤站了上去。站在桌子上的铁锤每夯下一锤,菩萨脖子上都会出现一个小窟窿。半个小时之后,当铁锤沿菩萨脖颈砸完最后一锤,菩萨头“轰隆”一声落在地上,摔成了大大小小的泥块。
大庙内掌声雷动。
由于放映队急着拉银幕和调试焦距,砸掉菩萨头后,菩萨身子就没时间拆除了。洪主任说:“也好,就让这个老封建无头菩萨也看场电影吧!”
当天晚上,电影放映前,大庙内摆满了高高低低的板凳。等洪主任和铁锤陪同放映员饭后醉醺醺地走进大庙,所有的观众都激动地起立,拼命鼓起掌来。洪主任本打算让表现突出的铁锤和自己一左一右坐在放映员两侧。但铁锤说,他要坐最好的位置。洪主任说,放映员旁边就是最好的位置呀!铁锤摇了摇头,手指无头菩萨,说最好的位置是骑在上面。在众人帮助下,铁锤爬上了菩萨断脖处,将一片报纸垫在屁股底下坐了下来。
“居高临下,这里看得最清。”铁锤欢喜地说。
大庙内所有的人都羡慕铁锤。人人都认为,那个位置只有他配坐。
电影开始前,洪主任宣布,从今天起司马楼大庙电影院成立了。新生光荣地成为了大庙电影院检票员兼秩序维持员。洪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新旧社会两重天,新生过去为牛鬼蛇神看门,现在要为广大社员看门。”一句话把新生说得满脑门子细汗。电影开始了,新生手持藤条,在大庙内走来走去,大人抽烟,小孩喧闹他都要管一管,不听话的还要照头上甩几下。
司马楼人爱看战斗片,放映员带来了好几部影片,洪主任最后选定的是《小兵张嘎》。铁锤和大庙内的观众一样,这部影片已经看过好几遍,但因为是第一次坐在电影院内看,依然激动不已。电影放映过程中,在大庙内来回走动维持秩序的新生不时仰头张望铁锤。瞥过几眼之后,新生感到毛骨悚然。原来,在闪动不停的昏黄灯光下,下午被敲掉的菩萨头好像又重新长了出来,过去的菩萨头不能动,现在竟转动不停……大庙内,还有一个人同样关注着铁锤,这个人就是铁锤的弟弟铁蛋。看到高高在上的哥哥手舞足蹈的样子,铁蛋从心底为有这样一位哥哥感到自豪。
电影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达到了高潮。
嘎子英姿飒爽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银幕上,只见他在岗楼内与敌人机智周旋,趁敌不备,举起板凳砸死了值班的伪军。接着,用煤油灯点燃了楼梯。熊熊烈火烧得伪军呼爹叫娘,乱作一团。最后,一声巨响把敌人全部送上了西天……看到这个场景,大庙内所有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鼓掌声、吆喝声、欢呼声此起彼伏,声震云天。
“咣当!”一声巨大的响动盖住了大庙内所有的喧嚣。
铁锤从菩萨断脖处摔了下来。原来,激动的铁锤以为自己还像平时一样坐在露天晒谷场上,见场内的观众呼啦啦站起鼓掌,便呼哧一下站了起来……
尽管众人又是摇晃,又是掐人中,铁锤还是没有醒过来,用我们那里的话讲,叫摔“木愣”了。当天晚上,铁锤就被新生、铁蛋和几个年轻货抬到了县医院。在县城住了十天半月后,医生说,别治了,抬回去吧,患者成了植物人。那时候,“植物人”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个新鲜词。医生解释说,植物人植物人,顾名思义,就像棵树,尽管活生生地长着,但再也不会翻眼,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了。
铁锤“木愣”后,弟弟铁蛋代表家里给洪主任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把菩萨身子全部铲掉,说是无头菩萨害了哥哥;二是得让他哥哥每天晚上到大庙内看电影,还得坐最好的位置;三是他要到大庙内当帮工,学放电影。洪主任答应了铁蛋的全部要求。第二天,按照洪主任的指示,电影院新员工铁蛋叫来一帮年轻货当帮手,用大锯把无头菩萨大卸八块后,扔进了司马楼旁边的洪河里。
每天晚上,大庙电影院都放电影,票价内外有别,外地人收全价,本镇人半价。整个司马楼,除了工作人员外,只有一个人夜夜都能看免费电影,这个人就是铁锤。每晚放电影,铁蛋都搬把带靠背的椅子放在菩萨原来的位置,然后抱着铁锤放在椅子上。铁蛋认为,这个位置是电影院里最好的位置。倚靠在椅背上的铁锤睁着双眼,脸色蜡黄,无论放映什么样的影片,从电影开始到结束,纹丝不动。看电影的孩子们个个害怕铁锤,尤其害怕那双瞪得滚圆却一动不动的双眼,谁都不敢往他身边凑。几个顽皮的孩子甚至到处嚷嚷:“大庙倒了个老菩萨,现在又树了个新菩萨,烦人不烦人!”
司马楼的孩子们都讨厌面无任何表情的“新菩萨”,但大人们却理解铁蛋这么做的原因。这要归功于大庙内放过的一部阿尔巴尼亚影片,叫《第八个是铜像》。外国电影司马楼人看不懂,特别是这部电影,看过三四遍之后,司马楼的人才摆致过来,明白了七位游击队员冒死护送一座铜像的原因。《第八个是铜像》讲的是二战时期抗击纳粹德国的阿尔巴尼亚英雄易普拉辛的故事。易普拉辛在一次战争中被卖国贼萨里打伤,七位战友送他到波罗瓦医生家医治。养伤期间易普拉辛不但帮医生一家提高了政治觉悟,走上革命道路,还耐心教育受过萨里蒙骗的贫苦农民。后来,易普拉辛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为了纪念他,游击队员们为他塑了铜像,冒着生命危险,最终将铜像放在了英雄家乡的石碑上。
司马楼的人都说,铁锤是弟弟铁蛋心目中的易普拉辛。
不管别人怎么说,铁蛋每天晚上都带哥哥铁锤来到大庙看电影。有两次因为刮风下雨铁蛋没带哥哥到大庙,第二天早上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哥哥往日的双手都是平展着的,但那两次却握成了拳头。从此之后,不论电闪雷鸣,不论鹅毛大雪,只要大庙放电影,铁蛋都会带哥哥去。铁锤的手再也没有握成拳头。为此,司马楼的大人训斥家中不孝子孙,都以铁蛋为榜样,说:“鳖孙一个,恁要是能有铁蛋十分之一孝顺,俺就算积了八辈子的德。”
检票员新生吃住在庙内,大庙电影院就是他的家。电影放映前,新生把庙内的板凳摆得整整齐齐,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电影结束后,他又把弄乱的板凳重新归置好,把瓜子纸屑堆积的地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电影放映过程中,新生手持藤条,在大庙内转悠着维持秩序。新生口袋里还备着一条小毛巾,铁蛋全神贯注跟着老放映员打下手的时候,铁锤嘴里有口水流出,他都会及时揩拭干净。
几年之后,老放映员病退,铁蛋成了正式的放映员。铁蛋也带着哥哥铁锤住进了大庙。大庙成了新生和兄弟俩共同的家。
每到晚上,司马楼没有其他娱乐活动,镇上人唯一的享受就是看场电影。司马楼人人成了电影迷。《侦察兵》《红色娘子军》《奇袭白虎团》等战斗片在大庙放映的时候,虽然电影晚上才放,但当天清早大庙门前就排起了长龙。在司马楼年轻货当中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宁愿三天不睡觉,也要抢票进大庙。”
新生成了司马楼的排场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人主动上前搭讪问好。年轻货主动递烟,有时还会送上偷来的西瓜和桃子。腼腆的大闺女小媳妇遇到新生,都会红着脸羞答答地问上一句:“新生,恁有啥破衣裳旧鞋子要缝补没有?”我那时正在司马楼上小学,也是个电影迷。虽然年纪小,用司马楼大人的话讲叫“生瓜蛋子”,但我的脑瓜子可不笨,发现了新生检票的秘密——入场人少时,他就从观众手中拿过电影票仔细核对日期;当电影快放映前入场人密时,他来不及看,随意将观众手中的电影票撕下一角,就让人赶紧进场。发现这个秘密后,我就等电影散场时从地上捡回被人丢弃的废电影票。第二天晚上,我专等电影开演前那一刻混在人堆里进场,将电影票撕下角的一端紧紧握在手心里,露出完整的另一端让新生撕。就这样,我不花一分钱看了几十场电影。生瓜蛋子毕竟是生瓜蛋子,年幼的我不像现在沉得住气,将这件事在小伙伴圈里谝了出来。当天晚上,司马楼有三十来个孩子持半截票入场,被新生发现,最后我们一个个从人堆里给提溜了出来。
要说司马楼最迷电影之人,非孙香香莫属。孙香香是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人长得白嫩标致,是司马楼年轻货眼中的“阿兰小姐”。那个时候,司马楼的年轻货都不正经,不向往电影中淳朴本分的正面女主角譬如《龙江颂》中的江水英、《海港》中的方海珍以及《沙家浜》中的阿庆嫂,个个迷上了《英雄虎胆》中王晓棠扮演的花枝招展的女特务阿兰小姐。孙香香回娘家时看过《三进山城》,不巧的是,放到最精彩的侦察英雄刘青山准备第三次进城时,电影机坏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孙香香馍菜不香,魂不守舍。有一天,孙香香打听到正好大庙晚上要放映《三进山城》,刚过晌午她就抹上喷香的雪花膏来到了大庙门口。
“新生哥,晚上放个啥电影呀?”孙香香明知故问。
“噫,这都不知道,还算个啥球电影迷。《三进山城》!”新生回答。
“能卖给‘阿兰小姐’一张电影票吗?”
“电影票天不亮就卖光了。”
“给俺加印一张站票吧,除了票钱,俺再给恁个鸡蛋?”
“给两个鸡蛋也不中。”
“《三进山城》在咱们大庙放几场?俺让家里那个死货今天半夜就起来排队买明天的票。”
“就今个一场,战斗片能在咱们司马楼摊上一场就很不容易了,还是洪主任求情求来的。”
听完新生的话,孙香香大失所望。
“回去吧,估计三个月后能再转到咱们司马楼,到那时恁提早排队买票。”
失落万分的孙香香没有走,却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
“新生哥,如果恁今晚能偷偷放俺进大庙,俺让恁看样东西?”
“啥东西?”
“鸡蛋。”
“恁刚才给鸡蛋俺都不要,更不要说是看鸡蛋了。”
“俺说的不是一般的鸡蛋,是大鸡蛋!”
正当新生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孙香香哧溜一下掀开了蓝印花布衫,露出了两个滚圆的“大鸡蛋”。
新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梗,呆若木鸡地杵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新生哥,如果恁答应,俺不光让恁看,还让恁摸摸其中一个大鸡蛋,左边的和右边的随恁的便!”
新生摇了摇头。
“那就让恁摸两个大鸡蛋!”
新生脸上冒出了一层薄汗,慌张地回答:“两个大鸡蛋一模一样,摸一个和摸两个没啥差别。”
说完,面红耳赤的新生惊慌失措地“咣当”一声关上了庙门。
大庙内的电影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放映了十几年,一天到晚双目圆睁的铁锤依然像棵树枯而不死,一声不吭地活着。
时光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原来在司马楼风光无限的洪主任被开除回家,新生和铁蛋也都娶妻生子。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司马楼先后冒出了三四家录像厅。日夜喧闹的录像厅播放的全是武打、凶杀和红男绿女谈情说爱的新奇玩意。大庙的电影票是两毛一张,而录像厅只有一毛,新奇加便宜,司马楼的大人小孩都去了录像厅。大庙电影院来的观众越来越少,过去一部片子要放好几个晚上,现在一个晚上能坐满就很不容易了。两年之后,大庙开始隔天放电影,尽管这样,一部片子两天也聚不拢半庙人。
九十年代初,司马楼年轻货和大姑娘小媳妇都到南方打工去了,看电影的人又减少了一大半。打工者挣钱后,寄回家里置办了电视机,留在司马楼的老人小孩不再花钱到电影院,而是窝在家里看电视。实在没有办法,新生和铁蛋分工包干在镇上逐家逐户推销电影票。
这次,新生来到了孙香香家。快五十岁的孙香香早已是四个孩子的娘。
“阿兰小姐,今晚大庙放《大红灯笼高高挂》,买两张电影票吧!”新生说。
孙香香笑弯了腰,说:“新生,恁可真会谝,还阿兰小姐呢,都成阿兰大娘了!”
“不管是小姐还是大娘,就冲‘阿兰’这两个字,也得买两张票去看看。”
“不买,不买,大庙放的电影俺在电视里都能看到。”
“《大红灯笼高高挂》可是新片子啊,电视里看不到。”
“现在看不到,过一段就看到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大红灯笼高高挂》可是个好片子,里面女主角颂莲的命可苦了,看了恁会感动流泪的。”
“电影里,人的苦是演出来的,俺才是真苦!”
“恁可是咱们司马楼有名的电影迷啊,支持支持大庙电影院吧!”
“俺支持的还少吗?!年轻时为了看电影,俺的两个‘大鸡蛋’都让恁白瞧了。”
孙香香的一句话说得新生的脸再次红了起来。
“不买两张,就买一张吧?”新生不死心。
“一张票块把钱,俺老大在深圳打工挣钱不容易,不买,不买!恁到有钱的家户去推销吧!”
“看在恁是大庙老影迷的份上,俺给恁半价中不中?”
“五毛钱也是钱,不买,不买!”
新生还是没走,他想再磨磨。但哪里想到,孙香香却坏笑着冒出一句话。
“新生,恁要是还赖着不走,俺让恁再看一次‘大鸡蛋’,不过可别吓着恁,都成一对霜打的茄子啦……”
一天,司马楼人得到消息,放了二十多年电影的大庙电影院要关门了。
关门的那天晚上,大庙要放映一部不要钱的电影,司马楼不少人都去了。新生提前让人给在外地的我捎了口信,说有空也回来一趟吧,今后在司马楼就再也没电影院了。我是个念旧的人,从外地特意赶了回去。
电影开演前,大庙内围满了人。观众当中,没有年轻货,也没有生瓜蛋子,清一色全是老人。六十多岁的洪主任也来了,头发花白,四颗门牙也不见了,说起话来漏风听不清楚,没有人愿意花工夫搭理他。头发蓬乱的孙香香抱着一岁的小孙子在板凳上还未坐稳,不懂事的娃儿就屙了她一身,嚷着骂着就离开了大庙。
铁蛋依然先将带靠背的椅子放在菩萨所在的位置,然后把哥哥铁锤从里间抱了出来。多年前就离开司马楼的我再也没有见过铁锤。再见时,过去敦实的人儿已经变得骨瘦如柴,不成人样。
那天晚上,放的影片是《小兵张嘎》。据说是新生特意选定的。新生说,寺庙讲究轮回,从哪开始就从哪结束。
一句话,说得我心里酸酸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落在大庙坑洼不平的地面上。
电影开始了。铁蛋一如既往,全神贯注地站在放映桌旁倒带、换片、调节光度和音量,忙个不停。新生依然手里拿个藤条在大庙内转来转去,中间还时不时走到铁锤旁边,掏出毛巾擦去他嘴角的口水……
电影在一阵接一阵的掌声中达到了高潮。
嘎子英姿飒爽的形象再次出现在银幕上,只见他在岗楼内与敌人机智周旋,趁敌不备,举起板凳砸死了值班的伪军。接着,用煤油灯点燃了楼梯。熊熊烈火烧得伪军呼爹叫娘,乱做一团。最后,一声巨响把敌人全部送上了西天……看到这个场景,大庙内所有的观众都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鼓掌声、吆喝声、欢呼声此起彼伏。
“啊呀!”一声吼叫压住了大庙内所有的喧嚣。
惊呼是新生发出的。原来,正给铁锤擦口水的他看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现象,铁锤睁了几十年的那双眼突然闭上了……
铁锤死后一年,我得到消息,说老家一代流行建寺庙,大庙又要重塑菩萨了。
大庙重新成为寺庙,可是经历了一番不小的折腾。
起初,县城的一个老板来到司马楼,要将大庙改为百货公司。实力雄厚的老板许诺,百货公司开张吉日,为司马楼的每户人家免费发放五公斤葵花油、五袋洗衣粉外加五双腈纶棉袜子。全镇的人都签字同意,唯独新生和铁蛋不同意。两人心里清楚,大庙改成百货公司,他们就没有栖身之地了。一番嘀咕后,两人乘车来到县城,找到了县长,说大庙建于六百多年前的宋代,是国家珍贵的文物,如果改成百货公司,就要大动干戈,大庙就毁了。两人还说些乱世毁塔,盛世建庙之类的话。最后还说如果县里同意建百货公司,他们就到地区和省里去告……
大庙被保存了下来。
又过了一年,另外一位有钱的老板来到司马楼,说要重建大庙,让司马楼的百年香火得以延续。
这一次,新生和铁蛋满心欢喜。但司马楼其他人不同意。这位老板同样有实力,说如果大家支持,大庙塑好菩萨那天,为每户免费发放十公斤葵花油、十袋洗衣粉外加十双腈纶棉袜子。最后,全镇的人都欢欢喜喜地签字同意了。
有了寺庙就得有和尚。大庙重建,除了住持由老板指定外,其余的和尚都要对外招聘。过去,司马楼的人都隔着门缝瞧和尚,但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听说其他地方新建的寺庙香火钱不菲,遇到过年,手里攥着一大叠白花花钞票的人都争着烧头香,队伍能排出两里地远。他们还听说,现在发了财的人都爱捐钱,寺庙里的功德箱啥时候都是满满的。
招聘的前一天夜里,新生和铁蛋都偷偷剃了光头。第二天,当两人来到招聘现场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比他们早到的十几个司马楼的人,个个都剃了光头,人挨人正排队等待面试。排在队伍最前头的不是别人,是六十大几的洪主任。
面试时,铁蛋说:“俺哥‘木愣’了一辈子,要多苦有多苦,俺得活好下半辈子,不为俺自己,为俺哥。”
老板说:“恁哥带头砸了老菩萨,如果今后有机会,恁不会再带头砸新菩萨吧?!”
一句话说得铁蛋哑口无言。
轮到新生面试了,新生激动地说:“俺过去为老菩萨看过门,懂庙内的规矩,今后俺也一定能为新菩萨看好门。”
老板说:“恁为老菩萨看门,老菩萨倒了,为电影院把门,电影院关了。恁说说这是咋回事?”
新生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面试结束后,洪主任和其他三人被录取,新生和铁蛋被淘汰。
新生和铁蛋一番嘀咕后,晚上找到老板,说:“反正俺俩在大庙窝了一辈子,现在啥都不会,不让俺们当和尚,大庙重新开门那天,俺俩就一头撞死在庙门上。”
老板说:“急个球啥,咱们聊会再说。”
一个钟头后,新生和铁蛋点头哈腰地与老板握手告别。
半年后,大庙修缮完毕。大庙四周的老房子都拆掉了,面积扩大了一倍。大庙正门口不但建了停车场,还在四周建了几十间门面,被出租当做香房或者用来兜售旅游纪念品。
大庙左右两侧最好的门面一间是新生的,另一间是铁蛋的。
开门当天,蜂拥而至的信徒争先恐后买票入庙烧香,光从新生和铁蛋那里就请了三四百块钱的高香。
司马楼的人还像原先一样爱谝,不过现在总喜欢说:“俺们司马楼,鸡鸣三县,俺们大庙,香火灵验……”
张新科,现居南京。南京大学博士生导师、徐州工程学院党委书记、徐州作家协会主席。在《当代》《十月》《钟山》《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作品22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长篇小说选刊》等选载。代表作有《苍茫大地》《远东来信》《鲽鱼计划》《信人》《天长夜短》等,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曾获首届“海外文摘”文学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和省“五个一工程”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