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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冯牧与澜沧江

来源:文艺报 | 张昆华(彝族)  2019年04月03日13:50

1993年4月下旬,冯牧74岁高龄仍乘机从北京飞到昆明,然后又乘车两天穿越崇山峻岭抵达峡谷中的澜沧江漫湾电站建设工地,再用7天时间深入生活,访问众多劳动者,写出的报告文学《澜沧江上的小太阳》发表于1993年7月15日《人民日报》文艺副刊。照片为冯牧(中)、张昆华(右)、电站工人(左)在澜沧江上的合影。

2019年2月24日是冯牧百年诞辰,他是我在军队时的领导和恩师,我在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冰心的木香花》中就有6篇写到冯老。如今我已83岁,回忆往昔,仍然感慨万千——

生活中竟然有这种难以预料的巧合,或许这只是抗拒无奈的天意吧。1994年9月中旬由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评论家、散文家冯牧率领的中国作协作家代表团到云南访问,团员中有吉林的乔迈、辽宁的刘兆林、北京的白舒荣等。离中秋节还有4天,17日这天早晨,我们一行人从昆明的翠湖之滨出发前往大理。当我们的中巴疾驰在彩云之南的红土高原上,可能受到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江河奔流的涛声的感染,经河北的刘小放提议,在一阵阵热烈的掌声中,推举出代表团里最年轻的来自黑龙江的女作家迟子建,请她用她那如歌的行板朗诵起解放军出版社刚刚出版的、又是冯牧亲手赠送的《冯牧散文选萃》一书中的《沿着澜沧江的激流》:“……澜沧江的两岸是壮丽的,丰饶的。无论是山峰上,悬崖边,都密生着葱葱郁郁的亚热带森林;密林都被丛生的藤蔓攀附着,缠绕着,许多参天巨树身上都披满了各种各样的附生植物,从树顶上一直垂挂到江边,有的又好像是老人的长须。我还是第一次发现,那些生长在江边和崖壁上的树木,竟有这样惊人的顽强的生命力量……”

听着迟子建女中音的柔美朗诵,在车身波浪般起伏的颠簸之中,我久久地注视着依傍车窗而坐的冯牧:稀疏的白发被凉爽的秋风吹拂着,面部泛起淡淡的微笑,不时有蓝天白云青松黄栎红枫的光彩在他的眼神中跳荡……那时我似乎产生了一个幻觉:他变成了那挺立在澜沧江边崖壁上的一棵大树……

是的,冯牧是我国文学森林中的一棵大树!从1938年由北京投奔到革命圣地延安起,他就在《解放日报》丁玲领导下编辑文艺副刊期间发现和推出了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郭小川的诗等一大批抗日战争根据地文艺的代表作品。新中国成立后,从50年代初期又有一大批军旅作家如公刘、白桦、彭荆风、林予、公浦、季康、周良沛、吴源植、郭国甫等像云南边地的春鸟在他这棵文学大树的枝叶间发出了清新的歌唱……

然而万万想不到的是,那么深情地热爱着云南的冯牧,1994年的9月竟是他人生最后的云南之行。命运是多么地残酷。一年之后的1995年9月,离中秋节还差4天,噩耗自北京传来:冯牧与世长辞!

那时,我从书架上找出《冯牧散文选萃》捧着,眼前依然如1994年9月那样产生了一个幻觉:那与北京相距万里之遥的澜沧江岸边一定有一棵大树带着它那长年裸露在风浪之中的千千万万条根须,轰然一声投入了澎湃的激流;江水簇拥着这棵大树茂密的枝枝叶叶,在浪花中旋转;崖壁上那宛若泪雨的沙石追随而下,刷啦啦,刷啦啦,如泣如诉……

是一年前的9月,在欢快的行程中,冯牧亲自听到了喝漠河、黑龙江、松花江水长大的迟子建对云南这陌生大地上的澜沧江充满了熟悉而亲切感情的声音,不然他也许会难以相信奔腾在云南高原峡谷中遥远的澜沧江会对东北的女作家焕发出那么美丽那么豪壮的魅力。

在穿行于清风流云的车上,当迟子建朗诵完毕,车里再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紧接着刘小放又指名让我对《沿着澜沧江的激流》进行读后的即兴赏析。我没有平常在会议上那种回避或推托发言之意。许多人都知道,在云南没有谁比我与冯牧有更多的边疆之旅了。30多年来无论是在军队、在《云南日报》、或在省作家协会任职期间,都是我一次又一次陪同冯牧到小凉山泸沽湖,到高黎贡山与当打力卡雪山之间的独龙江峡谷,到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的金沙江虎跳峡,到迪庆高原的碧塔海和小中甸林区,到大理点苍山、宾川鸡足山、剑川石宝山、丽江云杉坪等山川村寨、边防哨卡访问,甚至可以说我比谁都要了解冯牧那些情深意美的有关云南的散文创作过程。因此我毫不犹豫地接过话筒,未作更多思索便随心谈了起来:“冯牧是用他艰难跋涉和亲历险境,是用他珍贵生命和真挚感情去抒写澜沧江的。诗人袁水拍、画家黄永玉在读过他的这篇散文之后,就决意要去澜沧江,并且也是依循着冯牧的《沿着澜沧江的激流》,由西双版纳允景洪到橄榄坝的这段航程。游罢回京,他俩几乎是用同样的腔调对冯牧说:‘哎呀,上当上当。怎么没看到你所描绘的那么精彩的风光……’冯牧微笑着反问:‘你们是怎么去的呢?’他俩都说是乘大型机动江轮去的。冯牧有些得意地说:‘可我是乘傣家船夫划的小木船去的呀!’据我所知,这也不怪诗人和画家。是由于他俩职位高名声大,当地的有关部门不让他们在惊涛骇浪中乘小船去冒风险,因而才乘居高临下的机动江轮,视觉和感觉就有些不同了,因此也就没有冯牧获得的独特体验;而冯牧是把自己的生命和澜沧江的生命融为一体的,是以普通的边防战士和平民作家的身心与傣家船夫及其小船共心跳共脉搏的……”

我的赏析当然是粗浅的。但冯牧当即便给我很高的评价:“昆华的分析甚至比我的散文还生动!”

这又是他的谦虚,但他的话又是当着10多位各省的著名作家所说的,我也只得如实道来。

在我国经济、政治生活都处于十分艰难困苦的60年代初期,冯牧以虚弱多病之躯到云南来,去边疆跋山涉水,不但写了豪迈壮丽的《沿着澜沧江的激流》,还写了灵秀飘逸的《澜沧江边的蝴蝶会》,成为当时沉闷文坛的美谈。后者刊发于《人民日报》,之后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和各种佳作精选本以及辞典,他的一篇篇散文以其昂扬的风格和优雅的审美情趣,影响了一代代青年读者与作者。

1994年9月组建的中国作家代表团那次虽然没有实地到达澜沧江访问,但作家们跟着冯牧的散文行走,仿佛也置身于澜沧江的激流。

一路上,无论是乘车,走路,闲谈,开会,冯牧如数家珍地给来自东北和华北的作家们讲述云南的名山大川,介绍多种少数民族共同创造的多姿多彩、辉煌灿烂的历史文化,简直使我这个土生土长的云南人对云南的知识显得相形见拙。为此我尊敬地给冯牧起了个雅号:冯霞客。大家都一致赞成。冯牧可以说是当代当之无愧的徐霞客。他能随口背诵出徐霞客对滇池之滨的石城、对大理苍山的清碧溪、对丽江芝山上木土司的解脱林和五凤楼、对鸡足山上的静闻和尚墓地等等的描述原文。他像徐霞客那样对云南的这片天地和天地之间的各民族群众满怀着挚爱之情。

再说澜沧江吧。冯牧的那篇《沿着澜沧江的激流》写的是西双版纳最具特色的我国境内最后一段澜沧江流程,出了橄榄坝便是被东南亚各国称为湄公河的国际河流了。冯牧与澜沧江的缘分,绝不仅仅是那江滩跌宕、惊涛腾啸的下游和江边那艳丽如花的蝴蝶会,他还有着一次澜沧江中游的十分动情的访问。那是他从1954年率领云南军旅作家群横跨澜沧江之时就萌生的一个关于“澜沧江上小太阳”的水变电的美梦的追寻和实现。冯牧访问澜沧江,写作《沿着澜沧江的激流》,是1961年春天,西双版纳傣族群众欢度泼水节期间。1973年春天,他又被滇南驻军的老战友老首长请来躲避“文革”劫难,再次去红河、澜沧江访问。冯牧与澜沧江的感情是长久而深沉的。只要一说起澜沧江,他的笑容就会像浪花一样绽放。相隔20年后,也就是1993年4月下旬,当澜沧江漫湾水电站施工建设单位通过我邀请冯牧去参观访问时,在电话中他毫无半秒钟的犹豫便欣然答应了。他喜孜孜地对我说,多年前,张光年曾将他誉为“候鸟”,这候鸟一听到云南、澜沧江,便想南飞了。果然,几天后当冯牧从寒冷的北京的早春天气飞到温暖的百花盛开的昆明,步出机场,他边走边告诉我:怪啦,只要双脚一踏上云南的土地,就觉得两腿来了劲,呼吸畅快,浑身的疼痛就抖落了。尽管昨晚为赶写《关肃霜传》的序言,一直到凌晨3点钟才稍微休息了一会……

第二天一早,仍按原定的日期行程从昆明出发,当我们乘车驰过南诏古国的故地,不断向上攀越哀牢山和无量山的一道道横断山脉时,车厢里恰好播放起冯牧青年时代就在延安宝塔山下的窑洞前唱过的抗日战争歌曲《延水谣》,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唱了起来:“延水浊,延水清,情郎哥哥去当兵……”

这哪像74岁高龄的老人呢?由昆明经楚雄、南华、云县、弥渡、景东到达澜沧江漫湾电站工地,经过两天来500多公里的山间行程,应该说已是疲惫不堪的了。但当他看到那正在层层加高的宏伟的拦江大坝,看到那泄洪口的激流跃上蓝天而撒出万千条彩虹时,便立即兴奋地投入了施工现场采访。他时而踏上耸人云天的坝顶,时而钻进沉闷灰暗的坝体内的厂房,时而抚摸着钉牢了边坡塌方的锚钉,时而又向总工程师请教技术问题……整整7天的时间,冯牧在澜沧江两岸和澜沧江激流上,访问过从管理局长贺恭到普通工人百多位第一线工程建设的劳动者,足迹踏遍了高山河谷、坝体内外。我曾听到一些职工指着冯牧上工地时必戴的那顶橘黄色安全帽,纷纷议论着:“看,那就是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冯牧,那就是中学语文课本上的《澜沧江边的蝴蝶会》的著名作家,这回肯定又要写我们漫湾电站的什么啦……”

果然,冯牧从云南回到北京不久,1993年7月15日《人民日报》便以近整版的篇幅发表了他的报告文学《澜沧江上的小太阳——漫湾水电站散记》。几天后,这张《人民日报》在漫湾电站建设者的手中传来传去,成为读者最多的一张报纸而留下了重重叠叠的手印。事后一位友人告诉我:当一位老工人在澜沧江边就着澜沧江激流发出的电光读完了冯牧的这篇文章,读到最后一句:“我想,我应当把自己发自衷心的赞颂,奉献给澜沧江上的光明使者——英雄的漫湾人”时,眼里流出了闪烁着电光的泪珠……

岁月虽然在流逝,但历史却记载着这样的事实:当漫湾电站从1993年6月30日第一台机组首次发电到6台机组已全部建成并如设计那样发电容量达到150万千瓦而胜利峻工之后,其中大多数职工已转移到漫湾下游的大朝山电站去为另一个小太阳的放射光明而日夜奋战不息,他们一定会想起1993年春天,冯牧离开漫湾时说过的那句话:“我还要来下一个电站工地大朝山看你们,写你们,因为我们共同有一种澜沧江情结……”

但是,我想轻声地沉痛地告诉澜沧江上的人们:冯牧先生,他再也来不成了……1995年9月20日上午,当北京八宝山革命公墓的金黄色白杨树叶在秋风中呜咽着飘落的时候,冯牧的同志们、亲友们,正举行着与他的遗体最后告别的仪式。哀乐将把他送到烈火之中,他将化为一朵彩云,在他的第一故乡北京、第二故乡延安、第三故乡云南,来来回回地飘来飘去,当然他肯定要重来访问他写过多篇散文的澜沧江的激流……

选自散文集《冰心的木香花》(文汇出版社2018年9月出版),本文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