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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19年第2期|李修文:小站秘史

来源:《十月》2019年第2期 | 李修文  2019年04月04日08:23

李修文,湖北荆门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中短篇小说集《不恰当的关系》《闲花落》《心都碎了》,散文集《山河袈裟》等。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当当年度影响力作家、新浪年度好书最佳人气奖等多种奖项。现为湖北省作协主席、武汉市作协主席。

接近凌晨的时候,薄雾里,火车到站了,我拎着行李,一个人,在这个叫作“笠庄”的地方下了火车,站台上,我张望了好一阵子,也没有看见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影,正是秋末,西北风从附近的黄河上吹过来,散落在站台上铁轨上的煤灰被高高卷起,刺鼻的煤灰味道漫天都是。我便赶紧跑进了候车室,恰在此时,一颗流星坠落在车站之外的山岗上,我回头去看,山岗上的余烬似乎重新燃烧了起来,就像是几个挨不过寒凉的人生起了火堆。

候车室里还是空无一人,我去敲值班室和售票口的门,一概无人应答。罢了罢了,今夜里,恐怕就只有我一个人在此盘桓流连了,这么想着,我便找了一条稍微避风的长椅,而后和衣躺下,闭上眼睛等待着天亮:我要在此转乘的,是早晨六点才经过此地开往运城的车。但是,我却并没有睡着多久——从黄河上刮过来的风变大了,不断撞击我头顶上的窗户,咣当之声不绝于耳,我只好睁开眼睛,与此同时,就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啜泣。

我懵懂着起身,看见不远处的另一条长椅上坐着一个姑娘,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但的确就是她在哭。我低头思虑了一会儿,觉得她弄不好是遇上了什么难处,又想自己大概也不会被她认作别有心思的歹人,于是便走了过去,问她是不是遇了难处,她慌乱地点头,再更加慌乱地摇头,最后还是点头,这时候,我已经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她的模样、她身上单薄的衣物和脸上手上的冻疮,最后,可能还是巨大但下意识的慌乱阻绝了她的戒心,她竟然对我这个陌生人说她怕。

我问她在怕什么,她越发像第一次进城后迷了路的人,不要说还有戒心,只要有人愿意跟她说句话,她都会不迭地称谢,将对方当作救命稻草。接下来,她用那我听起来并不费力的方言告诉我:她怕她出了门寻不见活路——丈夫矿难死的时候,她女儿才一个月大,矿主也和丈夫一起死了,所以她一分钱的赔偿金都没拿到,几年下来,她四处帮工,还是养不活女儿,这几天,为了让女儿吃饱肚子,她一直饿着,直到前两天,她终于想清楚了,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开这里,出门去找活路,于是,她将唯一的戒指变卖了,凑够了去广州的路费,可是,就在刚才,她突然想,要是没找到活路,连回来的路费都凑不齐,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她也怕女儿突然找到这里来——这座小站,离她家其实只有十几里路,关于女儿,她也找不到什么可以托付的人,于是,心一狠,她干脆将女儿就丢在了超市。她在街角躲了半天,看见女儿哭喊着冲出超市,满街里找她,她忍住了,一直躲着,没有再跑出来跟女儿见面,直到亲眼见到有人把女儿送到了派出所,这才算放了心,不管怎么样,派出所总不会把她女儿卖了。她的女儿虽说小,却聪明得很,伶俐得很,前几天,看见她卖首饰,就连日里缠着自己问,是不是不要她了,是不是要和同学的妈妈一样,坐火车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她完全有可能跑到这里来找自己,天哪,要是女儿真的找来了,她该怎么办呢?

不幸的是,眼前这姑娘问我的问题,我连一个字也无法作答,到头来,也唯有在她旁边坐下,陪她一起等车而已。她说完了,看着我,稍等片刻之后,大概自己也知道我无法给她一个答案,便起了身,走到一面破碎的窗户前,迎着风往前眺望,似乎女儿真的追了过来。窗外的夜幕太沉太黑,所有的河山都像怯懦的受苦人一般在夜幕里忍气吞声,也不肯现形,所以,她其实什么都看不见,但就算如此,她也抱着肩,瑟缩着,继续往外看。

我叹息着,想了半天,还是起了身,决心走出这小站,看看哪里还有没关门的店铺,如果还有店铺尚未关门,我也许就能给她买回一些吃喝之物。我出了小站,沿着站前唯一的道路朝前走,一边走,一边四下里环顾,可是,满眼里却不曾看见一盏亮着的灯火。多多少少,我心有不甘,继续朝前走,越往前,煤灰味道越刺鼻起来,好歹路边种植着某种我在黑暗里辨认不出的作物,那些作物散发出的香气尽管微弱,也总算艰难地抵达了我的鼻腔,我终于稍微松了口气,紧接着,就迎头遭逢了一辆疾驰而来却不会在此停靠的火车:是啊,这么小的车站,就算把整个尘世间都算上,也并没有几趟火车会真正在这里驻足停留。果然,那辆火车呼啸着向前,转瞬便将小站抛在了身后。就在这转瞬之间,雪亮的车灯照亮身边的旷野,让我得以看清,之前那些散发着香气的作物并非普通的作物,而是漫无边际的牡丹,我的身体蓦地一震:如梦似幻地,另外一座遥远的小车站在倏忽里破空而来,像是水漫了金山也无法淹没的寺院,硬生生矗立在我的身前。

今天,是2010年中的一天,我当然知道,当此之际,在我们国家的许多夜路上,就像一个母亲在超市里抛下了孩子,无数座小火车站已经被高铁和动车抛在了无数条无人问津的道路两边,可是,这些年来,命数使然,我却始终在这些道路上打转,一如明晃晃的疤痕,它们牢牢地盘踞在了我的身体上;又似活命的口粮:穷途末路上,是它们,也唯有它们,在夜幕里接应了我,又给我一条可以和衣躺下的长椅,所以,它们其实是我的兄弟,这些兄弟让我从一地奔赴一地,却始终赐我遭遇和造化,好让我不被无休止的游荡吃掉了肝肠。

硬生生来到我身前的,是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座小火车站,也是奇怪,尽管身处茫茫蒙古草原,它的名字,却叫作“满达日娃”,翻译成汉语,即为牡丹之意。正是寒冬腊月,我被人从长江之畔叫来这苦寒地带,参加一个电视短剧的拍摄,几天之后,又被剧组撤换了。如此,我便只好丧家犬一般离开,辗转了好几天,终于到了这座小站,指望在这里乘上火车,先去到大一点的城市,再想办法返回长江之畔。在这苦寒地带,但凡举目张望,满眼里便只有鹅毛大雪,昔日的草原和铁轨,全都被深埋在了暴雪之下,所以,踏入小站的同时,我的耐心已来到了极限,坐在炉火边,总是每隔一会儿就要挑开磐石般的门帘,去看雪停了没有,然而,雪似乎永远不会停止了,那列可能带我离开的火车,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来了。

这座小站真是小啊:值班室,售票处,这些一概皆无,一共就只有一间屋子,屋子里,除去几把油腻的桌椅,还有一张火炕,火炕之下生着炉子,炉子旁边,就蹲着这小站里唯一的职工布日固德;虽说根本不会有人来买票,但出于习惯,老布还是将售票的小布包挂在自己的脖子前,须臾不曾取下来,如此,每一回半蹲在地,去将炉火吹得更大一些的时候,那只小布包便总是碍事;还有,当他怀抱着一只蒙着纱布的铝盆,长时间死死凝视着它的时候,那只小布包也会碍事;可是,每当我想帮他拿开,他便以怒目待我,再惊慌地看向身后那个躺在火炕上的孩子,发现那孩子并未受到惊扰,这才伸出一根手指,咬牙切齿地指向我,提醒我不要再发出任何动静,看上去就像一头时刻准备捕杀猎物的豹子。

是的,火炕上躺着一个满身浮肿的孩子——那孩子,正是眼前这场暴雪开始下的第一天里扒火车来的,到了满达日娃,饿得受不了,就下了车,找老布要吃的,话还没说上两句,一头栽在了地上。老布赶紧将他抱上火炕,给他拿来吃的喝的,这才叫醒他,看着他吃完喝完,几句话问过,终于知道,那孩子打小就没见过父母,最早,他是从广州火车站流落到北方来的,去年,他得了病,喘不上气,满身都浮肿了,也没去过医院,只是听人说,自己得的是白血病,是会死的。就在前几天,他全身浮肿得更厉害了。他估计自己是真的要死了,就扒了一辆火车来这里:在死之前,他想去看一眼豆芽。

“豆芽?”可能是因为一直高烧不退,那孩子的听力已经变得极差了,所以,老布想跟他说话,只能扯着嗓子大声喊:“你想看咋个样子的豆芽?”

哪里知道,那孩子想看一眼的,竟然就是最寻常的豆芽,黄豆的豆芽,又或绿豆的豆芽。老布就愈加迷惑不解了,再问他,活了十多岁,你不会连一棵豆芽都没见过吧?那孩子便再作答,说他当然吃过豆芽,但却从来没见过活着的豆芽,尤其这几年,他一直在砖窑里做工,一回豆芽都没吃过,自然也就没想起过豆芽,得病之后,他被砖窑老板赶了出来,从那时候起,不知道为什么,他终日都想看看活着的豆芽是什么样子的,听人说,这边有个镇的名字就叫豆芽,想着豆芽镇总应该有活豆芽吧?他便扒上火车来了——很显然,到了此时,老布也已经确切地知道,那孩子的脑子其实是有问题的,弄不好,当初就是因为脑子不好,才被自己的父母扔在了广州火车站。虽说老布还有不少问题要问他,可是注定于事无补了,一来是,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清楚,也就更说不出自己之前在哪里的砖窑做工,究竟为何非要看一眼活着的豆芽了;二来是,那孩子几乎已经下不来火炕,总是还未说上几句话,就又昏迷了过去。

那孩子似乎活不了几天了。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尽管暴雪已经连夜将所有的道路和河流都掩盖殆尽,说不定哪一片雪地就会突然崩塌,变作夺人性命的所在,老布还是骑上摩托车,出了小站,找到有人烟的地方,顺利借来了黄豆。他决心自己将豆芽生发出来,好让那孩子看看,活着的豆芽到底长什么样子。话虽如此,对于怎么将豆芽生发出来这件事,他心里还是没底,毕竟这于他也是第一回。好在他有了一个帮手,那天傍晚,暴雪扑面而来的时候,我也连滚带爬地踏入了这座小站:作为一个南方人,我清楚地知道一颗黄豆是怎么长成豆芽的。

“到底行不行?”自打黄豆们被泡好,盖上了一层纱布,最后再放进那只铝盆,老布便坐立不安,铝盆明明端正放在窗台上,可是,每隔上几个小时,他都忍不住将它抱在怀里,凝视了好半天,才焦虑万端地问我,“你觉得,真的能长出豆芽来吗?”

说实话,我也没有信心。可能是因为此地的天气过于湿寒,也可能是别的什么缘故,几天过去了,豆芽迟迟没有长出来。满天飞雪可鉴,在老布给我讲完他和那孩子的来龙去脉之后,我也顿时便忘了自己是个急需离开此地的人,满心里就只有一桩事情:和老布一起,守护龙脉一般,小心翼翼地侍卫着那一盆黄豆,生怕稍有不慎便得罪了它们。后半夜,趁着老布短暂的睡着,我甚至偷偷掀开了那层纱布,好似刚刚踏入墓室的盗墓贼,屏息静声,差不多快跪下去朝拜黄豆们,可是,它们却偏偏不肯生出一根新芽——而那孩子似乎已经等不到新芽光临人间了:不管老布多么频繁地在他的额头上搭上湿毛巾和冰块,他的脸终究越来越烫热,喘息声也愈加粗重,某种不祥的预感,在我心里,在老布心里,竟至于越来越浓。

满天飞雪可鉴:老布,布日固德,那头愤怒的豹子越来越慌张,也越来越六神无主,他曾经和我商量,干脆铤而走险,抱起那孩子,前去离此地最近的医院。最终没有成行,只因为离此地最近的医院不在他处,恰恰就在那孩子口中的豆芽镇上,离此地尚有两百公里,所以,那孩子是断然去不了医院了。先不说他会被这酷寒冻死,就连老布自己,只怕也会倒毙在这仿佛一直铺展到了世界尽头的暴雪里。长生天啊,当此之际,老布,布日固德,除了抱紧那一只冰凉的铝盆,继续望眼欲穿,你还能叫他想出什么别的法子呢?

更大的悲剧还是到来了:这一天的后半夜,我刚打了一个盹,猛然间竟被拖拽着站起了身,一睁眼,只看见老布的满眼里都是骇人的怒火,再去定睛看,满盆的黄豆已经被老布倾倒在了炉子边,一颗颗,全都发黑了。显然,它们都是被老布在愤懑难当之时砸在地上的,一颗颗,不仅没有生出新芽,反倒接近了腐烂,显然,我向老布打的包票落空了。

那时候,我毫不怀疑,如果老布的手中有一支枪,他定然会扣动扳机,将子弹射向我,可是,千真万确地,天降了绝人之路,到头来,他也只有认了这绝人之路,和我一起,在炉子边颓然坐下,再也不发一语,稍后,屋外白毛风大作,他只好又仓促地示意我,跳上火炕,共同展开一床被子,将窗缝遮挡得更严实一些,好让风声不那么大。

也就是在此时,小站之外,白雪与旷野之上,一阵高鸣的马嘶之声响了起来,我还茫然不知所以,老布却像是被电流击中,扔掉被子,狂奔着跳下火炕,再狂奔着拉开门栓,三步两步,就奔到了小站之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也下意识地跟随着他狂奔,其时情境就像是大军已经压境,我们两个在瞬时里狂热,奔赴在了送命的路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是,一件大事就要发生了——果然,马嘶之声愈加清亮,远远地,一匹白马,通体泛着银光,既是打虚空里奔出,也是打切切实实的山河里奔出,飞蹄过处,冰雪碎裂飞溅,轻薄的雾气被它一意刺破,再昂首突进,就像马背上端坐着霍去病,然而,霍去病不在此时此刻。此时此刻里,它就是霍去病,宛如疾风,宛如利箭,宛如被长生天推动的滚石,它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清晰地看见了它身上悬挂的冰凌:就在刚刚,它定然踏破过白雪下的冰河,泅渡之后,滴水成冰,它也不管不顾,佩戴着这勋章一般的刺骨与骄傲之冰,最终站在了离我们十步开外的地方,站定了,这才甩一甩马鬃,吐一口热气,再抖落了冰凌,兄弟一般,清澈地、端正地来到了我们身前。

面对这突至的英雄,我还在瞠目之中,老布却像是窥破了天机,匆忙上前,手慌脚乱地,从马背上取下一只褡裢,双手抖索着打开了,而后,身形骤然呆滞,站在那匹白马前,化作一尊冰雕,再也不动弹。我急了,赶紧也奔上前去看,只一眼,便和老布一样,惊诧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褡裢两端的布兜全都鼓鼓囊囊,那鼓鼓囊囊的,却不是他物,全都是豆芽,一棵棵活着的豆芽,因为在冰河里浸泡过,它们的身体上遍布着细碎的冰碴,所以,就算袒露在暴风雪之中,它们也并未显出丝毫的娇弱,相反,就像刚刚生出了铮铮铁骨。

面对夜幕与白雪,面对漫无边际的空茫茫,老布大声呼喊了起来。随后,一句接着一句,自顾自,他扯着嗓子开始了诉说,但是,因为他用的是蒙语,我便一句也没听懂,诉说了好半天,老布并没有等来应答,十有八九,不管送豆芽的人是谁,他根本就没有听见老布的呼喊:在他们之间,相隔着山峰、沟壑与河流,雪灾里,这些地界都可能是要命的所在,若不是如此,那送豆芽的人,怎么会舍得让一匹白马孤身犯险呢?呼喊了一会儿,诉说了一会儿,老布喘息着沉默了下来,这时候,他才换了汉语,告诉我,他其实知道是谁送来了豆芽:白马的主人,正是前日里借给了他黄豆的人。

那么,亲爱的老布,我们就不要再在此停留了,现在,让我们怀抱白马、乡亲与长生天的恩赐,踏上甘甜的道路,将那些豆芽视作造物的真理与秘密,供品一般,献给那昏睡不起的受苦人吧——我还在这么想着的时候,老布却已和我心意相通,先行了一步:雪幕里,白毛风里,他弯着腰,一步一步,将褡裢高高举在头顶上,就像高举着哈达,高举着婴儿,高举着能够让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靠近那磐石般沉重的门帘时,他侧过身去,静静地站立,等我上前为他挑开了门帘,他这才轻悄地闪身,重入了小站。是啊,这时候,我们两个,多么像是活佛榻前的侍者啊。说来也是奇怪,再去看火炕上的那孩子:如有神助一般,他竟然起了身,端坐着,含着笑,静静地看着我们,好像静静地看着山河众生;他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好像在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生机回来了,智慧也回来了,因为此时他已不是别人,他是活佛转世,片刻之后,他便要辨识前世的法器一般,在一根豆芽里认取前身,他还要去西域求法和东土讲经,在天上降妖,在地下除魔,直到最后,彻底度去远在天边和近在眼前的一切苦厄。

——一如此刻,夜幕下的黄河之畔,我一个人,越往前走,煤灰味道就越重,道路两边的牡丹也消失不见了,继之向前蔓延的,变作了一家家黑灯瞎火的洗煤厂,但是,既然四下里都是这些小厂子,再往前走一点,找到一家尚未关门的店铺,给身后小站里那苦楚的姑娘买到一些吃喝,总不至于比领取暴雪中的豆芽更加困难吧?这么想着,气力便增添了不少,再鼓着劲爬上了一座小山坡,一座灯火明灭的小镇果真出现在了眼前,我暗暗想:这小镇,大概就是那姑娘将女儿抛下的那座小镇了吧。脚踩的一块石头突然塌陷下去,我趔趄了半天,还是滑倒在地,紧接着,整整一座山坡在刹那间碎裂,轰鸣着开始了坍塌,猝不及防地,我只好被这坍塌裹挟,滚落到了山下的一片菜园边上。

在菜园边躺了半天,我才终于看清楚:之前我所爬上的山坡,根本不是什么山坡,而是一座高耸的煤堆。如无意外,此时之我,应该早已是遍身煤灰、蓬头垢面了。罢了罢了,我心里想着:即使不是在此时,不是在此地,我又何尝不是蓬头垢面呢?我赶紧起身,着急往镇子里赶,菜园的篱笆上攀爬了不少的荆条,我一边走,要一边伸出手去拨开那些荆条,突然间,一股巨大的熟悉之感席卷了我,我停下步子,猎犬一般去嗅,去看,去听,终于,我得以确信:千真万确,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我也曾行走在这样一条小路上,这条小路不在他处,正在另外一座小火车站的近旁。

那座小站,距离此地可谓千里万里,远在四川与云南交界处的峡谷里,所以,它背靠和面对的,唯有被庞大的针叶林覆盖的茫茫群山。即使如此,深处小站却并不冷清:汉人,彝人,藏人,一天里,仍然有不少当地的居民拨开了松树与冷杉,从群山深处走出来,踏入小站,以此为起点,前往那些更加广阔的所在去颠簸浮沉;而我,无非又是为了讨一口饭吃,不情不愿地前来这荒僻之地。我的旅程并未终止:过上一夜之后,我还要换乘绿皮火车,继续在那些松树与冷杉之间穿行一整天,这才最终抵达我的目的地。

那个瘸了一条腿的中年男人,是在黄昏的时候来的,可能是穿得太少,又在深山里淋了雨,受冻之后,他的身体一直战栗不止,进了小站好久,双手仍然紧紧地攥成了拳头,牙齿还在上下打着战。跛腿,还有显而易见的穷,这些都令他足够自知,所以,他并未在长条椅上寻找一个可以坐下来的位置,而是下意识地走到墙角,将手中的一只残破不堪的皮革包扔在地上,这才坐了上去,然后,似乎怀有满腹的心事,焦虑而偷偷摸摸地张望着一个个旅客。有好几次,他的眼神差点要与我对视了,却又迅速闪躲了过去,就像是犯下了多大的罪过,而我,还有其他的旅客,都在宣布着他的罪行和插翅难飞。

天快黑的时候,一列火车即将抵达小站,候车室里拥出去了不少人,纷纷到站台上候车。有人叫了我一声“大哥”,我定睛去看,发现那墙角里的瘸腿男子竟然来到了我身前,一意讪笑着,似乎有求于我。他比我要大上十岁左右,可能因为的确是有求于我,又叫了我一声“大哥”。我有些蒙,怀疑之前我是看走了眼:以眼下的情形而言,他要么是个骗子,要么是个早就盯上了我的算命先生吧?哪里知道,他对我提出的请求,竟然是让我从候车室里出去,和那些正在候车的人一样,到站台上去待上一会儿。

我惊诧莫名,问他为什么,他的舌头却一下子打了结,慌张了半天,终于强自镇定,上句不接下句地对我说,他想在这候车室里做一场法事,所以,他希望不仅是我,也连同候车室里的所有人,全都去站台上待一会儿,好让他做完这场法事。听完他的话,我觉得匪夷所思。他似乎横下了一条心,干脆在我身边坐下,仍然攥着拳头,身体也在抖着,给我讲起了他姓甚名谁,又是所为何来——作为一个遗腹子,从他在这世上第一次睁眼开始,便和母亲相依为命,自打懂事起,就发下过多次誓愿,一定要让母亲过得好一些,可是,造化弄人,他不仅未能让母亲过好,因为太穷,他活到了三十多岁连一个媳妇都没娶上,真是丢尽了母亲的脸。

大前年的春天,在宜宾做工的工地上,他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住了半年医院,腿还是瘸了。自此,他就没再回过家,不是不想,而是怕母亲见了自己瘸腿后伤心,又听说自己的瘸腿还有矫正的可能,便一心想着再挣些钱,然后去北京,去上海,去广州,到那些大地方,把腿矫正好了再回去,却不曾料想,去年春节之前,母亲死了。母亲死的时候,他被工头骗了,身无分文,实在没钱赶回来,连下葬都是几个堂兄弟在家里操持的。奇怪的事情是从母亲下葬后的第三天开始的:就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小火车站,母亲又来了,像活着的时候一样,她总是出现在候车室里,迈着缓步,挨个地向人打听见到过自己的儿子没有,累了,没有气力了,她便在僻静里找个地方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过往行人。

此地自古以来都是巫风大作之地,所以,就算有人在这小站里遇见过他的母亲,也大都见怪不怪,见她来了,见她走了,无非是在心底里暗道一声:可怜人,不知道何时,你才能重新在那阴间里安顿下来。按照此地的说法,一个死去的魂魄,假如眷恋阳世不止,一再踏足重来,多半就会错过渡过奈何桥的机会,到了那时,就要变作厉鬼,终日里在这密林旷野里游荡了——年深日久,就算远隔千里,关于母亲的种种传说,也还是终于抵达了他的耳边。那时候,他是在乐山的一座小镇子上修道观,表弟来的时候,他正踩着梯子,给一尊元始天尊的彩塑涂颜料,听堂弟说完母亲的事,刹那之间,他的心痛得抽搐了起来。他一边抽搐,一边干呕,从梯子上掉到了地上。这一次,他的腿没有再被摔断。

从地上爬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去问道观里年纪最大的道长,自己该怎么办,老道长听完,叹息着,对他念了一句诗: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随后,老道长竟然连夜开始教他如何完成一场简单的法事,老道长说,如果他在母亲经常现身的候车室里将这场法事做完,母子定能重新相见。见到他,母亲放心了,也就会去过那奈何桥了。但是,这样的法事,完成它时,须得门窗紧闭,除了他之外别无一人,母亲的魂魄不会被惊扰,她才有可能重新现身。没两天,学完了法事,老道长又给了他一笔钱,将他送到了火车站,让他赶紧回去和母亲隔世重见;火车站前,他实在是感愧难当,要跪下去给那老道长磕头,老道长却坚决不让,且对他说:自己已经年近八十,晚上做梦时,还是经常梦见自己的母亲。

“大哥,大哥,”天色黑定的时候,那瘸腿的中年男人终于说完了他的故事,经由讲述,他稍微放松了一些,虽然不再攥紧拳头,却一直还是讪笑着,甚至是谄笑着,“大哥,你能应下这个商量吗?”

我当然可以应下他的商量,可是,候车室里的其他人呢?我问他,尽管他选择了一个好时机,更多的旅客们此前刚刚上了车,可是,候车室等车的人却还是为数不少,你打算将这故事逢人就说一遍吗?他竟生生地点头,又突然想起来一件要紧的事:赶紧从那只破烂的皮革包里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来,抽出一根递给我,我盯着他看了一小会儿,没有去接他的烟,叹息着起身,向着候车室外的站台走去,见我往外走,他便不停地对我鞠躬感谢,他的腿又瘸,所以,每一回鞠躬,都像是要摔倒在地,我便止住了他,三两步奔出去,上了站台,再回头去看:他终于瑟缩着,攥紧烟盒,靠近了下一个诉说对象。

事与愿违,我在灯光暗淡的站台上等待了很久,除了间或有人出来在铁轨边张望一会儿火车,又迅疾返回候车室,竟然再没有一个人被他说服,弄不好,他还被人当作了骗子去呵斥,所以,当我在站台上看见他的时候,他其实是被三两个小伙子推搡着赶出了门的。这时候,天降了小雨,站台上又没有遮雨棚,我便远远地站在站台尽处的一片屋檐下躲雨,只见他心有不甘地想重回候车室里去,趔趄了几步,还是不敢,愣怔了一阵子,竟然瘸着腿,一步步走向小站背后,可是小站背后并无他物,唯有一座山,他这是要作何打算呢?

恰在这时,一只麂子从站台对面现身,与我对视了一会儿,见我毫无妨害之意,便轻轻跃下铁轨,再一路向北,低着头,在铁轨与铁轨之间寻找着可能的食物。我被它吸引,不再去想那个瘸了腿的中年男人,竟然也跃下了铁轨,蹑手蹑脚跟着它,跟了大约二十分钟。它发现了我,并且受了惊,当即便发足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夜幕之中。我只好原路返回,重新站在了候车室前,正要进门,却突然听见了一阵哭声,我辨认了一会儿,发现那哭声竟然是从小站背后的山中密林里传过来的,我朝着小站背后寻找过去,越往前走,哭声就越近,我抬头去眺望黑黢黢的半山腰,竟然发现,一堆火焰也在树丛里闪烁明灭。

“妈,妈,我回来啦!”哭喊的,果然正是那个瘸腿的中年男人,不用说,那堆火焰,是他在给母亲烧纸,可能是在点燃的火堆旁边摔倒了,而后又滚落出去了好远,他其实是蜷在一个陡坡之下拼命朝上爬,拼命地靠近火堆,“妈,你看看我,看完了你就回去吧,我也要走啦!”

如果我不去搀他一把,恐怕直到火焰灭尽,他也无法去靠近那火堆了,于是,我便扯着嗓子问他要不要紧,沉默了一小会儿,他似乎也听出了我是谁,抖抖嗦嗦地回答,只说他还好,我便让他不要往上爬了,等在原地就好,说完,不等他再应答,我开始摸着黑上山,一路上,不少荆条从松树与冷杉背后刺探出来,在我的脸上刮出了口子,所以,我其实也走得缓慢,总是要先将那些荆条拨开,才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出一步,就那么一小段路,竟然走了十多分钟。

终于来到了他的近旁,我伸出手去,先将他从艰困之境里拉扯出来,再搀着他靠近了火堆,两个人一起,各自折断一根树枝,去将那快要灭尽的燃烧挑拨得更亮堂一些,他穿得那么少,哪怕咬紧了牙关,我也能听见他的上下牙齿又打起了战,便去问他,为何要在此处给母亲烧纸。也算是一场因缘际会,他多少对我生出了几分亲近之心,就不再慌乱匆促,径直告诉我:再过一会儿,他坐的车就要来了,火车一到,他便要离开这里,出门去继续讨活路,这一去,更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了,这段时间,他向那些宣称自己看见过母亲魂魄的人打听过,知道母亲每回在候车室里现身的时候,都不是从火车站前的那条小路上走过来的,她每回来,都是从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往山下走的,现在,眼看着给母亲做完一场法事已经没有了可能,他也只好在这里,在母亲恐怕还会路过的地方,给她烧上几卷黄纸。

我问他为何要等到离开之时才来做完这场法事。他说自打回来,他已经来了这小站好多回,每一回都未能如愿,有几晚,他就睡在候车室里,原指望后半夜人会少一些,他劝说起来也容易些,可是,他这一辈子就没哪一天运气好过——过夜的那几晚,候车室里等车的人不仅没有少,还比往常里更多;单说今天,因为是赶车出门的日子,天不亮他就从村子里出来了,心里也一直想着,说不定今天有好运气,好运气能让他做完法事,不承想,山林里下了几乎一整天的雨,他又是个瘸子,每走几步,便要摔倒一次,所以,天都快黑了,才走到这小站里来。

说话间,脚底下的那堆火焰灭尽了。仿佛这突然的熄灭加重了寒意,也可能是更深的寒气随着一阵急雨不请自到,眼前这个瘸腿的中年男人,连续不断地打起了寒战,突然间,我的心底里涌出了一个念头,便径直对他说,不如我们两个就此下山,重返那候车室里,再去劝说一遍过往行人,也许,他还来得及上车之前再次见到他母亲的魂魄。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也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呆呆地看着我。我便不由分说地重新搀起了他,一起往山下走,和来的时候一样,一边往前走,一边就要提前去拨开那些横亘在前的荆条。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的样子,我们重新回到了候车室里。好运气真的就近在眼前:我数了数,候车室里只剩下了十多个人。我将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安顿在一旁,掏出了身上所有的纸币,走向之前那几个推搡过他的年轻人,跟他们商量,可否接受我的钱,先出去待一会儿,好让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做完一场简短的法事。那几个年轻人接过了钱,盯着我看了一小会儿,再去盯着那瘸腿的中年男人看,稍又将钱还给我,也不说话,一个个全都站起身来出了门;我来不及点头称谢,再走向下一个。不曾想这一个却要促狭一些,非要问个究竟,我便只好代替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将他的故事跟对方说了一遍。对方听完了,当即就起了身,走过他时,还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还要继续对着旁人去劝说,余下的人竟然纷纷起身,转瞬之后,全都走向了候车室之外。

必须承认,那瘸腿的中年男人,连同我,其实都没有想到,之前一心觉得艰险的疑难,就这么化为了乌有,和半山腰里的他相比,现在的他对眼前所见更加难以置信,站在那里,手扶着长条椅,唯有不迭地给离开的人鞠躬,有好几次,我看见他想要张嘴道谢,但是,这世间的确有好多人就是如此:因为穷,因为瘸,他们见人就要低一头,要是有人突然对他们好起来,没有惊喜,没有雀跃,他们只会更加慌乱,更加怀疑自己是不是活在自己的命里——但是兄弟,此时此刻,你的确就是活在你的命里:所有人都出了候车室,纷纷聚集在了站台上,他们甚至都不曾向候车室里张望,只是三三两两,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该嬉笑的照旧嬉笑,该哄孩子的照旧哄孩子。最后,我也走到那瘸腿的中年男人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掉过头去,走出候车室,再给他锁上了门。

即便如此,那个可怜的人,最终也未能重见他的母亲:据他所说,那场简短的法事,只需要二十分钟即可,所需的法器,也无非是他那只皮革包里装着的铜铃、饭碗和几张画符而已;在候车室的门被锁上以后,一个小时里,始终都没有人上前去敲门催促,又过了十多分钟,却是他自己开了门,来到我们中间,流了一脸的泪,对着所有人摇头:他将那法事做了三遍,母亲却始终没有来。

站台上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在沉默里,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化作了一个孩子,就像不是身在此地,而是身在幼时,只是一小会儿没有见到母亲,他便无辜和愤怒,便不甘心,一个劲地淌着泪。就在这时候,有人说话了,说话的人提议,干脆在候车室里,给那没有回来的母亲搭上一座灵堂,在场的人,都到母亲的灵前去献上一炷香,果能如此的话,因为儿子在场,那母亲宽慰了,再回去过那奈何桥,也就不至于沦为孤魂野鬼了。也是凑巧,他就是做香火生意的,包里装的都是香烛,大家只管来拿,不收钱。那人刚一说完,余下的人也纷纷说好,只是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全然没有想到,像是被吓傻了,照旧说不出话,又不断地朝我张望,我想了想,走过去,搀着他,和身边的众人一起,走向了候车室。

从众人聚集之处走回去候车室,一共也只有十几步路而已,但是,当我们真正踏上这条道路,我知道,此后,它将化作猛药被我吞咽,它还将变为永远无法被抹消的刺青,我身在哪里,它便会跟随到哪里。我想更加清晰地记住此刻,便像那瘸腿的中年男人一样,不停地朝四下里张望:一条铁轨静静地在夜幕里伸展,急雨敲击上去,发出叮当但却又稍显钝重的声响;一盏灯火之下,雨丝在灯火的光晕里径直泼洒,但那雨丝不只是雨丝,也是从天降下的、不由分说的慈悲;还有夜幕下的群山,沉默而严正。在它的内部,果实正在落下,小兽正在长成,松树之畔,冷杉之侧,造物的风暴与旋涡从未有一刻停止运转;一如此刻的我们:我们正行走在一条通往建造的路上,这建造如此微小,仅仅是一座灵堂,可是要我说,唯有如此建造,我们才配得上这眼前的铁轨、灯火与群山,我们才配得上和它们待在同一个尘世里,并且去痛苦,去指望;也唯有走在通往建造的这条路上,一座寒酸的小站,才会化作圣殿,须臾之间,就要迎来真正的圣人;还有那不肯告别的母亲,才会掉转头去,重新踏过那座恐怕早已等她等得不耐烦了的奈何桥。

——一如此刻夜路上的我,这整整一夜的奔走,莫非就是不值一提但却足以令人安营扎寨的小小建造?是啊,此刻的我有两个消息,一个是好消息,一个是坏消息,当此风寒露重之际,既然找不到诉说之人,这两个消息,我就告诉远在天边的布日固德和那瘸腿的中年男人吧。好消息是,在几乎让人头痛欲裂的煤灰味道里,紧赶慢赶,我终于来到了镇子上,并且找到了一家还没关门的小店铺,大开杀戒一般,席卷了小店铺里几乎所有的吃喝之物,雪饼和方便面,榨菜和火腿肠,这些受苦人的伴侣,已经悉数被我扛在了肩上;坏消息是,在路过派出所的时候,我却听见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那哭声是真正的撕心裂肺,越过高墙,直抵我的耳边,不用说,这女孩的母亲,就是此刻正在小火车站里朝外张望的姑娘,在夜幕之下,在围墙之外,我哽咽着,像在满达日娃一样,像在四川与云南的交界处的峡谷里一样,谛听着不堪,却又只能觉察出自己的虚弱与爱莫能助。

布日固德,还有那瘸腿的中年男人,最后的消息是:不知道做对了还是做错了,最终,我扮作远亲,从派出所里抱出了那小女孩,将她和雪饼、方便面一起,将她和榨菜、火腿肠一起,全都扛在了肩上,向着她母亲所在的方向疯狂跑去,我也不知道,此一去后,于她,于她的母亲,是祸,还是福,是死命也要攥在手里的甜蜜,还是注定了的、她们根本无法消受的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