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2期|陶丽群:被热情毁掉的人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陶丽群 2019年04月08日09:43
在富有异国情调的莫纳镇,豁唇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他年纪不大,年方十四,比豆芽菜稍微强壮点(也就稍微那么一点)。两条细长的胳膊拢在宽大的袖子里,从肩膀垂到膝盖上,手指细长得能和筷子一比。他喜欢支使两条长胳膊做各种常人无法做到的扭曲动作。比如把两手在背后交叉,像常人背着手,他能让在背后交叉的两只手无限延长,绕过腰部,在肚脐眼前十指相扣。他带着这副经典动作在莫纳镇街上轻松自如行走,细长的双眼傲慢而机警地盯住来往于莫纳镇做边贸生意的外地重型卡车,那神情仿佛这些卡车是他家的。豁唇认得所有来往莫纳镇做生意的卡车,开车的司机们见了豁唇,总要诅咒他娘几句,然后给他一声喇叭。豁唇便郑重朝司机们点点头。偶尔来一辆车牌号码陌生的卡车,很好,按照豁唇的惯例,总得给这新来的赤佬点儿苦头吃吃。来到莫纳镇的货车,在等待从关口过来的越南田七、咖啡、拖鞋、炼奶、杉木等货物,直到装好车,往往得一两天。新来的司机无聊,对莫纳镇街上套拖鞋穿花衣戴斗笠、细眉细眼皮肤黝黑的越南女人们正瞧在兴头时,豁唇逮个机会,把货车的油箱抽了个空,转手以废铜烂铁般低廉的价格卖给相识的司机。新来的司机骂骂咧咧,在莫纳镇上花大价钱买了一桶油。转身去撒泡尿的工夫,豁唇又干了一票。这些司机走南闯北多了,也不傻,知道是遇上地头蛇了。和老司机们打听,司机们倒也大方告知,叫他去寻找一个上嘴唇裂开、手臂比猿猴长、貌似老头的小流氓,请他吃顿饭,什么都解决了。新司机正转头张望,豁唇从某一辆车屁股后不慌不忙登场,两只手臂照旧绕腰部在肚脐眼前十指相扣。他不看那新司机,傲慢地从一旁走过,本来就细弱的腰被两只胳膊箍得要拧断一般。新司机以为地头蛇会是个膀大腰圆面目凶狠的恶汉,没想到是个两腮凹陷身上只挂张人皮的瘦猴子,正想发作,老司机连连咳嗽警示,新司机心里一惊,把怒火压下去,走上前搭住豁唇的胳膊:“兄弟,久仰你大名,走,喝两杯去,认识认识!”
不过就是破了油泡猪大肠、花生米、半斤酱猪头皮和两瓶啤酒的费用,就万事大吉,早知如此,何必还要痛失两桶汽油?若以后还来往于莫纳镇,吃快餐时,正好他站边上,捎带请他一盒,你叫他给擦皮鞋他都乐意。这贼也就这点眼界和出息,倒没坏到脚板流脓头顶生疮的地步,不过,话也说回来了,谁知道呢。
莫纳镇的居民不足三千户,大都以做边贸生意为生,民风还算淳朴,极少发生坑蒙外地人的龌龊事,因此一致认为豁唇是一粒老鼠屎,败坏了莫纳镇良好的声誉,对之既痛恨又无可奈何。但凡豁唇染指他们的财物被当场抓到,免不得挨一顿打。居民们绑住他的手脚,把他扔在家门口的水泥地上示众,折来嫩青青的竹条子,抽他不安分的手。镇子上那些毛孩子,但凡被青竹条子抽打过一次,肯定要做一阵子噩梦,见到竹子都得浑身一阵哆嗦。豁唇领教多了,一脸息事宁人般的隐忍表情躺在地上,细瘦的脖子伸得老长,针脚粗糙的衣摆卷起来,露出肋骨毕现的肚子。来往拉货的司机路过,朝被抽打得直叫奶奶的小贼鸣一两声喇叭,幸灾乐祸般。也就这样一顿打,不敢下重手,这贼实在太细弱了,肋骨看起来随时都有被磕碰断的可能。而且他偷的也不是什么贵重物品,无非就是几包越南黑咖啡,越南椰子糖,几听甜腻得要死的越南炼奶,花里胡哨的越南拖鞋什么的。莫纳镇几乎家家户户朝大街敞开的宽敞厅堂都分成两边,一边堆满越南这些货物,一边堆满中国产的安尔乐卫生巾,田七牙膏以及花花绿绿的头花和发夹等,越南人喜欢这些东西,小三轮一车一车拉过关口。豁唇整日游荡在街上,看看实在没新司机寻乐点趣,满地摆摊的越南女人又太熟了,他也不太好意思太过于密集对那些叫他“小阿哥”的女人下手,于是便对街坊邻居下手,反正这些人没一个拿正眼瞧过他,不对他们下手对谁?他偷东西多半时候是品性使然,好像从自家菜地里漫不经心摘一个西红柿吃一样,并不是他真需要这些东西。有时候来得太顺手,他会把这些东西扔进某个请他吃过两次以上盒饭的司机驾驶室里。当然,多半他会拿回家给他奶奶。他奶奶是个半仙,靠给一些不开化的女人掐算红白挣几块油盐钱。于是不久,这位穿戴破烂的半仙就会把贼孙窃来的战利品拿到小商店以低价换回点钱——孙子若不幸被当场捉住挨了抽,垂着两只伤痕累累的手回来,老半仙便问:
“东西呢?”边忙不迭念咒烧纸,把纸灰化在秘制的神仙水里,猛吸一口,噗地朝孙子那两只造孽的手上喷,这算是治疗伤痕的神药了。不孕不育的女人来找她,她也使出这招,不同的是她朝人家肚皮上喷。
孙子耷拉着脑袋不回答,老半仙顾不上给孙子喷神仙水了,拿着几根点燃的香火和一把纸钱出门,脚底生风来到孙子偷窃的户主。
“没见过的,给了钱不给东西!这是强盗,天理容,鬼神不容!”她跳着脚骂,开始在人家家门口点火烧香。于是户主便把豁唇偷窃的一包黑咖啡或椰子奶糖速速扔给她,赶紧轰她走人。你打了人了,这打等于付钱了,你得给东西。这就是老半仙的道理。你若理论,好了,今天的生意别做了,半仙从白到黑就是那句话:“打人等于给钱,得给东西”,说了半天,就成了“给钱了,得给东西”,掐去头尾,路过的人还以为店家欺人。老半仙从来不去责怪她的孙子,这个中越混血的小魔头就这样无法无天混在莫纳镇街上,长成一副人神共愤的德行——豁唇的娘是个越南女人,生下豁唇时,豁唇的老子眼见好端端的儿子嘴却裂了条缝,在产床上直接把越南女人揍回国。豁唇三岁时,老子据说是在一个早上搭一个湖南司机的车离开莫纳镇了。豁唇一直跟随半仙奶奶过日子,半仙对这个嘴唇残裂的孙子疏于管教,但尽吃尽喝,倒也不算失职。莫纳镇上的人说,老半仙对豁唇的袒护,像是给这个手脚不安分的小魔王多装了一对爪子,将来必定要成为大祸害,要蹲大狱的。
豁唇对所有出没在莫纳镇上做边贸生意的越南女人倒挺客气的:那是外婆家的人!他常常这么说。越南女人极为俭朴,在烈日下摆了一天地摊,渴得嗓子冒烟也舍不得买瓶水喝。她们往往会寻找她们的“外甥”,从地上捡起路人扔掉的空矿泉水瓶,叫他进镇政府的厕所去接里边水龙头的水。这个贼接过瓶子,跑得飞快,一会儿便端了瓶水出来。
“你饿不?去我家喝粥,喏,往那条坡上走,路边有香火的就是我家!”他满嘴漏气地说。你若真信了,腼腆前往讨吃,必定有一顿扫帚等着把你赶出来。
豁唇在莫纳镇没有任何朋友,和他同龄的人正穿着整齐的校服和昂贵的阿迪达斯在学校里接受正规教育。他没上过一天学,所有的规矩和见识都来自于半仙奶奶和往来于莫纳镇做生意的那些司机大佬——他们当然不会有好东西教给他。早些年,莫纳镇还有幼儿园,小学,中学,这几年精简得只剩下一所小学,还只有一二三年级三个班,四年级以上得到相邻一个更大的镇子去读。日渐破落的学校立在镇子边上的一座矮坡上,坡上长着竹子和芭蕉,茂茂密密地遮掩小学校的败象。下一点小雨时,雨打芭蕉戏竹子,这片坡地倒显得另有一番韵致,学校坐落在这里,也算是相得益彰。就是这样一所小学,还差点办不下去。今年春季那学期,唯一一个动不动就给学生放假的老师上到一半走掉了,好几十个孩子失学大半个学期,家长们气势汹汹上访,到了秋季,教育局才派来一个“像喝西北风长大”的细长个子的张姓男老师来,人倒是相当年轻,就是有点儿提不起气,像是把书读傻了。家长们不敢怠慢,主动前去把落了一层厚灰尘的教室和老师宿舍打扫干净。那天豁唇也去瞧热闹了,他在越来越凉的秋风里袖着两只手,心里着实瞧不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瘦老师。张老师对前来帮忙打扫卫生的家长们道谢,居然从包里掏出一袋炒花生招呼家长们吃。家长们大部分是妇女,面面相觑后,连忙回家,大袋小袋搬来居家用品,连洗衣粉和牙膏都拿来了。豁唇出于本性,很快就注意到张姓老师有一支像葫芦样的玩意儿,张老师把那玩意儿随手挂在墙上的一根钉子上,红色的穗子整整齐齐垂着。
“葫芦丝!”他对豁唇说。
家长们警惕起来,他们可不希望好不容易盼来的老师再走掉,当场把豁唇轰出学校,并严厉警告他,这学校要是少了一根茅草,他们会一把火烧掉豁唇祖孙俩的破屋,并把他们赶出莫纳镇。对于这个警告,豁唇是有些忌讳的,为了孩子,家长们有时候比魔鬼还可怕。他从来不敢欺负镇上那些娃娃,这是马蜂窝,惹不得。
小山坡上复又传来琅琅书声,秋高气爽伴书声,还有什么比这更动人的,莫纳镇的居民们安心了。张老师一人兼任三个年级的课程,不过他只上三门课,语文、数学、音乐。语文和数学没什么可说的,音乐课很特别,三个班级四十来个孩子被他领到竹丛下,坐在阴凉里,咿咿呀呀学些南腔北调。孩子们的细嫩嗓子不是在唱歌,是在喊歌。开头总要喊上那么一时半刻,把栖息在树上的鸟们惊吓得差不多了,老师的神器便登场了。没错,是那把吊着红穗子的葫芦丝。悠扬的葫芦丝声顷刻洒满小坡,曲折地流转到镇子上。镇子上的居民在繁忙和嘈杂间,忽闻这声隐约的婉转,怔了一下,侧耳细听,辨别声音来处,然后不约而同朝小山坡引颈。吹的是什么,孩子们未必知道,但年轻时赶过时尚的家长们知道,都是些老歌曲,《小路》《风吹麦浪》《花儿与少年》《小芳》《外婆家的澎湖湾》,居然还有《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些歌曲哪一首没打动过家长们年轻时激情澎湃的心?他们没觉得这些歌曲于孩子们有什么不妥。前边那些老师,上得最多的便是体育课,动不动就把孩子们当羊放,赶到教室外了事。孩子们在竹丛和芭蕉间乱钻一气,常常带着被划破的衣裳和伤痕回家,家长们敢怒不敢言。
豁唇早把挂在墙上那玩意儿忘掉了,他这样的人,是不会对什么真正上心的。忽然听到那声音,他也不傻,立刻猜是那支“葫芦丝”。他沿着声音,掩在芭蕉后面听了半节课,胃口便败了。
“小屁眼,滴滴叫!”他这样形容那支玩意儿弄出来的声音。
张老师不只在音乐课上吹葫芦丝,秋月爬上柳梢时,繁忙了一天的莫纳镇渐渐安静下来,张老师便呜呜咽咽吹起葫芦丝。秋月淡淡,竹影婀娜,芭蕉婆娑,小镇静谧,从越南流过来的莫纳河在白色的月光下闪闪发光,配上婉转缠绵的葫芦丝,莫纳镇的夜晚变得柔软起来,打动了女人们多愁善感的心。
早先刚刚流行卡拉OK时,莫纳镇靠近关口的中越交易区那一带也开过几家,还雇了几个身材修长会讲半拉子普通话的越南妹子当服务员,指望能从那些孤身走南闯北做边贸生意的老板鼓胀的钱包里多掏点儿票子。那段时间,莫纳镇每天晚上歌声缭绕,中国歌曲配上越南妹子软嫩的嗓子,贸易区简直成了红灯区,影影绰绰的灯光下人手变成了咸猪手。不久之后,莫纳镇街上夫妻打架的事多了起来,吵得家里的小生意快做不下去了。镇子上的女人们忍无可忍,隔三岔五上门砸店,卡拉OK厅最终相继关门倒闭,镇上又恢复以往略显沉闷、井井有条的生活秩序。
张老师闲时不仅吹葫芦丝,很快人们也知道他还喜欢游泳。他会在晴好的午后(当然,有时候也是傍晚,不过,莫纳镇秋天的傍晚河水开始凉了)下河去游泳,莫纳河面上悬着颗脑袋,缓缓浮动着,平静的江面划出一道道波纹。下课后,张老师从坡上缓缓而下,到坡脚下的镇子上买米买菜。他的头发见长了,在脑后扎成一只小辫子,比脸还宽的大方额头就暴露出来了。异于常人的宽额头和小辫子顿时把张老师和莫纳镇上的人拉开距离,镇子上的男人们谁若是扎这么一只小辫子,祖宗八代都得遭人耻笑。落到张老师身上,和他的瘦,他的长个子,他的宽额头,他腼腆的笑,他月光下的葫芦丝,一起变成一道魅人的光芒。他谦卑地向家长们道歉,并非不顾师表,是镇上的理发师拒绝为他理发。莫纳镇的理发师“一向理的都是乡下人的锅盖头,”实在不敢在老师头上动剪刀,而他又没什么机会上相距七十多公里的县城,只好暂且蓄发。家长们善意默许了,觉得这只小辫子让他们镇子的老师更具有知识分子风范。
远远地看见张老师走来,在家门口卖货的主妇们便暗暗挺直了略显粗壮的腰板,快速往挂在门背后的镜子偷看两眼,把额前的乱发撩开,露出弯弯秀眉,脸上的笑也变软了。她们报出自家孩子的名字,以这名义大胆上前,拉住张老师的胳膊往自己摊子上走,定要他拿点儿新发的豆芽,新磨的豆腐,或者刚煮好的豆瓣酱。这样,我们多才多艺、身上自带神秘文艺范儿的张老师每次下坡来买菜,总要引起主妇们一阵窃喜,张老师一路走过去,主妇们一路从自己的摊子里随手拿点儿东西给他。不多不少,给得很有分寸。几根瓜苗,够打一碗瓜苗汤,两个鸡蛋,刚好做一碗蛋炒饭,两块水豆腐,淋上几滴香油拌上切碎的香菜,就是一碟最适合秋天吃的凉拌了。都不是什么受不得的贵重东西,给的人不唐突,收的人不尴尬,两相情愿,氛围友善动人。
很快,莫纳镇人便知道,张老师除了鱼,其他肉类都不吃。这多少有点让主妇们失望,这个镇子守着一条妖娆的跨国河流,但没有一个以打鱼为生的人,甚至连鱼都很少有人吃。民间有“年年有鱼(余)”的说法,镇子的主妇们在除夕夜为了图个吉利,从县城买鱼或蒸或炸,过了年初一,大部分人家都喂狗喂猫,极少人吃。这得怪曾发生在这里的一场惨烈的战争。据镇子上的老人说,那两个月,莫纳河流的不是水,分明是血,河水整日红彤彤的,河面上弥漫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那时起,莫纳镇人在河里洗澡洗衣,挑水淋菜,却从未打过河里的鱼来吃,对鱼似乎也有种心理禁忌。
……
豁唇不远不近尾随张老师,舌头像蛇芯子不断伸缩舔上唇那条裂缝,整个人怒火中烧而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对于眼前的境况,在莫纳镇生活了十四年的豁唇是陌生的。他幸运地“巧取”过不少不属于他的东西,当然他的双手也被强韧的竹条子抽打过无数次。不管他有意还是无意走过那些摊子,泼辣的主妇们总是把明显的嫌弃和厌恶摆在脸上。这个镇子从来没给过他哪怕如蜘蛛丝般细小的善意,从来没有哪一双手朝他伸过来时是柔软的。他生下来就是个下流坯子,是这个镇子的害群之马。他的整个童年、少年的生活始终是晦涩和不幸的。他对整个镇子充满对抗情绪,镇子上的人,镇子上的房子,镇子上的街道,镇子上的树木花草,在他眼里都没安什么好心,对他没有半点诚意。瞧啊,瞧这些不害臊的女人可恨的笑脸,他土生土长的莫纳镇人还不如这个扎混账辫子吹小屁眼儿的陌生人更受欢迎。
一种深沉的、不露声色的怨恨火苗在豁唇心底蹿起来。好吧,他想,任何来到莫纳镇的生人都不可避免要和他“见见面”,无论如何,这个“规矩”不能坏。他选了一个极为合适的机会溜上那片坡。
有一段时间,就是上一个老师中途溜掉后,这些笨头笨脑的娃娃们没课上的那段时间,豁唇几乎天天来这片坡上这几间空荡荡的教室游窜。旧中学他是不去的,旧中学是一栋三层的、抹了白灰的水泥楼房,在中越口岸的左侧,几乎坐落在边境线上了,一共六间教室。中学撤掉后,口岸管理处那个死胖子处长(他只要一逮住豁唇,就会伸出两根肉乎乎的手指给豁唇来几个脑瓜崩。妈呀,那两根手指简直像铁做的,往脑袋上这么一弹,你可以清楚听到他的指头关节和你的头骨相互猛然碰撞后发出的铿锵声,那种疼,像猛地被一块火炭烙上了,使人忍不住要惊跳起来。豁唇觉得那两根手指简直比青竹条子还可怕)曾经想征用这栋教学楼当办公楼,但上头一直不同意。胖处长有事没事总喜欢站在旧中学大门口瞻望宽敞的教学楼空悲叹,那种万般的惆怅,常常需要通过发泄点什么才行,豁唇可不希望被他逮住。
坡上人去屋空,豁唇把教室老掉牙的锁头弄掉,老师的宿舍门也被他卸下来了。他挨个在那些课桌椅上撒尿,在黑板上画下流图案。把老师遗留在宿舍里的木板床卸了,木板搬到竹丛下一把火烧掉,在老师做饭的火灶里拉了一泡屎。他还差点把窗框上的铁条子弄下来卖掉,他其实已经卸了三根了,被一个家长逮住,吃了几个窝心脚,并扬言这些窗户条子要是再少一根,他会帮豁唇在下嘴唇也弄出一条漂亮的缝子,他将会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有四片漂亮嘴唇的人。豁唇只好怏怏作罢。
这是一个傍晚,秋天的晚霞开始渐渐失去夏日时的浓烈,变得淡而悠远了。孩子们放学后,豁唇架在一丛竹子上等着。他看见学校后不远处的莫纳河上,夕阳像鱼鳞一样闪烁,等这片“鱼鳞”的亮光再稍微弱点儿,“小辫子”(这是他给张老师起的外号)就该从他的眼皮底下走过,到镇上去买晚饭的菜了。街上那帮热情得昏了头的女人多半还会纠缠那么一会儿,坡上的学校便有大概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连个鬼都没有。豁唇并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十多分钟就足够他干点让“小辫子”吃惊的事情了。这是豁唇轻易便观察出来的一个有利于他的时间段。他绕过三间教室背后,从窗户望进去,墙壁重新粉刷一新的教室透出一种豁然的白,把豁唇吓了一跳。摸到“小辫子”的宿舍后窗,透过拉开的窗帘往里探望——家长们真不赖,居然给窗户上了一层铁丝网,豁唇几根细长的手指戳着那些网眼,像只蜘蛛附在窗户上往里探望。他一眼就望见了墙壁上挂的那支“小屁眼”,高兴得简直要跳起来。不过,似乎有什么声音,类似人的脚踩在杂草上的声音使他吓了一跳。他紧张地侧耳一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他在心里诅咒了一声,离开窗户,小心翼翼绕过和宿舍接连在一起的伙房。伙房没关门,一扇简单的木板门豁然大开。他快速往伙房里扫了一眼,一目了然,没什么引起他的兴趣:一头掰开了几瓣的蒜头滚在火灶边上,饭桌上有半瓶清油和酱油散放着,一点儿吃的都没有……越过伙房门,很轻易就到了宿舍房门前。
他差点没大笑起来:哈,姓张的以为莫纳镇是个什么地方?遍地好人?还是他天生就和他的小辫子一样愚蠢?他居然连宿舍门也不锁,一把锁挂在门耳上,锁扣开着,这模样就是防老鼠和猫狗,可不是防人的。豁唇快速扫了周围一眼,竹子和芭蕉都很安静,夕阳很白亮,朝坡下延伸的小路透过芭蕉叶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什么人。豁唇拧开锁头,推门进去,一股莫纳镇人用来熏蚊子的艾草味扑面而来。呵,他连艾草熏蚊子都知道,肯定又是哪个热心过了头的女人给的。豁唇心里的火苗又一阵一阵蹿起来。他朝挂了蚊帐的床里看一眼,一条淡紫色的薄毛巾毯子散在床上,枕头也端端正正摆着——这时候床上若躺了个人,非把他吓得半死不可。豁唇这么想着,浑身打了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哗地起一身。他赶紧晃晃脑袋,把吓人的想象晃掉,又朝门外扫了一眼,四周安安静静的。他踮起脚,很轻易就把那玩意儿从墙上摘下来。他的手一碰到葫芦丝的肚子,就晓得这东西是个硬货。他以为会像鸡蛋壳那样,两个手指头就可以废了这玩意儿的。他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吹了吹,很快他就泄气了。他的气总是从上嘴唇那条缝里跑出来,根本没法好好集中一口气。活该你短命!他气哼哼地想,目光落在垫桌脚的一块砖头上。他弯下腰,瘦小的后背顶住桌肚,轻易就把那块砖头抽出来。他最后瞧了一眼那倒霉的葫芦丝,拾起砖头朝葫芦丝的肚子砸下去,圆鼓鼓的肚子咔嚓一声脆响,破成两半。好的,解决了!解恨的快意从豁唇的心底冒出来,他用指头戳戳那些碎片,想了一会儿,重新把碎了葫芦丝挂在墙壁上。他简直要为自己的想法兴奋疯了。想一想,那个蠢物看到这样的葫芦丝……他真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一幕。豁唇把垫桌脚的砖头重新弄回去,在他弯下腰时,居然看见一张红色的“鬼画符”贴在那张桌子下。他愣了一下,这东西别个孩子或许不懂,但他懂。他的半仙奶奶就是用这些换回一些诸如几斤大米,两斤白糖,一只还没打鸣的公鸡,一张张十块二十块的纸币之类的回报把他养大的。豁唇瞧不起这些“鬼画符”,这个能够消灾挡祸,带来福祉,改变命运,开什么玩笑?老巫婆干吗不给他画张符,贴在他破碎的唇上,让他有一张正常的嘴巴?瞧吧,如今这张“鬼画符”又能干什么,葫芦丝不是照样在砖头下破碎了?他恨这些东西,连带着从心底瞧不起老半仙。也许就是她整天装神弄鬼,把真正的鬼招来,害得他有三片嘴唇,这谁能说得准?他想撕掉那张“鬼画符”,但贴得太结实了,只好作罢。
他很快溜出了屋子。
一连好几天,豁唇和镇子上的人没听到葫芦丝声,莫纳镇的夜晚,便只有一抹清凉的夜色笼罩,有点儿孤寂。张老师依旧下来买菜,有一天傍晚,他居然买到了一个外乡人卖的三条巴掌大的罗非鱼,这让他非常高兴。主妇们也为他高兴,仿佛镇子上发生了一件大喜事。天地良心,除了鸡蛋,张老师来到这镇子上还没见买过任何荤菜,怎么能不叫人暗地里心疼。主妇们很犯愁,感觉整个镇子都欠了张老师似的。豁唇故意从与他相对的前方走来,张老师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是买到好饭菜的惬意,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哼,只不过是个吃货罢了!豁唇懒洋洋地想,觉得这镇子越来越乏味了,他指望能发生一件让莫纳镇人吃惊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多少和他有点关系。
正当豁唇又开始沉浸在以往沉闷乏味的小镇生活里时,那葫芦丝声复又缭绕镇子的夜晚了。除了豁唇,没人知道那个破碎的葫芦丝的事情,也许小镇的人认为张老师害嗓子病或其他什么影响到吹葫芦丝的病痛,歇了几天。总之这没什么大不了。豁唇不认为小辫子把葫芦丝缝补好了——碎成那样,比他的上唇还裂得厉害,哪里还能吹?唯一的可能是小辫子又上县城去买了一支。可他为什么没把长发剪掉,还像个小流氓留着他的小辫子?这一点豁唇实在想不明白。这葫芦丝声又撩拨起豁唇破坏一件什么东西时给他带来的兴奋感。好的,我们走着瞧!他想。
可是这一次,豁唇给结结实实堵了个正着。他明明看见小辫子下坡买菜去了,他甚至连走的路线也和上次一样,那个蠢货也如上次虚锁着门,他简直不费任何劲就进了房间。他还是一眼就瞧见挂在墙上的葫芦丝——连挂的位置都没变,当然是一支新的,他瞧见被他砸碎的那支被插在一支透明的玻璃瓶里,穗子被拿掉了。为什么要拿掉穗子?豁唇想了一会儿,觉得那纯粹就是操闲心,拿不拿掉穗子与他什么相关。他还是按照老方式踮起脚拿下那支葫芦丝,用背部顶住桌子,抽出那块垫桌脚的砖头,正当他拿砖头准备砸向那支无辜的葫芦丝时,门口一暗,一条黑影立在门中间。他大吃一惊,手里紧张地把着砖头,葫芦丝还踩在他的脚下。他看见“小辫子”从天而降般把住了门口。
“这是第二次了!不要和我狡辩!”“小辫子”非常肯定地说,他背着光,豁唇看到他黯黝黝的正面,不过脸上的表情豁唇还是看得清楚的,说不上是生气还是不生气,看起来像冬天的莫纳河面那么平静,还带着点兴趣似的盯住他——他突然想着上次听到类似脚踩在干草上的声音,难道第一次就被盯上了?可他为什么不阻止,非得让他砸碎了葫芦丝?而后这么多天还一声不吭?这些都不是豁唇能想明白的。
“别想跑!”“小辫子”见他一声不吭,警告他。
“我没想跑。”他说,依然紧紧把着那块砖头。他说的是实话,能跑到哪儿去呢?过不了半个小时,整个莫纳镇街上的人就会知道他恶劣地砸碎了“小辫子”的葫芦丝,并且还想再犯。他知道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他已经看见街上女人们怒不可遏的面孔,以及拿着绳索和竹条子等待他的男人们。或许这次会比以往打得更狠,毕竟他下手的可是镇子上视同贵客的张老师。除非他成功夺门而出,并且马上消失在莫纳镇。可是他要怎么才能离开这个可恨的镇子?离开了又能去哪里?他脑袋飞快转着,舌头不住舔着上嘴唇那条裂缝。他思来想去,结果转到死胡同里。他既不可能离开莫纳镇,也无法想到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脱离眼前的局面。
“不跑就好!你知道吗?你看起来比一个十岁的孩子还瘦小,你肯定跑不过我的。你几岁来着?他们说你十四岁,但一点儿都不像。假如你真十四岁了,再过四年,你就该为你的行为进监狱了。那地方肯定不会比莫纳镇好。”“小辫子”走进来,拉开办公桌下的背靠椅坐下来,“你不觉得重吗?抱这块砖头。”他慢条斯理地说,仿佛要和豁唇来一场长谈似的。
豁唇把那块砖头扔到地上,顺便把脚从葫芦丝上挪开,但他并没把它捡来。
“请你把它捡起来,谢谢。我听说过你,”“小辫子”说,“家长们建议我在门槛下放几只捕鼠夹,你不安分的脚只要一踏进来,就咔的一声把你的脚踝夹断,起码能让你在床上安安分分躺几个月。你瞧,家长们送来的捕鼠夹!”“小辫子”朝宿舍一个角落偏偏头。豁唇看见那角落里确实有两个崭新的捕鼠夹,他不禁打了个寒战,觉得莫纳镇的人真是坏透顶了。他想不出那玩意儿夹到脚踝上会是什么滋味,总之,那些尖利的铁齿一定会深深插进他的肉和骨头里。
“可是我并没那么做,我觉得你不至于这么无可救药!”“小辫子”说。
豁唇觉得有些难挨,他宁愿像往常挨一顿打,他习惯那一套,但他看不出“小辫子”有打他的迹象。
“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你拿走也行啊,你扔进河里也行啊,可把你为什么非得砸碎它?为什么?”“小辫子”拿起葫芦丝,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穗子,似乎比上一支的鲜红得多。
“不为什么。”豁唇干巴巴地说。假如非得说出来,这一切全是镇子上那些过于热情的人惹的祸,他能相信吗?
“小辫子”盯住他,手指头弹了弹葫芦丝圆鼓鼓的肚子。“你毁了我的东西,却说不出为什么,你觉得这说得过去吗?”他说。
“要打就打,随你!”豁唇说,把结果挑明后,他感觉轻松多了。
“你常常挨镇上的人打吗?可我不是你们镇上的人,我不打人!”“小辫子”说。
“那你想怎么样?”豁唇有点不安起来,“我没有钱!”他马上接着说。这倒是实话,豁唇从来不偷钱,钱无非是拿来买东西,他更喜欢直接偷东西。
“我也不要你赔!这样吧,每天放学后,你负责打扫三个教室的卫生,一个月!”“小辫子”晃起一根手指头,“一天都不能少!少一天我就把你交给镇上的人。”
豁唇吃了一惊。罚扫教室?这通常是老师惩罚学生的伎俩,是老师和孩子们之间的游戏,可豁唇是孩子吗?这个镇子没人把豁唇当成孩子,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小流氓,下流坯子,三只手,总之不是个孩子。只有老半仙为他治疗那双不安分的手上的伤痕时,才会嘟哝着诅咒莫纳镇的人,他们不应该这样惩罚一个没有爹妈的孩子。豁唇讨厌老半仙嘴里的孩子,她嘴里的孩子没有任何意义,只会遭到镇上人耻笑。
“扫地?为……为什么?”豁唇结结巴巴地问。
“为什么?我一向这么惩罚不听话和做错事情的孩子,你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不需要扫地?”“小辫子”盯住他。豁唇的脑袋轰地一响,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坍塌。
“一样!”他紧巴巴地憋出一句,感觉身上的血液慢慢涌向脸和头部,他希望“小辫子”不至于看出他极力掩饰的紧张和兴奋。
这件事情很快在镇上传开了。每天放学后,孩子们不肯回家,攀在窗户上看豁唇打扫教室,轰都轰不走。镇上的人看见豁唇,毫无征兆突然哄然大笑,终于有人可以“拿住”这个小流氓了:打扫教室!哈,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件荒唐可笑的事情,没有任何人肯往稍微好一点的方向想,也不想知道为什么张老师要罚他。可是这有什么可笑呢?豁唇贴着路边垂头丧气地走,一种叫人恼怒的难堪像空气一样包裹他。以往他觉得莫纳镇很大,他在镇子上晃了十几年,顺手拿点什么东西,再随便猫到哪个角落去享用他的“战利品”,打个盹,挨挨打,一天就过去了。如今他觉得莫纳镇不仅可恨而且小得容不下他,连那帮外地司机也敢公然嘲笑他,说他是三只手的“活雷锋”。雷锋他懂,三只手的活雷锋他也懂。他舔着上嘴唇那条裂缝,愤怒得竟找不出话来怼他们。他觉得他做了一件长这么大以来最愚蠢的事情,更令他恼怒的是,镇上的人们对“小辫子”更另眼相看了,无药可救的小偷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自家的孩子完全可以放心托付给他。他在镇上走着,主妇们热烈的目光追随着他,对豁唇的嘲笑越发肆无忌惮,仿佛她们没尝到过豁唇给她们吃的苦头。
豁唇怒火中烧,这个莫纳镇的外来人享受到太多的热情和尊敬,这不应该。更不应该的是“小辫子”还狠狠地戏弄了他一把,让他成为全镇子的笑料,得给“小辫子”苦头吃,大苦头,才能解释豁唇心中的愤恨。
“我知道个地方有罗非鱼,很多。我们镇子的人不吃鱼,可惜了!你会游泳,你干吗不去弄来吃?我可以给你带路!就在莫纳河边上。”豁唇打扫完教室,在一个霞光满天的傍晚对“小辫子”说。他倚靠在门框上,脸上尽可能流露出诚恳的神情。没有人怀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坏到什么地步。
“小辫子”在等他打扫完教室,然后下坡去买菜。他盯住豁唇。
“我没骗你,我从来不骗人,这你知道,我答应打扫教室,我就打扫了,没缺过一天。”豁唇强调。
“那倒是。”“小辫子”点点头,他对镇子上关于豁唇的嘲笑一无所知,“我不太喜欢吃罗非鱼,但总比天天吃鸡蛋好,假如你没骗我的话。”
“我哪儿能骗老师呢!我们这就走吧,带上你的洗衣桶,保管你能装满一桶!”豁唇说,露出一副迫不及待的神气。
“你们镇子的人为什么不吃鱼?”他们出发了,沿着学校后面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走下去,豁唇在前面走着,双耳警惕地倾听身后的脚步声。那只提桶随着脚步的晃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张老师望着豁唇的后脑勺,抛出了他的疑问。
“这我真不知道!不过我奶奶说,鱼要比猪肉好吃得多,是这样吧?”豁唇说,但他的心思完全不在关于鱼的事情上,夕阳从高大茂密的芭蕉树和竹丛漏下来,把他们的身影割得斑斑驳驳的。豁唇一想到……他感觉一阵阴冷从后背爬上来。
“你奶奶没说错!你们镇的人没口福。还有多远?”
“快了!”豁唇小跑起来,他隐隐盼望着现在就发生点什么,他有些犹豫了。但什么都没发生,小路平坦,夕阳无限好。他们沿着河边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来到一个四周长满芭蕉的凹塘。莫纳镇人管这样的地方叫凹塘,其实是和莫纳河连在一起的一个凹处,比正常的河堤凹进去十来米,像被大水冲出来的一个豁口。凹塘里的水看起来比河面还要平静,比河里的水也青绿些,你看不出是河里的水流进凹塘,还是凹塘的水往河里流。
“就这里!”豁唇站在边上,咽下一口唾沫。
张老师仔细瞧了一眼凹塘里的水:“这里有鱼?这水这么清的。”
“我还能骗你?我若骗你,你把我交给镇上的人打一顿好了!”豁唇说,他觉得血液慢慢地往脸上涌,脸变得热辣辣起来。
“行,我下去看看!”张老师说,他很快脱掉衣裤,只穿了条灰色大裤头,他还扯了扯他的辫子,又在地上弹跳了几次,然后扑通一声一头扎进凹塘里。
豁唇看见腾起来的水花,浑身打了个大大的激灵。他瞧着水面的波纹慢慢变大,波纹渐渐消失时,张老师从水下面浮上来,他甩掉头脸上的水,对豁唇大声说:“没有鱼!但这个塘很特别!我再下去看看!”说完又一个猛扎沉下去了。
豁唇往后倒退几步,仿佛凹塘会跳出什么危险来抓住他——这个凹塘一直是莫纳镇的禁忌之地,镇子里的人为防止有人误入,扔进去很多荆棘条,覆盖在凹塘面上。豁唇花了整整三天时间,才把塘面上的荆棘捞上来。这个凹塘其实和莫纳河没有半点关系,连塘里的水都和莫纳河无关,虽然它们水面看起来相互连接。凹塘没有底,据说可以连通到越南某处一条大河,不管是人是物,越往下扎越能感受凹塘的宽阔和流水的汹涌力量,一不小心就会被卷入深处的激流。早年镇子周边的农村还有人养牛马,一个农人把牛赶进凹塘,想让牛在里头好好歇暑。牛进去后,在水面上挣扎半刻,拼命想挣扎出凹塘口,结果越挣扎越往下沉,最后连牛头都沉入水底。牛主人不甘心好好一头牛说没就没了,一个扎子扎下去,直到现在还没出来。
豁唇盯住水面渐渐平静的凹塘,使劲咽下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