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18年4月号上半月刊｜潘洗尘：母亲每一次给它们浇水时，心里都想着远方的儿子
来源:《诗刊》2018年4月号上半月刊 | 潘洗尘 2019年04月09日0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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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如何延续
这些年 我拼命地种树
想若干年后
让它们替我活着
因此 我总是选那些
习性与我相近的品种
但我忽略了 自然界的任何物种
包括人类的基因突变
随时都可能发生
于是 我只有写诗
并且只写那些
与自己的生命
血脉相连的诗
我时刻提醒自己
要尽可能地使用
最有限的字与词
以期此刻不再过度消耗
自己的气力
将来也不致于过多浪费
他人的生命
辞母泣辞
趁母亲还没醒
趁小园里母亲种的那些
辣椒豆角都在睡
平生第一次凌晨四点就离家
35年了 仿佛我已习惯每次
都是母亲哭着送儿去远行
可是母亲 自从8月1号在ICU
我最后一次陪护你
医生说 那时你已没意识了
但在我的千呼万唤下
你紧闭的双眼还是有泪在涌出
我知道 那是你今生最后一次
为你这个不争气的“老跑腿儿子”①
流泪了
母亲 今天就让儿号啕着走
而你 不再哭
好吗
可是我知道啊我的慈母
又是一夜没睡的你
此刻骨灰已湿透
注①：“老跑腿”在东北方言中意即未能娶上媳妇的中年以上男子。母亲走后听家人告诉我，母亲一想起还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我，就一边叨念着“我这个老跑腿儿子啊”一边流眼泪。远游、未娶、无后，吾实乃大不孝。
母亲的嘱托
父亲 从现在开始
你必须接受
我一个人的
两份爱
还有一份
是我们痛不欲生时
母亲让我
转给你的
坐在垃圾桶上的父子
父亲从身下抽出一块硬纸板
说：你也坐会吧
这是和北方的午后一样
宽阔的马路
从前我习惯了从马路对面的家里
看窗前的稻田
今天还是第一次 随父亲一起
端坐在相反的反向 看家——
仿佛母亲一会儿就会从
院子里走出来
一辆辆大客车小轿车卡车摩托车
从眼前湍急地驶过
它们都像是从昨天开来的
它们并不知道
也不在意
垃圾箱上这对父子的心中
那再也不会随季节变换的
广大的哀伤
再过不了几天 身后的这片水稻
就该泛黄了
那时 这对心如刀割的父子
也许不会坐在这里
此刻 他们更像是在等待黄昏
等待那辆收垃圾的叉车
第一次听到父亲哼歌
八十一岁的父亲
农忙季节
凌晨三四点钟起床
平均每天干十个小时农活
就像他青年时代
以木匠和铁匠的手艺名动四方
这些年他侍弄的小园
也常常引来路人的驻足和惊叹
因为劳作的缘故
父亲一直身板硬朗
看上去要比他实际的年龄
至少年轻十岁
早年他用勤劳养家糊口
老了 劳动则是他生活的乐趣
母亲走后的这些天
父亲依然天不亮就起床
依然在小园里忙来忙去
但我看得出 同样是拔草浇水
现在已成了父亲
消耗体力和在子女们面前
掩饰悲痛的
唯一方式
此刻 黄昏再一次降临
这个被哀伤笼罩的小院
我看见坐在窗台前的父亲
木然地望着远处的稻田
这个最想念母亲的人
看上去
一下子老了十岁
我原本想走上前去
劝慰几句
这时我突然听到
一直沉默寡言的父亲
正轻声哼着某种曲调
这是我有生以来
第一次听到
父亲哼歌
每一寸都留下过母亲脚印的院子
这是每一寸都留下过
母亲脚印的院子
院子里 母亲春天种下的
蔬菜和瓜果
都已熟透
我能想象这个夏天
母亲每一次给它们浇水时
心里都想着远方的儿子
那时我在干什么
在小区里看一株新开的月季
或陪远道而来的朋友喝茶
天黑了 母亲的咳嗽声很大
可身在异乡的我
却什么也没有听见
今天是母亲走后的第十一天
坐在去年这时
曾和母亲一起坐过的花坛边上
我不敢相信
母亲的眼泪 和她不尽的牵挂
已经成灰 并长眠于地下
就几天功夫 我和父亲
都仿佛老去了十岁
我牵着父亲的手
想到院子的外面走走
可每往前多走一步
都让我们更加想念母亲
慈母泪
在重症监护室 医生说
只能借助呼吸机呼吸的母亲
已经没有意识了
可当我跟母亲说
妈 有我在你不要害怕
我却看见母亲的眼角
有泪珠涌出
妈 余生我不知道自己得有多坚强
或者是要死去活来多少次
才能走出你的这滴
慈母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