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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陈应松:一个人的森林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 | 陈应松  2019年04月10日08:32

云南的一片原始森林、珠江源头的绿色涵养地里一位护林员的故事。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孤独、寂寞,蛇蝎和黑夜等各种威胁日夜包围着他,这种孤魂野鬼一样的生活,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一年可以,十五年在这里,有谁能够坚持?有的,他的名字叫孙应祥——什么力量让他独自一人在这里坚守了十五年,而且还将继续坚守下去?他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

太冷。只好把护林员的迷彩服外套借了一件。往小羊街狭窄的公路爬去,大雨滂沱,浓雾紧锁。雨小些时,往四山望去,山竟如此美丽。山冈层次分明,全在云雾之中,而雨又洗绿了山,山像嫩生生的小黄瓜,一山比一山高远,一壑比一壑深切。山清树醒,申独村、上细独村和下细独村,为瑶汉混居村寨,都在云雾深处,悬崖之上。那个申独村在悬崖最高处,像一个古堡群,树木高大,历历在目,成群屹立于山峰。此处尚在信息之外沉睡,但已美丽了千年。如果不把这儿的美告诉世人,是有罪的。

小羊街村是师宗县高良乡笼嘎村委会下辖的一个苗族自然村,海拔2300米,27户,123人,全是苗族,南盘江林业局小羊街森林管护所就在村里。

先说这天晚上离开秃杉箐,在高良乡南盘江边吃过晚饭后返回县城,一百多里的山道上几乎无车无行人,雨下得天昏地暗,车灯照着路旁的山、树林、河水,这样的黑夜在云南存在了一万年。虽然一些家中有了电灯,但黑夜的格局和本质没有任何改变,黑夜就是这样。在护林员孙应祥的住地,十公里内荒无人烟,那条几乎被泥石流填满,被雨水掏空的几十年前的林中乱石路,似乎通往不存在的地方。他怎么住在密林的不通人烟处,犹如一个野人?他在秃杉箐(这个地名简直像是虚构的,根本不可能有的地名),周围的夜晚同样是一千年前的夜晚,如果他吹灭油灯或蜡烛,就一个人陷入了几千年前的黑夜,并且每天将经受这样的夜晚,他的活着是有意义的吗?他会不会进入虚空,成为被这古老森林黑夜惊吓的人,成为酒鬼,疯疯癫癫?

雨水在这高海拔的地方越下越冷,我去看护林员们在火炉上烤鸡,也是去烤下火,六月了山上还如此冷,没有想到。我正烤着火,就听有人说,您旁边的就是孙应祥。我一看,是个中年人,不声不响的,他戴着军帽,着迷彩服,背着军用挎包,上面有“为人民服务”几个字。他健硕,红脸膛,眼睛眯着,眼神憨厚,说话不太利索,谦逊。不说话是在山上一个人独处时间太长造成的,因为说话的时间太少。但他没有长时间在森林中独处的痕迹,就像是一个山里汉子,一个朴实的、正常的农民。

我们在小羊街森林管护所吃午饭,护林员们烤的鸡,是当地苗寨的土鸡,大雨如泼,天地混沌一片,路上水流成河。小羊街苗族村的村主任罗自林也来了,跟管护所的人很熟,大家笑称他是这里的苗王,他也乐呵呵的。他的一个表妹还嫁给曾经也是管护所的护林员童文宏,童是全国劳动模范,与孙应祥一样,一个人守护一片森林,因在巡山中摔坏了脑袋,虽然没死,成了弱智。高良乡壮族苗族自治乡的女乡长项兰仙也来了。

大伙吃饭时,孙应祥喝了一小杯酒,他说他戒酒了,但想喝一点。他抽烟,烟瘾很大。他热情地给我们夹菜,特别是护林员们烤的鸡,还有护林员们自己捡的菌子,还有腊肉、野菜。菌子是奶浆菌,这种菌把它切碎了炒,味道很好,脆甜,加了些辣椒、姜末。护林员们说,现在是吃菌的季节,这森林里有青头菌、干巴菌、灰老头菌、麻母鸡菌、老人头菌、白老人头菌、黑老人头菌、奶浆菌、石灰菌。讲菌的品种,太多,能吃的有几十种。

我看护林员们都很正常,但这一路走来,在哀牢山、无量山、高黎贡山、白马雪山、玉龙雪山,都听说但凡在山上森林里做了几年护林员,再下山回到社会中去,就失去了正常交流的功能,喃喃自语,行止古怪,语言简单,无法合群。但孙应祥和他的同事们不是这样,至少孙应祥有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住了他,这种力量我想应得益于他当了六年半兵,得益于这片原始森林,这片山水,也得益于他对家庭的责任。他过去酗酒,但能克制自己,他可以最多喝上两公斤酒,却没有成为酒鬼。要知道,一个人在森林里,没有任何管束,又没有时间概念,可以从早喝到晚,成为酒鬼是非常容易的。他没有酒精依赖症,没有成瘾,没有颓废,而是像一个普通的山民一样,在森林里安静勤劳地生活。人类的故乡是森林,最终的归宿还应该是森林,浪子回头,而孙应祥应该是最早回到森林的人。

他们的局长对我说,在这里生活,会多活几年,但事实是没有人会愿意在这里。一天可以,一个月可以,一年可以,十五年在这里,是不可以的,没有人能够坚持。在一个荒野中,会把人变成荒兽,森林中的寂寞会摧毁一个人。好在,这儿有树木、有野花、有鸟兽、有白云、有泉水、有雨雾,有人类生活所有的一切,除了现代人生活没有的电,有的却是当下人类最急需的,这就是大自然。

孙应祥是从他的管护点秃杉箐开车来的,一个130农用车,林业局作价7000多元给他的,他说可以运点东西。小羊街海拔2300米,因是三省交界之地,过去曾很热闹,但现在,只是大山顶上的一个村落。

从小羊街村往孙应祥的管护点去,路已不是路,是上世纪60年代伐木点的简易道路,路上坑坑洼洼几如地震废墟。路边森林越来越深,没有一户人家,路边全是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有华山松、秃杉、红心杉、云南松、西南桦、三角枫、五角枫、酸枣、云南樟、青㭎树、麻栗栎、桤木、篦子杉、黄杉、红花木连、核桃、茶树等。他们给我说,这里的青㭎栎和一些古树,两米多的直径太多了,如果不是下雨,可以带我去看一些古茶树、古秃杉,几个人合抱,千年古木在这片森林里到处都是。

看到路边有一栋房子,但全是空着的,透出瘆人的荒凉。同行的人告诉我,这儿曾经是一个林业管护点,但后来撤了。孙应祥每次从这儿经过,他的心里会是一种什么滋味呢?他会不会感到恐惧和无助?这是往一个有人烟的地方开吗?山越来越深,大雨从山上流下,如飞瀑一样,路上水流汹涌,间或有泥石流从上面冲下。我们的车东倒西歪,打滑。这条被泥石流填满,被雨水掏空的所谓路,已经不是路,像是通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通往一个危险恐怖的去处。临行前林业局的领导劝我,最好不要去孙应祥的管护点,下雨很危险,特别现在是雨季,雨下了几天,根本没有停下的迹象。但我执意要去他那儿,我来曲靖的目的就是要到孙应祥的森林里看看。

完全是我们想象的原始森林深处,好像没有尽头,这一片10万亩的原始森林,正在云南的雨季中尽情洗浴和成长。植物碧翠锃亮,似乎绿出了响声,云雾乳白漫漶,犹如到了一个虚幻的神魔世界,也不知我们将遇到什么。这已经进入无人区了,森林的无数种可能,开始激发我的思维和想象……

有人说,到了,到了。我看到在路的尽头有了房子,有一块平地,有了亢奋的狗叫。四条狗,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对我们的车和人一顿猛咬。孙应祥拦住狗说,客人来了,莫叫。有的狗上了链子,可能是凶狗,但大家一停车,狗就平静了,偶尔叫上几声,也是对天干吠,没有实际内容,只表示它们的尽职尽责。这里没有狗,简直无法有胆量生活——如果换作我的话。

我们看到了两间新平房,平顶白墙,有铁门、不锈钢窗,有红绸扎着的明亮竖牌:师宗县南盘江林业局小羊街管护所秃杉箐森林管护站。旁边是三间老房,墙上有刷过石灰的白色,但墙脚已经风化、驳落,门窗几近老朽。上有“护林防火,人人有责”的标语。也有一块牌子,写的是“瑶人沟管护站”。这是过去的称呼。瑶人沟管护站早搬走了,这里的地名全称就是瑶人沟秃杉箐。但这么荒凉的地方,荒无人烟,不应该有地名。

这个管护站过去有五个人,都熬不住这种无休无止的死寂,走了。现在就剩下孙应祥一个人,有十五年了,他就一个人在这儿待了整十五年。十五年太漫长,但我们来时,说到十五年,也就一瞬间、一句话。十五年多么漫长遥远,这十五年,国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世界在飞速向前,可孙应祥依然在这儿每天走他的巡护路,喂鸡喂猪,劈柴做饭,用电筒,穿水鞋,在烟熏火燎的、漏雨的厨房里炒菜,吃自己捡的菌子,喝从高良乡场上驮来的苞谷酒,唤狗、唤羊,栽树,观察森林中的火情,制止农民的盗伐和采挖。他来时38岁,现在53岁。

孙应祥生于1965年10月,有两个孩子,一个在重庆打工,一个在宁波打工。

本文作者陈应松在采访主人公孙应祥

孙应祥的管护站海拔是1800米,这里是珠江源头,南盘江流域,南盘江林业局就管理着这上游的大片森林,其中有10万亩原始森林,是珠江上游的涵养水源地。所谓原始森林,有五大特征——一是有自然倒伏腐朽的树木;二是有藤本绞杀现象,藤蔓丰富;三是树上有菌菇类植物;四是地面有苔藓植物;五是林下有喜阴的兰科植物。

南盘江古称温水或盘江,发源于云南省曲靖市乌蒙山余脉马雄山东麓,全长914公里,流域面积为56809平方公里,在100平方公里以上的一级支流44条。南盘江中、下游,纵坡陡峭,水流湍急,礁石丛生,人迹罕至,有着很好的植被,是我国生物多样性丰富的地区之一。它承担着珠江流域水生态的安全责任,这一地区与贵州、广西三省区交界,属十万大山山脉,群山连绵,横亘天际,野兽出没,野空荒远。孙应祥就一个人管理着这罕见的10万亩原始森林中的4万亩。他过去管一个点,现在管两个点。秃杉箐管护站是南盘江林业局20多个管护站中的一个,也是平凡的一个。

三间土屋的一间门口,有一副对联:看日出日落都是锦绣山河,听林声涛声真如壮丽人生。横批一个字:家。是用毛笔蘸墨写上去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孙应祥告诉我,这是南盘江林业局前任局长张友芳写给他的,张局长任上八九次来这里,是个才子型领导,能诗词能楹联。

三间土屋破烂陈旧,这是过去同事住的。他说一间养鸡,门关着。一间是他的厨房,里面有万里牌蓄电池,有卫星电视锅,有一台老电视机,有一些放泡菜咸菜的坛坛罐罐,有酱瓶、剁椒瓶,有白菜、西红柿,都是他自己种的。有高压锅、铝锅,堆在地上,碗放在木头墩上,有甑子、水壶。他说这里的水好,水是从山上引来的泉水,烧了十年的壶,换了几次壶把,壶里面没有一点水垢。这水太好了,不用烧就可以这么喝。一张床也歪了腿,上面散堆着生活用品。他说,他老母亲来这儿过夏天,就是睡这张床。另外一间放的是粉碎机,因为他种了苞谷,又养了那么多鸡、猪、羊,自己粉碎了给畜禽吃。还有一些种子、农药、化肥。有背篓、箩筐、生锈的铁锅,各种生活用品一应俱全。但天花板已经掉下来了,有许多雨渍。这三间老房子原本是要拆除的,因为给他建了新房,可他不肯,说留着有用。新房有一间是他的卧室,一间是荣誉室,四壁都是关于他的报道、照片和事迹。还有瑶人沟管护站简介,最珍贵的是前局长张友芳写给他的一首诗:“一人居住在深山,方圆十里无人烟。清晨窗外听鸟语,夜来孤枕思儿妻。画眉声唤春来早,猿鸣夜归枫叶飞。林声涛声颂春秋,此山有我不再孤。十年护林如一日,佳节难与亲人聚。无怨无悔承父志,再献一生为林业。”孙应祥是“林二代”,南盘江林业局的职工基本是林二代。按他们的话说是:献了青春献子孙。当年他们的父辈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砍伐木头,支援国家建设,曾经的辉煌已经过去,退耕还林和“天保工程”让这些伐木人的后代改行成了护林人,也是时代变化风水流转的结果。

我们同去的人对他屋前屋后果树上成熟的李子和桃子发生了兴趣,有好多棵果实累累的李子,满树拥挤着,青中带黄。李子黄了,就是熟了,在雨中压弯了腰,但雨洗后更加诱人,光滑晶亮,摘了就可丢进嘴里大啖。这李子真甜,没有一丝酸涩,在原始森林中,在完全无人打扰的环境中铆着劲儿长的,清甜爽脆。还有桃子,他说,这是本地桃子,个儿小,但好吃,你来得不是时候,还要等半个月就成熟了,吃起来有一股酒香味。

他用石棉瓦盖的棚子里,整齐堆放着砍来的树棒,他们叫“放倒料”,林中朽木。有大畜栏,里面有几十只羊,这羊个体大,几十上百斤的样子,一身乌黑,叫师宗黑山羊,这羊生长速度快,肉质细嫩,产肉量高,肥而不膻,远销沿海和香港。还有许多鸡、鹅。还种有香椿、枇杷、葡萄,晶莹剔透地挂在架子上。还有他挖的池子里种着慈姑,山上还种这水生蔬菜,也真会吃啊。这还不算奇,他指着山坡下,说他还挖有5 平方米的鱼塘,养了鲤鱼和鲫鱼,想吃鱼随时抓就可以了。这还不算奇,他在山崖边挖了好多洞,里面放着蜂箱,蜂箱也是自己做的,这些蜂箱在石洞中可以避雨,冬天还可以防寒。因为冬天这里很冷,雪有时会下一个月,齐膝盖深,蜜蜂会冻死不少,但石洞里就不怕冷了。门口也有一些蜂箱。蜜蜂嗡嗡,鸡鸣狗吠,牛哞羊咩,鹅叫猪哼,这无人的森林中就有了人烟,有了生气,有了家的感觉,人心就定了,一个人可以跟它们说说话。还有森林里激烈的鸟声,每天清晨和傍晚都是鸟的大合唱,还有猴子,这里有三群猕猴。当初他种苞谷,就是想给这几群猴子吃的,感谢它们陪伴他。他说,猴子吃不完的就是我的。他另一个意思是,到了苞谷成熟的季节,让猴子吃他的苞谷,免得下山去抢农民的粮食。猴子不吃老苞谷,吃不完的老了,就自然给他留下了。

他种了许多苞谷,当然,他吃的蔬菜也全是他自己种的。过去他不会,现在全部会了。有白菜、萝卜、西红柿、薄荷、茄子、韭菜、芫荽、扁豆、生姜、葱蒜、洋芋、南瓜、红薯、魔芋,光是魔芋每年就要挖一两吨。他有蜜蜂20箱,准备搞到50箱。每年割蜜有四五百斤。他在与我聊天时打开一个蜂蜜罐,用碗倒了半碗蜂蜜,非得要我喝下不可,说这可是好蜂蜜,真正的百花蜜。我说喝不了这么多,他自己倒去一点,再给我,我喝下了。是地道的野蜂蜜,对蜂蜜我懂,毕竟在神农架待过多年。这珠江上游南盘江森林里的蜂蜜,渗透着浓郁的森林气味和独特甜味。

他告诉我,这些蜂子,都是他在森林里收的野蜂(就是掏树洞),而且是中蜂——中华小蜜蜂,产的蜜虽然没有意(大利)蜂高,但品质好,是地道的中国蜜蜂产的蜜。

我跟他一边说话一边吃他的李子,这种李子越吃越甜,清甜,像里面灌了蜂蜜,吃多少也不厌。他说他的枇杷、梨子都是自己嫁接的,他懂嫁接技术。他种的葡萄是玛瑙葡萄,透明像玉一样。他还种了黄精。他说,森林里的野果也多,有野核桃、野板栗、野杨梅,但野杨梅酸。

雨在不停地下,鹅在雨中望着吠叫的狗。他的老婆周粉香去放羊了,背着用蛇皮袋子缝制的斜肩包,拿着羊鞭,赶着30多只羊进了森林。她也是今年春节后才来到秃杉箐管护站,陪伴孙应祥的,两个孩子都大了,外出打工了。两个孩子因为缺少父亲孙应祥的照顾关心,都只读了县里的技校。周粉香说,在县城她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孙应祥不在家,过春节是旱季,是森林防火的重要时间,护林员不可能下山,所以老孙从来没回家过春节。每年春节,周粉香为了一家团聚,吃个团圆饭,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到山里的秃杉箐与孙应祥团聚。但那时没有路、没有车,坐到丘北县的过路车,丢到半途上,母子三人再步行。从中午12点要走到晚上八九点,必须带上电筒,怕森林里迷路,有时路不好走,孩子摔跤,拉起他们再走。还要带上水鞋,因为雨雪天烂泥路多,有泥水的地方要换上水鞋。

周粉香一看就是个厚道质朴的家庭妇女,她没有工作,一家就靠了孙应祥的一点工资。她说话不疾不徐,生活让她能够承受太多,忍辱负重。她说,我不怪他,嫁给护林员都是这样,老孙单位的女人像我这样的太多了,就像没有男人一样。他从来不回家,遇到有事会埋怨他,但更多时候是牵挂他,他一个人在森林里,怕他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毕竟是我们母子三人的依靠。埋怨归埋怨,一到森林火险期,防火工作更加紧张,任务更加繁重,孙应祥出门巡山常常是“两头黑”,周粉香就会抽时间上山来管护站帮老孙,给他做饭,料理畜禽,让他巡山摸黑回来能有口热饭吃。

她去了森林放羊,雨雾中,浓密的林子里传来了头羊铃铛摇响的清脆声音,雨雾纯白,漫溢在山间,像童话一样美丽。但每个人的生活不易,护林员和他们的家庭生活更不易,没有谁关注他们的生存。生存不是童话。

他抽着烟,看着地下,反复说他喜欢这里。这儿山泉潺潺,鸟鸣啾啾,云雾缭绕。真喜欢这里的人,一定成了森林中的一分子,比如孙应祥。

他拿出他保存的用过的电筒,各种各样的电筒,这是他生活的必需品,从用干电池的到充电的,有金属的、有塑料的、有大的、有小的、有长的、有短的、各种颜色、各种瓦数。用坏了多少,记不清了,有的就把它们保存了下来,是一种纪念。他说过去没有电瓶的时候,他充电要跑很远,到小羊街或者高良乡街上去。后来买了几个电瓶,可以有电照明了,再后来,单位补贴他买了一台重庆明翰机械制造有限公司产的发电机,还补贴给他油费,可以充电和生活用电了。

他扳着指头算他还有多少年退休,看他的神态,他对这里是依依不舍的,他说,我退休了还是想住这里,还是看着这些树。他眼里的留恋是真诚的,仿佛能看见泪光。

他如何能舍得这里?他现在养了30多只鸡,一天要捡30个鸡蛋。最多时养鸡100多只,养羊100多只,牛3头,狗7条,这些狗给他壮胆。有条狗爱偷鸡蛋,还偷吃鸡,狗到了森林里就变野了,跟狼一样,打了几顿,还是偷,没办法,只好把狗杀了。他还养猫,他说,那猫整天爬你身上,扯你裤脚,裤子都扯破,太黏人,后来只好送人了。我问他,你养这么多狗给它们吃什么?他说,它们吃苞谷面,我也买心肺给它们吃,但上街太少,主要吃素。可怜的吃素狗。但有腊肉吃时,狗有骨头啃。怪不得狗偷吃鸡,它要打牙祭,狗是不吃素的。

他当过兵,作过战。当兵是在个旧,成都军区87109部队,雷达部队,是空军地勤人员。参加对越自卫反击战时,给他们每人发一个公文包,一把刮胡刀、牙膏牙刷,就上了前线。

他父亲是宣威人,上世纪60年代,和三千多名青年一样,从祖国的四面八方来到南盘江林业局,当上了一名油锯手,扛着油锯,进入原始森林伐木。他当了六年半兵回来后,先是在林业局保卫科,因为一桩盗窃案,有一根8米的大料被人偷走了,有关领导认为他保卫不力,将他调离,来到了锯木厂。“天保工程”全面禁伐,森工企业转型,没有了木头锯,就将他调到了瑶人沟管护站当了护林员,他二话没说只身来到了深山老林。

不管是什么原因将他分到这里,让他成为护林员,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到哪儿都要把日子过好。

另外四个人说走就走了,有的是年轻人,找路子走了,有的是老了退休了。他记不起最后一个人卷起铺盖走的时候,他是一种什么心情。只觉得剩下一个人的秃杉箐多么寂静空落。他没有理由走,也没有本事走,他虽然动过心,特别是家里有事,加上老婆身体不好,胃病经常犯,只要听到家里的消息,他就有坚持不下去的念头,也想找个理由回到县城,不再在这里,孤魂野鬼一个,像他老婆讥笑他的一样,像个野人。

他说刚开始一个人在这里,有点恐慌,这是正常的。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在这里的生活,他因为爱喝酒,一个人就喝酒壮胆,喝了酒倒头就睡,一觉醒来,日头红了,百鸟唱了,天地又活了。哪儿都一样,他说,他安慰自己,说不定这儿更好呢。他轻描淡写地比喻说:国家就像一个小家,干什么活的人都要有。叫你去砍柴你不去,那就没柴烧了;叫你去挖田你不去,那田放荒了就没饭吃了。

孙应祥有强大的精神战胜森林的黑夜,战胜孤独和寂寞。六年半当兵的经历和强健的体魄,是他面对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的基础。他用当兵时的军用搪瓷杯喝酒,一次两杯,一斤六两左右。这个掉了瓷的杯子,他一直舍不得丢,这是他军旅生涯的纪念。他说,过去每次出山要用50斤塑料桶运两桶苞谷酒回来,一年喝10桶。现在他戒酒了,医生要他戒酒,他听医生的话。

我观察他有极强的家庭责任心,虽然只身在森林,那个在县城的家和妻儿老小,是他的牵挂和动力。他笑着说,有一次他几年没回家,回去竟然找不到自己的家门,记忆力出现了问题,再就是时间太久。另外,他要让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生活得有滋有味,有家的感觉。他开荒种蔬菜,自己动手。他搭建牛棚羊圈鸡舍鹅栏猪栏,这要蚂蚁搬家的劲头与恒心。因为这些原材料,在当时没有车,全靠他用摩托驮来,雇一辆车,要花钱。这些木工活泥工活,折磨人,但好打发时间。建好了这些,他就去买羊买猪买鸡娃来。为了让畜禽们有吃的,他不得不种苞谷。种苞谷要地,他就刨荒地,荒地不能只种苞谷,他就种树。他种了树,在树中间套种苞谷。牛羊猪鸡鹅蜂闹哄哄的,让这荒无人烟地有了人间烟火。就是这样,他站住了,在这里有了主人的感觉,有了品味自己劳动果实的权利。

他种了46000株树,全是篦子杉。苞谷引来了猴子,先让猴子吃,苞谷老了,猴子不理了,就收回给畜禽们吃。到了冬天,他还给猴子们投食。他种的瓜果吃不完,就分给小羊街的农民兄弟吃。他跟他们关系很好,去小羊街管护所时,会有村人请他喝酒,还给他蔬菜,他也有时候请那些农民来他这儿喝酒。菜不缺,有腊肉,有自己捡的野菌子,有鸡蛋,有鱼。

他养的猪每年都要杀一头,他自己杀猪,一个人杀一头几百斤的猪不要人帮忙。杀了猪给妻儿老母亲带一些去,地道的生态猪肉。还有羊,这是他劳动的果实,让妻儿们品尝,他有幸福感成就感。他说,他管护的这片森林里,有古茶树,他采来自己炒茶,到了秋天,野核桃、野板栗也会采许多,等孩子们春节进山来吃。有各种菌子,他自采自食,吃不完就晒干,拿回家,也捎给老母亲吃。

这深山老林宝贝不少,遍地都是,野生动物也不少,有猴子、野猪、白鹇、白腹锦鸡、竹鸡、眼镜王蛇。

一个人的山林和一个人的世界,使我们想到一个村庄形成的初创期,想到人类在森林中的存在。工作将他变为荒兽,他却使自己成了神仙。

……

作者简介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70余部,《陈应松文集》6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4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小说奖,全国环境文学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梁斌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华文成就奖(加拿大)、湖北文学奖等。作品翻译成英、法、俄、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中篇小说曾7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的“中国小说排行榜”。湖北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