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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19年第2期|江辉:我的暑假故事

来源:《江南》2019年第2期 | 江辉  2019年04月10日08:34

我喜欢每天的事情都循规蹈矩,像日课表一样把事情放在格子里,大家都依着格子走。我妻子知道我的脾气。家里毛巾我们都用无印良品,那是我过第一个教师节时学校发的,拿在手里,心情愉悦,以后每当用毛巾时,心里总是有种愉悦的回忆轻拂,因此从此没有换过,而且挂在毛巾架上也一定是光面朝外毛面在里。与妻子恋爱时用到过一次力士香皂,那气味很迷人,如法国香水,从此没有换过其他香皂,现在洗漱用品变成洗手液、沐浴液,但我依然使用这个香型的香皂。牙刷永远头朝上斜向右边。妻子老是骂我有病。骂归骂,但她不会去动我的东西,还给予配合,常常帮着做些小纠正。对于妻子的“骂”我都不往心里放,唠叨是女人的修辞,如果把这些唠叨从家庭日常中剥离,这日子不知道会多么枯燥。进门时我脱了鞋子,鞋头必定向外放,这样,出门时就很方便。妻子看不惯,说进门时不是被你搞得很麻烦?我不这样认为,进门大多时候是闲适的休息的,而出门往往要赶时间,特别是我们老师,上课不能迟到,哪怕是早自习也不行。学生的习惯、品质都是从老师这里一点一滴潜移默化的。这些都是日常的行为规范。而这样的规范如果有一天被疏忽或搞乱,那一天往往会出现一点事情。

我日子的基本形态是可以复制的。

所以,不是老同学的孩子们要补课,我也不会去办什么班;不办班就肯定没有后面的那些事情。

节假日办班补课不是我的本意,我怕烦。去年儿子也上初中了,尽管他成绩很好,学习能力很强,我还是布置给了他许多学习任务,主要是阅读文学作品,大家都说“得语文者得天下”,我也这样认为。我让他在初二前读完中小学阶段所有他该读的课外书籍,努力补齐我与他妈妈的遗传短板。我老婆在小学教数学。我是初中科学教师,说起来还是教研组组长,但这个组长不是官,教研组仅是一个松散的业务组织。现在学校抓应试,年级组才是学校管理的有机机构。我们没有别的资源,只能靠自己的成绩往前走。我们能做的就是给他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顺便陪他一起阅读。我也烦人情往来。以前断断续续在家里给过几个同学的孩子补课,如果不收钱,同学们觉得消费了我的付出,就送来烟酒。我又不抽烟不喝酒,还得去处理这些高档东西,弄得跟个贪官似的。今年我干脆收钱了,随行就市,互不相欠。也是实在推脱不了,都是同学的小孩,即使不情愿,我也义不容辞。而这些同学又都是市里部门和企业的头头脑脑,他们说话的口气也不容我推辞。一个在财政局当处长的同学,每次打电话来都是他一个人说话,布置任务,我正想解释几句的时候,“啪”,那边已传来很脆的搁电话声音。

我决定去外面找个空间,而且与同学们住的小区近一点,于是遇上了张娅老师。

在学校,我与她教的虽是平行班,但不搭班,所以接触还是不多,属于点点之交吧。就是平时在校园碰见了点个头,在微信朋友圈看见了点个赞的那种。

三月,一个玉兰花盛开的日子,我与她同时找到了富丽华小区边上一个店铺的二楼,那个地方有30个平米,她只有5个学生,我6个,给我们任何一方都显得浪费。我们一起查看了环境,厕所、楼梯、空调,连课桌凳都齐备,摆明了是为我们这样的人提供的。我笑笑,有市场必定有配套,市场一旦形成,产业的链条就会越拉越长。她看了我一眼,说你看怎么办,我说要不把这些孩子合在一起,凑成一个小班。她大概等的也是这个结果,一拍即合。于是,我在口头上画了一张表格,在四月份的第一个周末起,每天上午,一半时间数学,一半时间科学。下午也是。

我离开店铺的时候,她正和店老板娘说话,浅笑盈盈。我与她们道别,她的笑脸瞬间凝结成冰,一点过渡也没有。路上春雨绵绵,我一头雾水。

正式开班时,我们一批同学吃过一顿饭,财政局的同学做东。同学吃饭总是很放松,荤荤素素,海阔天空。这个年纪的同学,子女教育是一个首要话题。在这一点上,我对自己很满意,我的儿子带给我们的常常是高兴,是惊喜,不像这些同学要操补课的心。整个家庭也是一样,教师之家社会地位低一点,家庭教育的成功却让我站起来与他们齐高。苏林也习惯了,几乎每次同学聚餐都坐在中心位置,当仁不让。大家让他叫几个漂亮女教师来一起喝酒唱歌,他就笑笑说好的好的,叫他关照一下我江同学,他也好的好的,但从来没有下文。苏林今年初刚刚升任教育局副局长,分管业务。在同学的问题面前他总以“好的”为辞,不推也不依。我过去敬酒时,悄悄对他说,这些同学的子女现在周末都在我这里补课。不知有没有听清,他连声说:喝酒,喝酒。

在郊区县的湄子镇读高中时,苏林跟我关系最好,现在也不错。但学校里知道我们关系的老师并不多,有时我真想说出来叫大家知道知道,特别是叫校长知道。一个普通教师在学校常常会很憋屈,主要是来自领导和横向老师的夹击。有时我也想,要不要苏林跟校长来点一下。其实我只想校长重视我一些,或者来我们的办公室走走,聊聊天,最好是能说一下希望我挑挑担子,让我当个教务处副主任什么的,但又被我当众推辞。这样我就有了面子,我真心不想当官。但我始终没有这么做,也谢绝同学们帮忙点破,我觉得清高毕竟是老师的第一品质。

出事的那天该要出事。

那是暑假开始十天左右。一早,苏林发来微信,说今天下午局里要组织人员突击检查校外非法办班情况,重点是富丽华小区周边区域。他说那边举报较多。我把微信转给了张娅,不放心又打了电话,强调了时间、地点等要素。但张娅在电话里又哭了,还是为了寻狗的事。她的一只小狗一周前走失了,她一直悲悲戚戚,如丧考妣,说今天早晨她看错了一只狗想去抱,被人骂了神经病。我也觉得神经,不就是一只狗,至于吗?她说我没有养过狗,不知道狗与主人有多亲,总之与亲人无异。还说你连狗都不爱,还怎么爱得了学生?我觉得这爱的次序有点乱,但不想去纠正一个女人的娇嗔。出门换鞋时遇见楼上的老人去遛狗,狗在我家门口很响地叫了一声,被它这么一惊,我忘了带上手机。车子开到半路上才想起来。碰上这些小小的意外,在别人或许只是个一闪而过的小遗憾,但于我则时时担心今天会发生点什么。

富丽华小区在城市内环线上,我的课在上午的后半段,开着车早早地往那里赶,最多也要不了半小时,但心里还是慌。我承认这跟苏林的微信有关,我肚子里搁不了事,没用。

我前面是一辆奥迪A5,开得很慢,二三十码吧,这样的速度,我猜测驾驶员不是新手就是手上还有别的事情在做。刚好又遇上红灯,车子在红绿灯前远远地停了下来,离禁行横线至少还有二三十米的距离。我开得快,赶紧刹车,这样还是差点撞上了。只好贴着它的屁股在后头傻想:这肯定是个怕晒的女主,娘肚子里就晒怕了的那种。车东面一幢20多层的大厦挡住了早上九点来钟的太阳,斜斜地在马路上抛下一个阴影。A5就斤斤计较地停留在这个影子里。这个十字路口很是繁忙,稍稍一停,后面的车子就排得很长。

突然,驾驶窗里探出一只狗来,泰迪。小狗耷拉着头,无精打采。此时,绿灯亮了,我与A5同时起步。A5慢慢悠悠犹疑着,我准备加速超车,但小狗嘴里吐出黏稠的白色东西来,风一吹,粘在车上,也有部分飘向我的车。我恶狠狠地摁了下喇叭,下意识地一把方向准备从右侧超车。但距离太近,我追了A5的尾。

我担心今天会发生点什么,果然发生了,人便有些冷汗出来。这是我的典型症状。我把车速降下来,按下左侧车窗,在后视镜里看着A5上来。我要让她知道我不会逃逸,在速度上表明我对事故处理的态度。A5超了上来,我们在路边停下。确是一个女子,一个精心包装的女子,戴着宽沿的帽子,一副宽大的墨镜,脖子上也是从帽子延伸而下的披肩,手臂上穿着白色的袖套,总之对于阳光的毒辣,无论是主观还是客观她都给予了高度的重视。

我看不惯养宠物、怕太阳、不注意公德细节的人,说直点就是看不惯没素质的人,我把细节看得很大,不是说细节决定本质吗。

我看了一眼她的车,车子瘪了一只角,右尾灯凸出并往下耷拉,如蒸熟了的鱼眼睛,几根血管一样的电线勉强拉扯着,给人伤害惨重的感觉。

我说你的狗不应放在驾驶座,它向窗外呕吐了。她放下正在打电话的手,连声道歉,说小狗刚刚收养,不知道会吐,是不是晕车了,并说要不我们叫交警吧。

听到报警,我头脑就清醒了。必须快刀斩乱麻,我心里都是那边上课的事情。没等她再开口,我揽下了全部责任。我说我是老师,还要赶去上课,最好协商赔钱。

她却表示是她的不对,她不熟悉小狗习性,导致自己开车手忙脚乱。还一定不让我赔钱。这让我更加为难,我脱不了身。没解决好事情,我这个肇事者怎么能一走了之呢?

她摘下墨镜。她的眼睛很清澈,整个脸庞长得一是一二是二,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漂亮女人只要不跋扈,总会让人心生温软。

我们身边出现了一些围观者。这些围观者来自路旁。以前我来这里修过车,我知道这里一溜都是汽车轮胎商店和修理店。这些城乡接合部的汽修店,他们的业务是即时发生的,平时就闲着,闲着的时候店主们就聚在一起聊事,聊隔壁老王偷情,聊市里人事变动乃至巴以局势、韩朝关系。

从他们滔滔不绝的嘴巴中,在层层叠叠的话头里,如面对无序的课堂,我一时理不出头绪。他们的议题很泛,关于停车位置、小狗晕车、车子质量、赔钱修理、保险理赔等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这时来了一个小伙子,显然是女司机叫来的。小伙子叫她大姐,他们说了几句话,小伙子坐进驾驶室,按了下喇叭,就把车开走了。

当然,我告诉了她我的手机号码、学校、姓名等信息,车子修好后务必告诉我费用。

就这样,我还是耽误了小半天。

我赶到富丽华,已经过了十点半。空荡荡的教室里窗户大开,热浪滚滚。张娅一个人站在窗口,不知道看着什么。她目无表情地说:来过了。

我立刻警觉起来:谁?局里检查组?不是说下午吗?

她没有应答。

我大汗淋漓。有偿家教也好,校外办班更甚,尽管我们学校一百多位教师少说有一半都参与了,但一旦被局里抓了典型,那后续的影响便绵绵不绝。以前有过例子,年度考核基本合格,取消评优评先资格,这就等于在自己职称职务晋升的道路上挖了个大坑。而且这是师德问题,查到了斩立决,连校长也要连坐,扣办学考核分。局里很早就规定,城区学校教师凡被查实有偿家教和校外非法办班的,一律调往农村学校任教。

我向她要手机,我得赶紧给苏林打电话。她没给,拉着脸说,算了吧,我没有把你供出去。

我唰地红了脸,我的意识里确实转过我有否被查的念头。我是个怕事情的人。

我曾怕与她待在一起,惹出麻烦来。她,单身,有过一次闪结闪离的婚姻。但那能说明什么问题呢,我马上又从心里生出许多洁身自好的侥幸来,这是油然而生的矛盾心理。

她照例坐我的车回去,去她父母开的小超市那里。她半开着车窗。现在,我已熟悉她的坐车习惯了。第一次是我们一起办班的第二天上午,我上后面的一个时间段,我下课了,看她还没回去,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翻一本时尚类杂志。我说,回去吧。她便起身随我走下楼梯。我被这个场景小小地吓了一跳,我与妻子也很少这样的默契。她理所当然地坐在了副驾驶位置上,表扬我车子挺干净。我才知道她自己没车。那天我开得很拘谨,其实只要她在我车上,我一直都放松不了。她喜欢坐副驾驶室,我就不敢去多看右侧的后视镜,自己也怀疑自己会去偷看她的脸庞。她长得确实好看,我说不清楚,就是看了第一眼就会忍不住要多看的那种。车子小,她又坐在前排,经常这样,形成了规律我就怕,怕路上遇见熟人。况且她喜欢在快到家时打开车窗。

下车时,她说:他们还在学生那里问了,孩子们可能说到了你。

我立即又冒出汗来。

我在苏林办公室坐下时正好十二点,他们刚开了一个小会。我埋怨检查怎么改到了上午,他则责怪我手机不接微信不回。我说我把手机忘家里了,我的据点也被你们端了。他说自己也是才知道,刚刚的会上就是研究处理这件事情。说你没事了,你的问题我技术处理了。我说了我与张娅并班的情况。他说知道,但她有视频证据,没办法了。

相煎何急!我听了很不舒服,自己人打自己人还速战速决。连我一并处理了吧,我们是一伙的,要死一起死,只死一个我觉得愧疚。我说。

你发神经呀?他说,这话被你老婆听见,看不捏死你。

我还是提出让苏林帮帮忙,取消对张娅的处分。他说师德、人事这一块不是自己分管的,不方便去说,说了也没用。提前了突击检查时间,他也不知道,局里就是怕泄密。再说这是局党委会决定的,不是儿戏。之所以速战速决就是防有人说情,现在再来说情,市长书记也没用了。

我说,大道理我懂。他显然讨厌这个话题,便不再理我。

这天是个忙碌的日子,过中饭点了还不时有人敲敲门进来,见有人坐着,就说一声等等再来。我干脆拿了张报纸假看,与你局长耗时间。

果然,我赢了。苏林站起来,绕过办公桌,在我的肩头重重地拍了一下,眯着眼睛不怀好意地说:和我说实话,她是不是与你有关系,有关系我就去说。我说那就有关系吧。他说什么叫那就有,有就有。我说,有。他说,我相信你没有,回去吧,今天我真的很忙。不要给我弄出事情来。

我从苏林办公室出来时,刚好碰见校长也从局长室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像是面无表情,又像是白了我一眼。我无颜以对,我给校长惹事了。

后来被我追尾撞车的那女子发来短信,对造成事故再三表示抱歉。还说认识一个老师很幸运,听说您是名师,很想得到您的帮助。我说惭愧惭愧。

什么名师!我便又感慨自己的无能。尽管自知我的教学效果不错,家长对我也信任,但很少得到过校长指名道姓的表扬,总是只能在期末或年终混在大家堆里听听感谢,自我调侃。校长说,这一年取得的成绩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于是我笑称自己又被表扬了,成大家了。

她还说小狗是一只找不到家的狗,有一天窜进他们家,怎么赶也不肯走,看着也可怜兮兮,不忍心赶走,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喂养。她说那天小狗萎靡了半天,还出血了。

我回复了一个笑脸,这实在是个句号。我无意这些鸡零狗碎的爱心。

这之后有两个校外机构来叫我去上课,待遇说得很丰厚。我都回绝了,惊魂甫定,我可不想再出什么乱子。我想起以前有篇课文,俄罗斯作家契诃夫的《装在套子里的人》,我承认自己很别里科夫。

张娅又来叫找狗。

刚开始与张娅合伙办班的那几天,我的心里老是别别扭扭。她不在眼前时,脑子里的她是别人描述的,业务强,胆子大,敢说敢做。在她面前,与她聊天,我虽没去细看她的脸,但我知道她的脸很干净,如清风微拂,有暗香浮动。我不敢注视她,是因为我觉得不能让她误会我心理猥琐。我至今没有盯着她的眼睛与她说过话。在多次送她回家以后我曾问过她:第一天租房道别,为什么对我那么冷若冰霜。她说,你与人相处太过无聊,那么大的雨竟忍心把我一个人抛弃在荒郊野岭。怕我沾你一身腥?我被她呛得说不出一句话。确实,一直到后来我还在尽量回避与她单独共处。

我与张娅好几次一起去找过小狗,特别是市民公园。找得迟了有时就一起在外面吃饭。

我实在不想在外面吃饭,一则我家里还有妻儿在等,二则也常常会遇见熟人,很不自然。我检讨,男女同事间介意别人看法了,是否内心有所走神?对于找狗,我本不乐意,但也不忍心推辞。心里头她和妻子一直在较劲,互有胜负。她胜时我就随她在外面吃饭。心里没鬼我怕谁。

我必须完成另一项重要任务,就是买菜回家。妻子前段时间刚动过一个声带息肉切除的小手术,暂时不能讲话。她的小手术,已有过一些尴尬了。她去菜场,只能把菜名、数量写在手机上给人家看。惹得肉摊上的几个男人感叹,这哑女人居然也用苹果手机,用拼音打字,人长得清清爽爽,不晓得运气了哪个哑巴。所以现在一般我去买菜。

有天午睡醒来,懒得看书,就拿了手机看,有好几个未接电话和微信。因为怕影响儿子学习,我在家里都把手机开成了静音。广西和吉林的两个就不回了。本地的电话我一般都一个一个打回去,说不定是哪个家长打来的。未接的电话中一个是来推荐小额贷款的,一个营销二手房,还有一个是打错的。打错的那个还很野蛮,硬说是我打错的,很重地搁了电话,像是砸破了自己的电话机,我就会无声认错似的。

后来又与张娅聊微信。她说,刚刚午睡做梦又梦见狗狗小苹果了。我跟她说了撞车女子的小狗就是收养的一只走失的泰迪。我还特意去加了女子的微信,叫她发了狗狗的照片和视频过来。张娅说不是,气质上不像。

妻子发过来一个微信:跟谁聊天呢,这么半天?又是气吼吼电话又是静悄悄微信?

我想到那句“不晓得嫁给了哪个哑巴”,禁不住脸红,忙回了一个龇牙。

晚上睡觉时,我又捧着手机发呆。妻子微信问我近期是不是在读《论语》,我以前确实也翻翻科学教材以外的书,特别是关于国学方面的书,当然我听出了妻子有言外之意。我有点心虚,但还是壮着胆说,我的言行挨上哪一句了吗?妻子呆了一会才幽幽地发过来:食不语,寝不言。其实,我知道妻子肯定只说了表面的那一层。我忙回:那个那个,这不是天热么。妻子一听却拉下了脸,看得要发作,我忙发过去:嗓子,嗓子。

我不可能马上对妻子的责备做出回应,这样越加显得不自然。我发了一条:我们学校群里在发,我那个前几天发表在《班主任》杂志的德育论文,《中国教育报》全文转载了。她发过来问:把德育放大做小那篇?我忙回:是的。她又发:那又有什么呢?德育环境那么差。我回:润物无声,持之以恒,会有效果的,也是我们的职责。她又发:你虚伪。我回:感觉虚,但不伪。她又发:你可以说话。我顿了一下,看看她,两人都笑了。

临近开学,教师报到。局里相继明确了一系列人事。

学校平静了一个假期,人回来了,热闹也跟着回来,学校里又有声有色了。这一次我被卷进了话题里。人多的地方就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种什么发什么,不种也发,鸟会衔来,风会吹来。

张娅因校外非法办班被局里查获,受到处分并被调离城区学校,却去到了一个人人都想去的郊区镇学校。那个学校虽在外环线的外侧,却在市里最大的新小区里,属于为小区配套的学校。我们学校许多老师的房子就买在这个小区,张娅父母的新房子也在那里。学校是个小学。现在,多少中学老师都想去小学教书呢,从而避开越来越无聊的中考、高考。这些好事都让张娅一个人给端走了!好事还有,学校在外环线外面,因而还能享受农村学校津贴。

这事有点轰动。坏事变好事是必须有贵人相助的。大家自然把账都挂在我头上,他们知道我与张娅是一起办班的,而张娅为我一人承担了处分,说我与她关系非同一般,要不然怎么合办一个班呢?而且有老师说我与苏局是好同学,处理时做了手脚,否则我也下去了。但好事也因为张娅而变得暧昧,人心里有点堵的时候,思维的走向往往是负面的。我在学校本来口碑还算不错,主要是规矩和老实,教学业务也好。现在却被理解为有活思想,拽着青春的尾巴赶时尚。我当然知道这是苏林帮了我忙,钻了一个政策空子,给了我一个很大的面子,这样的忙确实只有苏林帮得上。

我试图在故事流传的环节上做些注释,却被嘲笑为自作多情。

这事起初大家还是口口相传,后来就出现在有些群里。许多老师都说常常看见张娅坐在我的车里,接接送送,有说有笑。他们认为张娅向来仗义,何况是关系这么紧密的同事。我知道他们说的这个“同事”意味深长。一直在群里潜水的校长发了一个言:江老师没有参与。于是,大群里稍稍安静了些。我也理解校长,多个老师吃处分,学校里就会多被扣分。那天在局里撞见,一定是他去向局长负荆请罪了。

糟糕的还有,听说消息的那天晚上,马路边,我妻子也凑巧看见我与张娅待在暗暗的车里,神色慌张。我对妻子说,张老师养的一只小狗走失了,我帮着一起找找。妻子转身就走,过一会发来一个尴尬表情,让我不懂,她是说谁尴尬呢?

现在这事已由不得我了。而且在学校里传播、蔓延得极快,故事变得更具体,现场感更强。因为是多种媒体的悄然传播,版本也呈多元化趋势。估计现在,学校里不会有人不知道的了。大门口的保安从来不曾留意过我每天的进出,这些天都目送我很远,那尖尖的眼光刺得我背上热辣辣地疼。浇花木的老头,昨天很慈爱地看了我一眼,像要把我抽紧的心挖去安进他的宽慰里。还有许多同事,不管事态的发展是否是他们想要的,他们及时向我表达了对故事真实性的怀疑,说江老师思想传统、生活严谨、注意小节,不是那样的人。这是对我操行评语的核心内容。当然,在此时,这样的认识和评语就如故事情节的跌宕,往往越发诱使人去深度发掘。格物致知本就是教师的职业性格。这样掘地三尺的深挖,达成的共识或者说层面上的东西是,即使大家有不相信的愿望,也没有足够的理由否定。结果网络上,家长也在进一步地演绎。这样的新闻纵使千篇一律,情节雷同,被明星们演了又演,但只要蕾丝花边上加了肉色,依然还会被咀嚼出新意,脍炙人口。

我估摸在这个特定的传播过程中,许多人对花边还是心生艳羡和嫉妒的,怕的只是成为新闻。

开学在即,事情越来越往下滑。我依然每天按部就班,但心里总是别扭,人家对校外办班根本不在乎,却老是记着自己另外的事情。人家不在我面前说,我连解释都没有机会。校长肯定也这样理解。本来我是应该继续带我的初三的,却突然把我调整到了初一,而且不做班主任了,难道我原来优异的带班成绩被抹得一干二净了?昨天神思恍惚还闹了笑话。吃过中饭,我在厕所偶遇校长,我进去,他出来。他吧唧着嘴巴,牙缝里插着一根牙签。我想也没想就向他问好,“校长吃过了?”校长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话被同去的刘老师抓住,当作段子发到了群上。这家伙,取笑了我,也不动声色取笑了校长。可我本是好意。只是有时候本意是不能解释的。我依旧真切地感受到了周边无数围观者的眼睛。

午睡醒来时,张娅约我去市民公园走走,顺便找找小狗,问我敢不敢。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被她一激,一股豪气升腾起来。当然要不了多久政府机关就下班了。苏林叫我们一起吃饭,说是一个家长相邀,还与我有撞车之缘,地点就在公园附近。说完不忘补上一句:他们可不是普通人家哦。

我们把车停好。尽量走的小路,杂乱无章的地方小狗容易迷路,这些地方碰见熟人的可能性也小。

我们是在公园喷水池附近看见那个女子的。她穿得很正规,短袖长裙,皮肤就是牛奶白的那种。

我正在跟一直玩着手机的张娅介绍,那女子就是被我撞车的那个人,今天请我们吃饭的就是她的家人。“啊——”张娅先惊叫了起来。我看见,一只大狗,应该是牧羊犬,已经扑在那女子身上!

那一瞬间,我崩溃的脑子里闪过两个字:完了!这狗疯了,娇俏的女子这一下不被咬死,也会被撕下一大块来。那边的她也是灵魂出窍的一声惨叫。我闭了眼睛,不敢看血腥残忍的场面。我喘不过气来,浑身发抖。张娅已经一个箭步,紧紧拉住了狗绳,但还是一次次地被挣脱。

谁的狗?谁的狗?我大声喊叫。

狗有个非常短暂的停顿,然后仍然一下一下往女子身上撞。女子脸色煞白,没有血色的白,死人一样的白,但她似乎没有受伤,只是绝望地看着我们。

我看清了,狗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即便是它间或的一扑,也不偏不倚都正好扑在她的胸前,她隐约可见的胸罩外面的衬衣上,沾满了狗的唾沫,天光下闪闪发亮。狗在大家一声声的呵斥中围着她快走,嘴里不时发出压抑的狼嚎般的呜咽,黑玻璃珠子一样的眼睛里看不出凶残。

我与张娅一起拉着狗绳,死命地往外拉,但狗还是恋恋不舍,与我们拔河。

外沿迅速围拢了一圈人,慑于狗的凶猛,不敢走得太近。这个时候,狗主人几乎和警察一起来到现场。狗主人铁青着脸,向警察连连解释,自己只是去上了个厕所,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又说,儿子有狗证,也打过疫苗。它平时挺温驯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警察要求我们一起去到公园管理处办公室,协助调查。

我们走进管理处时,苏林也到了。他叫了一声“大姐”。看到苏林进来,那女子先是一惊,但马上向苏林点了点头,她的脸也慢慢由白转红。我们都一阵惊喜。我都来不及去想苏林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来得那么恰到好处。

我向警察做了尽量客观的过程描述。狗爸爸立刻又做解释,话语说得颠三倒四,紧张得很。警察阻止了他的话,说我们分析分析原因,想想看,为什么狗只扑你而不扑别人。女子听得不爽,忽地站了起来。警察摆摆手,示意坐下。我非常理解她,尽管没有受伤,但那种羞辱和委屈是巨大的。

苏林却得了提醒似的说,这位同志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他对警察说,我是教育局的。我忙向警察补充,他是我们局长。苏林拉开我,告诉警察,我们学校里也有发生过狗扑学生但不咬的吓人事件。

接着,事情突然变得很简单。苏林和警察配合,很快还原了事情真相。

苏林向着女子说:扑人的狗一般都是公的。狗主人连声说是是是。苏林接着说,被追扑的人往往家里养了母狗,而且母狗正在发情期。主人把发情期母狗的气味留在身上了,因而往往会引起公狗的强烈兴趣。

女子说确实养了一只泰迪,刚刚收养,没有经验,不知道它发情。只是最近狗狗流血了,像是来了例假。警察说这是狗到了发情期的典型表现,出门之前你肯定与它亲近过。

我们都十分惊讶。女子听得如此说,脸色慢慢变得平静。

狗主人似乎还在紧张,在等待处罚或者赔偿。我们也在等一个处理结果。女子却站起来对苏林说:有惊无险,有惊无险,我们回去吧。

事情突然发生,又突然过去了。公园里的树木如洗过一般翠绿。

我们一起从公园管理处办公室出来,我开始深刻忏悔,许多事情都是补课弄出来的。我保证,再不给人补课什么的了。不补课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节外生枝。我的生活只适合两点一线,多个点面只会多些麻烦。照顾好妻子儿子才是自己的真正财富,我还是回归自我,回归既成轨迹。我特别感谢了苏林。张娅一直没有言语,我当然也替她当面感谢苏局长。对于感谢,苏林一直很平静,回头看一眼后面的张娅,放慢了脚步。

时间还早,张娅建议,三人去了一个茶室喝茶。

喝到天色微暗时,苏林发了几个微信,便开车领着我们来到公园旁一个幽静的所在。一进屋,苏林一口一个大姐地叫。那女子换了衣裙,笑容可掬。于是我们也跟着苏林叫大姐。大姐笑着对我说,我与江老师最是有缘,我们也是老朋友了。大家便一起朝我看并微笑,带着羡慕。除我们之外,还有几个也是老师,应该是别的学校的,他们又与苏林热情握手。大姐又向大家说:这是朋友公司的食堂,几位老师将就一下。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个插曲。不知哪里钻出来的泰迪,嗖一下蹿到张娅怀里。张娅一惊,但马上惊喜地叫了起来,真像我的小苹果!一边抱紧了,一边去摸小狗的耳朵。大姐说,小东西鬼怪精灵,知道谁懂它喜欢它。大姐又提到收留小狗的过程,说到影响我开车造成追尾的事故,然后适时地总结:真是有缘!张娅也说有缘。大家都附和有缘有缘,还说大姐真是爱心满满慈悲心肠。

大姐跟坐在身旁的苏林耳语了几句,饭席就开始了。

在一片轻松温和的气氛中,大家都不喝酒,以饮料相代。餐桌上大家互相谦让,没有谁逼谁喝酒的纷乱喧嚣。苏林一遍一遍向大姐敬饮料,还一杯一杯地强调这是代敬咱老大的。当然也态度谦恭平和地敬张娅和我,敬所有老师。我们去敬饮料时,大姐也频频欠身问候并回敬。我简直有种被待若上宾的感觉。苏林还不失时机地抖露几个教育系统的趣事和笑话,让大姐开心,也使饭桌更添几分文雅气息。尽管我们已心里明了,但苏林始终没说叫我们来吃饭的意图。倒是大姐不时地向我们反向介绍他的儿子,骂他多少调皮捣蛋,听得出来,那都是聪明活泼,只是成绩与聪明尚不够匹配。一顿晚餐,说说笑笑,吃得意犹未尽。

我把车开到门口,到处找张娅,我几乎已经习惯了她坐我的车回去。她大概是见了我停着车不动的缘故,从后面车里出来走过来打个招呼,说坐苏林的车回家。

苏林。她叫名字,没有叫苏局。

我堵着他们车了,只好先开走。

回家后,心里居然有点堵,一直睡不着。正胡思乱想,忽然手机接连不断地振动,是收到微信的提示。这是张娅这个年龄人的微信习惯,一句话一条信息,言虽简,意连贯,不像我们长篇大段一口气说完,她说读着吃力。一看,果然就是张娅。她说小苹果回家了,还附了十来张小狗的照片和视频。里面的狗和人,都是一副幸福的表情。我回:奇了!又回了三个惊讶的表情。但她还是意犹未尽,发来一段语音,很快又是一段,说这是苏林让大姐送的。大家上车时,那狗顾自跟着张娅跳上了座位,钻在她怀里不肯下车。苏林就对大姐说,狗狗跟张老师亲呢。大姐说,好啊好啊,那就给张老师添麻烦了。还忍不住表扬,苏局总是能猜到我的心思。

妻子盯着我,问是谁,半夜三更的。我说没事,张娅又得到一只狗,睡吧。

第二天一早,学校开了个开学前的教工会议,部署学生报名工作。会议上校长明确了几个中层干部,这次竟然有我。确切的是,我被任命为德育处主任,协助校长主抓全校德育工作。这是一个中层正职的岗位,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属于突发事件!我成了一匹黑马。我身上立即有汗冒出来,以至于一时坐立不安,觉得头低也不是仰也不好,低头显得故作镇定,仰头则有点傲视群雄。我还不敢旁视,我知道老师们此刻的表情一定错综复杂,这是好多人觊觎已久的位置,而我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我等的是批评和处分。当个小干部,是以前有点教育教学成绩时的梦想。地位的卑微也限制了我的想象,我只在自嘲中想到过中层副职,而且在意义上象征大于实际。

会议一结束,我就逃回家。我生活的曲线,在这个暑假走进弧底,现在却一下被拉到半空,感觉很失重。也仿佛突然吞下一块夹生的肉,需要好好咀嚼消化。妻子还未回家,我打去电话,叫她立即回来。妻子回家后,摸摸我头,在手机上陆陆续续写道:这是学校对你教学科研成绩的充分肯定,说明学校领导长的是识人的慧眼,根本没把你那么严重的错误当作事情。而且这么一来,课时少了,绩效工资体系里却长出来一栏职务工资。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人,关键是活个脸面!

我冷静下来后,脑子里有个东西浮上来,显示得却一直不甚清晰,像喝了酒的感觉,有些飘,却又实实在在。

我试探着问妻子:要不要去校长那里推辞一下,或者问问苏林?

妻子拉下脸,不再写字,直接用沙哑的嗓子喊: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