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19年第2期|班宇:渠潮(节选)
来源:《十月》2019年第2期 | 班宇 2019年04月11日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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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穿一件厂办发的背心,胸前红章洗得发白,松松垮垮,底下卷着边儿,肩膀搭一条凉水里浸过的毛巾,拧得半干,趿着皮色的塑料拖鞋,不紧不慢地从院内走回屋里,给自己倒上半杯开水,又敞开柜门,合页发出一声悠长的声响。李迢揉揉眼睛,拧亮立柜里面的电视机,调小声音,坐在炕沿上看节目,没两分钟,便有些犯困,头脑昏沉一片,忽然听见门外有响动,偏头望去,一道模糊的青白身影闪过,虽已是夏天,但窗上糊着的塑料布仍未揭去,李迢慌忙起身,刚将背心掖好,满晴晴便推门而入,先不讲话,提着眼睛四处巡视,又坐在木头椅子上,向后倚靠,伸展双臂,对着电视抬抬下巴,问李迢,演啥节目呢?李迢说,电视剧吧,译制片。满晴晴接着问,叫啥名字,讲的是何方神圣,一一道来。李迢说,鬼片,《高楼轶事》。满晴晴说,光天化日,还想吓唬我。李迢说,不骗你,不信你坐下来看,这里面的人,一只手弯起来,在墙上敲三下,就能穿墙而过。满晴晴说,崂山道士。李迢说,民主德国拍的,东德道士。
两人坐着看了十几分钟,本集结束。满晴晴眨了眨眼睛,说道,没看明白。李迢说,都有前因后果,光看半集怎么行。满晴晴说,那你讲一讲,到底怎么回事,一字不落。李迢想了半天,不知从何谈起,便说道,那样就没意思了,还是得看他们演,活灵活现。满晴晴拍了下脑袋,说道,差点忘了,李漫呢,我新学个戏法,特意来变给你们看。阳光狡猾,四处窜动,满晴晴的额头上沁出细微的汗珠,轻轻闪烁,李迢抬眼扫去,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便回过神来,说,估计在看书,等我喊他出来。满晴晴说,快点儿,我还得回家帮我妈洗衣服。
李迢走在前面,李漫紧随其后,从院儿的另一侧走下三层台阶,满晴晴等在门口,脚踢窗沿,神态焦急,倒像是房间的主人,进门之后,又迅速安排他们兄弟端坐正中,并摆好姿势,双手扶膝,目光直视,再从口袋里摸出半把扑克,开始洗牌,两摞对插,从前往后捯牌,反复数次,扣起手指,谨慎抬起一角,昂首展示。她清清嗓子,模仿播音员的口吻讲道,观众朋友们,请记住您眼前的这张扑克牌。李漫和李迢目不转睛,满晴晴又补充道,你们看好,我后面也没翘起来,这副牌也没记号,对不对?也就是说,你们知道这张是什么,但我是不知道的,对不对?李漫推推眼镜,说,对,你不知道,这张牌我记住了。满晴晴说,好,现在由你们来重新洗牌。满晴晴闭起眼睛,向前拱手,李漫接过扑克,又捯几轮,再递给李迢,李迢撇着嘴摇摇头,直接交还给满晴晴。满晴晴接过来,摆在缝纫机上,用手缓缓抹开,每张间距平均,思量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指头来回点算,最后从中抽出一张,表情坚定,反手甩到桌板上,尖声喊道,草花J儿,对不对?李漫和李迢愣在那里,没有回应,满晴晴着急地问,对不对嘛,给个动静。李漫用手遮在嘴边,咳嗽了一声,然后说,对。李迢也附和道,对了,有一套。满晴晴笑着收好扑克,边往外走边说,是吧,新戏法儿,次次准,不带差的,师傅今天刚教我的。李迢忍不住跟上去问,哪个师傅啊?满晴晴说,还有哪个,我们街道厂子里的徐立松呗。李迢不屑地说,他啊。满晴晴说,你有意见?李迢说,没有。满晴晴说,走了,回家干活儿。走出几步,又转回来,两根手指拈起李迢的背心,拉成帐篷形状,又弹回到他身上,然后说道,礼拜六晚上,能不能别穿这件来。李迢摸摸脑袋,说道,那当然,那当然,今天我主要就图个凉快儿。
满晴晴哼着曲子往家走,几个孤零零的起伏声调,不成篇章,李漫和李迢站在院子里,腰板笔直,平视凝望,直至她迈开大步,转过弯去,消失在絮语般的流水声里。已有将近一年,但地下自来水管还没修好,房子与房子之间形成一道清澈的、散发着氯气味道的溪流,蜿蜒而行,日夜汩汩流淌。李漫回到房间里,又立刻走出来,掏出一包烟,递给李迢一支,自己也叼起一支,分别点着,二人坐在窗台上默默抽着,天空划过几道雨丝,细长而温热,远方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春天的最后两道闪电在彼处降临。他们将烟反掐,收至手心,以防淋湿,烟头忽明忽暗,烧得很快,雾气呛眼,猛吸一口,便有白灰散漫地飘落在红砖上。
黑色的二八横梁自行车,永久牌,链子盒儿刚用小壶机油蹭过,夕阳一照,熠熠生辉,后挡泥板有些掉漆,但不影响整体美观,车踢子像一道笔直的光束,伸入湿软的泥土里,车把歪向一旁,没挂车筐,白塑料布套在鞍座上,上面还有几道滚动着的雨水。
这辆车在街口一停,便意味着李老师下课归来。最后一堂课四点半结束,讲的是焊接电工,基础课,黑板上写好公式,让学生计算直流电和交流电,又介绍几句弧焊变压器,传阅布满霉斑的教学图片,最后安排作业,回家观察电器标牌。下课铃响后,李老师推着车去食堂门口买豆腐,塑料袋装,挂在车把上,卤水在里面来回动荡,出了校门,他紧蹬几下,跨步上车。
李迢更晚一步到家。待雨停后,他才出发去市场买菜,时间不早,各家基本已经收摊,只有零星几户,路灯放着暗淡的光,满地纸壳和菜叶,李迢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使他想起另外一个时刻,李老师常在酒后对人讲起,翻来覆去,不厌其烦。那时他的次子李迢刚刚出生,其妻产后身体虚弱,下不来床,当时有说法,讲腰肝汤能进补,功效显著,李老师便总来这里搜寻猪腰和猪肝。那时集市尚未成型,只有一些推车进城的散农,有好几次,他刚赶过来,便听见喊声,“大盖帽儿来了”,只一瞬间,农户四散,人与马皆疯跑而去。商店里都是凭票限量供应,这些俏货更是不好买到。李老师走在满地的菜叶上,咯吱咯吱,响声清脆,一不留神,滑倒在地,许久未起,仰天叹息。家庭原因是一方面,此外,也适逢学校搞风潮运动,每天轮番起义,李老师每日睡不安稳,战战兢兢,上班就是批评自己,反思不存在的问题,也写检举材料,权衡利弊,两眼泛黑,内心煎熬,眼看着同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该说的,不该说的,他根本分不清楚,骑在车上经常是两腿发软,踹不动脚蹬子,像一片落叶,在风里左右飘晃。
有一次,东西还是没买到,正准备回家时,看见有人摆摊算命,李老师骑车转过去,单脚点地,有气无力地问,准不准?那人说,算着看。李老师说,你算算我,什么时候能买到猪腰和猪肝。那人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说道,今天买不到,明天也买不到。李老师说,放屁吧。那人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叹口气说,我瞎讲的,我也不是张屠户,不管这个。李老师说,那你管什么?那人说,我管讲故事。李老师说,来讲一个听听。那人说,五分钱一个,保管对你有用处,听完再给也行。李老师说,讲吧。那人说,我看你这一身儿,带毛料,至少机关干部吧,坐办公室的,我给你讲个你的同行,也是当官的,钟馗,认识吗?李老师说,听说过,古代人,捉鬼。那人说,对,长得丑,谁都嫌弃,考试合格了,皇上也不要他,一头撞死,有点脾气,阎王爷怜悯,让他帮忙捉鬼,说有一次,正月十五,钟馗在灯会上闻到有阴气,腾挪闪展,来到近前,走马灯一照,嚯,果然,发现一只野鬼,想上去降服,但灯会上游人太多,暂没打草惊蛇,静步跟在后面,走过集市,穿过房屋,来到郊外的一片树林里。李老师说,故弄玄虚。那人接着说,那只鬼走到暗处,摘下衣冠,猛一回头,展现面貌,双眼看着钟馗,钟馗大吃一惊,嘿,你知道这鬼是谁吗?李老师说,故弄玄虚吧,还能是谁。那人说,想你也猜不到,这是个女鬼,原来与钟馗同住一镇,三代贫农出身,成分还可以,曾介绍给钟馗做妻,但当年嫌弃钟馗铁面虬髯,相貌难看,死活没有同意,一段姻缘就此作罢,钟馗见是故人,好奇便问,你怎么变成野鬼了呢?她就说,我后来嫁与一官宦做妾,被大夫人日夜折磨,最后遭陷害致死,过程曲折,讲得情真意切,字字滴血,戏里怎么唱的来着?“夜色静,寂无声,故园热土一望中,物是人非倍伤情。”钟馗听得也心生几分怜悯,想上前安慰两句,她叹了口气,又变换脸色,严正说道,你今天也不用放过我,我是鬼,你是来捉鬼的,各司其职,我老远就看见你,特意引你来此,不要惊扰世人,请将我捉去吧,钟馗不解,问她,你既然知道是我,为何不逃?她说,逃不过命,都有定数,再活一次,我也不会嫁与你为妻,你也只能去捉鬼,我悄悄地来,也悄悄地走,做人做鬼时都一样,挨打也都一声不响,你不用同情我,我也不用你同情,别的鬼怕你,但我不怕,我知道你也是鬼,你我一样,相互折磨而已,各有劫数。钟馗听后,心头仿佛中了一箭,不捉了,踉踉跄跄,掉头离去,行在长夜里,捂着胸口,几步一停顿,明知那女鬼在身后,却也不敢回头去看。李老师听得入神,说,坏了,坏了,中了奸计了,苦情戏,一世英名。那人说,没有奸计。李老师说,然后呢?那人说,没有然后,钟馗睡醒一觉,眼泪沾襟,躺了半天,起床继续捉鬼,驱除邪祟,雷厉风行,保佑一方平安。李老师松了口气,说,原来是梦。那人说,你说是就是。
李老师往家里骑,想来想去,迎风流泪,到家时,妻子躺在床上,声音虚弱,看他眼眶通红,问他说,是不是又没买到?他点点头。她说,去了大半天。他说,听人讲了一个故事。妻子问,什么故事?他复述一遍。妻子想了想,说道,好故事,现在也都是自己人,互相折磨,各司其职,要宽忍,不要记恨。李老师说,我不记恨。妻子说,能不打扰的人,就别打扰,一觉醒来,该上课上课,该捉鬼捉鬼,一场梦而已。李老师说,我懂。李漫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摸着他妈妈的脸。李迢睡在床上,鼻息平缓,黄疸尚未褪尽。李老师忽然想起火炕还没烧,便拎着生锈的斧头,推门走出房间,去后院打出两天的劈柴。
李迢蹲在地上择菜,切好豆腐,洗干净一把小葱,李老师炸好鸡蛋酱,炒了一盘土豆片,又焖好一锅米饭,解开围裙,兀自拎着半瓶白酒上桌,给李迢扔下一句,喊你哥来吃饭。李迢不太情愿,但仍走到李漫的房门前,轻敲两下,之后便坐回位置,捧起饭碗,望向不远处垂落在半空中的天线。
餐桌摆在院子中央,过堂风吹过,十分凉爽,不时有路过的邻居望过来,李老师跟人点头打招呼,来喝一口?那人摆摆手,改天,今天家里有菜,李老师喝好。李老师点点头,他的一位学生也住在附近,拎着一袋虾皮儿送过来,说是家人出差,从大连带回来的,鲜灵儿,李老师推辞几番,最终收下来,摊在桌上,卷好塑料袋,用手捻起几粒虾皮儿垫在舌头上,再抿一口白酒。
小半杯下肚,李漫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叉开腿坐在板凳上,自顾自地吃起来。李老师问,李漫,今天复习的是什么?李漫说,均值不等式,也背了一点古文。李老师说,还有一个多月了,这次好好考。李漫不耐烦地说,知道。李老师说,今晚还去同学家里复习吗?李漫说,得去。李老师点头,又问道,这次报哪里,想好没有?李漫说,等等再说。李老师说,要我看,锦州医学院。李漫没有说话。李老师继续说,刚成立不久,分数不高,离家近,渤海湾,日出日落,风景不错,另外,学医的话,毕业工作好,去医院上班,铁饭碗,朋友邻居以后也都能照应到,借得上光。李迢在一边接话,他咋能去锦州,报哪儿还用问嘛,肯定是上海的学校啊,施晓娟写信说在上海等他呢。李漫放下筷子,盯着李迢,说道,你看我的信了。李迢不敢直视,轻声说一句,不稀得看。李漫说,侵犯隐私,在国外,你这就是犯罪,要判刑几年。李老师插话道,你去上海,我也不是不同意,但那边人生地不熟,毕业以后怎么办,分配到哪里,都是问题。李漫说,不用你操心。李老师又说,反正我是不同意。李漫说,我都说了,不用你管。李老师说,好,以为我爱管呢,你们两个,我早都管够了,要不是你妈生前有话在。李迢抱怨道,说啥都非得带上我。李老师说,我恨不得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滚远一点,我自己落得清闲,真的,我现在就这么一个愿望。
听完这句,李漫起身而去,回到房间,取出褐色的公文袋,驼着背,夹包出门,几页油印的卷纸露出白边儿来,桌上的饭还剩下一半,粒粒稻米在空气里变得透明,并重新发硬。李迢也随之离开,从抽屉里翻出一副扑克,握在手里去找满晴晴,想去问问她的那个戏法到底怎么变出来的,想了一下午,仍觉奇妙。只剩下李老师,独自坐在逐渐袭来的黑暗里,屋里的日光灯没关,炽烈的白光朦胧地映到外面来,镇流器嗡嗡作响,蚊虫乱飞,他一边驱赶,一边自己吃了很久,半截小葱搭在碗边,白酒喝得也慢,最后竟还剩下一些,他重又仔细倒回瓶中,拧紧瓶盖,收拾碗筷,回到屋子里,打开收音机,沏上一杯茶水,准备听新闻,但还没等开水晾凉,便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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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跟着李老师去的铁西副食品商店,呈环形盘踞在齐贤街与六马路的交汇处。李老师很喜欢这条窄街的名字,齐贤,取自《论语》,见贤思齐,能自省,有上进心。门口挂着塑料布,齐齐落下,李迢锁好车,直接掀开钻进去,没顾得上后面的李老师,几缕帘子遮在李老师的脑门儿上,他皱紧眉头,用手一一拨弄开来。
李迢和李老师转了一圈,人挤着人,贴着前行,胳膊打架,眼花缭乱,出了一身热汗。品类繁多,不知从何入手,正发愁时,迎面碰上一位李迢以前的同学,此时正穿着工作服站在柜台后面,胳膊上箍着花套袖,朝他摆手示意,面露微笑。李迢稍稍回忆,才记起她的确切名字,冯依婷,从前极瘦,皮包骨,脸色泛黄,看着营养不良,总请假,不怎么爱说话,但语文学得不错,能造句,成语用得恰当。李迢挤着过去,跟冯依婷打招呼说,好久不见,你在这里上班?冯依婷说,是,毕业就来了,家里安排的,顶我妈的位置,给人抓糖。她一边说着,一边拎着簸箕一样的小杆铝秤,撮起一堆糖块儿称重,动作娴熟,然后用牛皮纸包好,细绳勒紧,有棱有角,方正得体,双手递给顾客。趁着空闲,她问李迢,你来这里是要买啥?李迢说,准备进厂子,要拜师,想送点礼物,不知道买什么好。冯依婷说,怎么才拜,一直没上班啊?李迢说,没有,厂子刚开始招工,去年也没招人啊,在家里硬挺一年。冯依婷拎着秤杆想了想,说,来吧,我给你安排,拜师跟结婚差不多,四样礼,烟酒糖茶,意思到位即可。李迢很高兴,如遇恩人,连忙说道,那我可全靠你了,这几样你帮我买好。冯依婷摆摆手,笑容依旧,解下工作服,嘱咐两句同事,便从柜台里绕出来。李迢和李老师跟在她身后,穿梭在人群里,逐个击破,先取来两瓶鸭溪窖酒,又拿上一条大前门,两包牛皮纸茶叶,最后回到柜台,称了两种糖果,一包司考奇,一包运动糖,合并打起包装,拿在手里沉甸甸,颇有分量。李迢完全听从指挥,二人配合默契。东西置办齐备后,冯依婷将李迢父子送出门去,李迢挠着头,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怎么感谢。冯依婷说,老同学,小意思,举手之劳。说完跳着走回商店,意气风发。李迢伸个懒腰,单手提着买来的礼物,跨上自行车,时间尚早,他们父子骑得很慢,浑身热汗逐渐被风吹干,抬眼是晴空万里,几只鸽子从头顶的电线上掠过,双翼扑动,鸽哨嗡嗡作响。
说是五点正式开饭,满峰还是迟到了二十分钟。刚一进门,先朝着空气敬了个礼,同时哼哈一声,以表歉意,中气十足,然后摘去前进帽,扔到沙发上,帽檐一圈油黑,又低头脱胶鞋。李迢起身,始终站在一旁,不敢言语,待到满峰整理完毕,才被满晴晴的母亲介绍一番,从小看着长大,品性好,心也诚,想去厂子里上班,学门手艺。满峰点点头,伸出粗糙的手,来回揉着李迢的肩膀,捏得关节咯咯作响,盯着李迢的古怪表情,满峰问道,我这手劲儿,你觉得怎么样?李迢说,厉害,咱们工人有力量。满峰敞开衣襟,坐下来边吃边谈,像一座落地摆钟,沉稳坚固,声音震耳。
满晴晴说,叔,夹菜,特意给你做的红烧肉,放的红梅酱油,高档次,不是散装的货。满峰摆摆手,说,中午刚吃的风味楼,徒弟请客,四菜一汤,还没消化,暂时吃不下去。满晴晴又说,这个李迢,你好好带他,他笨,你多踢多打,随便收拾,不要钱。满峰靠在椅背上,举起筷子讲道,厂子里上班,三点最重要,第一,听话,第二,勤快,第三,孝敬,朋友用心交,师傅拿命孝,技术都是可以培养的,但这三点,是胎里带来的本性,缺一不可。李老师一边应承着,一边递去眼色。李迢转回身去,将备好的烟酒糖茶客客气气地双手奉上,没有说话,笑得十分腼腆。满峰接过来,质问说,这是啥意思啊,要让我报销呗。李老师连忙打圆场说,一点薄礼,不成敬意,孝敬满师傅的,日后多多关照。满峰哈哈一笑,说,我开个玩笑,这孩子我看出来了,挺含蓄,有内秀。李老师说,靠您栽培,不成气候。满晴晴的母亲从厨房里拎出一瓶白酒,递给李老师拧开。满峰在一旁说,老龙口绿磨砂,口感好,醉不口干。李老师说,满师傅识货,我都不认识这些,平时只喝点散白。满峰说,你们知识分子,现在待遇还没上来,这个有徒弟给我送过,红磨砂和绿磨砂,毛玻璃酒瓶儿,两种新产品,远销海内外,沈阳风味名品。李老师先给满峰倒满一杯,又给自己斟上。满峰手指敲了敲桌子,又点一下李迢的杯子。李老师说,他就不喝了吧,没有量。满峰说,锻炼锻炼,厂子里上班,不会喝酒要挨欺负。李老师说,也是,得听师傅的话。于是酒瓶递给李迢。李迢看看李老师的脸色,抖着往杯里倒了二两,满晴晴在一旁喝饮料,提着杯子,斜李迢一眼。李迢匆忙站起身来,双手握杯,毕恭毕敬,走到满师傅面前,杯口碰杯底,由下至上,仰脖喝下一口,辛辣力道直冲头顶,李迢龇牙咧嘴,险些流出眼泪。满师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说,行,有诚意,以后看你的工作表现。
两杯白酒下肚,李老师和满峰找到共同话题,同样中年丧妻,都是苦命之人,李老师有情有义,越讲越辛酸,半夜里,借着板车推到医院,还是没救回来,生命里最漫长的一个晚上,一分一秒,记得清清楚楚,此后多年,独自拉扯两个儿子,来回算计,行事小心翼翼,艰辛不必多提。满峰膝下无子,更开明一些,劝他说,这回你儿子也有工作了,你也可以再找一个。李老师说,不敢想,还有个大儿子,在准备高考。满峰问,第几年了。李老师说,第三年。满峰说,那得小心一些,我邻居家的孩子,恢复高考那年开始,一直到现在,三十多岁,满脸胡楂,也还在考,年年托关系报名。李老师说,怎么一直没考上,许不是那块材料。满峰说,那你可说错了,从第二次起,他就考上大学了,每次考的还都是不同学校,天南海北,但他就是不去读,去年考上的是天津南开,英国话专业,驰名中外吧,录取通知书上午刚发下来,他下午就给撕了,说是还不满意,今年要继续考,想上清华。李老师说,怕是魔怔了。满峰说,我看也像,就是考上清华,也未见得能去念书,现在是每天点灯熬油,吃完饭后,碗也不洗,地也不擦,直接在圆桌上铺开几本书,打开台灯,埋头苦读,我去过他家两次,他都是低头写写画画,谁也不理,没有礼貌,我一眼瞥过去,那几本书上全是各种颜色的笔记,密密麻麻,看着瘆人。李老师说,家里人也不管一管,这很危险,有过先例。满峰说,知识分子家庭,处事太文明,没法儿管,这要是我的孩子,二话不说,上去两个耳光,直接扇个跟斗,我看你他妈还考不考。李老师附和道,你还别说,有时候就得这招儿,管用,有个古代典故,范进中举,考试通过,疯癫了,最后也是一巴掌抽醒的,做回正常人。满峰指着李老师对桌上其他人说,听见了吧,不愧是老师,头脑清醒,我就愿意跟明白人唠嗑,对付不同的人,你得有不同的办法,我们车间主任开会也经常讲这个,因材施教。
晚上八点半,李老师已经微醉,拄着脑袋凝视桌沿,满峰喝得兴起,大嘴一撇,继续讲个不停,海陆空三栖,为主席献计献策。满晴晴吃完下桌,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李迢几次想起身,活动一下筋骨,去陪她说几句话,却无奈师傅还在桌上,不好躲去一旁。他一直想着要去提醒满晴晴,她的师傅徐立松不怎么正派,蔫坏,当年在学校时,曾因扒眼儿进去过,要不是因为他爸徐卓是警察,估计直接就判流氓罪了,侮辱妇女,道德败坏,但这个事情,他又没想好要怎么开口,满晴晴比较单纯,委婉地讲,没有效果,直说的话,也不合适,怕是最后又落不得好脸色。
正在犹豫之间,外面忽然有人敲门,满晴晴的母亲念叨着,这么晚了,能是谁呢。满峰拍着桌子说,好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呢,怕啥,把门打开,看看到底是哪位不速之客。满晴晴的母亲拉开外门,惊叹一声,钻进来个大盖帽儿,李迢歪过身子,探出去看,心里一惊,怎么想谁谁就到。原来是四牌楼的片警徐卓来访,李老师也认识,连忙打起精神,招呼徐卓入座,徐卓的胡子花白,身板笔直,面容严肃,勉为其难地坐下来。满峰为之倒酒,说,热烈欢迎,初次见面,我是变压器厂的,搞生产。徐卓说,今天夜班,不方便喝酒。满峰说,来了都是客,警民一家亲,你不喝,显得我们招待不周。徐卓摇摇头,举起杯子,舔一口白酒。刚想说话,满峰一把搂过徐卓的脖子,喊道,这就对了,俗话说得好,交警队,树荫底下等机会,刑侦队,案子没破人先醉,不喝点酒,没有灵感,没法破案。徐卓又摇摇头,没有说话,板起面孔。李迢小心地问,徐叔,你来这儿是不是有啥事儿啊,找满晴晴,还是找我姨,要是不方便的话,我和我爸先回避一下。徐卓说,不找她们。然后拽了两下李老师的胳膊,低声说,李老师,喝不少了吧,跟我出来一下,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李老师趴在桌子上,刚要睡着,此刻又被唤醒,眼神涣散,起身撞了几下桌子,扶着脑袋走到门外。
满晴晴家的院子狭窄,抹不开身,两人跨过溪流,来到巷尾,身后是配件七厂的两排厂房,再后面是铁西体育场,刚种上青草,四周沉寂,风吹过来,仿佛身处旷野之中。徐卓划亮火柴,点着一根烟,吸了两口,递给李老师。李老师接过来,没塞进嘴里。徐卓转身回去,将自行车推了出来,立在一旁。李老师问,有事儿?徐卓说,有。李老师叹了口气,说道,跟李漫有关吧。徐卓说,是,李老师没醉,头脑清楚。李老师说,不然的话,也不会知道我们今天在满晴晴家里。徐卓说,是他讲的。李老师颤抖着问,事情大吗?徐卓说,可大可小。李老师说,谁说了算呢?徐卓说,谁说了也不算,看政策。李老师问,人在哪里?徐卓说,所里关着。李老师说,有什么办法,帮着想一想,走动一下,花钱也行,还有一个多月,考完再说。徐卓说,这就别合计了,赶的时候不好,一个月内,肯定出不来。李老师点点头,说,都是造化吧。徐卓说,他进来的时候,我吓一跳,李老师有素质,不慌,我佩服。李老师说,不然又有啥办法,到底什么情况?徐卓说,没查清楚,不方便讲,我想了半天,到底要不要今天来告诉你,其实是有点违反纪律的。李老师说,心意领了。徐卓说,再抽一支吧,李老师,这次一定要吸取教训了。李老师说,喝多了,嘴麻,吸不动,先回去了。徐卓又说,看开一些,人各有命,李漫这孩子,脑瓜儿够用,有点可惜了,你看我那个儿子,虽然学习不行,调皮捣蛋,但没犯过大错误。李老师说,是,不如你教育得好。徐卓接着说,不全是教育问题,也看天性。李老师说,总之我得向你学习。
徐卓骑上自行车离开,身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李老师踉踉跄跄回到满晴晴家,满晴晴的母亲焦急地问,啥事儿?李老师说,没事,徐卓在单位打六家儿,输了半宿,手头紧,管我借点零钱。满晴晴的母亲说,厉害,还能找来这里。李老师抬高嗓音,说道,满师傅收徒,徒弟是我儿子,这么大的喜事,邻居没有不知道的,能找来也不奇怪。满峰听后高兴,说,李老师,儿子交给我,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我带他在厂子里站稳脚跟。李老师感激的话说了几遍,又深鞠一躬,说,既然有满师傅这句话在,那我死也瞑目了。满峰连忙起身,扶稳李老师,说,不至于,也不用行礼,咱不讲那套,工人阶级,有活儿干活儿,有话说话,再者说,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明白。李老师又给自己倒上一两白酒,一饮而尽,杯口朝下,扣在桌子上,两滴挂在内壁上的白酒缓缓落下。李老师咂咂嘴,又给李迢倒上大半杯,然后说,满师傅,我今天不胜酒力,先回家休息,李迢,来,替我跟满师傅喝完这杯酒。满峰说,用不着,太见外了,李老师,以后机会有的是。李老师摆摆手,难得今天高兴,难得,难得。
说完之后,李老师起身,准备先行告退。满晴晴说,李老师,没喝多吧,用我送不?李老师说,两步道儿,送啥,喝得有点急,但没醉,问题不大。满晴晴说,您自己加小心,路上没灯。李老师站在门口向众人奋力摆手告别,像极了狼牙山的五壮士,慷慨激越,门外仿佛就是万丈深渊,而今万事俱备,树石呼啸,只待纵身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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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迢独自从满晴晴家里离开,眼前一片潦草,很难聚焦,他开始有意控制自己的步伐,心里不断告诫自己,满晴晴也许就在身后,默默注视,所以每迈出一步,他都十分紧张,仿佛都要下很大的决心,结果反而变得艰难,走出一段之后,他擦去头上的汗,扭头回望一眼,发现背后只是一片空空荡荡的黑暗,他先是松了一口气,而后失落感不断上升,又被翻涌着的酒精所遮蔽,他扶着墙壁,裤脚垂在地上,歪着身子蹭回到家里,掌上都是生灰的味道。
下屋并没有开灯,李迢像是在做最后的冲刺,三步两步,直奔厕所,拧开水龙头冲洗,泵压十足,水流猛冲倾泻,他张着嘴,伏在水池上,任一部分甘甜的凉水流入口中,另一部分慢慢浇透后背,再从水池底下取出一个塑料盆,走回自己住的洗澡间里。他将塑料盆放在地上,以防半夜起来呕吐,然后上床躺好,这时,他发现整间屋子开始转动,时快时慢,不由控制,从气窗里透过来的微光,映照着这纷繁的黑暗,影迹斑驳,地覆天翻,墙壁、木箱与窗子轮番向他压迫袭来,一次又一次,即便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
李迢睡到第二天上午,阳光斜射进来,直晒在他的脸上,他用胳膊挡住眼皮,眼前仍是通红一片,像是血的倒影,在这样的背景里,他又做了几个短暂的乱梦,现实交织其中,昨夜的话语与情景历历在目,他本想这样一直睡下去,但最终抵不过盆里秽物散发出来的腐败气息,如溃败的逃兵一般,抱着脑袋下床,拾起塑料盆走向厕所,刚走没几步,便又是一阵眩晕,他低着头,靠在过道上,不敢再迈步,耳内嗡鸣,浑身冒着虚汗,咬牙坚持着来到厕所,冲刷几遍,便又躺回到床上,做几次深呼吸,一切才又重归平静。
直至中午,李迢的精神稍稍恢复,趿着拖鞋走进厨房,发现没有早饭,于是想叫上李漫一起出门吃碗抻面,来到上屋门口,敲了几声,没人答应,推开门后,发现屋中无人,窗帘拉开,被子叠得十分规矩,紧贴在墙角,书桌上的参考书也摞得整齐,他心想李漫大概又去找朋友复习,毕竟考期将至,于是套上背心,独自一人骑车出门。
李迢口干舌燥,走到巷口,抬头看见熟悉的抻面馆子,走进去,要了一碗抻面,捧着面碗先喝下半碗老汤,这种抻面多是以一勺浓重的酱油与肉渣铺底,鸡骨熬的清汤浇上去,味道咸,喝下去却也能暖人心胃。李迢喝完汤后,碗里的面却一口也吃不下了,挑起来几根,又放回碗里,他坐着不动,却仍在不断地出汗,鬓角始终是湿的,闪着光芒,他感觉得到,昨夜的酒精也正在随之缓缓挥发。
结完账后,他慢悠悠地骑车回家,路边有下象棋的,他停下车来看了一会儿,但精神并没有专注在棋盘上,而是回想着那场简陋的拜师仪式,提前离席的李老师,看电视的满晴晴,变压器厂工人满峰,在未来的一段日子里,他可能要跟这位粗犷、酒量极好的师傅朝夕相处,他没有读过技校,没有经历过专业实习,所以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毫不知情,想到这里,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下个周一,他就要去厂里正式报到,以后怕是不会再有现在这样的悠闲时光,在这最后的几天里,李迢想着,自己还有什么应该去做的事情呢,他觉得总应该去一次观陵山,看看母亲的墓,扫掉落叶,摆上贡品,但去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一切跟母亲离世时相比,似乎并无本质上的变化:夏季的白日漫长并且炎热;雨后的院内贮着淹没脚踝的积水;收音机的信号极不稳定、时好时坏,父亲仍在学校里教课,重复着同样的话语;李漫在复习高考,听收音机,给远方的朋友写信;他自己呢,依旧不知所措,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必须去做的。半裂的木头棋子啪的一声甩到胶合板棋盘上,楚河汉界,马后有炮,李迢双手扶着自行车把,眯起眼睛,地上的灰尘扬起又落下来。
李迢回到家后,依旧头昏脑涨,踩不稳脚步,便又躺在床上,睡去半个下午,醒后,去下屋看一眼挂钟,已经将近五点,在厨房烧一壶开水,碗架柜里掏出一盒茶叶,给自己的杯里装上几片,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正准备看电视,忽然注意到缝纫机的罩布上摆着三沓证件,摆放规矩,间距齐整,李迢上去翻看,第一沓红皮儿,是房屋所有证、李老师的工作证、技能达标手册等等;第二沓黄皮儿,通用粮票和零存整取储蓄存折,里面盖着模糊的红章;第三沓没有固定颜色,大小不一,是他和李漫自出生以来的相关证件,夹在一起,鼓鼓囊囊,印痕错乱,红戳模糊,其中很多李迢从未见过,有不少老照片,还有几张崭新的连号纸币,边缘锋利,他正看得津津有味,不知何时,满晴晴推门进了屋子,悄无声息,一身灰蓝工作服,映得脸色发沉。
李迢抬头看她,然后继续翻看证件,说道,也不敲个门?满晴晴魂不守舍地说,啊。李迢说,下班了。满晴晴说,嗯。李迢说,又学新戏法了吧,要变给我们看。满晴晴说,没有。李迢说,昨天喝醉了,回家难受,抱着脸盆干呕,半夜想吹吹风,见见凉儿,死活起不来,遭罪,再也不喝酒了以后。满晴晴说,都这么说,下次又要喝。李迢说,那是别人,我是我,说到做到。满晴晴说,嗯。李迢说,你今天话少,奇怪。满晴晴说,是吧,我妈喊你过去吃饭。李迢说,不了吧,还能天天去你家吃饭?那不像话。满晴晴说,天天来,也不怕。李迢说,今天不去了,等我爸回来。满晴晴说,李老师一般几点回来。李迢说,快了吧,今天有点晚,估计在批改卷纸。满晴晴坐在床边,挨紧李迢,眼睛盯着窗外,屏住呼吸,又忽地松一口气,跟李迢说,看会儿电视吧。李迢说,这才几点,没啥好节目。但仍去将电视机拧开,按几个频道,里面放音乐,穿插着文字广告,雄厚的男性嗓音将广告从头念到尾,喜讯之后,是特大喜讯,然后又念第二遍,第三遍,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绿底儿黄字,黑边描线,满晴晴盯着看,双眼发直,李迢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满晴晴说,李迢。李迢说,我就说吧,没有好节目,这广告怎么也看得这么认真。满晴晴也不看他,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个事情,这个事情是不是由我来说最合适,也不知道,我妈不让说,但我想了半天,还是来跟你讲,你先不要打断我。李迢转头看着满晴晴,心悬起来,说道,好,你说。满晴晴说,我今天早上听徐立松讲,他是听他爸说的,他爸昨晚来过我家,你还记得吧,是找李老师来了,徐立松说,李漫昨天去补习,在一个朋友家,总共三人相约,又请来一位朋友帮忙辅导,这位朋友以前是李漫的同班同学,成绩不错,早他两年考上大学,在东北工学院读机械系,还是学生会成员,头脑聪明,学习不错,但嘴不好,讲话难听,又喜欢四处打听,补习期间,并没有专心给他们答疑解惑,而是反复问李漫的那个上海女同学的事情,问来问去,李漫有点不耐烦,卷了包要走,那个同学又劝下来,说不开玩笑了,继续补习,没过几分钟,又跟李漫要那个女同学的地址,说很久没联络,也要写个信叙叙旧,李漫气血上头,笔摔在桌上,提了包转身离开,这个同学很坏,拉过板凳,在李漫脚下使了个绊子,李漫摔倒在地上,模样狼狈,大家都在笑,太阳穴磕在椅子角上,许是碰到神经了,李漫爬起来后,就有点反常,摇几下脑袋,忽然脸色一变,从包里掏出来一把壁纸刀,推开刀刃,直奔着过去就要往脸上划,从脑门斜着割过眼睛,另外两个人根本不敢上去拽,那个同学被逼到角落里,举着胳膊顶着,喘着粗气,不敢作声,李漫没有收手,上去又划了好几道……后面我不敢听了,这些我都是听徐立松说的,他讲得邪乎,有夸张成分,其实可能没那么严重,许就是皮外伤。满晴晴不再说话,看向李迢。李迢低着头,身体发抖,说道,昨天晚上的事情吧。满晴晴说,是。李迢说,后来经官了。满晴晴说,我听他讲的是,那个同学后来跑掉,李漫没有去追,面目冷静,用水龙头冲干净血刀,又洗了把脸,拎出拖布,来回擦地,洗净一地的血迹,然后将辅导书和卷纸留给另外两个始终没敢说话的同学,他的包里就留了两根油渍笔,说进去后写材料用得上,就出了门,自己走路去派出所投的案。李迢沉默了一阵,然后说,那现在怎么算,有结果没有?满晴晴说,还没有,估计是故意伤害罪。李迢又想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他也不是故意的吧。
天色渐暗,李老师仍未回家。满晴晴端来的饭菜摆上炕桌,土豆炖豆角,高粱米水饭,纱网笼屉扣在上面,李迢斜倚在炕柜上,外面传来阵阵虫鸣,室内十分闷热,没有开灯,电视机一直没关,此刻正播着什么节目,声音极小,散发出微弱的单色光芒,映得屋内更加幽暗,李迢的后脊梁上不断渗出冷汗,一层又一层,他想着,大概是宿醉的缘故,今天的一切显得都那么不真实,滞在半空里,像一场磕磕绊绊的旧梦,绵长延伸,没有颜色,模糊一片,这里面的许多人在逐渐失踪,仿佛他们从未存在过。
李迢收拾好缝纫机上面的各种证件,分开装进铁皮月饼盒里,然后去上屋,坐在李漫的书桌前,拉亮台灯,再从折起来的卷纸里抽出一盒烟,揣进兜里,来到院中央,划亮火柴,将烟点着,火的气息温暖着他的手心。他想,周一上班,先去报到,跟满峰师傅打个招呼,然后去办公室里领工作服和手册,统一参观厂区,然后进行劳动纪律和规章制度的培训。他经常会根据他人的描述来想象焊接车间的情景,到处都冒着幽幽的蓝光,气焊气割,焊枪穿梭,人们拿拳头当锤子,直接往铝板上打钉子,一拳一拳凿过去,叮叮当当,哗啦哗啦,闪着强烈的银光,像处于高空里的云海,人徜徉其中,却无法聚视。
冷汗逐渐消散,李迢的身体慢慢热络起来,外面不断有自行车的铃声响起,那是有车行过那条颠簸的砖瓦小路,开始几次,李迢竖耳聆听,内心偶有波动,他期望那是李老师的自行车铃声,但却总是事与愿违,直至夜幕如铁般沉沉垂下,他抽完小半盒烟,手握拳头,捏紧烟盒,奋力抛向屋顶。
在一册语文课本里,李迢发现了施晓娟的三封来信,信封各不相同,邮票尚未撕下,他挑出日期最近的那封,轻轻展开,里面三页印有学院名称的红格信纸,行隔宽阔,施晓娟的字写得颇为潇洒,笔画饱满,旁溢四出,仿佛要以锋利的枝杈去挣脱某种束缚,他读道:
李漫:
你好。展信佳。最近复习得如何?课业繁忙的话,可暂不复信,前程要紧,这次请全力准备,机会不会一直等你的。上次来信,除境况之外,你说的一些话,我并不能完全理解,我也就无法回应,望见谅。那么这次只说说我最近的一些经历吧。
前几天,有位先生来我们学校做过一次演讲,我本想自习备考,但被室友拉去聆听,在学校的千人礼堂,座无虚席,气氛热烈,我本来比较反感这类活动,结果当天很受震撼,这位先生讲述自己的亲身经历,语调谦和,抑扬顿挫,很具感染力,他也是东北人,家乡是某个县城,童年饱受贫寒之苦,刚刚成年,准备参加工作,其父却被横行的苏联军车撞死,当时有关部门非但没有提及赔偿问题,反而认定他的内心必定憎恨苏联,早晚会变成现行反革命,影响团结,于是不由分说,将其打成右派,送进监狱,后转至劳改农场。在遥远的边陲,他毫无依靠,每日重复劳作,身体日益衰弱,看不见丝毫希望,一度想要轻生,被一位当地女孩所救,几次接触后,他发现这个女孩质朴、善良、纯真,与他身处相同环境,都在一片贫瘠寥落的天地里周而复始,但在人生态度上,却跟他形成巨大反差,这个女孩热情充沛,对待生命有着无尽的向往,这一点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改变了他。他说,他的人生是被这个女孩所唤醒的,第二段生命正始于此处,对于任何人,他都没有恨意,包括以前草率行事的那些官员,正是这次艰苦的经历,使其人生得以彻底展开,从而寻觅到真正的自我。这个女孩如今变成了他的妻子,据说当天也在台下,流泪不止。
后来还讲了许多其他事迹,但只有这个故事最令我感动,也使我羞愧。无法身临其境的人,始终体会不到那一份绝望,想不出在无比严苛的注视之下,牵挂和眷恋是如何转化为勇气的。我内心十分敬佩,敬佩这位先生,也敬佩他的妻子,但自己却无法做到。对不起。我不知道是在对谁道歉。但同时,我也很清楚,我是无法唤醒任何人的,也不值得成为任何人为之坚持的理由。
我始终在权衡,在躲避,在逃离,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究其本质,不过是借口而已,别人反复开解,这种情况下,你只能这样选择,但我内心清楚,只能这样选择,意味着我做出的就是这样的选择,自私是无须进一步解释的。我没有可以再为自己辩解的话了。
之前的休息日里,我陪同学逛过几次上海,路街交错,热闹纷繁,但我唯独喜欢江边,现在,我自己偶尔也会出去走一走。上海被黄浦江分成两个部分,我看不出有何区别,在岸边漫步时,天空布满层层积云,连缀成片,形似诗行,偶有帆船缓缓驶过,很美,桅杆倾斜,帆荡在水上,与我并肩摇晃前行,轻微的波浪在水中旋开。你问我是否想念沈阳,也想过,想念漫天大雪,以及走在冰上的人们,但那也只是一瞬间,很快便过去了。
昔日的身影犹在,回想起来,仍是自然、亲切,于我而言,已是颇为浪漫的事情,我对此没有更多奢望,一切顺其自然,望你也能调整好心态,毕竟道路漫长,还有许多未曾领略的风景。另,最近我也开始担心毕业分配问题,留在上海并不容易,我可能要为之付出更多的努力。望你这次一切顺利,考出理想成绩。
友施晓娟 于地质楼
李迢把这封信来回读了两遍,仍然没有完全读懂,他折好信纸,放回信封里,又把台灯关上,打开窗户,正对着的是黑暗狭小的后院,冬天里剩下的木柴仍堆积在地上,雪浸没这些枯枝,风又把那些水分带走,它不分昼夜地吹拂,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响,那也像是再次生长的声音。李迢很久没来过夜晚的上屋,已经忘记了这里是如此凉爽。
他没有回自己的屋子,而是脱去上衣,直接躺在床上,这曾是他和李漫共同的床,当时他们各睡一角,使劲贴向两侧的栏杆,互不打扰,中间反而留下极大的空隙。但现在李漫不会回来了,至少这几天不太可能。李迢心里想,从今开始,他要回到这张床上,直至李漫归家,而这是他的第一个晚上。床上虽然没铺凉席,但被单刚刚浆洗过,干燥并且粗糙,躺在上面,仿佛在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脊背。他伸出手去,想从被摞里拽条毛巾,却在旁边摸到斜挂下来的绝缘皮电线,一侧系在床头,另一侧系在顶柜,他在黑暗里顺着摸上去,发现电线上穿着的是李漫的收音机,红灯牌,黑色外壳,中间有波段挡,右侧两个旋钮,悬在这条电线上,收音机由上至下,沿着电线滑下来,他躺在床上,伸手正好可以拧动它的开关,他的手臂举向半空,缓慢仔细调台,沙哑的小提琴曲从里面传出,像从前的一些时光,陈旧而朦胧。所听到的第一首,他觉得旋律十分熟悉,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名字,第二首则完全陌生,时而婉转,时而激昂,每一颗即将到来的音符都令他惊奇,也是在这种惊奇之中,他蜷缩在一侧,紧靠床栏,沉沉睡去。收音机独自演奏许久,直至最后发出空白的长音。
7
两个月过后,已是深秋,李迢原路乘车前往,去给李漫送过冬衣物,另提一包满晴晴的喜糖,透明塑料袋封装,糖纸色彩缤纷,外面绘有一盏红灯笼。这次,李迢已经预先想好要告诉李漫的事情。他准备讲一讲满晴晴的那场婚礼,她在秋天刚结的婚,跟徐立松,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两人赶时髦,举办自行车婚礼,一台飞鸽,一台凤凰,比翼双飞,都是新车,漆面反光,二人骑车,并肩而行,穿街走巷,满晴晴穿着大红旗袍,下摆拘束,单脚沉不下去,每次只敢蹬半圈,来回晃悠,速度不快,绕着他们的新房骑好几圈,新房在永善里,板式三楼,格局不错,楼下就是市场,生活便利。结婚这一路上,围观亲友较多,不时有人上前扰乱,随手放炮的,生拖硬拽的,拦路喝酒的,十分热闹,早上七点不到出门,来接新娘,各种仪式折腾一番,两人八点半从娘家启程,直到十点,还没在饭店落座。当天结婚的很多,不止这一份,满地红纸,几份典礼相互交错,队形全部打乱,等快到饭店时,发现新郎徐立松居然消失不见,所有人都很着急,满晴晴已经换好另一身礼服,死活等不来新郎,后来集体出动,地毯式搜寻,最后还是我和另外两位朋友找到的,在路官街那边,身后是煤厂,卡车正往里面送煤,翻斗向后一扬,黑烟滔天,徐立松蹲坐在煤厂门口,明显已经喝醉,穿着西服,领带歪在一边,靠着电线杆子,看门口的两个老头儿下象棋,自行车也不知道哪去了,眼神发直,半睡半醒,讲话前言不搭后语,我们带他走时,他还跟其中一个老头说,叔,你为什么不跳马?喊声凄厉,震慑人心,老头吓得瘫坐在地上。我们连忙搀起他,送回家里,徐立松倒头便睡,怎么叫都不醒,当天的仪式也没有搞,我们回到饭店,递上红包,简单吃喝几口,便散场了。
周日来探视的家属较多,中午时间,许多人都来就餐,犯人列队进入,李漫排在队首,形容憔悴。进入食堂之后,队伍解散,李迢在桌旁喊他的名字,李漫连忙走过去,眼神警惕,点头示意,还是那些菜,没有变化,刚吃两口,不等李迢开讲,李漫便故意咳嗽,李迢皱眉不解。李漫神神秘秘,使了眼色,低声问道,后面有人在看我们没?李迢向李漫的身后看了看,所有人都在聊天,声音嘈杂,狱警跷着腿抽烟,没人关注他们二人,便也小声对李漫说,没有。李漫说,接下来,你不要刻意看着我,继续低头吃喝,我要给你说个事情。李迢说,好。李漫说,要是有人过来,你就假咳几声,提醒我一下,我住嘴。李迢说,好。
李漫一边用筷子轻敲菜盘,一边低声讲道,我刚进来时,先是集体过堂,排队脱裤子检查,合格之后穿好衣服,穿衣服时,我感觉身后有人拽我衣角,我转过头去,是个五六十岁的长辈,两道鹰眉,鼻梁鼓起,毛发茂盛,我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结果他又来拽我衣角,我回过头去,怒目圆瞪,问他什么意思。他说,咱俩以后是一个号儿里的,听你刚才说话的口音,像是沈阳市内的。我说我是铁西的。他说我也是,标准件厂一带,然后问我怎么进来的。我说打架斗殴。他点点头,说,第一次进来吧?我说是。他说你等会儿跟着我走。我说,凭啥?你是哪位?他说,我们俩人,不要讲话,进去就开打,这里的规矩你不懂,要占把角儿的位置,打不过也要打,头破血流更要打,这样以后不挨欺负,你跟着我,长长经验,我把大角儿,你以后就是二板,不遭罪,我假装点点头,心里当然没打算听他的,无稽之谈嘛,我俩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狱警开锁,我们进屋,牢门一关,四周黑下来,静了几秒,我忽然觉得有人来扯我的手,刚想发力反抗,却被按在墙上,灯光拉亮,三个人围着我,那位长辈也被按在墙上,物件已经备好,准备砸盆儿。进来的第一道手续,凉水浇头,来一个下马威,刚准备动手时,旁边有人喊道,且慢,天圣哥,是天圣哥吗?我转过头去,看见几个人围着那位长辈。他舒一口气,说,是我,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认得,之后便被请到墙角,倚靠着坐下来。他也把我拉了过来。李迢说,到底是谁呢?李漫说,这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听里面的朋友讲,曲天圣,标准件厂子弟,年轻时劫富济贫,行侠仗义,在卫工街抢过粮票,送给困难户,后来失手被抓,刚进去时,不服管制,弄残一位狱警,加刑一次,一九五九年,按照盲流标准,发配去青海开拖拉机,在当地见义勇为,与官员起冲突,掏出自己削尖的半截钢筋,扎在对方大腿上,好几个窟窿,汩汩冒血,结果又被加刑,本来注定此生无法离开农场,但他不气馁,天性乐观,跟着上海过去的工程师学技术本领,也学化学,会做土炸弹,每天坚持锻炼身体,精力十足,后来沈阳的家人去世,他没有得到消息,一年之后才知晓详情,万念俱灰,一气之下,准备报复社会,开始计划越狱,有志者,事竟成,辗转反复,最终成功逃离。李迢说,以前恍惚听说过,以为是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么个人物。李漫说,真有,人不错,对我极为照顾,他当时在劳改农场,那里基本算是荒原,海拔三千米,沙地环绕,进去出来就一条道,寸草不生,没人知道他怎么逃出来的,我问过好几次,他微微一笑,拍拍肩膀,也不对我讲。我听有人提过,不知真假,说他逃跑时,舌头底下垫着一块糖,补充能量,然后在出外作业时,趁着间歇,憋紧一口气,开始狂奔,两腿不停歇,他妈的,简直是夸父逐日,喝干黄河水,两天一夜后,遇见第一个活人,他喘着气,停下脚步,对着那人,舌头往前一抵,那块糖竟然还没全化开,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李迢说,神了,瞎编的吧。李漫说,无从考证,反正在此之前,他沿途游历一番,祖国的大好风光看过一遍,最后扒上油罐车,回到沈阳,皇姑屯站跳下来的,到了市内,反而困惑,家人朋友均无踪影,他离开的时间太长,旧房拆掉一片,完全无法辨识,标准件厂也已搬走,之后停留数日,风餐露宿,也没有遇见熟人,最后两天,他坐在卫工街的水沟旁,看着里面的工业油彩飘过,顶着太阳观赏两个下午,五彩斑斓,起身拍拍屁股,前往派出所里自首,所长亲自接见,说,上午刚接到治安通报,说你已越狱,让家乡附近人员注意,下午你就来自首,你跟电报速度一样快啊,神行太保转世。李迢听得愈发困惑,说,李漫,你到底想说啥?李漫说,你听好,我要说的是,这个月初,这位长辈死在里面了,肺病,咳嗽吐血,临走之前,告诉我一个事情,说他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埋着一包东西。我问他是啥,他开始闭嘴不说,后来说是一包炸药,还有金条,再后来又说不过是几页笔记,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蹊跷。你这两天帮我去找一找,在卫工街的水沟旁边,从北数第七根电线杆底下,左跨五步,紧挨着是一棵钻天杨,你朝着西面先磕几个头,拜一拜,喊一声,曲天圣前辈,多有得罪,以示尊敬与礼节,然后往底下挖,刨地三尺,无论挖出来什么东西,直接捧回家,不要张扬,挖的过程不要抽烟,禁止明火,然后你等我回去,我们共同研究,不管是什么东西,以后都能派上用场。李迢看着李漫,眼神困惑。时间已到,有狱警走上前来,李迢连忙捂着嘴咳嗽几声,李漫冲他点点头,表情严峻,被架走之前,又对李迢说一遍,谨记谨记,弟弟,后会有期。
李迢怔怔回到家里,越想越不对劲,次日夜里,他从后屋收拾出来一把铁锹,扛着走去卫工街的水沟,走到最北方的天桥之下,开始数电线杆,默数到第七根,做好标记,左跨五步,掀开两排地砖,脚踩铁锹往下挖,刚开始比较容易,半米过后,泥土如铁一般坚硬,他累得满头大汗,又捡来啤酒空瓶,从水沟里灌满水,倒入洞里,等待泥土被慢慢浸润,再继续挖掘,不断有卡车在路上飞速驶过,喇叭声撕裂整夜。直至后半夜,李迢仍一无所获,便将卷边的铁锹丢在河道,骑车回家,留下一汪浑水在身后。晨幕幽蓝,有光出现在天空的边缘,李迢回到家里,从水龙头里接出大半盆凉水,端到院子中央,双手不断翻扬,往脸上扑着水,地面逐渐湿润。他双眼红肿,喉咙发出咯咯的响声,本来准备起身,却双腿发麻而滑倒在地,水盆也被顺势掀翻,盆底生锈的喜字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跌落在红砖上,发出一长串琐碎而急促的连音。
管教说,你想好了就签字,出了门,关系就算撇清,不走也行,留在这里的话,有啥说啥,遭罪,受不受委屈,我们不好控制,政策紧缩,最近又抓一批,满坑满谷,全是犯人,新来的都要关在防空洞里,不可能面面俱到,我们照顾不了。李迢说,我理解。管教说,出去之后,抓紧时间带他看病,最近我听说的情况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大声喊话,天上地下,前后不搭,影响他人休息,虽然相互之间也有体谅,但很多人还是意见不小。李迢点点头,说,添麻烦了。管教说,记得定期带他过去报到。李迢点点头,在文件的末尾签下名字。
李迢将李漫接回家来,用的也是满峰的倒骑驴,从马三家子骑回铁西,大风使得路上的景色变得沉寂,李迢甚至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李漫被绑着坐在一角,白寸带儿捆在腰间,底下是破烂的棉被,他也不挣扎,一动不动,如同雕塑。李迢从白天骑到晚上,中途他们只停过一次,在抻面店里吃饭,李漫吃到嘴里一半儿,漏下来一半儿,老汤洒在前襟上,李迢扯出一段手纸,揉成一团,探出身子,用力擦拭,纷纷扬扬的纸屑不断落下来,落在他的衣服上,也落在地上,李漫吸着鼻子,眨眨眼睛,一言不发。
李迢跟厂里请假半个月,在家里照顾李漫。李漫回家之后,情绪日渐平复,忆起许多事情,但有两点仍跟从前有所不同:一个是头发,他再不留发,必须刮得精光,不然便要做噩梦,大声喊叫,为此,李迢特意去商店买来一把手推子,一把刮刀,套上报纸,每周一剃;二是不知冷热,已是初冬,李漫却披单衣站在巷口,不言不语,看着令人难过,不过身体倒是很好,连站三天也不生病。其他行为方面,李漫时而清楚,时而糊涂,糊涂时要写信,邮去上海,在信纸上肆意乱勾,字迹杂乱,根本没法读懂,思维清楚时,他能收拾屋子,择菜烧水,递他一把扫帚,他站在院子里,能从早上划拉到晚上。
春节前夕,李迢所在的车间生产计划没有完成,开了一次动员大会,全车间的职工都要连夜赶工,三天三夜,吃住都在单位,做最后冲刺。当时李漫在生活方面,基本可以自理,但李迢仍不放心,便委托满晴晴的妈妈抽空帮忙照看。李迢工作一天一夜之后,眼睛睁不开,吃过早饭,喝碗豆浆,回到休息室,准备睡一会儿,正当此时,满晴晴的妈妈急匆匆来找李迢,对他说,昨天晚上,她本要给李漫送饭,去了两次,结果都不在家,她不太放心,今天起了大早,发现李漫仍未回来,更加担心,不知如何是好,连忙来厂里告知李迢。李迢听完之后,脑袋嗡的一声,也没顾得上请假,直接回到家里,搜寻一圈,没发现线索,便灌下两杯凉水,打起精神,骑车出门去找李漫。
从重工街骑到卫工街,又从卫工街骑到保工街,从保工街到兴工街,李迢呈十字形,每条街巷寻找,漫无目的,几个他能想到的李漫常去的地方,全部一一找过,但没有寻到任何踪影。直到晚上八点,他准备去报案,此时天色全黑,路灯微弱,他骑得极慢,力量耗尽,双腿无力,忽然两眼一黑,倒在路边。半夜时候,温度骤降,平地起风,李迢被冻醒过来,眼冒金星,他抱紧双臂,额头滚烫,仍坚持着推车回家。在门外时,李迢看见下屋里仿佛亮着灯,塑料布里透出一层光,也有一阵声响传来,他连忙冲进去,看见李漫正在屋子里,衣衫破烂,坐在床上,满脸黑印,表情凝固,满晴晴的妈妈正坐在他身旁,对李迢说,你回来就好,李漫今天晚上回来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摔过多少次,像刚从战场下来,浑身是口子,我给他做了饭,也不吃,只喝自来水,怕是要生病,你明天记得买紫药水,给他涂上,别再感染。李迢谢过之后,帮着李漫擦脸洗手,换好衣衫,像伺候襁褓中的婴儿一般,然后二人对坐无言,拧开收音机,在哗哗的响声里等候天亮。
不知何时,他们都睡着了,李漫先醒过来,伤口凝结,精神恢复。李迢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他去了厨房烧水,炒了半棵白菜,两人坐在院子里,各吃一碗水饭。李迢问他,你这几天去了哪里?李漫说,我去了爸爸的学校,很久没见他了,我很想他,结果没有找到,许多人跑出来,要赶我走,我出去后不甘心,又返回,躲在侧楼里,想等他出现,结果又被撵跑,后来有人小声告诉我,说在文官屯见过他,但也不敢确定,于是我边骑边问路,去了文官屯。李迢重复一遍说,文官屯。李漫说,对,我骑了很久,边骑边喊他的名字,从中午找到下午,再到晚上,都没有找到,我太困了,蹲在墙角里眯了一宿,第二天凌晨,想去附近的早市买口饭吃,那时很多人还未出摊,人不多,我刚走到市场,就看见了他,从我身边经过,骑着横梁自行车,老了很多,头发几乎全白,手背有斑,后座上还有一个孩子,五六岁的样子,手里攥着几个嘎拉哈,来回数着玩。李迢问,那孩子是谁。李漫说,不知道,不是他的,长得黑瘦,脸盘尖,跟我们完全不像,他骑着骑着,在街边一间店铺门口下了车,推着走过去,孩子放在地上,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顺势拉起挡在玻璃上的白帘,两个美术字显现出来,原来是个豆腐坊,我在旁边盯了很久,过了一会儿,又有个女的,打着哈欠走进去,换好一身白褂,推了两板豆腐出来,我看着眼熟,想了半天,终于回忆起来,她从前是在校办工厂里卖豆腐的,为人热情,童叟无欺,我见过一次,据我推测,目前他们应该是在一起生活。李迢说,好,过起新生活,那他见到你了吗?李漫说,见到了,我开始不想过去打扰,后来实在是没有忍住,三步两步,走进豆腐坊,他正在劳动,孩子在地上玩,他看见我,愣住片刻,然后搬来凳子,让我坐下来,继续做豆腐。李迢说,你没讲话。李漫说,开始没说,后来问了几句,问他为何不辞而别,他跟我讲,主观来说,并不想走,完全是情势所迫,逼不得已,有件事情,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我们,在他年轻时,学校里搞运动,开始内部搞,后来转移到外部,从校园里走出去的几位红卫兵,有几个还是他的学生,手狠心黑,在上课的路上,拦住两位老师,不分青红皂白,一顿棍棒,血流遍地,人也没了呼吸,他在旁边藏起来,吓得要命,那天全市都在大闹,伤亡不计其数,他回到家里,躲在上屋的防空洞里,睡到半夜,内心不安,想到尸体还在路上积压,无人处理,心里过意不去,便推车去拉来冰块,敷在尸体上面,血水逐渐化开,半条街道染成殷红,十分骇人,恰巧此举被其中一位死者的家属看见,眼神恐怖,误以为事件与他有关,从此结下仇怨,因果报应循环,如今这位家属变为领导,刚来学校视察过,双方对视,那一瞬间,彼方的恨意外涌,他避之不及,想到日后被报复在所难免,偿命倒不要紧,糊涂时代,怎么算都是一笔糊涂账,但要再搞起运动,牵连到家庭,那就相当麻烦,毕竟下一代的前途要紧,所以决定暂时躲起来,等风头过去,再来跟我们会合。李迢听完之后,念道,也好,不管是真是假,算是换了个人。李漫说,不用我们挂念,新生活过得蛮好,充实,老来得子,自得其乐,看着老,其实更年轻了。李迢听得将信将疑,又问,到底在哪里看见,具体哪一条街道,什么市场,附近有什么标志性建筑?李漫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弟弟,你不要去找了,《桃花源记》背诵过吧,最后一段怎么说的,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弟弟,无论你多么高尚,去找的话,那也是永远都找不到的,我们的爸爸,在桃花源里。
8
来帮忙搬家的人里,李迢是第一个到的,穿着工作服,精神十足。满晴晴刚刚起床,正在水池子旁低头洗漱,睡眼惺忪,听见李迢的说话声,立马冲出来,不顾头发滴水,上下打量了李迢一圈儿,大声说道,你咋也没个变化,不见出息。李迢笑了笑,说,我能有啥变化,上班下班。满晴晴说,来,你看看我的变化。李迢由头到脚仔细观察一番,说道,头发烫了卷儿。满晴晴说,还有呢。李迢说,皮肤好像白了点儿,气色不错。满晴晴说,是吧,海南岛空气湿润,比较养人,不像咱北方。李迢问,立松没回来啊。满晴晴说,他啊,忙呗,找借口不回来,你是哪天搬走的?李迢说,拆迁通知下来之后,就去签了字,就一点一点开始搬东西了,我自己一个人,蚂蚁搬家。满晴晴说,住哪呢现在?李迢回答道,单位的独身宿舍,条件可以,就是爱跳闸,保温杯煮个面条都要断几次电。满晴晴说,还总吃面条呢。然后向外面喊了一句,妈,我不在家吃早点了,跟李迢出去。于是拾起毛巾,擦干头发,拉着李迢跑到外面。
满晴晴深吸一口气,说,北方的清晨。李迢说,啥?满晴晴说,你不懂,咱们北方的早上,有种特殊的味道,一闻就能闻出来,但说不好是什么感觉,说是空气清新吧,又稍微带点呛。李迢说,好闻吧?满晴晴说,好闻。他们来到一家早点铺门前,满晴晴点了两根馃子,一碗豆腐脑,李迢推托说已经吃过,只点了碗浆子,加了几勺白糖,两口喝光,胃里涌上一点暖意。他坐在一旁,盯着满晴晴吃,满晴晴有点不好意思,笑着问他,没见过我吃饭咋的?李迢说,以前见过,最近没见。满晴晴说,有啥不一样?李迢笑着说,没啥,还是狼吞虎咽。满晴晴说,处对象了吧?李迢说,处了,不见得能成。满晴晴说,眼光太高。李迢说,高啥,我自己啥条件,心里有数。满晴晴说,也是你们单位的吧,长啥样?李迢点点头,说,不是我们单位的,同事介绍,普通人,一般长相,比你矮些,跟咱们同龄,在电影院上班,画广告牌。满晴晴说,不错,画家啊,有手艺。李迢说,也刚上班,还是学徒,帮师傅用尺子打方格。满晴晴说,以后让她给我画一张肖像,我挂在你打的家具上面,好吧。李迢笑着摇摇头,没有回答。
吃过早点,铁西体育场大门敞开,满晴晴说,时间还早,人没到齐,搬家的车也还没来,我们过去再走一走。李迢说,好。铁西体育场里的草坪已经荒芜,变得十分不均匀,球门两侧荒草成堆,其他大部分区域则已变得光秃,露出本来的土色,有人围在球场四周跑步,一位父亲带着两个孩子,在讲述规则,嘴里叼着哨子,孩子们摆好姿势,双臂夹紧,在起跑线上跃跃欲试。
李迢说,你过得怎么样?满晴晴说,对付着过,徐立松那人,你还不知道,三天两头有新把戏,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李迢说,那还要继续过下去?满晴晴说,南方不像咱们北方,比较自由,顾得上自己就行,两口子也讲合作关系,我也有自己的事情在做。李迢说,是吧,环境不同,社会在变。满晴晴说,李漫的事情,我听了个大概,我妈没讲清楚,到底什么情况,不是已经接回家了吗?李迢说,非得讲吗?满晴晴说,非得讲,我这次回来,两个目的,一是帮我妈搬家,二就是回来看看你,解解心结。李迢说,有时候不爱提。满晴晴说,我又不是看热闹的外人,跟我讲讲,能好过一些。李迢说,李漫接回来之后,我请假照顾一段时间,怕他出事,看他有所好转,逐渐宽心。满晴晴说,有没有异常表现?李迢说,其余都还好,主要是称呼方面,跟以前有点不同,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互称对方姓名,这次回来之后,他开始叫我弟弟。满晴晴说,更亲近了。李迢说,听着像是,后来回忆,其实古怪,当时我认为他会慢慢康复,有一次,我单位连续加班,他彻夜未归,四处找不到人,两天一夜后,自己回来了,满身伤口,对我说,找到爸了,说他正在卖豆腐,两人详谈一番,那情景,说得有板有眼。满晴晴说,真找到了吗?李迢说,我也心存疑问。满晴晴说,在哪里看见的?李迢说,文官屯附近。满晴晴说,你后来没去找过?李迢说,去过两次,都没找到,文官屯那边到处在挖坟,墓碑全部掘开,黑土翻涌,说是要盖殡仪馆,骨灰统一管理,大白天,也是阴风阵阵,别说卖豆腐的,人都很少。满晴晴说,说得吓人。李迢说,是,后来李漫的病情也有所反复,时好时坏,说话半真半假,我也很没办法。满晴晴说,吃过药吗?李迢说,在坚持吃,但效果一般,吃多了便睡很久,愈发没精神,六月入夏,我觉得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他应该与人多交流,回归社会,于是求了师傅,他帮我找到以前的师兄,给李漫帮忙安排了个临时工作,第一粮库新成立的门市部,帮着推平板车,从厂内来回抬运米面,早晨起来推过去,晚上清点数目,再推回来,这个工作不用讲多余的话,比较适合他,上班之后,李漫的情绪也不错,吃喝正常,每周还自己洗工作服,我逐渐放心。没出俩月,有一天晚上,李漫回家较晚,我问他原因,他说遇见一位老同学,请他吃了饭,也聊了许久。我问他具体遇见的是谁,叫啥名字,他没有讲。第二天是周日,我们休息,吃过午饭,李漫要去散步,我跟他走到卫工街的水沟附近,发现正在改造,新名字已经刻在石碑上,四个大字:卫工明渠。两岸正在栽新树,我问在种的是什么树,工人师傅告诉我说是樱桃树,外国品种,能开出来两种不同的花,俩色俩味,我又问明渠这个名字怎么来的,工人师傅说,光明的明嘛,以后沿岸全挂着霓虹灯,晚上一闪一闪,歌里唱的,听过没有,沈阳啊沈阳,我的故乡,马路上灯火辉煌,马上就要实现了。满晴晴说,改天我也要去看看。李迢继续讲道,李漫听完这两句歌词,愣住半晌,仿佛想起什么,开始小声哼唱。那天,我们在岸边坐了很久,水沟的东侧工人文化宫,夏天一到,露天游泳池也开始营业,里面撑开几把大伞,用水泥砌了个三五米的高台,不断有人走上去,然后跳到里面,不像电视上那种,大头朝下,而是双臂抱胸,直挺挺地向前蹦出去,落下时激起巨大的水花,旁边人抹抹脸,看着跳水者笑,我们盯着看了半天,李漫问我,游泳池跟明渠是不是相通的,那些跳下去的人,过不了多久,就会游过我们身边,我说,不是,我们背后是泳池,面前是明渠,以前叫臭水沟,化工厂、卷烟厂、冶炼厂和味精厂都往这里排放废水和油污,加了许多漂白剂,但还是有味道,是不能游泳的。李漫说,不对,你看里面,植物茂盛,我往里面一看,确实有一层厚密的水草,在斑斓的油彩下方,若隐若现,这些水草全部倒向一侧,轻微摆荡,看不出来究竟有多长。李漫又问我这条明渠通往哪里。我说,绕城一周,进入浑河,最后流向大海吧。他没有说话,后来又下起小雨,我们就回家了。第二天,我照常上班,回家时等不到李漫,有些心急,四处找寻不见,报了失踪人口,三天之后,派出所来通知:凌晨环卫工人发现的,半悬在明渠里,上身浮动,下身被水草缠住。我当时完全愣掉,不会走步,瘫倒在地,脑子一片空白,现在都回忆不起来,到底是怎么把他送走的,毫无意识。后来一段时间,我每天晚上骑车出去,还以为能找到他,走在马路上,没有目标,视角却越来越窄,像要经过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隧道,黑夜极大,我极渺小,偶尔会有一点亮光,孤零零地浮在高处,分不清是火还是灯,白天晚上都像在做梦,随时都要倒下去。这段时间过后,我又去了几趟派出所,询问警察,当时到底是什么情况,有没有被害的可能,警察让我翻查记录,说没有其他痕迹,明渠里面是倒着的梯形,两侧浅,坡度平缓,半大孩子掉下去也淹不死,能自己爬上来,不说百分之百,但最大的可能,李漫是自己一点一点走下去的,一步又一步,直到深处,双脚被水草缠住,无法用力,越挣越紧,最后跌在水中。
满晴晴的眼角有泪,说,李迢啊。李迢说,事情过后,我想起一位朋友,她曾告诉过我一句话,说你施舍的时候,不要叫左手知道右手所做的,我反复琢磨这句话,也一直认为自己是这样做的,但可惜的是,我本以为我是右手,默默照顾,其实不对,李漫才是右手,以为自己是我的负担,一步步走下去,我这个左手,反而什么都不知道。满晴晴说,不要自责,由不得你。李迢说,想了很久,还是想不通,我可能要花很久的时间去想这个事情,有时跳出来,换个角度来看,更不明白,前一分钟,马上要考大学,活蹦乱跳,吃饭摔筷子,跟我吵架,后一分钟,人就不在了,泡得浮肿,失去人形,理解不了。满晴晴说,你要接受现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过阵子你来海南岛,带着对象,找我散散心。李迢说,李漫刚走的时候,我夜夜失眠,有时候会做很浅的梦,梦见他在里面跟我说,弟弟,不要怕,我游到终点了,原来卫工明渠直通黄浦江,这里到处是帆船,漂得很慢,岸上的人都很有礼貌,天气闷热,我尚未完全适应,不过倒也不孤独,这里有一些旧相识,也有新朋友,人人不一样,有意思,我也很想你和爸爸,等一有机会,我就回家看你们,然后他轻轻地哼起了那首歌,闭着眼睛,唱得缓慢,但好听,一字一音,轻轻诉说:有朝一日我重返沈阳,回到我久别的故乡,我和亲人就欢聚在一堂,共度那美好时光……
李迢扛着最后一件炕柜,从巷里出来,溪流结冰,地面极滑,他小心翼翼地向前蹭步,好不容易抬出巷口。满晴晴看了一眼,说,这个不要了,以后都是楼房,床上铺席梦思,没地方放。拍拍李迢的肩膀,又说,辛苦了,忙完了一起下饭馆去。李迢摆摆手,说,改天吧,今天有安排了。满晴晴说,是要约会去吧?李迢笑着,没有说话。满晴晴说,那也行,今天先放过你,等我回去之前再找你。李迢说,好。
半截货车开走之后,李迢点了根烟,坐在炕柜上,望向旧屋。屋墙斜切,拆得只剩一半,如同一道陡峭、曲折的阶梯,却只能通向半空。油漆剥落,青砖显露,缝隙里杂草滋长,半枯半绿,上一个夏天,李迢便注意到它们了,只是没想到生长得竟然如此迅速。
门前的小路上埋着无数碎砖,那是当初建房时剩下来的,不成形状,无法使用,便被大家埋在地里,天长日久,磨光棱角,形成一条暗红色的甬道。许多年前,李漫、李迢和满晴晴,经常在这条甬道上游戏,那时候,李迢的妈妈身体不好,一直没有上班,在家里办起简易的托儿所,附近的几个孩子都由她来帮忙照顾。他们玩累了,便回到院子里,李迢的妈妈坐在板凳上,给他们念书,读卡片,阳光晒过来,有鸟在叫,叽叽喳喳,雨后的潮气上升,每个人都被暖意环抱着。绿叶使得大地变暗,李迢坐在树影的中央,种种温柔的声响传入耳畔,他总是觉得很困,睁不开眼,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可以睡去。
烟抽完之后,李迢便起身离开,炕柜的双门半敞着,里面空空荡荡。雪花在李迢的身后飘落,悄无声息,这是冬天里的第一场雪,下得极其安静,几乎没有风,大朵的雪花从云上直接落下来,仿佛它们也是云的一部分,天空逐渐变得稀薄、清透。这些雪花,伴随着远方微弱的歌声,穿越北方的部分天空,落在烟囱上,落在碎石与瓦片上,落在沉寂的溪流上,落在所有人的身前与身后。它们将不再融化,在这个冬天过去之前。
班宇,1986年生,沈阳人,小说作者。作品见于《收获》《当代》《上海文学》《作家》《山花》《小说界》等刊,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思南文学选刊》等转载。小说《逍遥游》入选“2018收获文学排行榜”,并获短篇小说类榜首。有小说集《冬泳》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