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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19年第4期|周晓枫:梦见

来源:《雨花》2019年第4期 | 周晓枫  2019年04月11日08:34

孤 旅

人是一棵树,梦里的落叶铺满夜晚。梦境,是仅容一人通行的天堂或地狱,没有能够邀约的同盟者。即使亲密无间的爱侣,也必须接受同床异梦的命运;他们之间,可以分享财富、高潮和泪水,但不能分享梦境。

由于我不写日记,每每陷入混沌,那些真实的发生恍如梦境,几近无痕;而我记录梦境,它们像雕镂在黑夜上的光,更像是确凿的经历。如果说现实是肉体所经历的一切,那梦境就是灵魂所经历的——是你的灵魂在说话,在暗示。假设现实生活愉快,梦境容易明亮;现实沉重,也会在梦境里留下压痕。梦是现实的拓片。白昼的人物,能越过踏板,纵身跃入夜晚的梦境;但你无法从琳琅梦境里,成功盗取任何一样物品。

我所见过的最美的景致、最动人的面目和体魄,是在梦里。我梦见,皮肤闪耀金棕色光芒的年轻河神,站在黄昏河里,他两臂平伸,抱着我走向波光潋滟的落日深处。交混着羞怯的快感如此强烈,近似,愿意赴死的晕厥。此种美妙,是否只是因为入睡前喝了一杯葡萄酒的缘故——就像给梦境里的花园灌溉。

通常情况下,我在梦里也不放松,自律而缺少放纵,甚至也讲信用。比如梦见路过一个花园,我偷吃了架上的葡萄。我一直想着,第二天要还钱。整个晚上我不断提醒自己,直到醒来——自律和自责,贯穿了整个梦境。我在梦里也有纪律。有段时间吃药,医嘱禁服豆类,我在梦里吃了作坊里的豆子,意识到失误之后,我在梦里慌忙吐出虚幻的豆子。我的梦,没有摘掉拴在现实上的勾环。

如果我做了宴饮的梦,进食过多,早晨起床,我的体重通常真的会增加一些斤两。如果打了一夜的架,我在梦里挥舞太久的兵器,醒来会累。

我的梦不仅有颜色,还有味道。我梦到厨房里,汁水收到正好的蘑菇,在舌蕾上散开美味。我也梦到动物园的狮虎山,体味浓烈的杀戮者刚刚排出发情期腥骚的尿液。我的梦里有暖香,也有微盐的咸味;有情欲的享乐,也有身体的痛感。我曾梦见门栓坏了,正在检查,有人试图闯入。我翻转房门,把他挤出去。但两条胳膊从门边伸出来,是男人的手臂。他紧紧攥住,几乎掐断我的手腕……我被疼醒了。

我怕噩梦。我小时候做噩梦,大了也做——噩梦变得更可怕了,就像长大的男孩承担起了更沉的担子。噩梦就像无法驯服的恶龙,炫耀它蓄意的狰狞与夸张性的暴力。据说苗族有种结香树,又被称为做梦树。如果你做了一个噩梦,只要将红绳系在这棵树上,打个结,你就再也不会做这个噩梦了。这个说法有意思啊,梦成了一个危险的宠物,它变坏了,变得可以咬人,可以让人疯狂……可只要被魔咒和法力系住,再怎么吠叫,它也挣不脱绳扣。

朋友给我讲做梦树的故事时,我们正在参观苗族习俗展。一个巨人般的捉梦师从天而降,悬空,在展厅里。捉梦师的头颅和身体都是用绳扣编织的,我像怔住似的,目不转睛,盯着他空洞的眼眶和飘飘荡荡的身体……等我回头,迎面遇上参观者之中,一个流鼻血的小男孩。

法师所拥有的是梦的实现能力。写作者是文字的法师,他的能量,决定着梦游的里程……

那么,开始吧。

狂欢节

这是狂欢节的游行队伍。最引人注目的魔术师遍身金漆,就像那些在广场上收费照相的造型者。最为美妙的是他携带的一对金鸟,金鸟吃虫子,虫子也是金的,蠕动着,消失在鸟喙之中。

魔术师就像童年《蓝精灵》动画片里的格格巫,戴着中世纪僧侣末端略尖的兜帽,他的眼睛藏在兜帽的阴影里,看不见,只露出一小片弦月状的下巴。这个格格巫在我背后捂住了我的脸,当他移开手掌,我在咒语之下变成蛤蟆模样,肥硕丑陋,在周围嘲讽的目光和笑声里我羞惭低头,看到了自己宽阔的腰腹。

为了遮盖难堪,我要求看魔术师施法的手,他拒绝了。

恼怒,使我变成巨型的蛤蟆。当我放大自己的形象以及其中羞耻的时候,我发现魔术师变得身形矮小。作为巨人的我,一把抓过魔术师的手,看到滑稽的萎缩了的小手心,以及鸟类指骨般瘦而弯曲的六指。我看到魔术师的爪尖:小匕首的形状,更像从某种啮齿动物那里卸下来的牙齿。

科 技

背景,就像是在戏剧舞台,有着红丝绒般的质地和追光的灯。

这是一个最短的科技梦。

我梦见,一个公司的高管要去另一个公司的展位上偷窃展品——令人不解,他这么做的价值和意义。后来,我获得了梦里的解释:他们自己的公司并没有真正生产出那个号称已经大规模投入制造的产品,那只是噱头,用于做广告、拉投资。所以,为了通过即将到来的检验,他们不得不铤而走险,李代桃僵。

而那个所谓的展品,算我一个小小的科技猜想吧。我梦见,每个人的信息被纹在眉毛里,走到哪里,都不用带身份证、医疗资料和钱包。眉毛深处,隐藏着每个人独特的二维码。

银 鱼

我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手臂是半透明的,像清洁工戴着及肘的橡胶手套那样。在这层胶质的皮肤之下,全是一两公分的小银鱼,密集地挤聚着,游动在我的皮肤之下、肌肉之上……那中间有薄薄的水层,银鱼抽搐、扭动并尝试游开的时候,我感觉到表皮下清晰的可以忍受的刺痛。就这样形成一副自身的盔甲。

过了一会儿,我不断地撕下自己这层胶质的皮,像是裹了面糊的银鱼层放到油锅里,香气四溢。好吃,我边炸边吃,以此缓解手臂的不适。我就么吃着自己,消化自己,以期恢复常态。

摩天轮

一个特别行动小组,可能与暗杀有关,正进入一个无法携带手表的巨型游乐场。这里,所有计时器都被取消了,游乐的孩子因为遗忘,将在此荒废一生的时间。

行动小组必须在不同地点,按时间秩序展开连续行动,才能在多米诺骨牌的效用之下完成终极任务。追踪者尾随而至,谁也猜不出行动小组解决时间的办法。

他们有秘密的时钟。就是那个摩天轮。行动小组熟记了每个轮子的色泽和时序,以摩天轮的轿厢抵达12点方向作为行动的计时器。

行动小组成员分布在游乐园各个角落,无法辨别。他们不动声色,摩天轮的巨大时钟在转动。

绣 鱼

我梦见一条绣在鞋上的鱼。

从它的鱼眼观察,世界不同。

星期一它觉得自己的主人真秀气啊,鼻孔和针尖一样大;星期二它觉得自己的主人真难看,鼻孔就像西服扣子那么大。

星期天,鞋子破了,鱼的眼睛瞎了。

嫌疑人

我们是幼儿园的稚童,被关在教室进行智力测试,在数个嫌疑人中选择到底谁才是火灾的制造者。

老师没有说完全部备选答案,我就抢答,答案为A:牛。

因为我勘测牛行进的路线以及离火炉的距离,它摇动尾巴时正好可以扫过炉子,并且在尾巴尖的毛丛里,有不易察觉的轻微烧痕。

老师说我的答案是错的,标准回答是B:一个纯粹抽象的公式。

这个老师在梦里没有性别角色,只是个中性面貌、声音倾向于女性的老师,我轻易辨认出这位老师给予别人教训时不由自主上扬的语调。她教给我们这个纯数学的公式,说只要掌握它,无需参考名单,就可以推导出谁是纵火犯。

我对此存疑,并且提出理由。一是按照新的游戏规则,在老师没有给出全部备选答案的情况下抢答无效;二是即使公式成立,也不能彻底否定牛作为纵火犯的可能性。我雄辩,并得意于她不能辩驳,周围的听众似乎已被我说服。

老师回避了问题。她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盘凉拌黄瓜。我被她的技艺惊住了,噤口,因为摆盘是如此不同,她把腌渍后卷片的黄瓜,像杂技团叠椅子那些一片接着一片摞起来。黄瓜片摞成巍峨的塔,就是不倒,始终维持着命悬一线的高度。

她意味深长地说:“总有人比你更有能力。”

巫毒娃娃

1900年的悲剧发生之后,巫毒娃娃的故事渐渐在世间消失了。

某夜,王室钥匙被秘密地从某个忠心耿耿却醉倒在地的男仆那里偷走。窃取的目的,不为金银财宝,只为巫毒娃娃。一百年来,始终并且唯有被这个即将荣升管家的男仆秘藏着。

传言巫毒娃娃是一套,有人说是四个,有人说有五个。据说,它可以令人发上一笔巨大的横财,但几乎没有人知道,怎么利用它发财。

我最好的朋友东震得到了一个,他出示给我。

巫毒娃娃本身只是一个拇指大的小木头桩,雕刻并不精致,甚至简单到简陋。身体和面目的轮廓都不清晰,只是经过打磨,比较光润。东震拿着的时候,我觉得他只是多了一截手指似的。

这个小木柱,人们竞相争夺,高额重金地争,不惜倾家荡产甚至相互伤害,乃至谋杀。真正的秘密是,巫毒娃娃本身,其实毫无价值——它的价值,全部体现在抢夺过程中逐渐上升的巨额成本。就是为了这么一个纯粹被传言包装的东西,百年前上演过惨重的悲剧。随后是历史证据被毁,民间禁谈,那么沉痛的灾难被遗忘了。而被遗忘之后,所有不幸将会重现。

那个男仆只是看守者,他并不知情;最后一个知道真相的胆小的老人,死了——似乎没有什么再能约束巫毒娃娃的力量。然而,我们突然得知秘密。知道了秘密,就等于破解,现在,沉寂了一个世纪的咒语被瓦解了。巫毒娃娃面目不详的五官,暴露出来。

做过这个有关巫毒娃娃的梦之后的半个月,我读了一本书:《你就这样失去了她》。在第27页的注解上,我看到确有巫毒之说,这是流行于西非和加勒比海地区的一种糅合祖先崇拜、万物有灵论和通灵术的原始宗教。

造型者

我酝酿的,是一个邪恶的梦。

像被巨幅放大的钥匙扣,那是两个男女的性别代表符号,远看像是汉字里的“古”和“早”。恐怖的是,它们是由人体组成的,都是肚子上的皮被直接缝到脸上,省却了胸腔的位置。而脸上,已经被磨平了五官,似乎平坦的腹部又和脸部融合在一起了。

据说他们的行为出于自愿。捐尸者生前早已签署捐献自愿书,并且决心如此之大,他们需要连续认定三年,申请才可能被接纳。“为了艺术。”他们说,如此这已成为简洁的遗言。

尸体的造型艺术家的确有着别样的处理,他拥有令人震憾的表现力,以及防腐技术的独家配方。这位艺术家在广告里这样说:“你想成为艺术品吗?终生籍籍无名,但你可以在死后享有令人战栗的尊敬。”

姐 夫

我在东南亚雨林生活,我的男人常年作为游击队员在外奔波。现在,姐夫回来了。

习惯暴力的人,在家里也维持着他的暴力。姐夫把我的下巴粗糙地缝合成纠结的一团,皮肉都向左歪斜;在我的脖子部位,一根毛衣棒针那样粗细的铁签子斜斜穿过喉咙——这也是拜姐夫所赐。我不能动,一动就疼,而且必须少说话,否则漏风不说,穿喉的伤口也容易感染。

我乞求两个好心人帮我取出了签针,但那种持续的痛感,似乎还保留在气管里。我一直觉得姐夫对我很好,他对我偏宠,介绍新朋友给我。即使他让我别上一根作为刑具的针,我这种不讲理的盲目信任仍然持续着。

没想到,当姐夫发现签针不见了,大怒不已。他不断殴打我,直到我不能忍受,开始反抗和逃跑。

在最后一次的逃离中,我用事先布置好的武器杀死了暴君——姐夫被他自己掷出却反弹的投弹烧成火球。看着这团被火摧毁的躯体,我将笑对自己注定悲惨的余生。

这是个极短的梦,只有一个镜头:从远处照过来一支手电筒。我向它走去。我感觉光的深处还有光。

……那个梦如此之短,就像一根掉下来的睫毛。

宠 物

我在梦里养了一只小狗。

隔一段时间,就会梦到同一只狗。我的宠物每隔几个月就会来看我。它的样子一直没有变化,倾斜下降的椭圆眼圈。每隔一段时间,它就来看我,就像黄昏才溜回来的家猫。

门 栓

我习惯裸睡。正准备入睡,我发现门栓松动,前去检查:它坏了。

房间临街,我突然觉得这里如此陌生,我看到五斗橱上有自己的全家福照片,才确认这是自己的家。但方位和摆设都让我毫无记忆。我觉得不安全,就紧紧盯着门栓,并提醒自己:不能入睡,不能入睡。每十分钟,我就让自己格外警醒一下,以免被困意征服。

我就这样睁大眼睛,和自己整整僵持了一夜。

……直到早晨醒来,我明白,自己是在整个梦境里都坚持不睡。这是一个空心的夜晚。

水晶石

我来到旅游纪念品商店。看到一件无比精美的饰物:石头里镶嵌一块剔透水晶,水晶里有一条帆船。奇异之外在于,水晶石精确呈现这个石湾区的地貌,石头轮廓与这里的礁岩一致,水晶与清湛的海水一致,尤其是石头与水晶之间的衔接,就是湾区那完美的海岸线——严丝合缝,我没见过比这精湛的工艺,两种坚硬的矿物质之间,连一个水分子都无法渗透。

后来,我猜那所谓的水晶,可能是一种玻璃,当它液化的时候,被灌注进石头凹陷的模槽之中。即便如此,复杂的石质沿槽打磨得光洁而严谨,依然是不可思议的手艺。

是在最后醒来的瞬间,我突然明白,两种材质都是假的,既非真正的石头,也非真正的水晶,它们都曾是液体,可以完成轻易的塑形和复制。

这暗示了我们认识的局限。我们判断事物时,总以一个潜在不动的坐标法则来参照和判断——这个法则,石头般坚硬结实,看似是最值得信赖的固体。可惜,它并非那么不可动摇。我们所目睹的奇迹,可能不过是凡物,是一种建立在不结实之上的自以为是。

贺 词

银光闪耀的海面。

我们在船上捕鱼,却无斩获。

后来我才被告知,撒网之前,应该先给鱼祝贺生日。

因为灾难般的大火,一只通灵的豹子获得了更高的魔法。

如果豹子用尾巴连续画出两个“Z”,青草就会在这个字形上复生,仿若从未被烧毁。饥饿的鹿会来觅食。其实这片魔法的草场,莫如说是豹子为自己铺开的餐桌;当它的匕齿咬住一头鹿的咽喉,草丛就会随即消失。所以,鹿必须尽快在短暂的食草时间里找到好运气的位置——不要成为豹子一顿冒着血热的晚餐。

豹子既是鹿的恩人,也是鹿的仇人……它既是赐予者又是掠夺者。

人 鱼

我注意到她的容貌,她脸上的不安大于美。她踩着一个个安装在地上的彩色灯泡向前。走过的路都黑了,奇怪,她的脚没有受伤,灭掉的灯泡却在黑暗里流出一道血痕。

闺 蜜

我和闺蜜从旅居地共同踏上返乡征程,分别坐在两个男孩的摩托车后面。刚一踏上征程,我们途中去了一趟厕所,就走散了。

我在当时并未意识到这可能是被蓄意安排的。别人的通讯正常,只有我的手机信号被屏蔽。我隐约意识到危险,并尝试在小巷中逃脱。几次穿逡,我都无法突破对方的包围。一切,都是因为摩托车男孩起意抢劫,并做出了阴谋的布局。当与摩托车男孩狭路相逢,我假装已与家里联系,并通知若干亲友,他们都知道我是由摩托车男孩运载着;一旦出事,摩托车男孩必难逃干系。我明显感到,摩托车男孩放弃了原计划,准备把我送回家乡。

就在回程过程中,一个拉丁样貌的异域面孔盯上了我。即使我防范在先,把双肩背包放在身前,这个抢包贼用力拉扯——争夺中,包里的大量美元一下子撒了出来。摩托车男孩原来已经放弃了抢夺计划,但巨款在眼前飞扬,他改变了主意,重新动了邪念。从他眼中,我看到了不祥的杀机。回乡太远,无望,我反向逃往近在咫尺的旅居地。

回到旅居地的宿舍,我顺着窗帘向下看,观察是否安全。旁边站着返乡中走散的闺蜜,她质问我,为何当初会和摩托车男孩一起走?摩托车男孩三次弑父,并最终得逞。我忘记了闺蜜曾和我一起出发;当我坐在男孩的摩托车后时,闺蜜和我说说笑笑,从未提及危险;我也没有怀疑,为何她会重新出现在旅居地,按行程她应该已经回到家乡。闺蜜说,她必须打电话联系当地政要,才能铲除一系列恶行。

随后我看到了警察,对村里所谓的刁民进行棍压法,镇压了所谓的流氓村。我跑到村里的餐馆,追问当初情况。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闺蜜出卖了我,她才是幕后的操纵者。谜底揭开,我因此被囚,就在这个旅居之地。

漫长的幽禁中,我全身长出又长又白的覆丝,已成怪物。

终于我被放出去,遇到摩托车男孩和他的父亲,证明那个弑父的传言是假的。当年村里是因为我才遭到镇压,父子俩未忘此事,终于等到复仇的一天,前来捉我。然而,父子两人是畏惧的,他们害怕我用自己身体上有毒的丝网黏拉他们。我知道,我能自救,不过是在自毁中的自救……网丝用尽,我也将耗尽自己的元气。

梦境最后,我的体积在缩小,像游魂,飞越那个原本只是路过、却成为阻隔的曾经村庄,看到低矮丛生的灌丛,上面是蜻蜓,下面是蜻蜓尚处于童年期的稚虫,它们通透轻盈,之间只有半米的高度……我看到它们的前世和今生,看到那些我们宁死也无法抵达的自由。置身这个玻璃鱼缸大小的地方,我就像一只力气用尽的森林蜘蛛,从蜻蜓的高度摔到稚虫的高度,摔落到草梗之间,疲惫而释然。

这时传来妈妈奇怪的话外音:“我以你为骄傲。”

精 灵

我梦见,那些精灵有着透明的翅膀和彩虹色的牙齿。牙齿一碰食物就会雾化,所以,精灵们虽然能赐予他人美食,自己的肠胃却永远在饥饿中。

游 戏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电子游戏中的超级玛丽,必须不断克服迎面而来的各种障碍——尤其那些浮木,会带来的致命撞击。我一次次跳跃,一次次闪避……我逐渐摆脱恐惧,进入真正的游戏心态。

浮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横棍,最后变得像火柴棍那么小——我耐心地,把它们摆成牡丹园里的一朵花。

巨 蟒

最初我看到是树,枝叶脱尽,已经像是旅游区那种装饰性的水泥假木。突然,我听到巨响,咔哒咔哒的,像是履带在最大的枝桠前磨砺。我感觉周围的人们都惊慌起来,我这才看清,那条像是金属履带的东西,原来是条卷挂在上面的巨蟒。

说话间,它已经滑下树干。我正犹豫往哪里跑,巨蟒已向人群扑来,比远观时大多了,大得像条龙,从铜褐色变成了惨白色,瞬间就到眼前。我不在靶心,但偏离得非常有限,眼见它要吞噬右侧的几人……我几乎没有分辨出它的斜倾角度,瞬间,我腰部以下的腿已被衔到半空,我的上半身,在它的嘴里。

什么也看不见,我的头脸和上半身埋在它的厚舌与上腭之间,太阳穴的压痛来自它的腮颊或其他……并没有什么异臭,我只是感到暖热中逐渐的窒息。思维清醒,原来这就是我的倒计时,我的最后一分钟,我此生最强烈的好奇心得到了清晰的答案。我一点也没有挣扎,似乎挣扎就要面对改变,而无论何种改变,我都将看到巨蟒的脸,这是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勇气面对的。这时来临的死,如同安慰和拯救。

我就那么守株待兔一样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自己成为那只兔子……直至,在读秒的放弃挣扎的平静与恐怖中,醒来。

电 影

我在梦中看了一个大约十分钟的电影开场。它完全以电影的画面和节奏来呈现,讲述一个能力出众的流亡女性如何在英国家庭中当保姆的故事。也许与我刚刚读过《温柔之歌》有关。

一开始是远距离广角拉开的大场景。奴隶般备选的劳动力们挤挤挨挨,数量惊人。有人在叫喊着征丁——突然,一个女性站起来,大声以牛津腔的英语回应。语音之完美,使她从卑微者中脱颖而出。

然后的镜头,是谋得职位的她,在乡村别墅门外抽烟。树影斑驳,印在她那张包含着丰富内容的沉默的脸上。她吹散嘴里和指尖的烟味,转身消失在门里。

门外铃响,有人前来应聘工作。大门没有打开,传来里面声音:“不,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完美工作者。”

镜头转入家里的情景。的确,一个能干的说牛津腔的女仆,娴熟地打理所有事情。

喜欢橄榄球的男主人,沉浸于电视比赛。他和女主人一样,并不关心襁褓里的新生儿。

过了一会儿,女仆观察到男女主人意欲亲密,他们之间久已没有这样的时刻了。男主人表面是要亲密,其实是以亲密作掩护,去翻找女人钱包。男女主人之间的对话里,夹杂着温存与调侃。窗外的女仆似乎想倾听,犹豫之后,她又把窗帘拉上了。

亲近中,男女主人没有注意,新生儿摔落地上。

他们以为孩子死了,沉浸在错愕和悲痛里。过了很长时间,才发现孩子一息尚存。于是,夫妻抱起新生儿前往医院急救。女主人刷卡刷不出来,反问男人;男人开始还否认,但后来承认,他没钱了。

关键时刻,女仆挺身而出。她拿出关乎身家性命的全部积蓄。只是由于她不具备公民资格,刷卡无效,但可以去银行现场办理。

两个女人在工商银行,女仆要把卡里的钱转刷给女主人,但排队漫长,令人急迫而无望。两人转到中国银行,女主人说,没关系,这样折换的现金还会多一些。

现金拿出来了,但刚才在银行桌上的职业经理却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

女仆在医院的说话声音很大,她明显变得自信了——后面跟着被她捉拿归案、想偷走款额的银行职员。而男女主人表情木然,听着女仆的讲演他们脸上一点没有笑意,不知是因为尊严受挫,还是因为孩子已经病危……

梦境具有的特殊质感和叙述节奏,情节不断翻转,衔接既意外又流畅——我在梦境里觉得电影出色,受到艺术感染的同时,心里赞美电影品质。

其实,就是这么一个十分钟的片子,记录出来平淡无奇,可我作为梦中观众,看得津津有味。等醒了,我才发现是个梦。我所疯狂夸奖的那个电影,原来自己才是编导……我在醒着的时候,从未这么自恋。

礼 物

那个男孩有女童般的刘海齐帘,样貌清秀。他穿有隐隐缎光的绿色夹克——比草绿色要深,比墨绿色要浅,一种介于橄榄与荷叶之间的绿色。正值暑假,男童的眼睛亮晶晶的。

我送他礼物,看起来像一团棉花做成的云朵——这是最新生产的云奶棉花糖,口感醇厚。因为限量供应,很难购买。我也是花费了很多关系和气力,才得到这样珍贵的一朵。男孩安静,但他的确因为这份礼物感到快乐。

“你要听话啊。知道我为什么送给你吗?”我蹲下来跟小男孩交流,“因为你的快乐,被你爸爸视为世间最珍贵的礼物。”我停顿了一下,说,“今天,是你爸爸生日。”

梦中的我,完全不清楚自己和孩子父亲的关系。等我醒来,依旧恍惚。那么,我是用一团云奶棉花糖,送出了我心目中最大的生日礼物吗?

情 人

我们两家是世交,燃燃和我是从小一起玩大的女伴。后来,我们上了同一所工读学校。

某夜,我得到消息:有个坏人要来害死燃燃。燃燃的妈妈抱着女儿哭。我说:“不用怕,我来保护燃燃,我有办法。”

我从透露情报的叔叔那里拿到一把弹簧刀,把它藏在一个工具箱上面。然后,我回家去取证件,准备回来帮助燃燃连夜逃走。

等我回来,燃燃已经遇害。此前没有来得及与我见面,燃燃不知道,有一把放在附近的刀具可以用来保护自己。

杀害燃燃的男人,极其英俊,他伪造了一个似乎毫无破绽的现场,说是无意间导致燃燃死亡——他竟然由此逍遥,逃脱了法律制裁。

多年之后,我和这个男人有床笫之欢。他依然拥有美貌,岁月无痕,他没有遭受任何惩罚;而且,他极富性爱技巧,连亲吻都令人心醉神迷。肉体交缠之后,这个曾经的凶手出门去打篮球,挥手向依然赖在床上的我告别。

他在上篮动作之后,一个在篮筐里旋转的球突然砸向他,有着奇怪的超乎寻常的重量。男人迟疑而迷惑地发现,自己被砸中了颈后的要害部位,即将死去。他这才发现,场地外,站着身穿运动夹克冷笑的我,根本不像他以为的正穿着吊带躺在床上。

我告诉这个男人,当年正是他,害死我的朋友——假借的是物理之力而非人力。那么,这是我精心策划的多年之后的复仇——他同样将被意外物件砸中,是物理意义的死,没有人需要对此事负责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以同样的办法,报复了他。

男人到现在才意识到,刚才陪他打球的人,都是行尸走肉,看似有恍惚笑容其实都是有表情障碍的僵尸。是的,他将死去,无人承担后果。

这是双重的雪耻。

无人知晓,当年我之所以没有及时返回实施营救,是因为,我与某人沉迷欢情——这种不合时宜的亲密,延误我去救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我追悔的方式并非从此清心寡欲,而是相反。害了彼此的撩人床技,并未阻止我的计划和进程。我恰恰利用特殊的肉体纠缠,从而步骤准确地完成索命。我洗刷了冤屈:从朋友的命,到我的性。

假 期

天堂里的游泳池,里面灌满橙汁,过度丰盛的赐予令人不适。

我震惊地看到一个玩旋转木马的魔鬼,他说他来这里度个周末假期。

他的睫毛特别长,能在上面烫出一个大卷花儿。

魔 鬼

我梦见自己是魔鬼。

我的身体以腰部为基线,完全对称。往好里说,是个临水照花人;往坏里说,就像扑克牌上的鬼或者老K那样有着两个方向的生长。并且,我戴着扑克鬼的尖帽——尽管我力图掩饰身份,想说自己仅仅是个巫师,但越来越难以控制的外形还是出卖了我。

由于自厌,我决意放弃,我长成了唯一想去自杀的魔鬼。我看到自己的胳膊黑且虬结,逐渐变成参天巨树,枝条幽暗,雾气昭彰。

正在这时,有什么飞行物“啪”的一下,打在我的左颊。凭那短暂一击,魔鬼的直觉足以让我判断出那是一只飞鼠。

果然,这个小家伙被攥在我的手里,并不咬我,它开始是乖巧的,后来才急于逃脱。飞鼠用两只前爪撑住我的虎口,眼睛晶亮而绝望。我不忍看它慌张,就把小飞鼠放到大树的高枝上,它马上躲进一个凹陷之中。

我欣慰,但退后一看,我发现在这个凹洞的上端,有只吃虫的鸟,羽色艳异。我担心飞鼠被吃掉,用手推挤,让飞鼠从隐身处里出来,从正在进食的鸟喙旁边飞走。不知道为什么,我既高兴又伤感地叹气。

此时我突然惊觉,自己不正是那棵小鼠隐身其中的树吗?我放飞鼠的位置,是在那么高的树冠——原来,我不是飞得那么高,我只是从我自己身上放飞了那只小兽。我当时并未注意,现在再看自己:树叶婆娑,全是绿意。

周晓枫,1969年生于北京。1992年毕业于山东大学中文系,做过20年文学编辑,现为北京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斑纹》《收藏》《你的身体是个仙境》《聋天使》《巨鲸歌唱》《有如候鸟》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冰心文学奖、朱自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