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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2019年第4期|朱日亮:小世界

来源:《朔方》2019年第4期 | 朱日亮  2019年04月16日09:13

一个人会渐渐地和他命运的形状相吻合,一个人到后来会变成他自己的环境。 ——题 记

是是是,你放心吧,我肯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打赌我一定说真话,不就是那个苹果手机吗?我承认那个苹果手机是我拿的,我不是偷,地铁里人那么多,我怎么会偷她手机呢?若是让她发现,或是让车上的谁看到,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我才不会干那样的蠢事,那可是在地铁,在地铁里我是个绅士。如果我没记错,我的运气就是在地铁开始的,我一上车就看到她了,像她这样的姑娘,眼瞎了才看不到。但我和她隔着差不多一节车厢,对我来说,那几乎就是太阳和地球的距离。车开过了两站,我发现我已经和她挨着了,我用光年的速度挨近了她,而她就像太阳吸引地球一样把我吸过来了,而且不由分说,力度惊人。又上来一拨人,她踩到了我的脚,当时她在看手机,对,就是那部iphoneX,手机上那个小卡通人挺漂亮的,她也挺漂亮,她的侧面尤其漂亮,几乎就是美。一个人如果侧面美,那一定是真美。她把我踩得很痛,是那种尖锐的如同钢筋扎进去的痛,我确定她穿的是高跟鞋,那种尖尖细细的高跟鞋,让男人们又爱又恨的高跟鞋。她应该感觉她踩到我了,但她什么也没说。换作我,面对这样的姑娘我会说对不起,至少我会笑一下,表示我踩到她了,我不是故意的。但她没说,她在看电视剧。那剧不错,讲的是一个穿越的故事,里面的那个人无所不能,一会儿是男的,一会儿是女的,需要的时候就会变化过来,他——也许是她长得像华晨宇,其实我更像华晨宇,但是没有人说我像他。她个子很高,那个剧又特别好玩,我不得不把头向她那边偏过去,偏过去。我闻到一股香水味,是香奈尔吗?我不知道,我分辨不出,我的鼻子总是在关键的时候失灵,而在无足轻重的时候却派上了用场,比如我能从某个人的身上嗅出马匹的味道,或者狗的味道。她——我眼前的这个姑娘可能感觉到我的呼吸,也可能是口臭。她看了我一眼,她眼睛很大,很漂亮,如果那双眼睛里没有那个意思的话,我打赌那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真的。但那双眼睛里的确有那个意思,差不多吧,我确定她是那个意思。说实话,因她那一眼,让我明白地球是永远也追不上太阳的。我承认我是个小肚鸡肠的人,有些时候,我会在心里种植仇恨,就像种植一棵树一样。谁若惹我,我肯定不会放过他。但是惹我的人并不多,也许是不敢惹我,也许我认识的人还不多,但只要我认识的,都是我的兄弟,比方我和睡一下就是好兄弟。哈,睡一下。睡一下是一个带有暗示意味的名字,它只与漂亮丰满的女人有关。只要她们在眼前出现,我的兄弟就会现出要睡一下的表情。其实他没必要把那种表情放在脸上,像我一样把她们种植在心里不可以吗?睡一下说,不可以,那太难了,我又不是演电影的明星,我哪有那样的本事?睡一下不是一百岁就是一百二十岁了,他一天买一张彩票,每一天都想着中头彩。有时候他胆大包天,有时候他胆小如鼠,他短短的人生中一直在切换这两种角色。我这位兄弟来自一条大河的源头,他说,主教,你只要跟着太阳走,就会找到那个地方。自从认识我,这家伙就叫我主教,几乎叫了上百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叫我主教,我不是什么主教,我对那东西不感兴趣。其实睡一下和我一样,不同的是每次经过那个叫索菲亚的教堂,睡一下就说他充满恐惧。

还用说吗,你小子一辈子也就是个主教,睡一下进一步总结说,你看老那。这家伙突然把话题跳到另一个不相干的话题,他又把自己切换成另一个角色了。他总是这样毫无逻辑。他总这样。他说的那个老那正在里面计算作为囚徒的时间和空间,要是说出跑掉的那一位,老那的刑期也许会少得多。其实老那挺够交情的,他有一把四十年前的军刺,那把军刺在四十年后的某一天深夜刺进了一个人的肚子,警察说涉案的是两个人,只有我知道跑掉的那个家伙才是真正的凶手。有一次,我和睡一下去那里看他,发现他就像一个书生。老那、我、睡一下,以前我们没少一起喝酒,凡喝酒都是老那买单,大方劲儿就像他从不缺钱。其实他没什么钱,他一张银行卡也没有,但他的样子就像百万富翁。老那是个结巴,只要说话他必先说那什么,那——什么,我——买单,那——什么,喝——酒去。他总这么说。那次去看他,我带了两条南京香烟给他,他没烟受不了。睡一下买了四瓶猪肉罐头,这家伙,四瓶罐头绝对抵不过两条南京香烟,差二十多块呢。两条南京香烟老那留下了,罐头他让睡一下拿回去,他说里面的伙食不比外面差,每顿饭都有肉,若再来看他,给他带一个魔方。他说,主要是寂寞,有了魔方就好打发了。有魔方就好打发了,还每顿都有肉?老那让我看接待室。啊哈,真的挺好,干净,亮堂,一尘不染,适合他这样的书生。最后一次,我是一个人去看他,我又带了两条南京香烟。对了,还有那个魔方。但是我没看到他,他死了。他把自己捂在被子里,一块碎玻璃割掉了他的生殖器,他和割掉的那块东西从此陷入了永久的沉默。老那死了,太阳消失在索菲亚教堂巨大的洋葱头后面。晚上,我和睡一下坐在马路边。睡一下轻轻地吹着口哨,那是由他自己谱曲的口哨,哨声轻佻而下流。我和他看着女人们在春天里来来往往,觉得老那离我们很远,幸福离我们很近,甚至一伸手就可以抓住。我告诉他老那死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他,想想告诉他也好,省得他再买罐头。睡一下问我,真把那个东西割掉了吗他?我说,被子都浸透了,失血过多。

老那让别人的肚子流了血,最终用自己更多的血做了补偿。睡一下又问我,蒙着被子吗?我答他说,他们说蒙着被子呢。睡一下颇为郑重地说,他干得不错。他又说,可以起诉。又这样没头没脑的,起诉,起诉谁啊?他像回答我,又像自言自语地说,管理失责,可以找法律援助,没看到马路上的广告吗?那上面有援助电话。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觉得睡一下心不在焉,他看着被斑马线分割开的马路,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女人,脸上又现出那种想睡一下的表情。他又开始扮演另一个角色了。

他总这样。

下了地铁,我又看到她了。果然是又细又尖的高跟鞋,她在我前面,高跟鞋咔咔咔的,一只LV包搭在她小马一样的屁股上。她那样子就像个女王,像个统治千万只工蜂的蜂王。我敢断定一定有无数只蜂子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甘愿为她终日奔忙。后来她上了扶梯,我也上了扶梯。我不是有意跟着她,是不知不觉就盯上她了,也是盯上她的屁股,那真是一只漂亮的屁股。人特别多,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跑到这里来了,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忙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为了什么这么忙。有个家伙从她身边挤过去,他撞到了她。她骂了一声,那人也回头骂她。我觉得那男人该骂,是他撞的她呢。又有一个家伙从她身边挤过去,她被挤得失去平衡,那部苹果手机落到一个姑娘肩上,又从女孩肩上滚到我手里。我听到她在喊:手机,我的手机。扶梯升得越来越高,她带着她的声音消失了。哈,不是她消失了,是我消失了——扶梯是向上,我选择了相反,我慢慢走下扶梯,她走的是B口,我从C口出来了。iphoneX,真不敢相信我会有这么好的运气。我特别兴奋,那是一种世界突然颠倒的兴奋。那会儿我根本没想到她是什么心情,再说我有必要去想她吗?我只想手机不是我偷的,是老天给的我。我是多么走运,运气怎么就落到我头上?iphoneX啊。我想着若是睡一下看到这部iphoneX,他那惊愕的样子,羡慕的样子,也可能是妒忌的样子。想到睡一下那鬼样,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睡一下没有苹果手机,说起苹果手机却像个专家,就像我是汽车的专家一样,就像我常常飙车一样——如果你有想象力,不妨想象那种把车飙到二百迈,或者二百四十迈那个爽劲;不妨想象你超越所有汽车的那种爽劲儿;不妨想象那些被你掠过的惊异的眼睛,那滋味真是爽死了,我就有过无数次那样的感受。

不好意思,我扯远了,还说那部iphoneX。睡一下跟我说过iphoneX,他说iphoneX是顶级的手机,体面的人都用这样的手机。说的时候,睡一下特别得意,好像手里就有一部这样的iphoneX,好像他就是一个很体面的人。

从地铁口出来,我去了常去的那家网吧,它挨着一家酒吧。酒吧和网吧彼此互不干挠,但也可能它们彼此仇恨。我想查一查iphoneX,查不到,看来它暂时还是个新生事物,是个俏货。我又找了一个游戏,游戏也玩不动,我满脑袋想的是这部苹果手机。那位女王一会儿准来电话,肯定的。网吧里充斥着各种噪音。我旁边那台电脑正在播NBA季后赛,看球的那个家伙歪在椅子里睡着了。我的旁边,一个姑娘对着电脑正在破口大骂,她涂着蓝色口红的小嘴骂出的正是那些个惹是生非的器官。现在,我手中有一部iphoneX,一个年轻女人的iPhoneX,这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但却一直给我一种不真实之感。如果不是那个破口大骂的姑娘,我甚至觉得我是在一个粉红色的梦境之中。若是那匹小马来电话,我该怎么应付她呢?主要是她该出多少或者我该要她多少呢,我必须马上决定——可是,这部手机值多少钱,也就是这个分母是多少呢?我可不想漫天要价,没那么干的,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可总得差不多吧?那会儿我已经想还给她了,我要把这部苹果手机变成现金。是的,现金,不光我,人们对现金一向情有独钟。我翻来覆去看那部手机,的确漂亮,绝对没得说。我的心情也是漂亮的,至少它高度亢奋,它使我平庸的日子变得波澜起伏。手机那漂亮的外壳告诉我,它里面会更漂亮,那里面会有丰满的乳房、浑圆结实的大腿、细细的腰肢,以及旺盛的情欲吗?一定的,我敢打赌那里面一定有。但是,我没想到它会自动加锁,我打不开它,我怎么弄也打不开它。我拿它毫无办法,就像我喜欢一个女人她却不肯脱衣一样,尽管我知道衣服里面会有一些男人们需要的内容,我却毫无办法。密码,是的,那几个数字正是我需要的。当然,知道那几个数字的只能是手机的主人,只能是那匹小马。天啊,那只完美的屁股,以及屁股的主人,直到那会儿我才想起她。是的,她才是手机的主人。她一定急死了,这么好的手机,不光手机,还有手机里的秘密,电话号码,银行卡号,照片,或者整个一大千世界。通常人们总会把有价值的东西放在自己的手机里,就像我手机里那些女人的照片、那样的网站,你懂的,就是那种网站。iphoneX有没有她的照片?说不定还有视频呢——我发现这部不说话的手机,让我多了无限的乐趣。真的,真够刺激的,就好像我突然发现一款特牛的游戏,或是发现一座藏宝之地,就像那个阿里巴巴。哈,阿里巴巴;哈,马尔吉娜。

大约一个小时吧,时间在此时变得分外吝啬,也可能变得分外奢侈,铃声响了,那时我还在研究iphoneX。iphoneX——其实我一个英文字母也不会,那些蝌蚪一样的文字跟我没有关系。所有的文字跟我都没有关系。任何文字对于我都是把简单的事物复杂化。说不定世界就是因为那些劳什子文字而变得复杂多变。事实上只要懂得交换,比如羊和斧子那种,生活就可以继续。仅有的几句英文是我跟睡一下学的。睡一下怎么说,我也怎么说,慢慢就会了。也不是,有些东西很快就会,不知不觉就会了;有些东西即使你花一辈子也不会,比如睡一下说的什么法律,比如那个蜂王的本事,一个工蜂穷极一生也不会有那样的本事。

铃声吓了我一跳。没错,是个生号,我没马上接。我确定是她打来的,一定是她打来的。这个我并不期望它过早出现的电话铃声,让我断定手机是真实的,今天发生的事情是真实的。但手机握在手中我仍然感到虚假,它并不比梦境更真实。很少有人打我电话,我没有多少非打电话不可的朋友。通常我们都用微信联系,用微信不只是节俭,还有一种成功的私密感——私密是人类的一种标志,它公平,一视同仁。除了人类,没有什么动物享有秘密。除了微信,可能没有什么事物能像它那样公平和一视同仁。接不接这个陌生而又可以判定是谁的电话呢?我有点拿不定。会不会有什么圈套?电话往往是阴谋的一部分,进一步说,电话往往是阴谋得逞的一部分。退一步说,这个电话来得也太快了,它中止了我绵延不绝的想象,让我一下子回到现实之中。现实是她给我打来了电话。接不接?很快我想到,接不接都没大关系。她在明处,我在暗处,看起来她主动,其实我主动。我有选择,她没有。

2014年,在那个普通的午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是的,2014年,这一年我整整三十岁。

我接了电话。她说,手机在你那吧?话说得不算客气,但她声音很好听,那银铃一样的声音让我想起她美丽的侧面、小马一样的屁股。接电话时我有些激动,我一边告诉自己冷静冷静,一边沉吟着问她:什么手机?她说,iphoneX。我说,没错,手机在我这儿。她和气多了,说,你看怎么办好?她在和我商量。她越这样,我敢说她越着急,我理解她,事物往往是这样的。我说,你说怎么办?iphoneX呢。这是一个漂亮的回答,就像漂亮的她——承认手机在我手里,又提醒她手机是iphoneX。我没那么蠢,我才不会先要钱呢,这样就好办多了。说的时候,我努力想着她的模样。她变得很模糊,我只能把她想成我手机里某个女人——我也觉得不像话——可我就是把她想成那样。我毕竟只见过她一次,甚至不能算见过她。

几乎在回答她的时候,我已经把那部iphoneX定位在一万,但是之后她提出的那个数字我拒绝了,然后我说了个数。那是一个几近荒唐的数字,我没想到她同意了。说实话我特别吃惊,绝对离谱,真的过分了,但她同意了。真的,她同意了,她说可以。事情就这么顺利,顺利得我有些不相信这是事实。当她说,我们在哪见?我明白它是真实的。它正在发生,结果甚至也可以预料了。还用说吗?顺理成章的事儿。不管怎么说,她是个懂规矩的姑娘,说不定她以前丢过手机,就像我无数次地捡过手机一样。她让我说地方,意思是马上见面。哈,她急了。我说,我会打给你电话。她说,好的。她很客气。

端街的书报亭是我选的,它的对面就是索菲亚大教堂,如果不是旅游季节,这里十分安静。老资格的市民对这座教堂没有什么兴趣,这并不说明市民们没有悲悯之心,对司空见惯的事物,人们往往都有这种心理。这里交通方便,路口是地铁的入口和出口,对于我它们没有本质区别。但我没有马上告诉她,蠢猪才那么干。天下着小雨,有雾,也可能是雾霾。日子我当然不会记错,4月3日,午后。一个通常的日子和通常的午后。书报亭附近有一个戴巴拿马草帽的老先生,坐在路边椅上看报纸,也可能是在躲雨。报纸上有两大块黑色的污迹。老先生那张瘦脸和报纸贴得很近,可能是眼睛老花了,也可能是看到了一则让他感兴趣的广告。环境和我设想的一样,安静,人也不多,符合我的要求。

我一眼就认出她了,她在书报亭翻报纸。我知道她是假装的。我不相信她是一个热衷时事的人物,此刻她会关心时事吗?她在等我。她还是穿着那件粉红色的风雨衣,高跟鞋也是粉红色的。她的皮肤就像顶级的瓷器。她很美。真的,她很美。尤其是这样的小雨天,雨天的女人都很美,真的。这样的女人,没谁不想多看几眼。当然,你别指望她会予以回报。她的美与你无关。她的美可能会让你兴奋,也可能让你绝望,总之喜剧和悲剧都有可能。问题应该不大。我走过去了,我离她越来越近。我走到她身边了。那只绿松石项链,衬得她面色苍白。即使面色苍白,她也很美,那是骨子里的,或者是被证实的。是的,被证实的。我和她近在咫尺。她鼻子右边有一颗红痣——就在那会儿,我发现在她后面的方向,大概有十来米吧,有一部越野车。那车开得很慢,滑行一样,像在找停车的地方;人行道上有一排共享单车,其中一辆靠在树干上。那会儿她还在翻报纸。我说过,我对超越一切的东西有着经久的兴趣,包括速度。车代表速度,那可是一部大马力的车,它的发动机一定是加强版的。如果驾着这部车飙一次,那一定特过瘾。但是,我突然感觉我选这个地方有点不靠谱。还有那部车。真的,我突然就有了这样的感觉。我转了回去,把自己藏到一个合适的位置之后,我抽了一支烟。我知道一会儿她肯定来电话,肯定的。果然,我一支烟没抽完,电话就来了。没错,是她打来的。我告诉她,不在那地方见了,我又换了地方。她问,换哪啊?其实那会儿我已经想好了,仍然选一个地铁站,ABCD那样多出口的。地铁站方便多了,哪个口都能出去。

我说,明天再说吧。

然后,我就把iphoneX关掉了。我没有充电器,留点电量明天好接她电话。明天她肯定来电话。晚上我躺下来,却睡不着了。我想起老那,若是他有这么一部iphoneX,就不用玩魔方了。我打赌iphoneX肯定比魔方好玩,他要不死我就把这部iphoneX给他。他这人讲交情,值,可惜他死了。

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是是是,我看到那个启事了。没看到那个启事,我就不会啰唆这么多了。

算了,我还是都说了吧。先前那些全是我编的,什么踩我一脚、看我一眼,都是瞎编的,那不是她。小马一样的屁股是真的。那天,睡一下让我去喝酒,让我去喝酒却不提谁买单。总这样,都想喝酒,都不想买单。我还是去了,大老远的,他好意思?说实话我真的想跟他喝点酒,好久没喝了。没错,我在地铁里看到她了。能看不到嘛,她长得那么漂亮。我这双眼睛很难放过那些漂亮女人,第六感也放不过。想不到的是,下午我又看到她了,就那么巧。午后下雨了,不是大雨,是小雨,雾挺大。对,是雾霾挺大。我刚打开一瓶水,还没喝呢,她突然从地铁口走出来。哈,我又碰上她了。是她,就凭那红色的风雨衣和又细又尖的高跟鞋,我知道我肯定没认错。她一边往邮政银行那边走,一边打电话。她好像很生气,反正情绪不大好。她甚至尖声骂起来,我几乎不相信她会骂出那样的脏话。骂过之后,她把手机放到随身的包里,拿出另一部手机,对着手机又是一通乱骂,她那样子就像个疯子。但是,她安静下来的时候特别美。她长发,干净,真的,她特别美——那会儿我突然心一跳——她的包没拉上,我想到了那部手机。没错,手机就在她包里——对,就是那部iphoneX。我立刻就决定了。

后来我就进了地铁,我从A口进去,又从B口出来。我慢慢走进广达中心,我那样子就像一个购物的人。但是,怎么说呢?手机是到手了,可那部手机是一部哑巴手机——我打不开它,守着这么一个iphoneX,不能打电话,不能看微信,也不能上网,那滋味可真难受。说实话,那会儿我就像一只老鼠,隔着玻璃望着喜欢的食物却吃不到嘴,心里痒痒的。

我不甘心这部iphoneX是个哑巴,我知道我打不开它,会有人打开它,有人能让它讲话。这行挺多的,这对他们不是什么难事,哪怕是iphoneX。我找到一家手机修理部,那位师傅看看手机,又抬眼看看我,笑说他能让这部iphoneX说话,他要我出五百。五百?平白无故掏出五百块钱,傻啊我?我才不会,我宁愿把手机给她。就在这时候,她来了电话。我确定是她。说实话,这个电话来得有点快了,那会儿我还没确定还给她——这部iphoneX太漂亮了,它通体黑色,乌黑,全屏,手感没得说。它就像一个小美女,就像她。我接了电话。是的,过后是礼佛路口的书报亭,过程就像我刚才讲过的一样。

我为什么拖了一夜?那会儿天已经黑了,说实话我也想逗逗她,挺刺激的,想想就刺激。她是个美女,真的,一个大美女。我的心情就像一只猫和一条到手的鱼。她是干什么的,主持人,演员,模特,哪个老板的千斤?我更倾向她是一所学校的老师,中学小学都行。不管是中学老师还是小学老师,今晚必须定下来。我是要钱,还是要iphoneX?我犹豫了一夜。又碰上这种鬼事,我的意思是说我总碰上这种非此即彼的鬼事。每当碰上这样的非此即彼,我就想撞头。只能抛硬币,通常我都是这么解决的。没办法,再赌一次吧。我摸出一枚一元的硬币,想着壹字朝天就还给她,看不到壹字就留下手机。硬币像个小月亮一样升上去,又像个小月亮一样落下来,它转啊转的。妈的,它靠在床腿不动了。我又抛了一次,妈的,它滚到床底下去了。总是这样,总是抛硬币也不解决问题,真是碰到鬼了。给她算了。五百块太大头,那可是五张大票。我用这样的手机也不合适,突然拿一部iphoneX,睡一下鼻子会气歪,会说我一辈子的风凉话,再说也没这规矩。让睡一下帮我出手这部iphoneX还差不多,可我不想让他知道。他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我,我得留点心眼。

想不到那一夜她电话不断,她差不多打了十次电话,我当然一次也没接。大概过了午夜两点,她不打了,很快又发来一条短信,她说,明天在哪见?我没回她短信,也回不了,锁了的手机没有回发功能。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又发来一条短信,这次她说,把手机给我吧,求你了。之后,她的短信像轰炸一样一条接一条地发过来。她这是怎么了,神经啊?就为一部手机,就为它是一部iphoneX?我仔细看那些短信,第一条短信说,明天在哪见?她这么说好像我答应给她了。第二条说,求你了,把手机给我吧,我给你五千。真的,两千五变五千了;第三条说,你声音很好听,像一个播音员;第四条说,你多大了,没我大吧?我猜你和我差不多;第五条说,你是什么星座?我猜你是双鱼座;第六条说,我住礼佛路右边的速8酒店,出了地铁就能看到,给我送过来吧,我等着你。她一连发了六条短信,真的,不信可以查她那个手机,肯定能查到。六条短信啊,尤其是后面那几条短信让我目瞪口呆:两千五变五千了,我多大了,我多大跟她有关系吗?我像不像播音员,跟她有关系吗?她住哪,跟我有关系吗?还星座,星座屁也不是。她为什么扯了这么多,还等我,等我干什么,她是跟我调情吗?不就一部iphoneX嘛。疯了,她真是疯了。她还会发多少条短信过来?但她再不发了。那时已经过了午夜两点,通常我倒下就会睡着,通常我一觉就能睡到天亮。也有睡不着的时候,那往往是想女人的时候,那样我也不会一夜不睡。想不到看过那六条短信,我再也睡不着了,我一直在想后面那几条短信。她说等着我,她真会等着我吗?要是和她睡一下会怎么样呢?有那么一阵子,我真按那个思路想下去了——我去了速8,我到了她的房间,她房间应该是什么样子呢?我卡住了,主要是我没有豪华的概念。后来,其实是很快我就想到了床。接下来那些画面大半是那些烂片的套路,她变得模糊不清,而且和她在一起的那男人就不是我了,而是另外一个人。整个过程从我兴致勃勃开始,到我十分扫兴结束。什么美丽的侧影,小马一样的屁股!蠢死了,她不是我的菜。我明白不能这么胡思乱想了,搞点外快是真的,不多要,我就要两千五,说不定不止呢。若真和她睡一下,我那两千五就打水漂了。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之后,我几乎是睁着眼睛过来的。娘的,睡不着,我一直等到早晨六点9号线通车。

我承认,除了钱,我也想看到她,真的。我也奇怪,但我真是这么想的。

第二天,我换了一件新买的灰布夹克,洗过的仔裤也让我换上了,我这样子就像约会。我觉得还过得去。地铁站口。9号线的贞惠站,D口左边那个二手车的广告牌下面。地铁守时,地铁能确保我不会迟到。我一出地铁,就看见她了。她站在广告牌下面,还是那件红色的风雨衣,也可能是酒红色,还是又尖又细的高跟鞋。她身材真好,特别好,干净,长发。她很美,比演员还美。演员只有一张假脸,谈不上美。她在等我。哈,这么美的女人在等我。我不想像个小偷那样偷偷摸摸地过去。真的,我甚至不想马上过去。我想好好看看她。但我还是散步一样过去了,我不能让到手的钱打水漂。过后我要请睡一下吃顿大餐,看他还敢说我抠门?我要让他闭嘴。

她的状态不是很好,就像有什么心事。我对她说,是你找手机吧?她吓了一跳,很快又调整过来,边点头边说,是我。她讨好地笑了下,反正我觉得她小心翼翼地。她还向四周看了看,然后把钱给了我。我把手机给了她。然后,我们就分手了。真的,就这么简单。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我的感觉不会错,绝对不会超过一分钟。她真的小心翼翼,她的脸都白了。可能是我的感觉不对,也许不是我想的那样,说不定她是怕冷。毕竟下着雨,绵绵细雨会让温度慢慢地也可能迅速降下来,都可能,说不定的事。好多事情都说不定。就说睡一下,他身边那女的突然跑了,就像我突然消失在地铁一样。睡一下肯定在她身上搭了不少,他气得抓狂。他不想活了,发誓一定要找到她,还说找到就弄死她。我知道那很难。不管是找到她还是弄死她,都很难。

当然,也不一定。

我看到启事了,在睡一下的那张报纸上看到的。自从那女人跑掉,他常常看报纸,不花钱的那种小报。他看中缝那一溜征婚广告,他是打那些蠢女人的主意;也不一定,也可能是找她。我就是在报纸上看到的那条启事。但我觉得那事跟我没多大关系,又不是我撞的她;再说手机已经给了她,我和她早就两清了,没有谁知道我,我干吗蹚那个浑水呢?隔一天,我去了睡一下那里,他让我帮他处理一辆半截车,我告诉他把车重新喷漆。他说好主意,问我喷什么颜色好。睡一下干过一段修理工,车的事其实比我内行,可他执意让我去他那。去就去,也该喝一顿了。到那里之后,天就黑了,我让睡一下开车带我透透气。上了路我才发现他那车比我想的还烂,路况也不好,我一点没有那种风驰电掣的感觉,要是越野车就好了。过后我俩涮锅子,他知道我好这口,单是他买的。到火锅店他就放了二百块在收银台,其实他也挺够交情的。那天,几瓶啤酒下去,睡一下突然一阵大笑,吓了我一跳。他一直认定他是个独一无二的人。可不独一无二?天底下不可能再有个他了。我问他:你笑什么鬼?他说,你哥我要发财啦。他总这样,只要和我在一起,他总是一副赢家的样子。事实上,他是一个完美的输家,比如他已经活到了四十岁仍然没有老婆。我说,车漆还没喷就想着发财了,发你个头吧。你不是苹果专家吗?你说说,一部iphoneX值多少钱?睡一下说,你问这个干吗?睡一下不看我,端着酒杯,斜眼盯着他那张古董一样的报纸。这家伙还在打那些蠢女人的主意,其实他比那些女人还蠢。在报纸的中缝,我又看到那个启事了。我说,你知道吗?这事跟我有点关系。我指指他那张报纸。他问我:什么事跟你有关系?我把iphoneX的事情告诉他了,我的意思让他帮我分析分析,说实话也有点显摆。

你不知道那女的多漂亮。我说。

再漂亮,也跟你没关系。睡一下说。

太漂亮了,真的。

越漂亮,跟你越没关系。

睡一下用牙签小心地掏着耳朵,说,这事呢,跟你不算有关系。但是呢,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我说,怎么讲?睡一下把牙签从左手换到右手,边掏边说,你拿了人家手机,这就是有关系;手机还了她,这就是没关系。不过呢,你也不要有什么负担。拿人家的手机是不好,可你想啊,吃进你嘴里和吃进她嘴里,地球并没多出一张嘴,是不是?得得,翻篇儿吧。这个鬼,从他那里你别指望有什么态度。他又喝多了,竟然跑人家女厕所吐去!那个给他让出位置的女人,好像对这个相貌不俗的醉鬼并不讨厌,她甚至害羞地笑了笑。从厕所出来,他好像又缓过来了,也许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个女人让他缓了过来。

不对,那事和咱们有关系。他上来就这么一句,就像吃了枪药。不对,那事和咱们有关系。没等我搭话,他突然又哭起来,他说,你说她为什么,啊,她为什么?说罢脑袋咚一下磕在桌子上,他睡着了。他一定想起那个跑掉的女人了。是啊,她为什么跑掉呢?我同样给不出答案。不好意思,我又扯远了。真的,我的脑袋还是有点乱。对了,后来我又跑了趟郊区。微信上有个女的约我见面,结果去也白去。到了那里,她又说不见了。

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真是想不到。都是运气不好,真的,我运气不好。她运气更糟,简直糟透了。是越野车撞的她,还是她撞上越野车?这可难说了,那么一瞬间的事,想不到一瞬间人就没了。但是,人怎么会撞车呢,讲不通啊?我真的不知道。我没看见,监控也不一定看见。隔离带树丛那么密,雾又大,还下着雨。听到叫声的时候,我已经和她分手了。是的,我是听到了叫声。我不清楚她为什么叫,我不会想那么多。我只想尽快和她分手。真的,我和她很快分开了。之后,我已经去了地铁。

手机给她了,绝对给她了。我打赌,要是没给她手机,我让汽车撞死。钱都给我了,我会不给人家手机?没道理啊。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自证清白,也不是——对不起,我的脑袋还是乱。怎么说呢,不就拿了一部手机吗?我敢说,若是我不说——我说的是我拿手机那件事——它就是不存在的,就像世界上那些不被人知的秘密,你不想它,它就像没发生一样。世上总是有一些秘密的。真的,除了她,谁知道有我啊?没有一个人知道。反正手机的事我得说清楚,手机是我拿的,但她出事和我没关系。真的,人都死了,我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也许是这样的,要不是我拿她手机,就不会出这档子事。真是的,我怎么就碰上她了?要是可能,我宁愿不碰上她。这件事发生在我身上是正常的,发生在她身上就一点也不正常,那部手机把她完全破坏了,把她毁了。我真的后悔死了。我也知道这样的后悔没意思,后悔是个屁。要是不出事情,我会后悔吗?说不定我会偷着乐呢。我真的后悔,不应该啊。

我不是目击者,我什么都没看见。真的,还是那句话,我就是想把手机的事说说清楚,不知道我说没说清楚。

这事有点蹊跷,要不就是我想多了。真的有点蹊跷,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越野车真在找停车位吗?那部手机真是一部神秘的手机,越野车也是一辆神秘的越野车。也可能手机是无辜的,也可能那辆车是无辜的。也可能是她撞上的越野车,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谁知道呢?真要是我插了谁一杠子,那我只能是个插曲。也不是,我连插曲也算不上。我是一个错了的音符。真的,我只是一个错了的音符。我打赌,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是推卸,我后悔死了。天啊,她好像大不了我几岁。她那么年轻。

我就说这么多。你问到的,我都说了。我想到的,也都告诉你了。

谢谢律师。

朱日亮,1982年毕业于吉林师范大学中文系。上世纪80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在《收获》《人民文学》《花城》《当代》《上海文学》《大家》等刊发表小说作品三百余万字,兼及散文与文艺评论;著有作品集《挖井记》《破坏》《恐惧》《王家安》《卡拉扬的手势》等。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吉林省小说委员会副主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