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王薇:第九个名字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 | 王薇 2019年04月22日08:50
短篇小说
朋友大丹把自己的名字和命运连在了一起,于是她的名字伴随着她的生活、情感和工作不断变换,“双宁”“鑫鑫”每一个名字都展示了她每一段时间的生活重心。当我再次遇到她的时候,她的名字又变了,她为什么要不断变换名字呢?
大丹现在到底叫什么名字,我也不知道。
大丹用过的名字,跟她换过的工作一样多。她身边的朋友也是一波一波的,换一份工作,改一个名字,攒下几个朋友;再换一份工作,又改一个名字,攒下几个朋友。这么一路下来,管她叫什么的都有。起初,她很认真地纠正对方,告知自己现在的名字叫什么,讲解一下其中生僻字的写法,字面意思。到后来她都懒得说了,爱叫什么叫什么吧,反正叫哪个名字她都还是她。不过话说回来,管她叫大丹的人,只我一个。二十多年的发小,我就是死也改不过口。
大丹第一次改名字是在她二十岁那年,她技校毕业在发廊当小工。我还记得发廊的招牌,白色的底板上用黑色的线条画着一个女郎的背影,女郎侧过脸,披肩的波浪长发盖住背部,遮住面庞,只伸出一截上翘的睫毛。睫毛正对着的空白处写着“奥斯卡发廊”。
奥斯卡发廊门脸儿不大,开在火车站前服装批发市场背后的胡同里。批发市场总共三层,早上五点半就开门营业了,随之开门的还有把奥斯卡发廊夹在中间的早餐铺、小卖店、烟摊。附近县市开服装店的大都到这个批发市场进货,他们搭最早的一趟火车或者长途客车来,下车对付一口早饭,上楼一家一家看货、挑货、进货。中午再到胡同里的小饭馆点几个炒菜,从隔壁的烧烤店打包过来几样烤串,点几瓶啤酒,买包烟,吃着、喝着、抽着、聊着,权当解乏了。
进货的人当中女人居多,别看她们起个大早,个个化了妆。大丹说,那都带着化妆包来的!上车先睡一觉,临下车前半小时醒了,化完妆正好到站。跟进货的人比,大丹享福多了,起码不用起早。奥斯卡发廊上午十点才营业,批发市场里头正旺,怎么也得过了十二点,第一批进货的人出来了,发廊才正式上人。从各地涌入省城进完货的女人们,顺便烫个头发,染个颜色,赶下午四五点钟的车返城,在车上饱睡一觉。第二天把新进的衣服挂烫平整上架,美美地卖货赚钱。这就是她们的生活。
奥斯卡发廊下午人最多,进完货的女人们云集在此。大丹少不了到附近的小饭馆帮客人买饭菜,她们顶着满脑袋卷发杠,就着口红的残妆吃得满嘴油乎乎。大丹说,我一看她们吃饭就馋,不饿也馋。等我去吃她们点过的那几样菜,就是没有看着她们吃香。大丹给她们卷发杠、上药水、调染发膏、染发。常去的顾客跟大丹都熟,也爱支使她帮她们买烟、买饭、买饮料,点烟的时候不忘先给大丹一根。大丹起初摆着手说,不会不会。后来就接过来了。我去找她的时候,看到顾客抽出一根烟给她,她从镜子里迅速看我一眼,接过烟揣到围裙前方的口袋里,小声说,一会儿空出手的。我假装没看见。
五点以后大丹就不忙了,进货的客人做完头发去往车站,服装批发市场还没到关门时间。大丹叫我,“来吧哥们儿,到你了!”我欢喜地坐在皮转椅上,大丹拿着一头插电的直板夹给我压头发,先留最底下的一层,其余头发拧成一股朝头顶一绕,拿个夹子固定。直板夹沿着发根向下一拉,压过的头发平直顺滑,泛着绸缎的光泽。随着头发一层一层放下、压直,冒起一股轻烟,我最后的造型是一头瀑布般的直长发。每回大丹给我压完头发,我俩走在街上,长发迎风飘起,随着我的步伐起伏,大丹都会说,“哥们儿,你又跟东方不败一个发型了!”
我坐在皮椅子上转来转去,照不够镜子,“要不是你,我得花十块钱呢!”
“就你头发这么厚,还不得收你十五!”大丹坐在发廊门口的凳子上,背对着我啪地点上一根烟,跟经过的熟人打着招呼,“回去啦?上下车慢点儿!头发记得啊,三天别洗!”
有一回,两个老顾客来染头发。她们在服装批发市场里很有名,买卖做得好,人也不好惹。大丹私底下跟我说,“这俩女的一看就是小姐出身,挣够了做买卖的钱就上岸了。”她们店的货从广州批发,远道而来自然比别家店贵,样子也时髦,很是引领服装批发市场的潮流。批发一个款式五件起,概不零售,拒绝试穿,店里连试衣间都没有。除了个别她们看着“顺眼的”以外,跟其他店里的人没什么来往。大丹就是“顺眼的”之一。大丹领着我去她们店,我跟在大丹身后,看中哪件偷偷告诉她,当成是她买的,一两件也是批发价,拿回发廊试穿,不合身再拿回去。
那天,大丹帮她们买回了饭菜和饮料,就站在一边调染膏。两个女人边吃边聊,聊着聊着提到一个算命先生。其中一个说,“听说商场不少人找他算过,上次我金项链丢了就是他给找到的。”
另一个说,“他还能找东西呢?”
“怎么不能呢,他说我丢的东西在北方,跟木有关系。我跟他说,家里柜子抽屉都翻遍了,床底下沙发底下真是能找的地方都找了……”
另一个说,“就是,这些地方要是能找着,谁还花钱跑去问他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不能这么说啊,谁敢得罪他!”他听我说完,把眼睛一闭,说,“木不是指家具,而是一个人,一个姓里面带木字的男人家里,方位在北。”说到这儿,她把话停住,似笑非笑地看着另一个女人。大丹调染膏的手也停住了,期待地看着她。
另一个女人说,“我操,听得我汗毛都竖起来了。”
大丹赶忙跟着说,“我也是我也是!”
女人媚笑着分别看了她俩一眼,“我一琢磨,这不就是小林嘛!我找不着金项链那几天就在他和赵哥那儿住过,项链是赵哥给我买的,小林家在江北!这不明摆着的么,你说这项链搭扣这么结实,我睡觉不摘洗澡不摘的,怎么就从脖子上飞了呢?”
另一个女人斜乜着她,“你跟小林还没断呢?”似乎对金项链的下落已不再感兴趣。
“断了啊!这回彻底断了!”她带着几分失言后给自己打气似的说,“我直接打电话跟他说,金项链落在他家了,让他给我送过来。要不就把上次的钱还我。”
“他没把项链卖了?”另一个女人歪过头对着她。大丹正在给她的头上发色,刷子上的红色杵到她太阳穴上。女人不以为然,仍然不歪着头看她。
“这不是在这儿呢么。”她扬起下巴露出脖子上的金项链,黄澄澄,沉甸甸,足有小拇指粗。
“他要是知道你在那儿诈他,估计早就给卖了。算命的没让你少跟姓林的往一起混啊?”看到项链,另一个女人才把头正过来,重新对着镜子。
“算命的说,我要是再晚来几天,项链就彻底找不回来了。”
大丹给她们染完头发,拿湿毛巾擦净沾在耳朵和发际线上的红色染膏,又分别为她们把头发吹干,要来了算命先生的地址和电话。
出现在大丹命运线上的第一位算命先生极其神秘,除了前来“问命”的本人之外,概不见人。为了不乱真气,先生每天只在卯时和辰时给人算命,其他时间闭门修炼。大丹天不亮就出发,赶在卯时之内完成了一次命运的扭转,跟平日一样回来按时开门营业。
踏出算命先生家的门槛,大丹就不叫段丹了。算命先生说,大丹这辈子是个孤苦命,遇人不淑,情路坎坷,主要是她名字起得不好。本就姓段,单名一个丹字,什么好姻缘都断掉了,孤单凄苦必然成了宿命。而“双宁”,则意味着谋事能成,求人得人,家庭和工作双双安稳。试问对一个女子而言,若人生能如其名,不可不谓一件幸事。
大丹携“段双宁”这个名字开始了新的人生,为了名副其实,她私底下花了两千块钱请发廊老板托派出所的人把她户口本和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改成了“段双宁”。美中不足的是她总得提示我,只要我一叫她大丹,她便眼睛一立,一字一顿地纠正道,“双、宁!”可我就像被下了蛊似的,怎么都叫不出口。她看着我憋得满脸通红,沉默地抽了一口烟,突然来了兴致,“要不你别叫我名字了!反正咱俩在一起,你说话就是跟我说,也不需要叫名字啊!给我打电话也不用叫名字,就咱俩通话没别人!”
我问她,“那要是咱俩一起逛服装批发市场走散了,我怎么喊你啊?”她再次沉默了,盘算一会儿,抽一口烟,忽然乐了,“你就喊我‘哎!’对!哥们儿,你就喊我‘哎,哎!’我就知道是我了呗!”
就这样,我试着喊了几声“哎”,我一喊“哎”,她就答应“哎”!
“哎?”
“哎!”
“哎?”
“哎!”
我俩笑仰在发廊的沙发上,大丹笑得直颤,颤抖着手从我鼻尖上拿下一根碎头发。
不到半个月,段双宁这个名字就给大丹带来了桃花运。大丹谈了个男朋友,在服装批发市场卖童装,下了班以后经常跟奥斯卡发廊的老板一起喝酒,时间长了就跟大丹谈起男女朋友了。大丹在奥斯卡发廊干了两年多,有些厌倦这一行,加上长期接触药水、染发膏,手上的皮肤开始过敏,不戴手套就起一层细密的红疹子,又疼又痒,一挠扩散一片。刚好此时大丹的远房表姐想开服装店,拉她入股,大丹守着服装批发市场两年多也摸出了些门道,于是跟表姐一起在大学城地下商场租了个档口。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辞掉了发廊的工作,第二天一早就加入服装批发市场进货的人流中。
“双、宁,家庭事业双双安稳!”大丹念叨着算命先生的起名箴言,“哥们儿,有个好名字真能改写命运,你看我就是个例子!要不,你也去改个名字吧?我带你去!”
“我是不怎么喜欢我的名字,可改名字是大事,我得回去跟我爸妈商量才行。再说,就算改了,我也没钱改户口本和身份证。”我确实有些心动,已经开始为没钱犯愁。
“改什么户口本身份证啊,我那时候都多余!后来我听人说,根本不用动户口本和身份证,只要别人都喊你这个名字就行,喊的人多了,就能转运!”
“真的啊?”
“是啊!你就花100块钱改个好名字,完事儿!”大丹手一挥,事情就这样被她定了。
“那等我放寒假,咱们去呀?”我带着几分讨好征求她的意见。
“行,也就再有一个来月呗。”
我还没等来寒假,就等来了大丹跟男朋友分手的消息。男朋友从奥斯卡老板那里借了五千块钱,偷走大丹四千块钱货款,人间蒸发了。大丹抽了好几包烟也想不明白,明明是“双双安稳”,怎么成了人财两空呢?看来问题出在名字上,还得改。
这回是我陪她去的。这个算命先生比上一个更厉害,因为他是个瞎子。他穿着一套灰黑色中山装,袖口肥大,戴着一副墨镜,耳朵对着来人的方向。大丹刚报上名字,瞎子就问,你是来算姻缘的吧?惊得我俩一愣,我看向大丹,大丹并没有看我,而是稳稳当当走到瞎子跟前,坐在他对面平静地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瞎子定定地坐着,如一尊泥塑,手指却灵活地掐算着。直到手指骤然一停,方才开口说道,你的姻缘很波折,八字里食伤星旺,姻缘难成正果,要谨防为人妾室。“双宁”二字不好,意为你会喝两口井水,有两次婚姻,且都是下等。瞎子掐指嘀咕了半天,重新给大丹起了名字:段鑫鑫。
瞎子说,你只有先立业,再成家,方可化解情劫。“鑫”乃多金兴盛之意,去吧。
大丹喜欢自己的新名字,说好多女明星就流行叫叠字的名字,像范冰冰、李冰冰、高圆圆她们。我陪大丹回去卖货,那天生意尤其好,大丹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只给我叫了一份麻辣面,里面加了一只卤蛋,她把卤蛋吃了。
就在我跟大丹等着“段鑫鑫”这个闪着金光的名字的大力加持时,表姐提出拆伙,说是要去北京学美甲,然后回老家开个美甲店。大丹也不想干了,这里比奥斯卡发廊冷清太多,学生们还是穷,再加上之前没考虑到大学城地下商场受寒暑假影响,一放假周围店铺都跟着歇业,一年至少搭进去两个月租金。
出兑档口收回的钱都被表姐拿走了,买卖干了不到一年,大丹亏了四千,那是她东拼西凑补上的货款钱。她跟我说,其实合伙儿的买卖干不长,这事儿她早就明白,别说表姐,就是亲姐也不行。上回丢货款,她没敢跟表姐说是男朋友偷的,还再三叮嘱我别说漏了,就说她在批发市场进货让小偷给盯上了。从那以后,每次进货表姐都会跟她一起去服装批发市场,没人看店就关门半天。
男朋友跑了,钱亏了,店也没了,一身轻的大丹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时值五月,风中裹挟着丁香的气息,连同大丹吐出的烟,吹散了,匀在生命复苏的气味里。看着操场上追着足球跑动的男生,大丹很过来人似的一笑,站起来朝远处的他们高喊一声:你们都是处男吧!
吓得我背起包就跑,一边笑一边回头说,你走近点儿,一个一个问吧,千万别说认识我,说不定里面有我同学呢!大丹慢悠悠地走在后面,朝我喊道,陪我去算命怎么样?
这次的算命先生是一个道士。道士住在山上,单冲这一点,我跟大丹对此次算命无比神往。因为要坐两小时的慢火车,前一天,我们到超市采购了面包、香肠、蚕豆、酸奶,还从家里带两包纸巾。火车上人不多,我跟大丹选了临窗的位置相对而坐,吃的摆放在小桌板上,火车徐徐开动。窗外的风光渐次有别于城市,视野的尽头是田间新绿茫茫,山线绵延起伏。
“哥们儿,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小学开运动会,你把你家钥匙丢了。”大丹说。
“怎么不记得啊,我妈非让我回学校找,说坏人捡到了就会来开我家门,把电视和洗衣机偷走!”我把视线移至车内,对大丹说,“其实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坏人就算捡到钥匙,也不知道能打开谁家的门啊。”
“哈哈哈……哎呀,笑死我了!”大丹看到有人朝这边看,降低了音量,“你现在才想明白啊?服了!我当时就说,钥匙丢了配一把就完了呗,把你吓的啊,天都黑了还在操场上找呢。”
“那我是不是找到了吧?”我指着大丹,“是不是找到了?”
“是找了,要不是我让你去教室里看看,你在操场上找到天亮也白扯!”
火车掠过的树木在大丹的脸上投下交错的光影,我看着大丹的脸,依稀看到了她童年的样子。我挨欺负是她替我出头,男生都怕她,被她推搡不敢还手。校运动会上,我把家里钥匙丢了,回去被母亲数落,勒令我回去找。我低着头,沿着家到学校的路找去,我找路的右边,大丹找路的左边。路上没有。操场也找遍了,眼见天慢慢黑了,我快要急哭了。大丹说,走!到教室里看看,说不定你忘在书桌里了呢?
教室的门早已锁上。大丹领着我绕到教室后面,打开紧挨着最后一排座位的窗户,示意我别出声,在原地等着她。我心跳到嗓子眼儿了,生怕被校工抓到,第二天全校通报批评。大丹跳进去了,轻如一只小鹿,迈着她细长的腿踩在课桌上、椅子上,最后落到地上,猫着腰走到我的座位跟前,只在书桌里摸了一把,将胳膊抬起,朝着窗外的我挥舞着。那根拴着两把钥匙的粉红色挂绳套在她的手腕上。
我激动地捂住嘴怕自己叫出声来,兴奋地在窗外直跳。那只小鹿又跳着脚踩上椅子、书桌、窗台,推开我伸上前要扶她的手,一跃而下,把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走出学校,夏夜凉风抚在我们身上,路过一片稻田地时,我们还在水渠里涮脚,惊起的青蛙们扑通扑通地跳开,草丛里的虫鸣声偃旗息鼓。寻回的钥匙打开了那个夏天最奇异的夜晚。
下了火车再搭一辆电动三轮车前往道士的山上,三轮车停在上山的路口处,大丹给了他三块钱。
山并不高,道士的院落不到半山,黄色的院墙十分惹眼,不知情者还以为山上有一座小庙。上山分岔的小路通往院落的水泥台阶,工整狭窄,院子外围杏花、梨花满开,粉白成云,掩映着围墙。踏入院门,红砖铺地,迎面的平房刷成与围墙同样的黄色,门口挂着一小块长方形木板,上有黑色毛笔字“卦馆”。卦馆两侧小路由水泥石板铺成,通往后院道士的住处。屋檐下方吊挂着由竹筒制成的水槽,倾斜向窗子旁边的水缸,想必夏季用来收集雨水。
进了卦馆,好一会儿才适应屋内光线。道士坐在一张黑色木桌后面,五十岁上下,面容清癯,额头突起,发际线靠后,拢起的长发在头顶正上方绕成一髻,以一根木签定住。让我想到中学时挂在走廊上画框里的华佗。华佗望闻问切一般,问了大丹的生辰八字,看了她的面相、掌纹,而后捋着稀疏的胡子对大丹说,你五行多金,名字里又强加了两个鑫字,所谓慧极必伤,物极必反,得改。再者,与你共事的另外一人,属相与你子午相冲,求财不合,谋事不成。
道士又给大丹改了一个名字,段婧曦。返城的火车上,大丹一路都在背自己的新名字,稍微聊点儿别的就想不起来了,“哥们儿,我叫什么来着?”开始我还能提醒她,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待我睁开眼,她正等着我醒来,“快快快,我叫什么来着?”我被问蒙了,一时间大丹、段丹、段双宁、段鑫鑫轮番在眼前打转,鬼打墙一样转不出去。大丹的新名字,跟道士的卦馆,收集雨水的水缸,山路分岔的石阶,连同去时火车上春游的心情,都如同那个找钥匙的奇异夏夜一起消逝了。
大丹后来又改过名字没有,改了几次,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年,我大学毕业,留在学校图书馆工作。大丹去了南方,她父亲病重去世,她都没有回来。葬礼上,大丹的表姐来了,胖成了财大气粗的气势,远不复当年在大学城地下商场开店时的模样。我记得那时候,表姐不止一次跟我讲,附近餐馆的服务员都以为她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呢。我跟表姐打听大丹的近况,表姐撇着嘴说,她可不像你,老老实实念书,嫁人生孩子。她可野得很,安生日子过不了的,当年偷了店里的钱,还骗我说是被男朋友偷了。听她这样讲,我便不作声了。
大丹回来的那年春天,与段婧曦这个名字相隔七年。大丹来学校找我,我带她到图书馆二楼的咖啡馆,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不到两小时,烟灰缸就被插成一个刺猬。大丹说,这些年在外面,她有时候有工作,有时候没工作;有时候有男人,有时候一个人,只有心里的寂寞始终都在。为了不寂寞,她可以忍受跟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只要屋子里还有一个人,只要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哪怕只有呼吸声,都能带给她安宁。大丹说,现在的男人总跟她吵架,因为钱跟她吵,因为喝酒跟她吵,吵得她恨不得把他捂死。可他要是死了,寂寞就找上门来了。大丹说,为了让他消停,又不让自己寂寞,他患感冒的白天,她都给他吃感冒药的黑片。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丹也跟着笑,笑得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眼角的细纹。
“哎?”我问她。
“哎!”她回应。
“这些年还算命吗?”我拿起纸巾拭眼角笑出的泪。
她摇摇头,将烟蒂拧灭,扬手招来服务员,指指烟灰缸。待服务员把干净的烟灰缸放好离开之后,大丹才说,“哥们儿,你说我这些年一直奔波,感情没个归宿,也没挣到什么大钱,会不会是算命太多了?”
“有关系吗?”我不明白。
“人家都说,命是越算越薄”,她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的命肯定比我厚多了,因为你从来没算过。”
“我不是不想算,谁对自己的命不好奇?我是不敢算,你也知道我这人没什么主见,容易接受心理暗示,到时候算命先生怎么说,我就按他算出来的命去活了。”
大丹用刚点着的烟朝我一点,“你啊,想多了!以我多年算命的经验总结,你的命好不好,就看你给算命的多少钱。钱多,你命就好,现在不好也是在积累福报,将来一定会好。你要是出手小气,好了,你的命里不是站着童子,就是犯上孤星,不是让你花钱烧个替身,认个干妈,就是请两道符,少说要你三五百,多说就得三五千,谁明知道自己命不好还不花钱破啊?那他妈的跟有病不治有什么区别啊?”
我俩再次哈哈笑起来,一边笑我一边断断续续地问她,“要是……就放弃治疗了……回去等死,怎么办?”
“哎你还别说,活得更长呢!”她狠狠地清了清嗓子,“听那些算命的瞎逼逼,没好儿。我跟你说,没听人说么,有的人命算得不好再接着算,算到说他命好为止。”
我们俩笑笑说说,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说,“大丹,你现在活得可真明白。”
“明白个屁啊!”她说,“这不都是花钱买到的教训么,还剩一堆烂名字。”
“那你一共改过几个名字?”我好奇地问她。
“你猜?”她狡黠地一笑,跟小时候的表情一模一样。
“五个!”
“低了,”她朝侧上空吁一口烟,“再给你一次机会。”
“八个?”我快速心算着,她去南方之前已经用过三个名字,七年再用五个名字够折腾了吧。
“九个。”大丹平静地看着我,“我一共改过九个名字,而且你绝对想不到我现在叫什么。”
“叫什么?”我坐直了问。
“段丹。”她说。
王薇,女,80后作家。曾以笔名薇薇安为上海《青年报》《南方都市报》《长沙晚报》等周刊撰写专栏,文学作品见于《作家》《山花》等,已出版个人文集《向不完美的生活致敬》《有些爱,不配倾城》,小说集《命运有张女人的脸》。近年获《延安文学》年度小说奖,第五届“吉林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