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的融通性
来源:文艺报 | 凸凹 2019年04月24日08:45
从世纪之初《作家》《大家》《布老虎散文》提倡并集中推出“新散文”,至今,新散文已有了广阔的发表园地,各种文学刊物、特别是名牌刊物,都以发表“新散文”为重,《散文选刊》还开辟了“新体验散文”专栏,并设立了“新体验散文奖”。我的《母亲无过》也荣幸地获奖。可以说,“新散文”从开始的被质疑(包括它的概念)到后来的被认可,到现在的铺天盖地,甚至成为时尚,已经是一种不争的散文存在,而且出现了一大批代表性作家,在散文界发生着重大影响。
“新散文”代表性作家的作品,我始终做了在场的阅读,而且我也是其中的作者之一,所以对它的文脉和气象是了解的。这不是妄词,因为我是个“视阅读比写作还愉快”的写作者,不像有的作家以“不阅读当代作家、特别是同时代作家为荣”,我怀着虔敬的心情阅读,并暗暗向同行们致敬。
我总的感觉是,“新散文”是个主张创新、主张张扬个性的散文品牌,甚至可以说,它是个“革命性”的品牌。一是它不满于旧制,从“形散意不散”的老概念中突围,而且还矫枉过正,不仅“形散”,而且“意散”,吹弹“复调”,追求“复合”品质。所谓“复合”品质,即:学识、思想和体验,不露声色、自然而然地融会在一起。他们有高度的文体自觉,清醒地认识到:只有学识,流于卖弄;只有思想,失于枯槁;只有体验,败于单薄。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就丰厚了——前人的经验、主观的思辨、生命的阅历——知性、感性和理性均在,这样的境地才是妙的。从哲学层面讲,天地间的大美,就在于此“三性”的融合与消长,使不同的生命个体都能感受到所能感受到的部分。文章若此,正适应了自然的律动,生机就盎然了,对人心的作用,或者说与心灵遭遇的机会就多了。二是它的作者普遍地“学者化”。他们整体认为,“阅读是写作者的故乡”、“没有阅读的写作将行之不远”。所以,古今中外的经典与准经典,他们做海量阅读;政治、经济、历史、地理、哲学、文学,他们选取与自己经历、气质、取向相适应的专书,做沉潜的、个性化的阅读。因而他们普遍有书香的底蕴,既有形而下的描绘能力,又有形而上的关照能力。古意与今趣、历史与现实、大地与人文、书象与世象,都浑然天成地诉诸笔端。
最可贵的是,“新散文”的写作者、编辑者和出版者并没有作口号式的标榜,也没有一丝一毫“啸聚山林”的霸气,也没有惟我独尊地排挤传统写作、他类写作的狰狞气,而是施以平和的心态、默默的努力,这让人想到鲁迅那个时代及以鲁迅为代表的那代人。
从“新散文”足够丰富的创作实绩来看,“新散文”最突出的一个特点,也可以说最核心的特点,是它文本的“融通性”。它至少在三个方面“打通”了写作自身的界限:
一是打通了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同构成自己的个体经验;以个人体验为依托,更多地融入间接经验。大多数新散文家,都尊从梭罗、爱默生的足迹,可以说,是西方超验主义的中国化(中国版)。
二是打通了现实世界与想象世界(包括下意识及梦幻)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同构成自己的心灵世界。事实上,新散文更重视想象世界,戳力构建“想象的真实”。可以说,中国散文发展到今天,极大地“细节化”了。
三是打通了情感语言、抽象语言、机械语言、声像语言等各类语言的界限,在创作者那里都转化成感性语言。具体地,它不仅打通了与小说、诗歌、戏剧、美术、舞蹈和声像等各艺术品类之间的界限,也打通了文史哲和自然学科的界限,一切都可以成为主观表达的感性材料和心灵语言。
于是,“新散文”写作是“无界限”的写作,一切都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主观体验或生命体验,努力考量出精神达到的极限高度以及人的感受所能承受的极限空间,也就是人心到底能达到哪里(人心的终极到达)。因为是个无限开放的写作空间,文体本身已经不重要,能够表达出生命体验的独特和极致(格致)才重要。所以,“新散文”的写作者有强烈的求异意识,与其说是一种难度写作,不如说是一种“负重写作”。它可以表达出人心的巨大差异和人性的无限变数,写出精神极品。
但是,在表示敬佩的同时,我下意识地有一丝隐隐的担忧:“新散文”写作者强烈的求异性,使他们与常人(包括传统意义上的写作者)自然平凡的精神生态发生了“隔膜”,他们多少有些“为了独特而独特”。这种对“独特”的过度追求,既成就了他们,又多少给他们留下了隐患——强光之下是阴影,必有被忽略了的部分;强大的背后,不免有对“脆弱”的掩饰。也就是说,缺乏了对衡常人性和凡常生活的书写。记得叶圣陶先生曾经说过,最好的文章都是质胜于文,都是朴素、平实的文字,都是“人间性”的准确捕捉和记录。这一点,“新散文”的写作者们应该有足够的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