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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刘克邦:涟水谣(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4期 | 刘克邦  2019年04月24日08:37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我既身处其中,又恍若梦呓。他们是我的亲人,与我血脉相连。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因为,他们又不仅仅是我的亲人,是在命运河流泅渡中每个人的亲人——他们是人间灯火中最孤独、最寂寥,又最寻常、最温暖的那一屋灯。

湘乡,古名龙城,是“湘军”的发源地。这里,每一处炊烟都顽强生长着;这里,无数人间的故事,在岁月的流逝和生命的交迭中静静流淌。涟水河从南至北穿境而过,入湘江,进洞庭,跟随长江,奔向大海,孕育和滋润了两岸生生不息的万物和在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的人们,奏演了一曲又一曲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的人间活剧。

涟水河畔,芙蓉花开。那些花儿,尽情地汲取大地的养分,将日月的精华摄入心怀,自顾自地孕育着、开放着,开得是那么热烈、奔放、从容和自在。她,犹如千万枝芙蓉中的一枝,出生于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身材苗条,曲线优美,脸面清秀,黑发飘逸,且从小接受教育,知书达礼,温文尔雅,见人一脸的微笑,说话总怕惊扰别人似的,在喉嗓子里先将声调摁低几度、漂洗干净后再施放出来,如牧童在吹奏一曲美妙的晨笛,让听者如饮甘泉如沐春风。令人遗憾的是,天神爷在打造她时也许是分心走了神,也许是看她身姿太完美了,不能让女人的优点在她身上占全,在她端庄秀丽的脸庞上安放了一双斜睨的眼睛。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眼睑斜拉,眼球翻转,正面看人时似乎在望着另一个地方,成为晶莹碧玉中一处不和谐的瑕疵。尽管如此,她的聪颖、贤惠和能干,为大伙儿称道。刚过碧玉年华,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

旧时婚俗讲究门当户对,八字相合。父母视她为掌上明珠,千挑万选,为她相中了邻近另一大户人家的小伙。经媒人撮合,八字一碰,两家人十分满意,即把亲事定了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双方连面都未见,就在披红挂绿爆竹声声中拜堂成亲了。

女尚包容,宽厚慈悲。她拥有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内敛、文静,不善言语,也不会察言观色投人所好,但笃实、忠厚、勤快,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是一把操持家务的好手;她心地善良,有极好的人缘,也从不与人较长计短,街坊四邻谁有困难,她毫不吝啬尽力而为。小伙子帅气、豪爽、潇洒、活泼,崇尚武艺,读书不少,做生意、开矿山、当教书匠,走南闯北,什么都干过,且干得像模像样,是祠堂里同辈中的“老大”,被长辈们看作是家族中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人。他俩的结合,大家都说是好马配好鞍,绝好的一对。

然而世事不遂人愿,这看似美好平静的婚姻,实际上暗礁遍布。两人结婚后,并不像人们期待的那样,糯米饭掺酒药子越捂越浓香,而由于性格各异、情趣不同,相互间的情感就像油与水一样,虽然盛在一个罐子里,却始终融不到一块儿去。她寡言少语,埋头于家务琐事,潜心搓麻、纺纱、绣花、缝衣服之类的女工活,少了些对丈夫的热情、温存与体贴;小伙子在外闯荡,性格外向,见识广,回家后总喜欢将外面新鲜事、有趣事、重大事向她诉说,而她似乎只关心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起身忙活去了。久而久之,他心生不快,对她不满起来。更有那多嘴多舌无事生非之人,在他身前背后阴一句阳一句地鼓捣和挑动,什么“梧桐树上落下只丑麻雀”,“前世积了阴德,一表人才,偏找了个瞎子堂客”,等等,不堪入耳。他听了后如鲠在喉,不是个滋味。外因的兴风作浪,推动了内因的质变升级。也许,当一个男人开始厌弃一个女人时,连她的呼吸都是错的,所有优点都成了缺点。逐渐地,他由心存芥蒂隐忍不发,到心生厌烦焦躁不安起来,越看她越丑,越看她越一无是处,疏远起她来,不理不睬她了。

他的父亲是个严厉之人,似乎觉察到了什么。一天,把他叫到卧室,问他怎么回事?他低着头,拽住衣角,不吭一声。“告诉你,如果有半点非分之想,我打断你的腿!”声如雷霆,震得窗户纸轧轧作响。慑于父亲的威严,他不敢吐露真情,更不敢有丝毫反抗,只得逃避现实,长期闯荡在外,一年到头难与她见上几面。

新中国成立以后,也许是踌躇满志,想大干一番事业,也许是借机逃避早已厌倦的婚姻,他打起背包,去了更遥远的大湘西支教,三年五年也难回家一趟,与她见面的日子更少了。

她的脸上失去了幸福女人应该有的光彩,但她没有失却善良厚道的本质,传统的“三从四德”是她坚守的信条。虽然心知肚明丈夫的离心和背弃,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默默地忍受着一个女人的清冷、孤寂和委屈,从不将内心的苦衷向任何人诉说,毫无怨言地谨守家中,缝补浆洗,烧火煮饭,侍奉公婆,照料孩子。

黔城,一座古老的小镇,位于雪峰山下,沅水与潕水汇合之处,青山环抱,碧波簇拥,老街旧巷纵横交错,木屋板楼鳞次栉比,古朴典雅,清幽宁静。唐代诗人王昌龄曾贬谪此处,心绪纷乱而惆怅,但坚守着自尊与清逸,写下了流传千古的“一片冰心在玉壶”著名诗句。

然而,物是人非,这一片冰心,清澈而明亮,映照的却是苦难深重的人间,爱恨纠缠的尘世。

黔阳三中,就设在黔城,是全县唯一一所不在县城的中学。新中国刚刚成立,百废待举。这所学校,设施简陋,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条件十分艰苦。他忘记了怨屈和烦恼,全身心投入教学之中,似乎唯有忘情的工作才能抹去扰人的惆怅,所有的不快都会离他远去。他一人兼多人的课程,数学、物理,还有体育,一天到晚连轴转,既是教学的“拼命三郎”,又是学校的“顶门柱”,深受学生与家长的崇敬与爱戴。

从古镇出发,沿潕水而上,约十里地路程,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山峦之中,漫山遍野的油茶、板栗、杨梅、枞树、竹子,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乔木、灌木、野花、野草,在阳光与风雨中旺盛生长,丰富着这里的景象,也养育着这里的山民。

她,如同这些朴素的植物一样,质朴坚韧,土生土长在这片丰盈、葳蕤的土地上。她父母早逝,哥哥是个老实人,含辛茹苦操持着并不十分丰厚的家业,带着她和两个妹妹,宁可自己少吃少穿拼死拼活,也不能饿着她们冻着她们,供她们上学念书。她也十分争气,一头扎进书本里,从小学到中学,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省立芷江师范,毕业后回乡当上了小学老师,端上了衣食无忧的“铁饭碗”,也算是这方圆几十里地最有出息的人了。

这个地方,地处偏远,交通闭塞,与外界联系极少,加上一门心思全在教孩子们读书识字的工作上,春来冬去,年复一年,她二十八岁,仍未找上合适的对象。这在当时当地来说,算是一“老大难”问题了。

也许,人生的一次偶遇,会决定一生的走向。一次偶然的机会,他遇见了她,共同的事业和志向,两人一见如故,相互间顿生好感。她经常就教学上的问题求教于他,他也热心地向她传授“秘诀”,体贴她,关心她。久而久之,他们无话不说,走得更近了。他倾慕她、欣赏她的开朗、热情和敬业,点燃了心中几近泯灭的希望之光。她太过单纯,敬仰他、信任他,陷入爱河而不能自拔,从未询问过他的过去。就这样,经过一段时期的交往,在同事们的一片祝贺声中,他们登记结婚了。

一年之后,爱情之花结出了果子,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呱呱坠地,一家人陶醉在幸福与快乐之中。

他似乎对自己使用了障眼法,仿佛已经忘记了在老家还有妻儿老小。纸是包不住火的。荒谬、草率和冲动的结果,是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

她是个当老师的人,懂得孝顺公婆的道理,多次向他提出,她嫁给了涟水,是涟水的人,理当叩拜高堂,孝敬公婆。每次提起,他一个寒战,一阵子紧张,支支吾吾,总以各种理由搪塞。

终于有一天,她不管不顾了,把话说得像铁板一样坚硬,非去涟水河畔不可。他十分了解她,她决定了的事,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眼看家里的事是瞒不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向她坦白了实情。如晴天一声霹雳,她瞬间觉得,天塌了!这是她认识的那个男人吗?这还是那个她信任爱慕的丈夫吗?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平日里对她言听计从恩爱有加的丈夫,竟是个感情的骗子。一气之下,她钻进被子里卧床不起,几天几晚滴水不喝粒米不进。

消息不胫而走,同事们议论纷纷,邻居们指指点点,“还当老师,怎么教学生?”“看他道貌岸然,原来是个伪君子”……叹息、指责、诅咒、讥讽,似狂风里卷着利箭纷纷向他袭来。他四面受敌,由一名德艺双馨的教师,一下子堕落成众人嗤之以鼻的“垃圾”,从高峰跌到了谷底。他悔恨、羞愧,心绪慌乱,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

她恨他,恨他隐瞒婚史,恨他骗取了自己的一片深情,恨他让自己晴朗的心空,陡然间阴云密布。她心如槁木,要与他一刀两断。他声泪俱下,苦苦哀求:你是我生命的依托、心中的唯一,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一定要宽恕我。一个要离,一个不肯,情天恨海,怨悔交织,两人关系陷入了僵局。那是她一生难以抹去、永难泯灭的痛。

母亲哭泣,父亲哀叹。3岁的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惊恐得像一只暴风雨中的小绵羊,紧紧依偎在母亲怀里,拉着母亲的手不放,不停地叫唤“妈妈!妈妈!”其声之娇脆,其情之凄悲,令天地动容。疼爱孩子,是母亲的天性。看着乖巧、懂事而懦弱的幼儿,她心如刀绞,抱着儿子一阵子痛哭。

她始终被蒙在鼓里,每天起早摸黑,堂前屋后忙个不停。公公过世后,家里老的老、小的小,生活更加艰难,她既举内又举外,一人挑起重担,使出浑身解数支撑着这个家。

丈夫背叛的消息传来,她一语不发,内心的风暴雕琢了一个更冷静的她。也许是太痛了,反而更显沉默。她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照样忙她的家务,悉心照料三个孩子,将热水热茶送到婆婆面前……左邻右舍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替她打抱不平;娘家兄妹义愤填膺,替她写好了诉状,撺掇她去大闹一场。她强忍内心的痛苦,始终保持沉默,被大家逼急了,才吐出一句:人各有志,不勉强他了。话未落音,眼泪唰唰唰地直往下流。

并不是沉默就代表她没有情感,但沉默让她更显高贵。她恨他,恨他无情与无义。她的恨,却在她那双无所指向的双眸中归于沉寂。她身处道德高地,是名副其实的受害人,她完全可以名正言顺、理直气壮地维护自己的权益。但她却超乎异常地隐忍和退让,没有怨愤,没有指责,更没有暴跳如雷,自个儿默默地将委屈和痛楚深埋心底。

夜深人静,孩子们熟睡了,她悄悄地爬起床,拨亮灯芯,趴在桌子上,给他写下了最后的“情书”:

“当我知道情况后,说心里能够平静下来那是假的。我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铸成大错。我知道,你一表人才,能力强,有本事,我配不上你,但凭良心讲:我对得起你,对得起你全家。今天,我们的缘分走到头了,我不能强求于你,更无心期待你回心转意,我也不想伤害另一个人。从今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我们分手后,我不乞求你恩赐一分一厘,也不向你索讨一尺一寸,我带着女儿走了,走得远远的,这辈子不想再看到你……”

一滴、两滴、三滴……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浸透了发黄的信纸,浸湿了斑驳的桌面。心语付诸纸头,珍贵而又脆弱,她生怕泪水的侵蚀使它像自己的命运一般遭受不测,小心翼翼地掀起信纸,伸展到灯火前烘烤,然后吹了吹,铺陈桌上,继续挥笔……

“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是流落街头,还是寄人篱下;是饥寒交迫,还是疾病缠身,我都不会来骚扰你,给你添堵,使你难堪。我唯有一个请求:你要好好孝敬你母亲,她也够苦的了;善待两个儿子,他们还不能自食其力,后面的路还很长。拜托你了!最后,也顺便告诉你一声,我家兄妹替我写的起诉状,我把它烧了。祝你安好、幸福!”

这是一封告别信,也是一封告慰自己的信。他曾经是她的信仰,但现在她只想逃离,一去不返。

黑暗中,房门被悄悄推开,婆婆倚靠在门框边,凝望着暗淡灯光下儿媳疲惫而消瘦的背影,五味杂陈,心如芒刺。她聪明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手,重活累活一肩挑,起早贪黑忙个不停,把个家料理得熨熨帖帖妥妥当当。她贤惠孝道。公公在世时,她左一声“嗲嗲”(即“爸爸”),右一声“阿公”(即“爷爷”,孩子的口吻)喊得沁甜;公公去世时,她在灵堂前长跪不起,哭得比任何人都伤心;公公不在了,她更加关心体贴婆婆。冬天冷了,及时将烧热的烘篓子(一种单人烤火用具)送进房来;夏天热了,手拿蒲扇凑上床前扇个不停,直到自己发困。她通情达理。与婆家人朝夕相处十余年,从未红过脸,说过重话,更未争长论短说三道四。这样的好女人到哪里去找?天晓得儿子是哪根筋拧了,放着这样的清福不晓得享,却偏要去追求那不切实际所谓的“真情”与“真爱”。想到此,婆婆暗自长叹一声,“报应啊!”

门外的声响惊动了她。她回过身来,依稀可见黑暗处身躯佝偻白发苍苍满脸愁容的婆婆,再也控制不了隐含在内心深处的酸楚,扑了过来,伏在婆婆的肩臂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走了,带着女儿,留下两个儿子,两手空空,毅然地走了,满怀伤感地走了。也许是潜意识里对女人的命运心怀悲戚,她想要亲自抚养自己的女儿,希望她不会重复自己的命运。

涟水滔滔,似呜咽不止,为她送行。

也许从生命的起初,每个人就注定有无数条路通向各个不同的方向。你选择了一条崎岖的路,就要走入那条人迹罕至之途。正当他为家庭糗事颜面扫尽,处于狼狈不堪的境地时,又一场更大的灾难悄悄向他逼近。

校长从朝鲜战场上下来,虽然喝的墨水不多,也不懂学校管理,但他是英雄,是功臣,有理由也有资格盘坐于众人之上,成为学校的“山主”。“山主”自私、偏执、霸道,唯我独大,老师们饱受欺凌,敢怒而不敢言。

他还是那个纯粹耿直的人。个人感情上的犹疑态度,不代表他没有血性,不代表人格品行的低劣。初生牛犊不怕虎,仗着年轻气盛,还有一身的才华和教学上的卓有成就,他不知天高地厚,触摸起老虎屁股来。

一次会上,他义正词严,把大家憋在心头的意见和盘托出,什么外行啦,自私啦,独裁啦……像放连珠炮似的数落起“山主”来。“山主”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因为工作卖力、教学有方,让他十分赏识并有心培养重用的年轻教师,竟是如此地狂傲不羁,不知好歹,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与他唱起对台戏来,让他脸面扫地。“山主”气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咯地响。在座的同事们也大吃一惊,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他,在佩服他正直、豪爽、敢作敢为,为大家出口恶气的同时,也暗暗地替他捏了一大把汗。

他太天真了、太自信了,以为这个社会是公平的、正气的。殊不知,阳光底下潜伏着阴暗,尊严之中隐藏着卑劣,他的冲动、莽撞和冒失,为自己种下了不可挽回的苦果。

拍案而起的代价是沉重的。在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中,他中枪了、栽倒了,被人踩在脚底下爬不起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次会议上的表现,成了批斗他的引子、把柄和铁证。校长是党的领导,神圣不可侵犯,他“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捏造事实,诽谤、诬陷、攻击校长,就是对现实不满,反对党的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他有口难辩,成了头顶上长疮脚底下流脓,坏透了顶的“右派”“反革命”。理所当然,他不能再立身于圣洁的教师队伍,被开除公职,判处徒刑,押送监狱劳动改造。就这样,年轻的他,身陷囹圄,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仰天叫屈。然而,天无声,地不语。

…… 

作者简介 刘克邦,湖南湘乡人,文创一级,高级会计师,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湖南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 在《中国作家》《北京文学》《散文选刊》《天津文学》《散文百家》《海外文摘》《芙蓉》《湘江文艺》《湖南文学》和《文艺报》《中国文化报》《中国财经报》《湖南日报》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200多篇;出版散文集《金秋的礼物》《清晨的感动》《自然抵达》《心有彼岸》4部;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奖,湖南省第四届毛泽东文学奖,财政部文学征文一等奖,中国作家杂志社征文一等奖,长沙市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 作者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