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熊威:蓝山
来源:《长江文艺》2019年第4期 | 熊威:蓝山 2019年04月25日09:04
内文摘录|
……这是《幻想作品》的打印稿。B的手稿(那些纸片)难以辨认,花费我一星期时间整理复原。没有过多改动。您可以带走这份稿件,如果对您的工作有帮助。至于那些纸片,它们消失了,先生。
生活的地狱不在别处,就在我们的呼吸和每日生活间。想要摆脱这种地狱的煎熬只有两种方式……
——卡尔维诺
A1 Time:November
我把养鸽人溺死在浴缸里。养鸽人是我的幻觉(或者就像女友说的,是我的分裂人格),这点我很清楚。尽管如此,我还是一遍遍观察这具尸体,看着那头油腻的长发在水中散开,就像茂盛的海藻丛。我和养鸽人的友谊开端,毫无疑问,非同寻常。那时我只是个立志成为畅销小说作家的小学实习教师,和所有这个年龄阶段的青年作家一样,并不介意自己处于文学金字塔的底层,或者说,坚信自己能够站在这个巨大八面体的顶端,以自己的方式在文学道路上前行,在几家报纸上发表小说,参加各种全国征文比赛,总是一稿多投,从没拿过奖,没有出版商考虑我的作品。有些夜晚,通常是和女友完事后的夜晚,起身喝水,看着(或者自以为看着)窗外的城市,想着和我一样在写作中挣扎的人们,认定自己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坚定持久,同时再清楚不过:自己将要崩溃。
那时我陆续读完了R·波拉尼奥所有已出版的小说,搜集了满满一柜子的评论资料。R·波拉尼奥是所有文学青年都渴望成为的那种作家。这种渴望,说到底,是一种妒忌,一种对平庸生活的唾弃和对自我软弱的愤怒:R·波拉尼奥高高地翱翔于文学的天空,书写流浪、毒品、性、死亡与诗歌,而我们在平淡无奇的生活里拼命叫喊,相互同情、彼此厌恶,试图逃离伟大文学作品神圣而恐怖的阴影。
我热爱R·波拉尼奥,如同热爱另一种生活。那天晚上,养鸽人声称自己曾与R·波拉尼奥一起旅行、写作,才没有被我赶回楼顶天台。他看出我眼里的狂热,于是趁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给自己倒了杯酒,未经允许就自顾自讲了起来。那次旅行有着小说《地球上最后的夜晚》的开场:按照惯例,R·波拉尼奥一年一次前往精神病院看望一个小说家朋友,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由养鸽人而不是R·波拉尼奥的父亲陪同他去精神病院。他们一大早就要出发。那天夜里,养鸽人睡在R·波拉尼奥家里。早饭是咖啡和牧场煎蛋。六点半,他们开车出门,汽车是R·波拉尼奥父亲的。那是一家名叫蓝山的精神病院,R·波拉尼奥一边开车一边回忆去年他和父亲的蓝山之行。热爱拳击的父亲决定参加一个民间举办的拳击比赛,路上他们顺路察看了比赛场地,场地简陋,但父亲非常自信。傍晚来到精神病院所在的小镇,父亲自顾自去酒吧喝酒,R·波拉尼奥在宾馆读诗集。养鸽人想知道是谁的诗,R·波拉尼奥说不记得了,是个消失在美国的流亡作家。第二天来到精神病院,在探视之前,父亲与看守发生了冲突,被看守一拳打倒在地。在蓝山精神病院光滑、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父亲仰面倒在那儿,R·波拉尼奥站在那儿,想着自己衰竭的肾脏,想着积叠成堆的书稿,想着香烟、茶叶和无止尽的写作。
B1 Time:December
……想要摆脱地狱的煎熬只有两种方式:第一种,接受地狱,成为它的一部分;第二种,寻找不属于地狱的人和物,保存在记忆和文字里。
对于卡尔维诺的回答,B提出的问题是:当文学同样成为地狱的另一副脸孔时,事情将会怎样?
先生,您或许对B的精神世界毫无兴趣,但既然您上门调查B的情况,作为B为数不多的朋友兼同事,我认为自己有必要说出关于B的一切。
就像您将在《幻想作品》里读到的那样,B属于那种单身的、遭受巨大情感创伤的文学青年。热爱写作(立志成为畅销书作家),痛恨工作(无数次向我抱怨小学教师是他最厌恶的职业)。不流浪、不偷窃、不吸毒、不滥交、不搞行为艺术。似乎与历史和政治疏离。社会的边缘人物。热爱R·波拉尼奥式的作家,试图通过写作摆脱日常生活的荒漠,同时清楚自己只能沉溺于狭窄的内部世界,最终不会获得成功,才华和热情会随时间消失,就和R·波拉尼奥世界里在南美与欧洲游荡的流亡作家一样,和所有没有名字的文学青年一样,是文学纪念碑底下被遗忘的幽灵。……您想知道最近一次和B见面的情况?那是五个月以来第一次见到他。他一个人居住,那屋子您见过了,像被大雨毁掉的蜘蛛巢,我费尽力气才在空啤酒罐和烟屁股中间挤出道路。出于礼貌,尽管满地餐盘和B长发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我仍然保持笑容,将学校募捐所得的钱交给B。B很平静,让我在沙发上坐下(整个屋子唯一能坐人的地方),自己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纸页。我接过那些纸片,上面的字迹难以辨认,是一些古怪的符号或者一部小说的草稿,装作正在阅读,只想离开这里。B自顾自说着什么,内容或许是这样的:B买了一条金鱼,买了一家水族馆,没有游客,只有他一个人,B没见过水族馆的全貌,因为水族馆过于庞大。水族馆里只有一只远古水母,和水族馆一样庞大,B无法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也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所属种类、活了多久,是谁把它装进这里。每天B都往里边放一条金鱼,然后贴近玻璃,观赏远古水母伸出半透明的触手,把金鱼装进自己的口器,看着金鱼在那巨大的身体内部滑动,慢慢变成一具尸骨,最后消失不见。整个过程清晰可见,让B着迷。B站在玻璃前,凝视这个蓝得透明的空间,为自己拥有这样一只巨大的生物而满足,远古水母漂浮在他面前,那是一种无法描述、难以理解的满足感。直到最近,B走进水族馆,面对的是空无一物的玻璃,只有水,只有水。他试图离开水族馆,没成功。他迷失在巨大空间里,意识到自己像一条金鱼那样进入了水族馆,远古水母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出现,因为它过于庞大,自己根本不可能看见它。他可能只是在远古水母的某根触手表面打转。B终于意识到,水族馆本身就是一个骗局。一个人不可能拥有真正巨大的事物。或许他的整个生命事实上是一个被消化的过程,他一直就在某种巨大、巨大得难以描述的生物体内,慢慢变成尸骨。……
您问我这个故事有什么意思?我不会告诉您,先生。
尽管没有人愿意承认,但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个人都是马克斯·布罗德。布罗德无意背叛卡夫卡的遗嘱,但事实是这个最先意识到卡夫卡作品价值的人,恰恰是第一个严重误解卡夫卡的人。客观地说,我是一位马克斯·布罗德。背叛那份遗嘱,是每个写作者的写作本质,甚至我想说,是所有人生存和理解世界的方式。这句话是个隐喻,先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您在这儿听不到真相,因为没有真相,只有我的叙述。您知道的,叙述就是遮蔽。
A2 Time:November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是你五个月以来第一次接到戏的日子,你为我准备晚餐,换上衣服准备出门,我提出陪你步行到车站,像往常那样目送你上车,而你会在剧院的化妆间打电话让我知道你已经安全到达。但出于某种原因(这一原因,我至今无从知晓),你拒绝了我的陪同,像个不耐烦的母亲那样亲吻我的脸颊。你出门,第二天中午回到家,接着我们发生了争吵,你再次离开。这件事过会儿再谈。那天我一个人在家,读R·波拉尼奥的《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你知道我特别喜欢这个集子,甚至把它当作短篇小说教科书。我听见敲门声,不是你敲门的方式。是个胖子,头发很长,乱糟糟的,是那个养鸽人。有段时间我常去城区的公园散步,公园与一片公墓相连,养鸽人是公墓的看守人。那时我热衷于侦探游戏,尾随养鸽人离开公墓,最后发现他和自己住同一栋楼。养鸽人住在天台。天台很大,一侧是一个生锈的铁笼,排列着四排鸽子,灰色羽毛,脏兮兮的。另一侧是他的屋子。我没事儿干就去天台散步,从没和他说过话。养鸽人是来归还我的钱包的,看来我昨天把它落在天台了。我对他表示感谢,掏出几张钞票塞给他,想把他打发走。他收下钱,转身离开了。读了几页R·波拉尼奥,又听见敲门声。养鸽人用我给的钱买了白兰地,说这是一个月以来第一次和人说话,还说想喝一杯纪念昨天死掉的鸽子。我让他进屋,没让他脱鞋,也没让他坐下。我让他喝一杯就走人,他没有回答。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沙发上的《地球上的最后的夜晚》。他告诉我他认识R·波拉尼奥,语气确信无疑。我没有说话,他给自己倒了杯,坐在我的座位上讲起话来。他和R·波拉尼奥在一个空墓穴里认识。那一整年他都在看守那片墓地,直到一天遇到了在空墓穴写诗的R·波拉尼奥。他不读诗,但认为R·波拉尼奥很有意思。第二天搭着R·波拉尼奥的车离开墓地,从此没有回去过。我在他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他和R·波拉尼奥一路拜访了很多人,都是R·波拉尼奥的朋友,都写诗或小说,没钱没名气,和养鸽人一样干着不体面的活儿。R·波拉尼奥最后拜访的是一个被关在精神病院里的小说家,R·波拉尼奥每年都和父亲一起去看望他。这个故事没有说完,我们喝醉了,在沙发上睡着了。养鸽人没有告诉我故事以怎样的方式结束,后来都没有。
第二天中午你回到家,把我叫醒,养鸽人不见了,屋子一片混乱。你指责我让流浪汉留宿在家,甚至忘记去学校开会。我们吵起来了,直到现在你才出现。你离开以后,养鸽人立即从浴室出来,建议我索性请病假不去学校。我同意了。事情从这里开始脱离了我的控制。养鸽人占据我的全部生活,切断了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让我从生活的地狱滑向写作的地狱。请完病假,我指出,养鸽人没有任何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他立即走向门口,但突然记起(或者说,装作突然记起)手头可能留存着部分R·波拉尼奥的手稿。我必须见到这些手稿。就在我向门框迈出那一步时,某个念头迫使我停下通向外面的世界的脚步。我退回沙发,或者说,被这个念头压倒在沙发上。我请求养鸽人为我带来那些手稿,同时意识到自己不可能离开这间屋子了。我默许了养鸽人做的一切:趁我一头扎进旧纸堆,删光我的所有电话留言;藏起我的手机和钥匙;毁掉信件,包括文学报刊编辑的约稿,一些笔友的回信,一封婚宴的请柬;占领沙发和床,打开冰箱,换上我的衣服。我允许这些发生,因为我只需要R·波拉尼奥的手稿。我迷失在这个神秘的旧笔记本之中,就像迷失在水族馆的水母饲养员。很快我写出一个故事,灵感全部来自R·波拉尼奥的手稿,我所做的只是扩写这个不超过五十个字的灵感,但感到满足。故事的名字是《幻想作品》,描绘了一种卡夫卡式的理想生活(“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杜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又马上开始写作。”)每个写作者都是一只地窖里的穴鸟。如果拥有《幻想作品》中色情作家的生活,我将写出怎样的作品啊。这就是我从学校辞职的原因。你指出养鸽人事实上一种疾病,是某种幻觉,是我的分裂人格,是摆脱生活的地狱的念头的具象化。对我来说养鸽人是一种隐喻。这个隐喻巨大得难以描述,它是让水母饲养员迷失的水族馆,是吞食金鱼的远古水母,或者说,文学本身。
《幻想作品》之后,我再也没有写出别的故事。我的头发越来越长,和养鸽人一样。养鸽人整天躺在沙发上,讲着他和R·波拉尼奥的文学旅行,我坐在地板上,聆听神谕般听着这些从未发生过的幻想故事。我的文学理想以这种方式生长,它最终把我扔出巢穴,它已经完成。一段与外界隔绝的生活后,我收到一条电话留言,是电力公司打来的。我没钱交电费,它们停止供电。这时养鸽人回来了(他有屋子的钥匙),我听见摸索东西的声音,然后屋子有了亮光。养鸽人把蜡烛放在空啤酒罐上,借着烛光,我看见自己的脸孔。准确地说,那原本是我的脸孔,现在它出现在养鸽人身上。他从钱包里掏出几张钞票丢给我,告诉我先拿去用,救济金还要过几天,还说他找到了新工作,可以替我支付房租和电费。说完这些他走进浴室洗澡,随后你打开门进来,告诉我养鸽人是一种疾病。而我回答说,文学是一种毁灭性疾病。这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B2 Time:December
……这是《幻想作品》的打印稿。B的手稿(那些纸片)难以辨认,花费我一星期时间整理复原。没有过多改动。您可以带走这份稿件,如果对您的工作有帮助。至于那些纸片,它们消失了,先生。
故事非常简单:叙述者是个沉迷于色情电影的作家,一个凭借想象写作的色情作家。他依靠色情电影带来的听觉上的刺激写作,因为他的视力非常糟糕,眼睛异常脆弱,只能生活在一个类似暗室的小房间里。他意识到自己爱上了一个色情女明星,准确来说,爱上了她的声音。故事最后,这个色情女明星出现在他面前,他发现她的声音完全是陌生的,他失去了全部的欲望。
色情作家的故事或许指向现实的虚构性的主题。在手稿的某个角落,有一句属于科塔萨尔的话:现实就是一场拙劣的模仿。为什么我会生活在这个地方?色情作家每天带着这样的疑问在一个密闭、充满紫色(偏向粉色的紫色)灯光的暗室里醒来,像走进梦境那样迎接现实。他会发现自己是个萨德侯爵式的色情狂或者小说家。这是一种卡夫卡式的理想生活。他沉迷于一个色情女明星的声音,尽管眼睛极其脆弱,他依然摘下护目镜,在稿纸上艰难地写作。一种纯粹的叙述激情,一种本能的写作冲动。有人准时为他送来食物。他会无意识地睡去,醒来时衣服已经是全新的一套,散落一地的稿纸整齐地堆放在桌面左侧。每隔一段他会了解到自己作品的下落:有时以短篇小说集的形式出版,有时发表在地下色情刊物或纯文学杂志上,有时赢得小说比赛的奖项或提名,有时被改编成电影或戏剧。每隔一段时间(往往是作品获得成功的接下来几天)就会有色情女明星出现在房间里(在色情电影里见过,或者没见过)与他性交。一句话来说,他认为自己像实验室里的老鼠。是什么人,出于不可理解的理由,把他囚禁在这个房间,像饲养实验品那样为他提供周全的衣食住以及色情电影(这里称得上世界色情电影博物馆)。他没有试图离开这个房间。直到那天,他完成了一部作品(事实上,全部作品都是那位色情女明星带来的灵感的变体),决定做一件从未有过的事。他把这个色情女明星的名字写在小说封页,并且为她写了一页情书。在这之前,他的作品的任何一个角落、一道缝隙都不曾出现过真实的人名。这次他醒来,作品没有像往常那样出现在桌面上,稿纸也消失不见。他深爱的那个色情女明星出现在房间。怀着绝望的痛苦的爱意,他与色情女明星性交,很快失去性欲,或者说,失去一切。色情女明星发出的声音、令他狂热的声音,完全是陌生的,是另一个人或者一台机器对一场性爱的模仿,那么他的写作(他的生活方式与存在价值,他的现实)是对模仿的拙劣模仿,是幻影的影子。或许在那个时刻,色情作家看见了一张脸孔、从未见过的脸孔,准确地说,是意识到这样一张脸孔的存在。这张脸孔(您可以仅仅认为是B的脸孔)高于色情作家认知的一切,宣告这样一个事实:不只是写作,色情作家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种拙劣的模仿。
……我想到1938年卧病在床的博尔赫斯,《环形废墟》,科塔萨尔的《正午的海岛》,想到B的水族馆故事,被水母饲养在水族馆里的小说家,想到色情作家试图从幻想走向现实(与色情女明星性交)时迎来了现实的崩溃:当他只能在幻想中感受意义与自我认可,当他只能在幻想中勃起,什么才是他的现实?……那场意外导致了B的精神崩溃,在那辞职在家、自我流放的五个月里,除了写作,他什么都没有干。因此我认为(“我认为”是典型的布罗德句式)至少在那五个月里,文学是B唯一的现实,是摆脱地狱的方式。我无法理解的是,在何种情况下,出于什么原因,B意识到文学是地狱的另一副脸孔。我试图在《幻想作品》里找到答案,没有成功。我只知道结果,和您知道的一样多:和色情作家一样,B写作,最终迎来崩溃,他死了,准确地说,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
您应该离开了。或许整个事情就是这样:五个月前,B的女友(是个没名气的演员)死于剧院大火,B精神崩溃,从学校辞职,专心写作。除了您手里的稿件,没有写出任何作品。没有经济收入。一星期前把自己淹死在浴缸里。或许我会以B为原型写一个小说,或许不会。您不会见到这部小说的。
A3 Time:November
她拿起空啤酒罐,借着烛光把屋子翻了个遍。我坐在地上,像只汁液四溅的甲虫。
她嘴里说着什么。在烛光造成的幻觉里,我又一次看见那个巨大的八面体,那座文学金字塔,像在沙漠中央看见一片绝望的绿洲,一幅宏大而不真实的混乱图景,文学家们位于金字塔顶端,就像那些埃及法老,金字塔上随处可见一心向顶端攀爬的人们,或者喝着果汁享受阳光的人们,金字塔底部是些被遗忘的人,或者等待时机爬上金字塔的人。在文学金字塔巨大的阴影里,活动着一个数量惊人的群体,没有姓名的人,在生活和写作的双重地狱中挣扎,死亡方式千奇百怪,但事实上没有区别。他们的作品多如海沙,令人发笑,早晚被人遗忘。她掀开沙发,翻出一叠稿纸。烛光走到我面前,挥动那些稿纸。毫无疑问,这是我的作品,一些早期作品,一些模仿R·波拉尼奥的短篇小说,以及自传式的《幻想作品》。问题在于,稿纸上的字迹不属于我:我用日常生活与养鸽人进行交换,成为写作的囚徒,现在他试图取代我的写作者的身份,把我彻底放逐。她直视我的眼睛,我终于意识到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只能站起身,在黑暗里摸索,文学金字塔悬浮在空中,像一只巨型外星飞船,以一种古奇的方式来到我的头顶,我推开浴室的门。浴缸里只有水,养鸽人不在那儿,接着,我被一股力量推进浴缸,我意识到养鸽人一直埋伏在门背后。外星飞船,或者说文学金字塔沿着无法理解的轨迹降落,我猜想自己已经被沙子淹没,或者活生生被挤成肉浆。我的眼球在沙子里滚动,浴缸底部堆满尸骸,我意识到自己掉入了外星飞船,或者说文学金字塔的乱葬坑。尸骨数量之多,无法描述,像是被什么人,或者外星生物,野蛮地丢在这儿。在窒息之前,我听见歌声,是那群生活在文学金字塔的阴影里的年轻人,他们排着队行走,唱着迷雾般或者幽灵般的歌。年轻人们高歌行进,走向深渊。他们掉落在这个乱葬坑,慢慢变成一具具尸骨。他们的尸骨覆盖在他们的祖先的尸骨上方。我把养鸽人塞进浴缸,扼住他的脖颈,那些头发缠绕住我的双手。我在绝望中闭上眼睛,很快窒息而死。养鸽人不再挣扎了。有那么一刻,我确信自己凝视着R·波拉尼奥的脸孔。我扭过头,看向R·波拉尼奥的朋友们,那些无名无姓的被遗忘的幽灵,我的孪生兄弟们。R·波拉尼奥根本不知道那位朋友在精神病院里的情况,他只是每年开车前往蓝山。这种行为意味着什么?R·波拉尼奥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有一刻我自以为知道,很快又不知道了。我离开浴缸,双手不停地滴水,我跑出浴室,呼喊着一个名字。很快意识到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只有我的双手不停地滴水。
熊威,1998年生,浙江宁波人,现就读于浙江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儿童文学创作班学员。系首次在文学刊物发表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