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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2期|哈南:走向童话的世界(节选)

来源:《芙蓉》2019年第2期 | 哈南  2019年04月26日09:17

阿冬说她有了。阿铸问有了什么。阿冬说有了。阿铸又问有了什么。阿冬说有了,有了那个。

——那个什么呀?阿铸转过脸去。

阿铸不相信。过了一会儿,他说真的有了?阿冬不说话。阿铸说不会吧。阿冬生气了,不再理会。

就这么简单的。有了,有了一个新的生命,跟开玩笑一样。

后来阿铸说打掉吧。

阿冬吃了一惊。开玩笑。大女儿芹芹已经三岁了,再有一个也顺其自然。已经开始说独生子女了,要的话还是趁早。说不定会是个男的吧。

阿铸叹了一口气。要是能保证是个男的,或许他会拼一下。顶多是让日子再苦一点。苦一点没事。男人就是留着吃苦的。把一碗粥分出一口来,说不定将来会喝出一条汉子来。

可惜阿铸不是汉子。有个芹芹便已经够受了的。过了几天他还是对阿冬说打了吧,趁早的话身子受得了。阿冬却有条不紊的,一点也不急躁。给不给的时候由阿铸做主,求他也没用。现在已经给了,而且已经插队落户了,在她的管辖范围之内。

就这样生米煮成了熟饭。阿铸只能像女人一样求菩萨保佑。给他一个娃儿吧,他不求荣华富贵,他只求生态平衡。他这一辈子也就算了,来一个娃儿跟他一起受苦,让他有个交接。男人是受苦的命,男人会活得比女人硬朗。

他虔诚的心愿随着阿冬的肚皮一起膨胀肿大。果然阿冬临产的那个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阿冬生了,是个娃儿。他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不到天亮,他就穿衣往医院跑去。跑到路上,碰到丈母娘提着饭罐想回家给阿冬做点汤喝。丈母娘说生了,是个丫头。阿铸听了,二话没说地回头就走。

大女儿芹芹在院子里玩够了,跑回家来,发现原来是自己的摇篮被谁给侵占了。她一个劲地想收复失地,跳起来把身子压在摇篮的边上,生气地大声叫着,接着还把摇篮用力地摇晃,好像是要把里头的那个陌生人给摇出来似的。阿冬连忙把芹芹抱开,抱到一旁去给她开导,说那是苍天给她的额外的礼物,说从此以后你们两人亲如手足,说了一大堆芹芹一点也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话。可是芹芹不闹了,两天之后就知道把头穿进摇篮边上吊了几根杆子的空隙里去,轻轻地亲自己的妹妹了。一边亲着,还一边牙牙学语地说好宝宝,乖乖地睡觉。人之初,性本善。

阿铸却只远远地隔岸观火,一次也没有介入。隔一会儿他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在心里头说道,老天爷,你真会开玩笑。你这样亏待我还不够,你还让我拉上了这么一批辎重。

阿冬说起个名字吧,你这个文人。阿铸一点劲头也没有。芹芹那时候他多少还扳了指头,查了字典。他郑重地转让着自己的权利,直到看到阿冬实在太离谱了,才把眉头一皱,想去计上心来。可一会儿他又泄气了。他对阿冬说急什么呀,反正又不用报户口。那个时候还没有出台计划生育条例,没有第二胎之嫌。跟这没有关系,阿铸说的不用报户口不单单是指刚刚出生的丫头,还有芹芹,甚至还包括他和阿冬。阿铸和阿冬两人都是倒流回城的,他们全体都是黑户口。

阿冬就一会儿阿珠,一会儿阿宝,始终定不下方案来。阿铸看到自己是要被逼着表态了,才把心一横,说就叫咸咸吧。

咸咸没有酸甜苦辣的,有一股中不溜儿的味道,四方八面都可以接受。就是邻居也说有点咸,不过好吃。

咸咸能够扶着墙脚走路了。她开始了艰难的行军。她每走两步就停了下来,环顾了一遍四周,看看有没有人在跟踪她。她那趔趄的小步儿稍微急了一点,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她挣扎着站立起来,于是又继续前进。

开头有一片光亮,让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等到钻到饭桌底下的一团暗黑之中后她就觉得安全了,于是扶住饭桌的一根腿,一口一口地喘息。一边喘着,一边眼珠子转也不转地只盯住饭桌底下的另外一个地方。

一会儿,阿铸发现自己的裤脚被什么拽了一下。他正在看一张报纸,看得有点出神,没有去分心。第二次拽得用力了一点,让他更加有了感觉。不过他想是邻居的猫在无所事事,只伸手像抓痒那般地抓了一把。第三次便不再掉以轻心了,弯下身子,把头伸到桌面底下。

他看到了咸咸。他感到奇怪,这家伙怎么跑到这地方来了。她是怎么跑过来的呢。他还想追究一些什么,包括怎么不把她给看管好呢,大家都干什么去了呢,等等。

咸咸只管看着他。她不想说话,也不会说话。阿铸被看得不好意思了,终于记起了自己是一位父亲。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无意之中把眼睛瞪了一下,接着好像还做了一个鬼脸。他那个时候的表情比咸咸丰富多了。

咸咸从原路退了回去。她摸索着钻出那个圆圆的阴影。她又用两只手让自己面壁而行。她走到离阿铸好远的地方才停了下来,站稳了身子,然后转过身来,又一次去看阿铸。

一会儿阿铸觉得自己在潜心阅读的目光被什么给切断了。他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和咸咸的目光碰在一起。咸咸一直在看着他,目不转睛地。她到底有什么事情呢?他正要不加思索,把目光重新转回到报纸上去时停住了。他心里一沉,把报纸搁在了桌上。

接下来是他走回头路,小心翼翼地。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好像有什么需要确认的,可是他却偷偷摸摸的,一点也不敢理直气壮。果然,就在觉得又要和咸咸的目光相碰时,是他捷足先登,逃之夭夭。

后来有一条饭后茶余的新闻,是阿冬无意透露的。阿冬说她的一位远亲问她了,人家要孩子,就要丫头,给不给。阿铸说人贩子多着呢,得小心。阿冬说小心什么,咱又不跟他打交道。

新闻归新闻,饭后茶余就凉了。没想到过了两天阿铸却问阿冬是什么样的人家,要什么样的丫头。既然是远亲,不会不看对象随便乱说。阿冬顿了一下,记起了来龙去脉。那天她来不及发挥,锅烧得热乎乎的正等着下菜。等到阿铸再一次问的时候她正闲着,于是来了兴致。

她说人家都偷偷地把咱家的咸咸看了,说没看过这么满意的。正要说人家还打听出你肚子里有墨水,留着将来遗传,话到唇边收了,吞回到肚子里。咸咸是她生的,她不想让阿铸也来分红。

阿铸有点急。他说他们查了?阿冬说查什么?阿铸说查什么你都不知道?阿冬愣了一下,笑了。查了,查了,怎么会没查呢?人家是干部,标准又高,查得又紧。阿铸心想这下完了,水中捞月一场空。阿冬却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听说人家就要咱这样的。

什么?要咱这样的,要的是狗崽子?没办法,看阿铸目瞪口呆的,阿冬只得把刚刚吞下去的又吐了出来。阿冬说人家要的是书香门第。

阿铸又惊又喜,还以为是世道变了。阿冬看他真的傻了,才咯咯大笑。才告诉他这回既不是参军,也不是招工,人家在北京工作,要的话就抱了走,一刀切。从此天南海北的,管你是地主还是资本家。

一听是北京,阿铸呆了。心里想这么好的一个名额。

阿冬也有些痴。那年串联的时候她去过北京,置身在天安门广场的红海洋里,至今仍然记得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找一下你的远亲问问吧,把事情弄清楚。阿铸终于嘟嘟嚷嚷地说道。

——什么,你想把咸咸……

直到这时候阿冬才明白了过来,明白了阿铸是说真的,明白了阿铸的司马昭之心。

阿铸有点心虚,把眼睛瞧向别处。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把行李收拾一下,把肩上的包袱卸一点下来。其实也是替阿冬着想。自从有了咸咸,阿冬更是到处打短工,打得腰都弯了。其实……

阿冬逼了过来。

——什么,你……你不知道这一撒手,就再也见不到咸咸了!

阿冬的声音够厉的。要不是这么一刺的话,阿铸恐怕还不会觉得这么受不了,还会慢条斯理地兜圈子,看阿冬的脸色。听阿冬这么一叫,他也慌了。

——你不知道我是在替咸咸着想呀,咸咸去了北京,不就过上了好日子吗?你硬把她拉住了,岂不是害了她?你不知道古话里头说的那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紧要关头,阿铸反显出书香门第的本色,肚子里的墨水吐出来了。

阿冬便开始掉眼泪,肩膀微微地耸着。

咸咸又趔趔趄趄地走了过来。步子还是不稳的,可是已经不用把手按在墙上了。她被大人的吵声惊动了,匆匆赶了过来,把大人给打量着,看看有什么是她能够平息的。

阿铸上了大学,手头反更紧了。光有喜悦的心情,然后咬紧牙关说将来有奔头。幸亏阿铸念的是师范,国家供应伙食。大不了把饭票卖它几张,也有了零用钱。攒了点便买张车票回家看老婆孩子。看着他把一个旧旧的挎包背着,把急匆匆的步伐迈着,班里头年轻的同学都笑了,说真是老三届,这么老了,还回家“双抢”。

坐下来还没有喝上一杯茶,却看到芹芹和咸咸围着他那个旧挎包在玩着什么。那挎包有什么好玩的,那里面装着的尽是拿回家来洗的衣服,还有书籍什么的。阿冬说孩子长大了,已经是一伙的了。正说着,拍了一下阿铸的肩膀,说你看,你看。

阿铸扭头望去,看到芹芹和咸咸正竭力地把那挎包往门口挪去。芹芹在前面引路。她的力气大了点,两只小手拈着挎包的一个角,把它抬离了地面。咸咸则半推半拽地,撅起圆圆的小屁股。两个人都使足了劲,脸蛋儿涨得红红的。再一细看,那挎包的口全打开了,从里面流露出来的是阿铸的一条长长的裤管。

没容阿铸有细想的工夫,那挎包已经被芹芹和咸咸抬到了门外。接着姐妹俩空手回到了屋里,并排站着,十分严肃地望着阿铸。

阿铸只好去看阿冬。孩子是她教育的,她当然负有解释说明的责任。难道就这样列队欢迎自己的父亲吗?从哪里学来的,姐妹俩居然合伙签署了这么一道驱逐令。阿冬开头也挺吃惊的,可一会儿就笑了,笑个不停,笑得眼里有了泪花。

你以为你这个父亲就这么容易当吗?阿冬丝毫也不掩饰自己偏袒孩子的立场。可是话刚说完,便伸手去擦自己的眼睛。这回她的眼里涌出了泪珠。这回她的泪水是咸的。

阿铸就恨死了自己。自己就是饿倒了躺在地上也得拐到车站旁边的那个杂货店去买点什么。他当然知道她们是极容易哄骗的。给她们一个人一块香糖就行了。要不,一颗咸橄榄也罢。

阿铸站起身来,向着两个孩子走去。他还没有和她们亲热呢。抱一下,亲一下,尽一下义务,用一个父亲的假惺惺的爱来把一个穷光蛋的尴尬遮住,让自己蒙混过关。

芹芹大了点,识破了阿铸的阴谋。她掉头跑了。咸咸正要跟上去,却停了。她转过身来,面对着阿铸。这一回她不要步履艰难地前进,这一回她只要站着就行了。而且这一回她有可能百分之百地占有。

咸咸——咸咸——她听到芹芹在喊她。她一贯是听姐姐的,她是姐姐的一根尾巴,一个影子。无论在任何场合里,她都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她也像芹芹那样知道了阿铸要干什么,可是她没有识破阿铸的阴谋。不,就是识破了,她也等着让自己去上当受骗。

阿铸把她抱住了。那么轻的,这才是生命所无法承受的。他觉得自己抱着的既不是一个娃儿,也不是一个丫头。他抱着的只是一个很容易碎裂的东西。他让自己紧紧地同时又小心翼翼地抱着。千万别把它给掉下来,掉下来了的话它就会摔破了。

咸咸一点反应也没有,她甚至有点紧张。她不知道除了一块香糖一颗咸橄榄之外,这世上她还需要别的什么。她发现她已经把香糖把咸橄榄给含在口里了。她只觉得自己被用力地挤压着,束缚着。她甚至发现自己就是一块被咀嚼了的开始融化了的香糖,是一颗被她刚刚长出来的牙齿给咬碎了的沾满了口水的咸橄榄。

阿铸把咸咸抱到街上,也不替她擦一下鼻涕,依然让她衣衫褴褛。阿铸一边抱着,一边竭力地回想着芹芹这么大的时候自己是怎么把她给抱住的。他记得那个时候他是把芹芹的双脚顶在自己的手心里,举向空中,让她翩翩起舞。那个时候芹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用结婚时阿冬当作嫁妆的一块的确良裁的。那个时候的芹芹就像一朵在夏日里盛开的花朵。那个时候他们还钻在一条看不到边的隧道里,芹芹是他们唯一的一线光明。

可惜那件白色的连衣裙送给了亲戚。那个时候无论是阿铸还是阿冬都没有想到他们会有所谓的第二胎。咸咸是突然间降临的。尤其是阿铸,更是把咸咸当作是多余的,当作了一位不速之客。她突然间闯进了阿铸的生活,强行夺走了他家里一个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编制。

阿铸的拥抱是一个迟到的春天。他看到被他抱在手里的咸咸一点也没有当年芹芹的灵气。当年的芹芹一到了街上立即就会手舞足蹈,东张西望,用孩子特有的敏感去感受所有她接触到的新鲜事物。咸咸则只是好奇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那张脸是她的新鲜事物。她看那上面一道一道的皱纹,看那上面好久好久没有刮过的胡子。幸好她看不懂那上面的表情。那上面的表情是大人也看不懂的。

咸咸终于把眼睛瞧向了别处。阿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一下子惊慌了起来。他看到咸咸的眼睛盯在一个水果摊上。他紧走了几步,却又不忍心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自己在提速,咸咸也跟着在提速。咸咸的目光还是停在原来的地方,可是她的脖子却很快地转了大半个圈子。

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一文不剩。他第一次发现贫穷原来是这样的十恶不赦。阿冬有吗?可他还没有去想阿冬肯定也没有时就把它给否定了。阿冬就是有的话也肯定没有这笔预算。再说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他得让自己在这一刻有。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去把这一刻咸咸那道已经黏在水果摊上的目光给扯开,没有比这样做更为忍心的了。

咸咸把她的小手伸出来了。那小指头伸得有点弯,只有一个小孩子的指头才会伸得那么可爱。那小指头伸向了一片五彩缤纷的颜色,那小指头所指的便是一个童话的世界。

——那是什么?

阿铸看到咸咸的小指头指着的是一束荔枝。

那不是牙牙学语,那是一个小孩子对这个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叩问。

——那是不能吃的。

那是一个残酷的父亲在答非所问。那么小的咸咸阿铸便教她进行混乱的逻辑思维。

咸咸咽下了已经涌上来的口水。她很听话地点了点头,表示接受她从父亲那里获得的第一个人生的知识。是的,那是不能吃的。她百分之百地去相信自己的父亲,相信他超过了去相信自己的本能。

——那是什么?

咸咸又把她的小指头指向一排香蕉。一个希望破灭了另外一个又油然而生。这个世界需要她去澄清的疑问太多了,她不想老是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己见。况且父亲已经抱住她了,她不能给父亲过多的压力,她不能再贪得无厌了。

——那也是不能吃的。

阿铸再一次撒下弥天大谎。他在急急忙忙地逃离自己作案现场的时候偷偷地瞥了一眼咸咸。他看到咸咸的头仍然向后转着,她还在找寻着,期待着。

芹芹和咸咸是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互相打架的。那是在咸咸稍稍有了还击能力之后的事了。在这以前,两姐妹的亲密无间稍微显得单调了一点。芹芹再怎么努力地疼妹妹,也顶多是从阿冬那里学到一些简单的招数,并且心有余而力不足。有一次她模仿阿冬把咸咸用一只手勾着,竭力地蹬上楼梯。阿冬的另一只手还可以拿一个碗什么的,芹芹则只能用另一只手拼命地顶住咸咸的屁股,助一臂之力。可是咸咸仍然渐渐地倾斜了,结果只能用另一只手扯住咸咸的裤子,扯得咸咸的屁股都露了出来。这还不算什么,勉强爬到楼梯一半的时候,芹芹的脚一软,两个人都滚了下来。

打起架来才真是有手足之情。用手抓,用脚踢,然后两个人滚爬在一起。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往往需要阿冬扭头去找一根扫把,各打五十大板。那当然是在阿铸不在场的时候。阿铸在场的时候事态肯定不会发展到那么严重的地步。他总是防患于未然,一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前去排除险情。一旦交恶了,他就拼命地救火。

——姐姐,你怎么一点都不让步?

——姐姐,你快给我住手!

阿铸总有点十万火急。芹芹也总得在愈战愈勇的时候不得不抽身去面对一个超级大国的干涉。

——是她先动手的!

——她打得比我还重呢!

芹芹慷慨陈词着。她已经懂得制造舆论了。阿铸只得用大道理去说服她,尽管是愈说愈不清。接着阿铸转身去看咸咸。他看到的完全是一个受害者的咸咸。这个时候的咸咸总是委屈得说不出话来。要让她哭出声来,只需要机器再稍微发动一下。

长大了以后,芹芹经常说妹妹好狡猾,那么小就会装蒜。一边说着一边摸着过去被咸咸揍过的地方,笑自己好了伤疤忘了痛。而这个时候的阿铸总是在眼前浮现出当年咸咸的那个委屈的面容,哑然失语。

当年阿铸总是把这个时候的咸咸抱了起来。他一点也不去追究真相。对他来说咸咸装不装蒜都无所谓,装也要抱她,不装也要抱她。他正苦着没有这样子把她给抱住的机会。

他甚至把她抱到街上去,抱她去寻找那个五彩缤纷的水果摊。这个时候的他已经不再需要那样残忍地欺骗。这个时候人家开始说咸咸成了他的掌上明珠,说他给孩子买水果买得太凶了,生活是好过了一点,可也不能忘本。

可是他一点也不以为然。他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咸咸把一颗荔枝把一支香蕉给塞在嘴里时那种狼吞虎咽的样子。而且同样是狼吞虎咽的芹芹,他却没有观察得如对咸咸那样深入细微。他总觉得同样的荔枝同样的香蕉芹芹的比咸咸多了一点糖质,多了一点维生素。他始终担心咸咸患有某种先天不足,妨碍她吸收其中的养分。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自己勉强成了一个父亲。因为他总算明白了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无法弥补的,但是人世间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忏悔的。

而咸咸也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懂得自己必须以一个弱者的身份和姐姐进行竞争。孱弱才是她强有力的武器。她靠着它来扩大自己的影响,加强自己的地位。是阿铸一直对她这样启蒙的,她只不过是出色地扮演了父亲替她精心策划的角色。

她走着走着,忽然说走不动了。她的理由一点也不充分,还没有走完通常散步的一半路,就想让大人来抱她呢。因此她的要求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阿铸和阿冬正在津津有味地听着芹芹说她被选为文体委员的事呢。芹芹已经是一名小学生了,她出色的表现已经开始替家庭增添光彩了。

再走了一段,才发现咸咸不在了。大家回过头来,看到咸咸停在原来的路上。她是蹲着的,她用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没有作假。

芹芹立即把她给揭发了。她确信自己比大人更加容易把妹妹给识破了的。何况事情恰恰发生在她正要让大人来表扬她的重要关头呢。她生气了,狡猾的妹妹多会看准时机。

阿铸只得让阿冬去哄一下。他一时还抽不出身来。责无旁贷的,他是这个家庭负责教育的第一把手。芹芹主要是向他做汇报的,芹芹的心情又是那么迫切。

阿冬往回走了两步,没想到咸咸却倒退了两步。阿冬生气了。谁都会生气的,那么乖的孩子也学会了无端取闹。她的斥责又把阿铸和芹芹的注意力给吸引了过来。芹芹真不知道该怎么把咸咸给斥责一顿。可是阿铸却看到了咸咸瞧向他的眼光。

原来是咸咸有另外的选择。

他突然悟出好像在什么时候他和咸咸之间有过什么约定俗成。这个时候咸咸的目光在告诉他,爸爸,你怎么忘记了。她的目光还在提醒阿铸他的忽略让她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这一刻她不是在闹着玩的,她正在经受着巨大的压力,她不知道自己还得坚持到什么时候。

阿铸立刻觉得自己刻不容缓。他突然有了把什么东西都撒到一边不去顾它的冲动。在大步向咸咸走去的时候他不仅仅觉得是自己让她久等了,而且事情紧迫到了这样的程度,他必须尽可能地去缩短哪怕是一分一秒的时间,否则的话一种什么叫他难以忍受的伤害会变得无以复加。

他因此换来了阿冬的埋怨,说没有看见有哪一家是这样惯孩子的。不用说芹芹也站到了阿冬一边,指责阿铸混淆是非,助长不良之风。

咸咸让阿铸把自己抱到大伙跟前时便赶紧从阿铸的身上滑了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会闯下这么大的祸,居然把父亲也连累了。她还以为自己仅仅是在向父亲要一块香糖一颗咸橄榄。她不知道怎么去对阿冬和芹芹说抱歉的话。她只有一个很驯良的态度,然后是一个改邪归正的实际行动。她自己达到了目的,却让父亲成了众矢之的。她得立刻把父亲给解救出来。

再稍微长大了一些,咸咸便不仅仅是停留在争取自己的权益上头了。她看破了,对她来说,父亲一点也不威严,一点也不令人生畏。她不但利用它来和姐姐平分秋色,同时也开始尝试着让自己做出特殊的贡献来。

她悄悄地把自己的头探了出来,探了许久,直到坐在阿铸对面的苏老师看到了,并且提醒了阿铸。阿铸转过脸来,可咸咸仍然默不作声地和他对峙着。阿铸等了一下,等着听咸咸对他说什么。可他很快就明白了咸咸是不会开口的,而这一刻咸咸想说的他也全知道了。

芹芹已经来过了。是一阵风一般地冲进来的,也不顾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的老师。

——爸爸,给我两毛钱。阿铸照例审计了一下,结果发现芹芹已经超标了,不管是要买本子还是买铅笔。芹芹只好坦承是用来买零食的。为了让自己的要求容易被通过,她补充说不单是自己,她也会给咸咸甜头,有福共享。

阿铸就教育她说馋嘴是一个不好的习惯,小孩子从小就应该养成勤俭节约的好作风。阿铸还没有结束他的老生常谈,芹芹便把嘴一噘,嚷了一声小气,一溜烟地跑开了。

换了人马,可是换汤不换药。阿铸所不知道的只是咸咸是自告奋勇来的呢,还是让芹芹给派遣来的。当然也很有可能是两个人串通一气的。他来不及细想,却先让自己用一个没能掩住的笑容露出了破绽。他的这一套咸咸已经司空见惯了。尽管如此,她却仍然扭扭捏捏地做出样子来,好像是一个犯了错误被指名叫到办公室里来的学生似的。

连苏老师都看笑了,苏老师已经熟悉了咸咸是怎样步步为营的。

阿铸给了咸咸足够的时间,很耐心地等着她一步一步地挨近自己,然后才问她要干什么。他的口气让苏老师听不出他是在责备呢还是在鼓励。到这个时候咸咸便知道她想要的已经到手了。于是她伸出手来指了一下办公桌靠下边的一个抽屉。阿铸通常是把一些零钱放在那里头的。

事后苏老师对阿铸说你真偏心,你这样做不怕把孩子给宠坏吗?苏老师的话让阿铸觉得为难。他试着解释了几句,却发现一点也没有说到要害。不用说苏老师也是师范毕业的,两个人都处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的第一线。和阿冬说他惯咸咸不同,两位教育工作者之间的商榷多少含有专业的意味。苏老师还想进一步探讨呢,探讨一下最小的孩子为什么会得到特别的溺爱这么一个自古以来就存有的议题。阿铸却笑而缄口了。

咸咸如愿以偿飞奔而去之后他一直很惬意。是他这头把自己跟苏老师的谈话给中断的,以便保持他的这种心境,使它不受干扰,不被破坏。他甚至觉得自己和苏老师之间一点共同语言也没有,这一刻他在心里品味着的不仅是苏老师无法理解的,就连他在大学四年间学过的心理学教育学也没有阐述过的。

春天里来了一位昔日的同学。芹芹和咸咸叫她阿姨。阿姨很喜欢咸咸,甚至和她单独玩,带给她许多礼物。咸咸很高兴地把那些礼物拿给阿冬看,阿冬却说那是幌子。咸咸已经念小学了,却不知道幌子是什么意思。去问阿铸,阿铸也无可奉告。

阿冬如果说借口,咸咸还可以查一下字典,翻一下用来摘录优美词句的小册子。后来阿冬有了越来越多令咸咸不知所云的词句,她只好去求教芹芹。芹芹已经上初中,连晚上都在学校自修,有时比大人还要忙碌。不过每当家里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时姐妹俩总要在暗地里碰头。有时是在上学的路上,有时是在院子外面的那棵树下。芹芹把咸咸冗长的不着边际的报告听了一半,然后把眉头一皱,打断了妹妹的话,警告她说别管闲事。

渐渐地有了火药味。终于看到阿铸用两只手把脑袋瓜支撑着,整天愁眉苦脸。咸咸听从了姐姐的忠告,不敢去动用她和阿铸之间的特殊的管道,只是偷偷地把阿铸给打量着。还有就是她和伙伴们玩得很入迷的时候有时会突然间想起什么来。这一刹那间,会有一丝像她这种年龄的孩子所不该有的忧虑从心头掠过。

她第一次没有能够找到事物的对立面。在她迄今为止所接受的教育里,有一个敌人,必定会有一个朋友。有一只凶恶的豺狼,必定会有一只温驯的绵羊。可是那个阿姨怎么也叫她恨不起来。究其原因也不因为是她第一次碰到一位对她这么亲切的阿姨,而仅仅只是看不出对阿铸来说这个阿姨是否真的具有阿冬在愤怒的叱责中所声讨的那种危害性。在很大的程度上她已经是在用对阿铸怎样怎样来作为她评判事物的标准了。

终于有一天咸咸放学回来,看到了铺在地上的一层碎瓷片。这一回阿铸不但用两只手把脑袋瓜支撑着,而且连咸咸回来了也没有看见。

咸咸二话没说开始整理卫生。平常她就会帮家里做一点家务了。在大人的眼里她的确比芹芹显得勤快。可是她从来没有打扫过这么一个脏乱得令她觉得可怕的房间。

她端过畚斗,小心翼翼地捡起每一块碎片。那些碎片是那样的沉重,她吃力地抬着那个畚斗向垃圾堆走去时简直比她小时候扶着墙壁移动还要显得步履维艰。只有在从垃圾堆那边回来时她才敢远远地望了阿铸一眼。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只能远远地眺望。平时她总是冲到阿铸跟前,爬到他的膝盖上,钻到他的怀里,一点也不怕人家笑她说这么大了也不害臊。

她突然看到阿铸慢慢地把头向她转过来。她正在准备第二次的搬运。她站起身来,感到害怕。她不敢去看阿铸,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去与他相处。她面对的是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父亲。

尽管如此,如果不是刚好这个时候阿冬从什么地方回来的话,她很有可能会处理好这个对她来说肯定是十分棘手的场面的。她想只要她全力以赴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知道这一刻父亲需要她,这一刻父亲的处境十分艰难。

当然对阿冬她也会不遗余力的,只要给她一点另外的时间,再给她一个另外的地点。按照顺序,她把阿冬安排在第二阶段。那当然也是她义无反顾的。不要以为平时她总是爸爸爸爸的,她的心里自有她的公论。

以往,从阿铸开始把她也紧紧地抱在怀里的时候起她就经常面对着轮番的进攻。她早已经身经百战。

——咸咸,你喜欢爸呢还是喜欢妈?

——咸咸,你喜欢妈呢还是喜欢爸?

她认真地思考着,太一本正经了。她以为世上的大人都是这样激烈地争夺着下一代的。她是在看到大人憋住的笑容时才明白自己用不着那样地动脑筋。这一来她反而知道自己更加难以回答了。是大人在故意让她束手无策。

开头她穷于应付,后来终于有了各种套路。最常用的便是分别把阿铸和阿冬打发到不同的地方,然后分别贴在他们的耳朵边轻声说我喜欢你。

可是这一次她再也无法把他们给各个击破了。这一次她是那样的无足轻重。她开始逃离,蹑手蹑脚地,害怕让阿冬看到。

可是太迟了。阿冬发现现场被破坏了。那个现场是阿冬制造出来用来让阿铸欲盖弥彰的。女人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有时会比男人更快地诉诸武力,经常选择无限地扩大事态来作为解决问题的手段,而咸咸现在做的居然和她背道而驰。更有甚者,咸咸是那样地和阿铸近距离。这在平时,阿冬不但会容忍,有时还会怂恿,可是这时候阿冬全身都在冒火。

她厉声唤住了咸咸,并且瞪住她。咸咸第一次从阿冬的眼里看到了一道凶残的光。那道光不是一个当母亲的会有的。

——你以为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吗?你以为他是那么善良吗?他要是你的父亲,要是一个善良的人,他会不要你?告诉你,你还没有生出来的时候他就不要你了,你生出来了以后他还是不要你!他连自己的亲骨肉都要抛弃,还说我这个……世上还有比这种人更加无情无义的吗!?

阿铸的身子猛烈地抖动了一下,接着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他目不斜视,既不去看阿冬,也不去看咸咸。不,他什么都没有看到,他目中无人。他沉重地踩着地上还没有被咸咸全部打扫干净的碎瓷片,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家门。

只剩下阿冬的那几句话像一颗炸弹爆炸之后所掀起的气浪那样翻滚着,那么凶猛,足以把屋顶给冲开,足以把咸咸的耳膜震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