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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1986年9月号|金宇澄:风中鸟

来源:《上海文学》1986年9月号 | 金宇澄  2019年04月28日08:37

【重读经典】

“死则有棺椁绞衾圹垄之度。”

——《管子·立政》

那年头,虽然我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棺材匠,但细细统计一下,手头也出过五六十个棺材作品。唯一遗憾的是,每回满头大汗生产出一个,第二天它便被埋入东北冰凉的黑土层里。那边的规矩就是这样,主张现买现卖。

我那个农场老人多,当然就得老是死人,老是做棺材。我的“牛眼”师傅称加班打棺材叫“打连班儿”,我却称之为“打包装”。因为“牛眼”师傅做棺材就像做皮鞋匣子一样无动于衷,不像我一脸小家子气,我就故意取了这么个洒脱的名字软化神经。我这个人实际是很脆弱的,可因为摊上了这个民政工作,枉被连队的女战士们视为一条无情硬汉,以至回城时只垮回来一篮子土豆。而别人都是挎一个姑娘或者娘们回来的。

我干这个活虽然很熟了,可是一点儿也不老练,常砸破手指头,半天也磨不快一把刨刀,锉起锯来老跳齿儿。我那个“牛眼”师傅常常嘀咕说:“像小南这号的,该到城北那家土煤窑参观参观,瞧瞧人家的棺材活儿。”

是的,我知道那个煤窑老冒顶,库里的棺材有一定标准数,黑棉衣和黑棉裤摞得整整齐齐。追悼会横幅是专用的,上头起句的三个大方块像水牌一样,谁死了写上名字立刻就能挂出去……那边只有一个老头打这些棺材,又累,又寂寞,但是老头做到了一定的库存指标,就能自在些日子:甩扑克,拿鱼,聊大天……一直到窑里死人。这就算是优越性嘛。咱这个农场冒不了顶,自然没有做存货的理由,常常是我做房梁做爬犁累出了屁,连食堂的鞋底式油饼都没力气啃,那个黄脸大夫就来奔丧了:“小南,今晚加班做棺材,刘家老爷子快蹬腿啦。”

“你去找牛眼,我去通知开火锯,跟发电厂也说一声。”我拎着那张饼走了两步,又扭头问:“做大号的还是小号的?”

“做大号的。”

得!我听了心里暗暗叫苦。

依这里的土规定,大号棺材为干部及其家属享用,两寸半以上板子。小号棺材为一般农工及其家属享用,一寸半以下板子。你有钱但不够级别,就只能来个小号的。但是依我的观点,最好一律用等外的,这样省力气。

牛眼照规矩去库里领了一瓶烧酒,哼着“二人转”过来了。我可绷着脸不动家伙。直到公路那边离离拉拉来了拨死者家属,我这才提了点精神——我哪是冲他们烟卷和茶水去的,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东西,自惭形秽。看看吧,人家死了人,你还大号小号拣瘦,王八蛋一样。

我们连队的同学们,男女战士们,对我这个兼营最后包装的傻蛋不予理睬,不感兴趣。这是应该的,我自己放在他们的位置上一定也这样。我打过很多辞职报告,但是每次领导都予以驳回,说我最合适干这个。为了这句话,我在木工房墙上的破镜前,端详了半天——里头的形象可真是惨不忍睹。

喜欢我这模样的,只有行将就木的老头老太婆……外加几个死病瘘子。他们见了我总是满脸堆笑:“小南,上我家吃饺子去。”“小南吃血肠吗?”“小南吃窝瓜不?”

除了这批“好友”之外,有两个年近八十的老头属于我的未来主顾,但他们对我的态度相对来讲是矜持的,所以我特别地加以注意。

两个老头从年轻时起就是好哥们,现在更是形影不离;他们大清早都蹲在木工房不远的麦草堆前,虽然没啥可说,但是挨得可紧了。两个人偶尔都转过脸对视一眼儿,又各自无言地瞅着大路……

叫老奎的是个绝户,手里攥着个桦木疙瘩的大烟斗子,见了我就死盯着,那眼神儿那架式像一只掉了毛的老狼,连烟斗子里冒出的烟也阴森森的。他有怪厉害的肺气肿病,几乎一刻不停地吐痰,所以我慌慌张张从他面前走过时,老觉得他在啐我。

与此同时,另一位叫福顺的抓住了我的衣裳:“小南……小南……”他嘴里有股子烂土豆味儿,眼袋子松得露出红眼皮。他的右爪子抱紧了一只长了蚤子的老猫……我明白他是想说几句,但是他太老了,什么都无法讲清楚,只得勉强跟他胡诌些什么赶紧走开。我知道他是好意,但受不了那气味。这个老窝囊呆在小北屋的一个凉炕上过夜,撑饱了儿子和那个大屁股儿媳的气……

黄脸说:“他们盼着快死。他们俩从来不到我这儿来治治那些病,见了我就像见着龟儿子一样,理都不理,他们可想死了。他们就是想早点死。”

“还能活多久呢?”我问。

“老奎的胸水能抽两罐头瓶,福顺爷单单那身‘大骨节’就够邪乎的……没准出不了月就得死。”看黄脸的模样,恨不能给他们俩各来一针氰化钾快些死掉免得遭罪。

人老了真够受的。

我对这老哥俩感兴趣,八成儿这就是领导所掌握的特长吧。

到了“腊七腊八,冻掉下巴”的时候,一个打夜班修机车的知青被小锅炉炸死了……经过领导和家长的反复争执,最后立为烈士。这消息对我来说具有另外的意义:烈士之棺将是我棺材制造中最难得的一个作品,也算是整个农场扣人心弦的产物之一。开工的那天下午,连里的同学们,男女战士们,对我的劳动开始重新认识和作出评价。他们看我熟练地挥舞斧子,使用各种工具把木料收拾得光滑齐整,都惊呆了,特别是其中两名很傲气的女战士,简直是用一种特殊的眼神对我行注目礼……天黑了,大灯泡照得明晃晃,雪地上的青年们依然呆呆地看两个棺材匠在忙碌……我很感动,以往的牢骚一句都想不起来,这是为烈士干的,我得掏心掏肺地吧。

大家都在等待这个最后装配即“出形象”的时刻。

“天”头五寸,两个“帮”头儿五寸,“地”仅一寸。牛眼跟我说过,棺材最要紧的是“天”板儿,愈厚愈好,可是“地”则不然,只要极薄一层儿就行了,别人看不见。我说棺底不是得压着泥么?不是得先烂么?他愣了一阵说自己也不清楚,这是传下的规矩。这么薄薄的“地”,准是有意给魂灵遁走行个方便。

……两人好歹把这个厚匣子安起来。我累得两脚打飘,手臂快脱臼了,牛眼老是朝两瓶烧酒对眼珠子,可没好意思喝……等最终完成的时候,周围四处嗡嗡起了议论:“这么个模样?”“丑死了。”“太出乎我的想象!”干雪嘎嘣嘎嘣地踩响着,两个女战士嘟起红嘴唇随着人流慢慢远去……没过多久,雪地上满是伤心的脚印儿,锯末子被风搞得团团乱转,灯泡晃来晃去大摇其头,牛眼馋猫似地撕咬酒瓶盖儿,我呆呆地挂着脏围裙看住了雪地,看住了雪地中央这个蠢牛似的大棺材,心里发涩。

还有别的样式吗?我的胸口爬上来一丝哀伤。这可不能算我小家子气,我确实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劳动成果或者说是劳动结晶了,它曾是我最引为自豪的重要东西呵!牛眼用双腿夹着酒瓶,大嘴一撇说:“那帮毛孩子懂个屁?这尺寸是古定的。‘古’懂不懂?我能反‘古’吗?笑话!”我没有理他。在我的眼里,这口棺材确实是丑,说多丑是有多丑,前头翘得又高又厚,旁板儿却带着圆弧,脸面猥琐,凹进去一块,摆出国粹的架式,一副自信的蠢相,光是凭借重量和厚度来吓唬人,算什么嘛?烈士躺在里面会舒服吗?记得在连队一个同学的炕上,翻过本小说,插图上那个棺材可算不错:轻巧雅致,有漂亮的六角形线条,镶着够诗意的铜把手,做那种死人也许不会担惊受怕。那才叫真正的棺材吧,躺在里头随你挑:进天国,还是要见马克思。我要是少年高尔基,也能躺在棺盖上跟人打一夜赌……

我心里的高兴劲儿以及红嘴唇引起的一股激情,就这样无影无踪。四肢就像稻草人似的,脑袋发木。我转到附近一堆破房梁地上,打算撒泡尿,可隐约听到一只牛犊子在里边喘气儿,我抽出皮带,提着棉裤走近去找,这一看小肚子差点出事!——烂木头的阴影里悄悄蹲着老奎和福顺爷,挤得跟一对黑老鸹似的。

“你们干……什么?”我提紧裤子。

老奎的那双老狼眼呆呆盯住了我——牛犊的喘息就是他的喉咙发出的。福顺搂紧一只老猫冻得咝咝哈哈还不愿起来,并企图伸出爪来挠我的衣裳,我跳了一步。

“你们干啥?”

“可真……够气派。”福顺冻紫了的嘴朝灯光下撇。他可从来没说得这么清晰动听过。

从这里看过去,雪地中央的那个棺材被灯照得光彩夺目。

我使劲闭紧了眼。但愿我老了别像他们那样儿。

暮春的时候,黄脸大夫急急忙忙地吩咐我说:“小南,今晚又来活了。”

“大号的?”

“不,是老奎要死了。”黄脸说。

黄脸是金口。有的人瘫在炕上三五个月,他都不吭气儿。可是病人进入真正的弥留状态,他会精确地与我联系。他善于判断死亡,他在算计死神的脚步时从没失误过……所以约定俗成他拥有这种通知最后包装的权力。

老奎这样,还是死了舒坦。我边磨刀边想着:只是福顺爷往后的日子孤单了。死这东西就像落下的树叶子,谁也没法挡住它。我这么思考的时候,脑袋里各种尺寸的棺材和各种各样的老脸,裹尸的束带等等,都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弄得我眼花缭乱。

“你给刨一下。”牛眼扛着板子过来,哗啦一声撂在木案子上。

“这是钉猪食槽的料呢。”我说。

“对付对付算了,这是领导的意思。”

“不干。”我嚷嚷起来。这些精湿的松皮板,一寸厚都不到,节巴多,好几块都是鼓的。

“小南就是享福。湿木头刨起来累得慌。”

“才不怕干活呢。这是说这样太缺德了吧。”

“什么呀,人死了能看见啥?老奎吃了这么多年的救济,有个匣子就不错了。”牛眼从兜里拔出酒瓶儿。

“不干。”

“听不听领导的?不要领导吧?!……算了算了,小南是好心人,干吧,咱就这么对付一回,里边就不刨了,外皮推掉点毛刺就行……”

这个夜班我像是没有干活,都是牛眼一个人吭哧吭哧捣鼓着,等弄成了样,已经是下晚两点了。我心里不痛快,关了灯泡就打算走,可是牛眼不让。他掏出一包炸豆,硬拽我坐在这个白惨惨软乎乎的大匣子上喝酒。四野很静,喝酒时都能听到酒在喉管里汩汩地流下去。两个人谁也捞不着话头儿,牛眼呆呆地看着青苍的白桦林……皎洁的月光洒下来,很清丽地照着棺盖上的节疤和木纹,那木纹太美丽了,可惜它只是棺材的一种装饰。木材刚刚脱离了泥土,刚刚在这样静谧的夜色下袒露出它内在的花纹,却将在明天重新被埋入泥土深处,黑暗之中,我想着想着不知为什么心里苦了。牛眼嘎的一声嚼碎一颗豆子,双眉儿拧着,脸歪着……

“……你不自在?”我问。

他叹了一口气:“是不自在,我喂的那只母猪老是配不上。”

我鼻子酸了,我可没多喝酒,我不是为了弥留的老奎,也不是为我自己……

翌日的房前空地上,这口棺材没人来抬,太阳上房顶了也没见背杠子的。不久黄脸抹着汗走近我说:“老奎又活过来啦。”他为这事可真够沮丧一辈子的。

我闷着头,一气儿赶到老奎家,走进那扇破门的时候,我心里有些高兴,有些激动……老奎平躺在炕上,福顺爷搂着老猫在炕下偎着。他们冷不丁见到了我,眼睛里都露出一种惊惧的神色……我像被兜头浇了一桶井水。——我这号人来干什么?我不是一个狰狞小鬼吗?不是一口会行走的活棺材吗?不是一个棺材的活广告吗?

这口出世便畸形丑陋的棺材,第一次作为公开展品(牛眼跟人说是与小南合作的),搁在木工房前边的空地上。青年观众寥寥无几,没有引起预期的什么骚动或者轰动。它静静地趴在那里,乏味得很。有时我下班觉得累,就常常坐在棺盖上憩一憩,它也随之吱吱地哭泣了……那片寂静的白桦林,在黄昏到来的时候有一只孤独的鸟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伤。

我算是在连队里丢尽了脸。烈士之棺和眼下这个“破木匣”,把那帮人吓得够受,我做得再好再坏也称不了他们的心。我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是陈腐气,他们受不了。……两名红嘴唇的女战士偶尔会来木匠房逛逛,但我知道这不是冲自己来的,只是想请我帮她们安个镰刀把儿或者锄头把什么的……我连眼皮子都懒得翻一下。我知道我们毫无共同语言。你越是像头蠢驴那样儿大献殷勤,她们心里头越是乐……因此只要见她俩撩骚着过来,我就赶紧往棺材上一坐——这个方法治她们绝对有效,她们可惧怕死神的阴影了,她们的脸蛋子“刷”的一下由红变白,眼珠儿往里一翻,东北话把这称作“比脚趾盖儿”。她们怀着对死亡细菌的极大恐惧,气急败坏地急匆匆走了。

这一个月内,场子里凡是能起炕的老人都带着各自的心思来端详过了。他们对我和牛眼的手艺在沉默里表示了充分的不信任。特别勤的是那对老哥们,还有那只老猫都在某日以及某日来看过了几回,他们俩看上去大概是偶尔经过这里的样子,眼睛稍稍不经意地朝棺材瞥一眼就收住,两人同老猫这样只瞥一眼,像是万语千言,尽在这一瞥中。有一次,他们的手同时伸向这个等待尸体的“木匣”,见我从屋里出来,两只手立即弹射回去,脸上出现一种很害臊的表情,这样年迈的人还具有快速的反应,真使我惊讶。

自此之后,他们再也不来了。

这是一段宁静的,没有死亡的痛快日子。那副棺木在外头日晒雨淋,钉子逐渐锈了,每个拼缝都咧着嘴。傍晚我坐在棺盖上吃饭的时候,总共从缝里漏下过三根筷子。它整个儿衰老了许多,染了一层不太正常的灰白色。时间在悄悄啃啜最坚硬的棱角——我对它的联想已经淡漠多了,常常只当它是个备人闲坐的旧板箱。两位久违的女战士,竟然也同时步入熟视无睹的佳境——常常能靠在棺材旁边和我交涉小板凳事宜。我那把灵验的杀手锏,已被她们水汪汪的杏眼解了招法。想到即将又得扮演一头转磨道的瞎眼蠢驴,即将挥汗如雨地打造那些小凳儿、小炕桌儿,心头未免暗暗发狠。

这一日,我察觉两位长发战士双双勾着手嘻嘻哈哈朝这里进发,心头顿生狠意。我飞快地掀开盖子爬了进去,又仔细把盖子弄妥当。吓唬不成,躲一躲也蛮不错。她们俩说定今天来取炕桌,以便于更加热情地写她们的情书,但是我根本没锯下过一根木头……

棺盖嘎吱一声合上,那股热烘烘的闷湿味儿,就挺噎人的。我疑惑这气味总不像木箱味朴实好闻……狭窄黑暗的这层空间里,漏着一条条粗细不等曲里拐弯的白线。那是照老奎一米五几的身量定制的,我的两腿伸不直。牛眼也干得太马虎了,四面果真一刨子也没趟过,躺在里面浑身渐渐开始刺痒……那热烘烘的闷湿之气悄然堵在心口,想喊却什么也喊不成了。渐渐,一股说不出的怪味越来越浓、怪熏人的,细细辨别却分明是从我身上散发出来的!我毛发直竖着,像这里躺着的不是我只是一具早已腐臭的死尸了,这黑沉沉的地方就是于世隔绝的地狱吧。我的躯体身不由主抽疯了,想立刻跳起来逃离这儿,就在这时,听到了两位姑娘的脚步声。

我不得不用了“姑娘”这个字眼儿——这声音让人觉得温暖。只有像我这样体验过的人,才会感觉这脚步声的温暖,非同一般。

“小南!小南你死哪儿去了?”一个姑娘在我头顶上喊。另一个喃喃地,软软地说:“他刚才还在的嘛。”

我困在她们眼皮底下那个装尸体的匣子里发傻,随后不由自主捂紧了嘴。——难道真该像僵尸一样嘶嘶地说我在这儿吗?这不仗义,这是兔羔子干的。

透过某一条缝子,我见了她们很健康的、套着花尼龙袜的脚踝。我第一次有些贪婪地注意人间的这个细节。阳光像一道道金线射进眼前的黑暗,把我黑乎乎的躯干分割成几段,在我髋骨边上的一条小缝里,露出半片鲜亮的草叶儿……我爱这些光线,心里迫切地想念,但与此同时,我又感到挺痛恨它们。……要是四周漆黑一团,我还可以想象自己半夜从炕上醒来的样子……光线在提示着一种隔绝感和一种麻烦的事实。我曾下到35公尺深的水井底部淘过沙,当我向上仰望的时候,发现井口仅是一枚硬币大小的银色光亮,我那时当即感觉到人世的渺茫与遥远。我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和这个硬币样的光明世界永别……

女战士,也许应该说是姑娘们,继续在我头顶对话:“怕这棺材?”“才不呢。”“那咱们也像死小南那样坐一会。”棺盖在我鼻子上方吱吱嘎嘎地笑了一阵,有几道阳光给挡暗了,我不知怎么,身体像越飘越远了……

她们继续说着什么,还有几根火柴杆样的东西从阳光里掉下来,那是她们捡了些白杨叶儿,像小丫头似的在我头顶上斗树梗玩……她们一边玩一边说着悄悄话,抱怨来了例假黄脸不给开条,还含糊其词地说了一个如何如何有关女人的梦……她们咯咯地笑得棺盖呻吟,发着抖……远处有一群初夏的乌鸦,大声聒噪着掠过草地和我的上空,那一定是蔚蓝蔚蓝的天空,蓝天下,那片寂静的桦林在黄昏到来的时候,会有一只孤独的鸟在歌唱,唱得又舒坦,又悲伤……我躺在她们的下边,贪婪动情地听,我想突破棺材,大声高喊。

在这儿,我伸直胳膊的样子像死尸,两手挽在胸前也像死尸……只要人躺在这里,什么姿势都是个死尸样。

这么折腾了十五分钟,她们才一路走了。她们走了。这两位花神。

我半死不活,病病怏怏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立即神经质地赶到木案子前,朝墙上那半块破镜子里望。

在这一刻,我尝尽了生死滋味。

我恨这棺材及所有棺材!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发现老奎和福顺爷谁也不搭理谁了。每天早晨虽然他俩照例蹲在草垛跟前,但两人保持有相当的一段距离,如大庙门口的一对石狮子,谁也不再看谁一眼,各自沉着脸盘算着心事。老奎手里的桦木烟斗不见了,看上去阴森气淡了不少。福顺爷怀里那只老猫准被扔在屋里,怀中一空,人也就不那么拖三拉死了。两个人像守着猎物似地盯住大路,发现有人来,老奎的腰就绷直了些,止住咳嗽,摆出年轻时扛木头的模样儿,含着满嘴的痰都不愿意吐。福顺爷见了人也一改伸爪子的毛病儿,老是忙不迭地拍打身上的土,可是他身上哪有土呢,尽是些面汤渍子老硬垢儿,发亮光的磨印儿……但是他执意地拍,这么拍两下仿佛显得利落似的……

实在是太老了。

他们一改不进医务所的秉性,三天两头找黄脸给号脉……一个在里头撸袖子,另一个也在房外候着,你出来他就进去,怪怪的……

黄脸说,这对老孩子逼得他头晕目眩,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了。八十开外的人,破炉子一个,再补再抹也四外冒烟,没用了。

棺木上的钉锈随雨水一点点化开,缝子继续在扩大,有一半的板皮子全走了形。青草和蒿杆茂盛地长了起来,远远看去它像绿池塘里一只半沉的旧船,静幽幽地趴在那里……我看见了它,心里总想到干过的那件蠢事儿。于是一次对牛眼说:“做猪槽不是缺料吗?……咱把这棺木拆了得啦。”

“嚯!”牛眼立刻瞪得牛肉包子模样:“没料就不能歇着?这是随便拆的吗?”

——看来,那头母猪这辈子算是配不上了,我想。

一天趁牛眼不在,我操起斧子,朝这口棺材当头劈将下去。但是用力过猛,斧子滑倒了,那个荒草中的空壳发出“咔……咔”的声音,它是在招架,哀鸣。于是又劈了一斧,这一斧劈得过实,棺盖一口就叼住了斧刃,使我费了吃奶的劲叽叽嘎嘎踹棺材盖子,木板子刺耳地响着……两板斧劈得没意思,乏味,我扔下斧头,望着这口我们造的棺材想,这回是否该辞职了吧,别指望有好的活儿,能干就行。

翌日,心境却稍好些……连队的同乡(包括那两位姑娘)居然发了天良慈悲,拟吸收我参加下周举行的“赴北五周年”宴会……出于卑下的身份,我理该先去“会”里表示一下感谢。我在“会”里发现,鸡蛋、罐头和酒菜等等吃食已经准备周齐,简直容不得我半点表示了。我心头正深感不安,却发现两个姑娘面对五只活鸭柳眉倒竖,毫无饲养的手段和条件。是呀,要侍侯它们一周可不是玩的,我就主动提出担任养鸭任务,博得了同乡们的赞许……

饲养处所就是那具棺材。

对鸭子来说,这个窝除了吃喝拉撒的地方之外,还有了个富裕的健身场所。我也很满意,知道喂在这里挺好,掉不了一钱膘。这儿又遮阳,又避雨,四边通风,外面看不出什么破绽,也听不出什么响动,因为鸭子都是公的……等六天以后群贤毕至,将鸭们肥肥地端上桌去,果然大家说好。

我不知道自己干嘛要这么干。我的目标,也许是一心一意要把这口棺材给毁了。

现在那里已经留下了大量的鸭子屎,四周都粘了许许多多鸭绒,因为隔一天就要给鸭们洗澡,所以那些剩下的菜帮子和馒头渣,都湿淋淋地培育出密密的银色的毛来。金头苍蝇早就大批大批地涌到了,还有各种蚂蚁和腻滑的蜗牛们。我后来有意将棺材盖掀翻在地,巴望这块木板上能长出大片蘑菇和乳黄色的“马粪包”等等菌丝类、孢子类植物。倘再泼几场豪雨,刮几阵风儿,弄一通鸡蛋大的冰雹来,说不定真能把这个东西弄坍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我解手的时候发现木工房的这块空地上冒出了一个小亮点,然后就消失了。过了十秒钟,又亮起一个,又消失了。我当即敏锐地感觉,亮光是从棺材里发出来的。也许,这是可怕的事情,我咬着大拇指头,蹑手蹑脚挨过去,我那两个腿肚子转筋,脚片子缠在一起相互打架……但是那光就这么只亮了两下子,再也没有了。月亮猫到云层背后去,四周起了一层湿漉漉的浓雾,灰茫茫的啥也看不真切,要不是这具棺木乃是我师傅亲手所制,出两条“哈尔滨”香烟外加“土老帽”打火机一个,我都是没兴趣的。

棺材的阴影终于兽脊样露出了一些,我心头疑云乍起,在这浓雾迷漫的黑夜里,它好像给拉长了许多,约摸长出三尺还多……难道我每天都打照面的东西会有错吗?但它就是长了嘛。这真是出了问题了。我清楚地记得当时躺在里头顶天立地的情景,当时支着棺盖的膝头现在还毛拉拉的不舒服……

愈往前走雾气愈稀薄,只等半片残月的冷光投在我的前方,我才泄了气——棺材的两头都蹲着人,一个是老奎,一个就是他原来的哥们福顺爷。

“……你们干嘛呢?”我陡然松了口气说。

他们沉默着哈着腰站起来,手里头似乎都攥着一盒火柴。

“想干嘛?”我说。

他们俩隔着固定的距离,一前一后,慢慢被夜雾吞噬了……当闻到那股子阴沉的桦木烟斗的辣气时,有一声极其干燥喑哑的猫叫:“咪呜——”

“干嘛!”我对这片茫茫的夜雾喊。

我尽做恶梦。

三天以后,草垛前一对“石狮子”少了一个,只剩下老奎独自蹲着。这位老汉一下子给抽干了,脸上像勒着一层丝挂子网的细纹,眼睛已是两颗实心的黄石头子儿。他急躁地摩挲那个冒阴森气的烟斗子,又开始不停地吐痰,口水就如牛唾沫一样,在风里柔韧地飘动着,那喉结顶着脖上布袋样的老皮上下游移……

福顺爷瘫在小北屋的冷炕上。那只秃尾巴老猫偎缩在他的脑袋边上,跟主人一样张着嘴喘。老头和猫的胡子都很稀很短,眼角也一样堆着稠眼屎……福顺爷的儿子和媳妇每天轮班进来一次,在炕上置一个窝头,窝头的眼子里塞一段咸黄瓜……炕上已经摆了三个窝头了。那大腚子儿媳看见我进来就拉长了马脸,我相信这娘们,凭两条眉毛能砍死人。

福顺爷看见了我,木节疤样的眼睛有了点湿气,他张开嘴打算说话时,那只猫也打算叫,但空气里连半丝音节的颤动都没有,他的眼睛是唯一能转动几次的感觉器官,但是眼睛里已经看不出任何感情的表示,他猛地瞪了我一会,转而又盯住门外看,从此就一直这么盯住门外……

门外是什么呢?是老奎?还是棺材?

黄脸来仔细看过了,说老头到熬干还有几天日子。

翌日,草垛前不再有什么人蹲着——老奎当然生病瘫倒在炕上。

老奎仰天躺倒,瘦成了一副骨架子。几只苍蝇在他脸上爬动都不知道,但他那双老狼眼重新亮得照人,我看着这双眼睛,觉得黄脸大夫一定会为难的……

老奎见我望着他,努力地说:“我……”他说了这个字,显出一副心满意足的神态来。

第二天碰着黄脸,他皱着眉头似乎是不能为两个老人各来一针氰化钾而深深苦恼。他说,老奎的肺就是泡透了水的烂麻袋,可是那心脏听起来,小伙子一样有力均匀……“我真是见鬼了。”他忧心忡忡地说。

“福顺爷怎么样?”

“也够难说的。……反正暂时没你和牛眼的事。有那个早打的棺材顶着,谁死了谁先用。”

这鬼儿子也没忘了那棺材。

老奎和福顺爷就这么跟死神“泡蘑菇”。他们都知道对方病重,对方要死了。

每夜的露水都把那口棺材打得湿透,每日的骄阳又把它晒得啪啪作响。我似乎能够看见棺内升起一股难看的白气……我向它走去。棺木完全变形了,到处都是蜗牛亮晶晶的爬痕,四个角张着七张银色的蛛网,挂着浓雾样的水气和一些昆虫的空壳儿……棺底的罅缝里全部钻出孱弱的黄草芽。板上的水渍有黄边的黑边的,在四处的明暗里各自圈着……这就是我曾经躺过的,姑娘们曾经坐在上面斗树梗儿、嬉笑的棺材吗?

某日黄昏,空气闷湿得厉害。东方和南方的地平线已经被铁铸的沉重雨幕锁住……而西边仍然红透着地狱之火……

“小南!小南呵!”我发现黄脸兴奋地朝木匠房跑来:“小南……”

我心里不明白。

我发现那口棺材即从心里燃烧起来,狂风在板皮的缝隙里小声笑着说话……

那只鸟又在白桦林里唱了,唱得又舒坦,又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