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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1期|爱玲:妥协(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1期 | 爱玲  2019年05月07日09:19

起诉埋葬在边大墓地里三十余年的女人的起诉书还没有真正写完,一天清晨,一个蓝色物体就爬上了屋顶。他驮着满身的晨光一跳一跳, 左胳膊夹着簸箕,右手持扫帚疙瘩,刚好成了助力,很顺利就到达了屋顶。瓦片泛出的红色光芒包裹着物体,令其高大明亮而生机勃勃。

这是边大家在边庄老屋的屋顶。边庄的新老房屋都是出脊的瓦房,屋脊向两侧倾泻而下,布满鳞片般的红瓦,这成为一个村庄区别于城市的物理标志。从有这个村落起,祖辈们便智慧地筑造了如此适时的居所。村口向东有一条东河坝,河坝东的村子出奇地成了大片平房, 大雨之时,平房顶总有坑洼的不平之处,雨水累积久了,雨便会下到屋里。但,河坝东的村子救过边大这个人,那里的村人也许还在用着上世纪边大锔过的锅碗瓢盆。

赶往银城寻找方家儿女的疲倦还未消退,我正蹲在院子西墙的小枣树下刷牙,满脑子里是方正和方芳两个中年人的落魄样子,他们的愁容像机油一样渗透到了骨缝里,眼前这棵矮小苍老的小枣树就僵成了立在方家男女面前的边大。这棵小枣树历经通身被剥光的年代依然存活了下来。据说,父亲还在肚子水肿的时刻吃下它的最后一片树叶,后来竟然奇迹般康复了,也躲过了被边大外卖到河东的危机。牙膏的白色泡沫被我急速地在上颚、牙缝和舌头间捅来捅去,速度难以慢下来分毫,这些年,在城市里被惯坏了,慢下来会是一种罪过。我听到奶奶的嗓门儿时,这速度突然被划破:“你爷爷有两天没喝龙须面了!”声音散发出血腥的味道,发抖猛烈到蹦蹦跳跳,追随着刚才蹦跳的蓝色物体升到屋脊上。

我寻着奶奶的声音昂向屋脊,墙根一个歪斜的木梯子连接上去,那个立在屋脊之上眺望远方的物体竟然是我爷爷!他穿着一辈子都没有厌倦的深蓝色中山装,黑色大裤腰被一条深蓝色布束带牢牢系着,透过耀眼的太阳光,我把他混淆成了一个拿着盾牌和矛枪准备征战的勇士。我冲着他啪地打了个响指,他牢牢立在屋脊上没有丝毫动摇。

时间静止了,我突然后悔去银城寻找方家儿女的那天夜里几乎熬了通宵。我们一家人因此团聚在银城姐姐家,我和爷爷在一个被窝里谈了太多的东西,以致他今早爬上了屋顶,面向天空,虽然,我们只字未提有关起诉墓地里那个女人的事情。我说我在写宇宙、星系、第五维美丽新地球和未来的小说。爷爷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听,他说他不懂什么宇宙,他知道凡事上天自有安排,比如他感觉到他快死了。我说有人可以利用量子回溯催眠术在过去与未来时间穿越,甚至回溯他的童年。他说他始终相信庄稼种在土地里会生长,只要有土地、太阳和天空,他相信边庄东坝的黄河可以保障河岸的万里农田旱涝保收,那一切就是他的信仰。我说将来的人都是智能人,是巨大无限的数据库与精细的算法。他说孙子,你可知道人肉的味儿?人肉不是臭的,也不是香甜的,填进嘴里是苦的,咽下去是涩的 。我们的深谈就是从“人肉”这里渐渐静止在银城路灯与黑夜明暗交替的晨曦里。

奶奶一连串涩涩的惊呼声打破了静止,她再次从正屋对面的灶屋里颠着半大脚跑出来,身上携带着一团一团馒头的香气,站在院子中央跺脚。她张着嘴哦哦了几声就失声了,从跺起的左脚又换右脚,她的脸涨得皮肤紧致起来,还泛了红色。她焦急到眼窝里拱出一摊水却也无意让我爬上去解决这一切,只是任由爷爷站在高耸的屋脊,旁若无人地望向天空,又望向远处的农田,直视了一刻钟东方逐渐浓烈的晨光,最后落在地上浑身抖动的奶奶身上。

我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回到边庄有十多天了,我初次感到我奶奶轻飘得像一根鹅毛,这根鹅毛历经了和肉身剥离的疼痛后和我爷爷的目光碰到一起,我爷爷的身体站得更为笔挺,虽然,他如今的身高已经由年轻时的一米七二缩到了一米六六,两条腿也压成了括弧,但,他还在努力把弯曲的腿抻直。奶奶的抖动是在瞬间减缓的,她把一口气憋进了自己的胸脯,把双脚跺得响当当,把昂着的头伏下来,身体慢慢平静。她静静站在院子中央,脸垂向地面,似乎和爷爷的一生乃至那些看不见的事物的持久争战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更多的是被迫造成的无奈,泪只有独自冲破眼角,并只能在胸口里难为情地忧虑了一声:“可是全村的人都会看到,边大,你这个样子!”

就这样,我们眼睁睁看着边大立在屋脊上的沉默身体向着四周摇晃了几下,也许他感觉到身后陆续来了几个人,他期盼着全村的人都能到来,如同四十年前,他首次登上同一座屋顶,那时他身材笔挺,年轻有力,在簸箕和扫帚的敲打声里向全村宣告一个重大的决定。他对目力所及的地方仔仔细细看了一个遍,他生了白内障却不肯去割掉,他越来越看不明白,可他又一下子彻底明白了,已经不是四十年前边庄人蜂拥而来的繁荣景象,只有几个老弱病残的人远远站在房后的路上靠着墙头向这里张望。

阳光白得刺眼,他缓缓站起身来,仍然把身体立得竹竿一样挺拔。他的眼睛在从地面掠向天空的路上,由棕栗色骤变成了深蓝色,整个屋顶、院落、村庄的上空都被深蓝色笼罩,那是我们家族的颜色。边大已经重新举起了扫帚,砸向另一只手中的簸箕,木质竟然发出金属般尖锐的撞击声,在半空中被放大,就像他每天敲打铁锔子发出的空旷响声,伴随其间是他不断重复的粗粝咆哮:“老天,人们都怕着呢!你怎么让人都没了去处呢?你不睁开眼睛看看?!”

边大的直觉

起初,事情也许与法律毫无瓜葛,只是在一天深夜,爷爷让二叔给银城的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直觉告诉他自己快走到尽头了,可是他的墓地里还躺着一个方家女人,奶奶在电话里抢着说,现在必须要起诉方家女人,让平安回来草个起诉书。后来父亲跟我描述这个来电时,我在瞬间感到心脏狂跳,那些一贯对农民无知、狭隘、土气的普遍误解早早在意识里板结了,我奶奶在自家和麦田之间的小土路上挑担子送饭一辈子,底色上依然是那么正,听听,“草个(起草)”“起诉书”字正腔圆。二叔还把奶奶对方家儿女的咒骂也学给了父亲:“不孝的贼(我们家族把道德败坏、奸诈恶毒的子孙都唤作贼)。”

那个清早,我正沉浸在长达千万字的小说里。我赤脚盘腿窝在沙发上,头脑栽进电脑,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字,这样持久下去,我时常预想人最终会变成几根捆扎的透明信息线。我正在写那个长达千万字的长篇小说《族声》,灵感来自于荣格的一句话:“总有那么一瞬,我们不再是个人,而是整个族类,全人类的声音一起在我们心中回响。”小说需要在网上日日更新,每天清晨我一打开电脑就能看到屏幕背后那些嗷嗷待哺的读者的眼睛。说实话,我已疲惫不堪,在网上奋斗了五年,日日如一,我的小脑似乎在过度消耗下萎缩了,时常头疼欲裂,我还常混淆小说与现实的世界,甚至担忧这将是一个永远无法结尾的小说。

我父亲从卧室里走出来,跟我说了我爷爷的事:“你爷爷让你回去写个起诉书。”我用思维的另一个空间说:“你让一个每天都活在星球、宇宙、神鬼界的未来人,去一个简直是几千年前古老的‘边庄’,那不是在折磨现代性吗?”

我父亲望向窗外层叠远去的楼群后,那双棕栗色的眼睛重新返回到我的身上,就变成了深蓝色,和后来登上屋顶的爷爷一样,瞬间把周围的物件都笼罩上沉重的深蓝色。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无力抵抗两件事,一个是我父亲的眼睛变得深蓝忧郁,一个是我爷爷的眼睛变得深蓝忧郁。还好,我没有遗传这个无力抵抗的基因,后来我才发现,那是我失去了一种巨大的承载能力。所以,在我父亲大半生对我的定位中,那种深蓝忧郁的家族祖传的特有变化,到了现代就变异了,在我身上变成了一种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对文字的取巧利用。我是一个网络作家,无名,但不放弃。

我父亲透过密不透风的深蓝色问:“那你说的什么‘现代性’里有没有‘父亲’?”

我在那一刻停下手指,认真对待他的话:“之前怎么没人提起过我爷爷墓地里那个方家女人?我爷爷才是真男人。”我父亲用蓝色眼珠剜了我一眼:“很光彩是吗?”我知道这一眼有多层意思,他用此来嫌弃我三十岁了还一事无成,也在反对我对爷爷的盲目赞赏。

“你爷爷要起诉。”我起身给父亲冲了一杯自威海带回来的新绿茶,父亲继续说,“方家女人的儿女没一个回去领这女人的。”父亲盯着我泡绿茶。他自始至终都爱绿茶,我母亲也爱,他们说这也是我们祖辈的习俗,可以明目,还可以清心。

一大早,我母亲带着两个小孙子到小区的医务室打点滴去了,这的确需要赶早排队。这些年,银城的人总爱得感冒之类小而难缠的疾病,病起来大人孩子披星戴月地咳嗽成一片,大医院、小医务室人满为患,母亲每次拥挤回来都说像发水灾一样。人们都觉得银城太干了,铝业加工把水和空气里的湿润都榨干了,干燥会增强病菌的繁殖能力,空气里还有浓重的粉尘与烟灰。人们觉得只能如此,每天照例赶往铝厂里上班。

我是暂时回来看望父母的。三十余年间,我们父子在今早终于认真地谈了些我们从未谈过的事情。“我反对的不是回边庄守护爷爷,我从小和爷爷睡一铺炕。既然当年葬下了这女人,现在怎又起诉?”

“那你反对什么?”父亲的蓝眼睛有些淡了,“这么大的人整天写那些鬼呀神呀怪呀,又是火星、宇宙的,闭门不出,竟然还怕个木房梁!”

“我反对的就是这!起诉和木房梁是同一种性质,这背后是人的一种观念。我爷爷也是,砖瓦房都盖起来了,怎么就差房顶那点石灰。既然当年已经葬下了,就一直葬下去吧。何况,今后的乡村也许会变成城市,同样可以修起公墓。”

我的腿折叠得麻了,散下来踩在地板上就像两节数据线:“还有,冬天就是冻死,也不开窍寻个取暖的办法。你从小在边庄,看到那些冻烂手脚和脸蛋、耳朵的人还少吗?

“还有,我爷爷那点风流传奇早就是过去式了,干吗非要挖出那个女人?”

“不许污蔑你爷爷,你懂什么!” 我再次听到父亲的声音从喉咙里微弱地拱出来,“谁逃得了习惯呢?”

翻开眼皮才看到父亲不知不觉坐到了竹椅的扶手上,那把竹椅在客厅最遥远的角落里,日夜尘封,仿佛坐在其上的父亲瞬间被推到遥远的时间里去了,他如骆驼般高大的身体在缩小,他默不作声,低着头,我便再看不到他的蓝眼睛。他继续递给我的是满头黑白相间的略卷的头发,那张被我母亲唤作“驴脸”的长脸,被黑白黄混杂的胡子包裹着。我第一次警觉“习惯”这个行为在人一生中的作用,它大概会不知不觉隐藏或削弱人诸多的能力,让人麻木懈怠而不自知。

父亲和母亲搬到银城姐姐家里住了多年,为她连续看大了两个孩子。姐姐住在大路对面的另一个小区里。隔着窗能望到她那栋冲向天的楼房,窗外是一片足有校园篮球场那么大的空地,被城北铝厂大烟囱喷出的烟雾笼罩,有花坛,有几条串起ABCD楼体的路径。我看到父亲的蓝眼睛再次遇到那些路径时就向着毫无尽头的远处分岔了,我已经开始对爷爷的过去产生多种想象。

这种时候我大多闭嘴。后来还是父亲,他一边起身一边拍打着裤子上的灰尘,如刚刚从边庄的地里干活进了家院,这也是深到骨髓里的习惯了。

“过段日子我和你妈也回去。你奶奶见不得白屋顶,你奶奶说木房梁子好,比石灰有人情,就算赖活腻了,房梁子上可以穿过一根粗草绳。”

我父亲出门了。每天上午他都要收拾妥当家里,去小区医务室接替母亲。后来我几乎看不到我父亲的背影,我还听到父亲的后背对我说:“那是你爷爷!那是边庄!” 

……

作家简介

爱玲,本名刘爱玲,1979年生。在《中国作家》《花城》《清明》《西部》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八十余万字,入选《小说选刊》及年度选本。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现居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