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三川半。

多一步，易地。

少一步，易名。

缺一步，改颜。

——题记

凿 鱼

匠艺有书，杂。

金银铜铁锡，岩木雕画漆，瓦解弹酱柒，剃割鼓墨皮。得二十匠艺，再有厨事、医事、乐事、火药事、巫事、官事、学事、阴阳事等，百科百艺不计。

单说岩匠。制磨，制碾，制碓，制碑，制阶，制础，制石像。

岩匠李得石，三岁随父习艺，十岁艺成，远近人家石器，多为李得石制造。他制的石磨，灵劲、省力、出料细匀。几处神庙的石狮、石菩萨，经他雕塑，几似活物。李得石夸口：我雕的石狮子公母交配，自己生崽，我雕的菩萨自己会洗脸！

老庙，只一个和尚。念经、睡觉，不见他扫庙、做斋饭，也从不撞钟。庙内十八罗汉，一尊大菩萨。这群雕全由李得石一人十年雕成。香客散尽，寺庙关门。十八罗汉各自有工，扫庙、做斋饭，给菩萨洗脸、净身，撞钟。

老庙一和尚，由众神伺候。

老庙门口一对石狮，也是灵物。无人时，两只石狮下地起舞撒欢。有香客来，见满地狮子脚印，大若十朵梅花。

石像有灵，全是李得石技艺和取石之妙。他取的石料，此地石山，一色青岩。亿万年前由海底隆起成青岩山。石为仙石，石有石眼、石性、石纹理。若不得法，凿石必成庸石，伤性、伤理、伤眼，败纹。一生凿石成山，也是庸匠。多少仙石，破碎于庸技。

李得石每至采石场，必是新郎扮相，洗浴换装、修面。记岩纹理，找石眼，研判有致，悉心取石。分异石、中石、物石。异石为雕像，中石为贝，物石为阶石础石。

李得石正待出门，有一砍柴人来找他，说所遇，一石上有硕木一棵，想砍为柴火。先是斧头沉重若千钧，力举不起。斧头脱手，被石头吸住，力拔不起。

李得石随砍柴人到场，两人合力拨斧，折断斧柄，斧生于石，不动。

李得石以为，这是一块大磁石，铁品不能破，取来干柴，火烧三日，石裂，有一斗大肥石滚跌而出，石半透明，内有一条金鲤鱼，这火中石头，触却冰冷。石内鱼长尺半。鱼身为石囚，不能动，鱼腮仍翕动，努嘴弦合，有水泡若米粒大小。

李得石带这石中鱼回家，置于天井里的石水缸，其石取名鱼牢 。

鱼牢为世所罕见的冰石，此石高热不化，石内鱼囚，也必是千万年。得寿虽高，实不及水中游鱼快乐。

李得石与鱼囚所遇，这必是个安排。鱼囚千年刑期已满，要李得石破鱼牢赦鱼。李得石虽技艺如神，也不得法。若破鱼牢，必伤其鱼。

李得石取磨刀石一块，磨鱼牢，又经十年工。鱼牢破，金鲤鱼脱囚牢，渐渐变色，不能游于水。

成石鱼。

石 声

月光好，风好，男女三五人，揽月披风。河中裸浴如鱼。

半晌，那女子起身系好裙带。你几个好玩，奴家弹石助兴、添乐。说罢，扯根头发，拴斗大一块石头，悬挂空中，并无凭借，以十指弹石。这女子且弹且舞，一人一台戏，得汉唐于方寸，千古风流兜肢裙秧。

作乐之中，如雷炸响，月光破碎，是石长出双腿一眼一尾，自悬空滚落，喀嚓一声，折断双腿，独眼伸出半尺，作声呻吟，不已。

石声出窍，遍地沉石。

和 龟

阿克别死。阿克说，我只闭会儿眼。

阿坚，别往下跳，会碎。

阿克是金太阳的名字，阿坚是露的名字。

夜，是太阳闭眼，露跳进河里，还是一滴露。

龟在晒太阳，它的工作是托天，把天托走，码堆，腾出地方搞开发，造个太阳宫，给露类造幢大屋。

见到有人搬晒簟，把晒簟卷起一个筒，靠一起码堆，龟学这个办法，把天裁成晒簟一块一块的，然后驮走，找地方码堆，龟把一块一块的天空堆码在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我只知是那一块一块的天不见了。问龟：“你把它驮哪去了？天不见了，太阳和露就没地方没归宿了。”

龟说：“别急，有天迹呢。”

猫 变

王家选猫，查猫三代。父猫必凶猛，母猫必勤，会捕鼠，不为专宠。放话几处，访得一猫崽。小猫先白后黄，长成一只大花猫，小猫从小到大，只是戏鼠，不见捕鼠。猫食量大，一次吃半只鸡，斤半鱼，不吃素食，毛色似缎，眼若宝石，客来尽夸好猫，集市上猫展，王家猫夺冠，披红挂彩。

得此殊荣，猫待王家更是养尊处优，一日无鱼，便对主人娇喵，主人不在，它独自咆哮。

主人捕得大鱼，挂在高处，猫多馋望，三日不供猫食。想猫饿了必捕鼠。

猫只卧了三日，伏地不动，作死状。半夜，一声响动，那猫跃起五尺，扯大鱼。主人起来点灯一看，那猫正与群鼠分食大鱼。主人怒，以灯掷猫鼠，猫尾着火，窜入屋后竹林。引燃山火，恰暴雨下，灭山火。那大花猫从此不见，群鼠受惊吓，也逃遁，不敢再来扰家。

往后，只是鸡鸭失数，屋后竹林尽是鸡毛鸭毛。疑似那大花猫偷了鸡鸭。

王家人某一天收工回来，见大花猫正捕一只鸡，拖进竹林，大花猫变成猫狼。

王家人请阴阳先生来看，王家屋场犯猫煞，不宜人居，王家人迁居。

后来的屋场叫王家屋场，以前的屋场叫猫屋场，凡叫屋场的地方，必留人迹，破碗断瓦一类。屋场故事碎成瓦砾。

冰凌花蝶

王家后生俊男，会珠算，双手用两个算盘，且是一边乘除法，一边加减法，五位数内不用算盘，只心算，娶得夏家姑娘，叫如玉。美女如玉剑如虹的意思。如玉善挑花绣蝶，女人们赞，漂亮女人会绣花，人好看花好看。男人们说她，这女人能生吃，鲜嫩。

有冉姓男子，外地逃荒过来，由王家收留，人勤，劈柴、担水、犁地，样样肯做。性恶，见他生吃毒蛇、蜈蚣，没人敢惹他。三十未娶。

冉姓男子与王家男子兄弟相称，他与新人房隔层板壁，新人房有动静时，冉姓男子就故意碰响板壁，次日见面，冉姓男子说：“兄弟，我睡不好，爱乱动，影响你们好事。”王家男说：“没事、没事。”

那边冉姓男子自是弄壁，夜复一夜。

一年后，王家生下一女，再几年，小女长成一朵花。

王家人帮冉姓男子提了几回亲事，未成。

某日，冉姓男子约王家男子去打猎。

如玉对男人说：“不要和他去。”

男人不听，和冉氏去打猎。不久，冉姓男子拖了王家男子回来，说是当猎物误杀。

男人死，冉姓男子对如玉说：“拆了板壁就是夫妻了。”如玉骂：“去死吧，你杀了我男人！”

如玉带了女儿回娘家去了，小女也已长到十八九，某天，小女拿了把杀猪刀，对如玉说：“娘，我去把那个姓冉的杀了，给爹报仇。”说完，踩着月光出去，半夜，女儿回来，对如玉说：“娘，我要喝水。”如玉舀了一瓢冰水递给她，她低头喝水，脑壳掉进水缸，一缸血水。

如玉把女儿埋了，坟上长出冰凌花草，冰雪时，冰凌花草结出一些冰蝴蝶，那冰蝴蝶能治烫伤。

春天来了，冰凌花就变成蝴蝶，在阳光里飞舞，直到化成露水。

后来，冉姓男子得了阴蛇上树的病，阴蛇从脚后跟一直钻到头顶。死了，蚂蚁也不敢吃他的肉。

摆渡人

年关，摆渡人挑箩筐，家家户户收河粮。十来斤粮食，折算一年过渡的船钱，就算不从他那渡口过，也会给他些粮食。

摆渡人，是缝接断途路的人，给他粮食当针线，把路缝接。你不过，别人过，上河粮，当修桥补路。

摆渡人是个驼背，摇船就不用弯腰。

那船，上好的木材做成，长三丈。内外桐油涂了，耐用。桐油防水，防虫蚀。船一半是篷，竹篾做的，先用牛血浆过，再上桐油，再上漆，结实。

篷是摆渡人的屋，船是摆渡人的田地，他吃住在船上，很少上岸一回。

驼子水性好，摆渡稳。涨水时，水急浪高，驼子行船像走大路，渡船几十年，没听说淹死过人。船上有驼子，过渡人放心。

驼子也翻过一回船。那回，涨大水，洪水溢岸，淹了两岸田土，二十几个土匪要过河，正是逢五，漫水街集市，土匪要过河抢集市，答应回来给驼子一坛酒、一匹布。若不摆渡，让驼子下河喂鱼，驼子说：“好嘞！”一船匪人渡到河中，船翻了，二十几个土匪全灭了。事后，有人说他故意翻船，把土匪灭了，驼子说：“莫乱讲，土匪也是人，他们打劫，像我摆渡，都是谋生。”

驼子篷内，有两只楠木箱，一只装钱，五分的，一角的，还有一只箱子装人迹，装人的脚印，手印、屁股印，还装人在水里的倒影，人迹留在箱子里，晚上有伴。

过渡的人都走了，他慢慢收取人迹，把脚印、屁股印一张张撕下，像面皮子，小心地放进人迹箱，再打捞白天过渡人水里的倒影，这是个技术活，要特别小心，不得法，影子就碎了，他干这活，从来没失手。

某一日，驼子和船不见了，渡口有了个船形沙洲。

河水改道，水面上尽是人脚印和屁股印，浮萍一样。

水下有人的倒影歌舞，摆摊设集市，夜晚，还听得见水下集市的声音：

“汤锅，牛肉汤锅，一毛五分一碗啰。”

蔡测海，1952年出生于湘西龙山，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三世界》《套狼》《非常良民陈次包》《家园万岁》，小说集《母船》《今天的太阳》《穿过死亡的黑洞》等多部。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奖、庄重文文学奖、台湾联合报文学奖、毛泽东文学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