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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默音:尾随者(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默音  2019年05月09日06:55

意识到时,公交车上只有我一个人。

不,准确说来并非如此。售票员和司机仍在车上。

属于过去时代的两节式公交车,车厢连接处是如同手风琴风箱的橡胶褶皱,在车辆转弯时也像手风琴演奏时一般折成扇形,发出的只有嘎吱声,没有音乐。

司机在左前端的驾驶座,售票员在右侧的中门旁边,我坐在“风箱”背靠背的四只座位之一,背对司机,斜对着售票员。随着车辆行进,我身下的座位不时大幅度地摆动。售票员的座位高出一截,加上头顶的灯光,她像是舞台上的演员,又像是审讯台后的犯人。她挂在胸前用来收钱找零的帆布包很旧了,不知是不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带子两侧张着毛絮。制服白衬衫则是新的,闪着白光。

售票员垂着眼,仿佛睡着了,也可能是死了。

我忽然有些紧张,这趟深夜的公交车会不会在接下来的站牌不停,摇晃着把我带向深夜不可测的某地?以及,我身后的驾驶座,果真坐着司机吗?会不会车上其实只剩下我和闭目合眼的女售票员?

一旦开始放任想象,车厢中部微暗的空间倏然变得难以忍受。我感觉到脉动加快,口腔干涩,泛起咸味。

当我把关于公车的梦讲给江云水听,她没有立即做出回应。和以往一样,我坐在她的办公桌对面,视线一转便能看到对着窗户的书架上的相框。那里面的照片上,比现在年轻,笑容也比现在放得开的江云水蹲在一个四五岁模样的男孩身边,揽着男孩的肩。

我问过她,男孩是不是她的儿子,她说不是。所以那是某个患者,还是什么亲戚?我知道她不回答涉及其他患者的问题,便放弃了追问。

“你最近仍然感觉到自己被人跟踪吗?”江云水问了个和我的梦无关的问题。

“昨天还遇到过。我在罗森买东西,有个人隔着货架,盯着我看。”

“后来呢?”

“后来我就去结账了。出门的时候往那边看了一眼,已经没人了。”

“那个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没注意。戴棒球帽,很瘦。好像男女都有可能。”我停顿一下,“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是我的幻觉?类似被害妄想。”

江云水温和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咖啡馆,当时你说斜后方桌子坐的人是跟踪狂——那张桌子没人。我并不是说你遇到的类似情况都是你臆想出来的,不过,也许有些时候是。”

“也许有些时候,确实有人在跟踪我。”

“李茗,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在跟踪你?你的公众号粉丝吗?”

她总是连名带姓地叫我,让我想起教过我的一些老师。尽管我离开学校有十八年了。

我说我当然没有头绪,继而问她,有没有看过我上一条关于带孩子走一小段四国遍路的推送。

其实是某款儿童跑鞋的广告,拿了三万推广费。品牌商提出让松果穿他们的跑鞋出镜,被我拒绝了。我的公众号向来是随笔加插画,从不放照片。

我对他们表示,孩子出镜后患无穷。对方说可以不拍脸,我坚决不松口。

最后达成的协议是用两幅插画承载品牌方的热望。一幅是我和儿子松果手牵手的背影,我戴着遍路者标志性的斗笠。另一幅是松果盘腿坐在树下休息,我站在他旁边俯瞰的视角,画面呈现的是他有两个旋的圆脑袋,一片樱花瓣沾在发旋旁。画笔的好处是不用摆拍,场景天成。不,应该说,可根据实际需求生成。

江云水还没和我聊过松果,可能她有她的步调。算上今天是第三次见面,除了被跟踪,我也提到失眠的问题,指望她给我开点特效药。她说她没有处方权,她是心理治疗师,不是精神科医生。收钱不办事,指的就是她这种吧。

我忍不住主动提醒她,昨天那条推送也是“十万加”的阅读。

“江老师,你可能不太了解粉丝这个群体的生态。有的人看看文章就算了;有的人爱打赏,用行动表示支持;还有人热衷于抢沙发留言,后台私信那更是聊什么的都有,好在主要由助理帮我回复;然后就是渴望在现实中和公众号的主人交流的……”

我忽然说不下去了,嗓子像被猫爪挠过。我端起杯子,喝得急,差点呛到。江云水看我的眼神带着冷漠的好奇,像一只没学过抓老鼠的猫面对啮齿类。

那天直到咨询时间用完,她都没给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只在告别时对我说,如果再做记忆鲜明的梦,请及时在微信写给她或者语音。

离开江云水位于建国西路的工作室兼住家,我沿着梧桐毛絮飞舞的马路走了一段,纯粹是为了躲避毛絮的攻击,躲进一家咖啡馆买了杯牛奶咖啡。不大的咖啡馆室内整体呈白色,牛奶咖啡其实就是Flat White,装在比iPhone SE更迷你的玻璃杯里,二十五元。我想起和某位咖啡培训师聊天时听来的,花式咖啡的成本占比最大的不是咖啡而是牛奶。十七年前我打工的那家台湾人开的红茶馆,一杯柠檬红茶也是这个价。如果仅以此作为观察样本,可以说近二十年来物价没什么变化。这当然是错觉,看看房价就知道了。我认为培训师说错了,咖啡的成本,不管是花式还是黑咖啡,最多的部分在房租。

江云水是否知道她的居所是本城最昂贵的地段之一呢?如果她有一天厌倦了心理医生的工作,只需要卖掉房子,就能在任何一个二三线城市度过不为稻粱谋的后半生。

作为高中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试图闯出一片天地的人,我自问混得不算差,错就错在没有及时买房。对比房价,不管是之前的工资还是后来的自由职业收入,我的所得简直像个玩笑。从去年夏天起,靠公众号一个月有小十万进账,这才看见些微的曙光。

照这个节奏,明年就能凑够首付。

喝完咖啡,九号线转八号线,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到我在同济大学斜对面的家。来上海这么些年,生活区域从浦东到浦西的西南角,再移到东北角,近几年总在大学周边打转。

我喜欢大学。可能出于缺什么补什么的心理。十九岁离开老家,之后换工作像翻书,也算是在社会各个层面摸爬滚打过。本质上我是个社恐的人,尽管为了生计不得不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大学在我眼里是最好的地方,远离外面的营营役役。草坪上、走道上、食堂里,年轻男女们在恋爱、辩论、温书或戴着将自己与他人隔绝的耳机。他们即便在群体中也维持着个人的形态。尚未被打磨。

以前杰森嘲笑过我对校园的看法,说我把自身内面的幻想投射到大学,再从大学汲取虚假的安慰。

他还说,就像粉丝对偶像,只不过你的目标不是个人。

人类学专业的人,就喜欢对事物贴标签,下总结。我没有反驳他,是因为我崇拜他。

至少在当时。

从地铁出来不想回家,我直接进了校园。离晚饭还早,随便晃晃也不错。

地铁上看到的一幕附着在大脑皮层,不肯掉落。

高中生模样的女孩坐着玩手机,双肩包反背在胸前。有一年很热的韩国牌子,人造革质地缀满金属钉,假充朋克,实则浮华。旁边的女人大概是女孩的母亲,握着指甲钳耐心地在女孩肩膀附近剪啊剪,帮她修掉包带上几乎看不出的线头。女孩全程头也不抬。

江云水在上次面谈时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聊聊你的父母。

我拒绝道,我离家早,我是自己长成现在这样的,不要和我谈原生家庭那一套。

校门口的甬道上伫立着毛泽东像,永远昂扬的神气。老家的高中也有这么一尊,做工和规模逊色许多。我从雕像台座旁走过,摸出从去江云水那里就设成免打扰的手机。能够三个小时不碰手机,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既没有逃离的放松感,也没有应该有的焦虑。但只要重新看一眼就够让人焦虑的了。密密麻麻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红色的圆点和数字。我先回了某个甲方,合作过一次的玩具公司,想让他们的火车模型在我近期的推送“出镜”。当然了,是以插画的形式。

我说,松果喜欢火车!不过家里没地方放轨道啊,我要想一想。

未接来电有助理小夏打来的,三次。我回拨过去,她却没有接。现在的小姑娘几乎都不靠谱。小夏是朋友介绍的,据说家里有个假发厂,所谓的“富二代”。毕业后她不想回老家,对正经上班也没兴趣,就来了我这边,刚过了三个月的磨合期。小夏负责接洽广告,开发新客户。另一个打理微信后台的助理青岚已经做了一年多,她排版干净,留言和评论管理也比较仔细,要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对我太知根知底。

玩具厂商的营销在微信打了一长串的字。茗姐,您家里还会没空间吗,收拾收拾就出来了。我们会派人上门安装调试,不用您费神。

我尚未想好怎么回,电话进来了,是小夏。

“茗姐,有个新的广告,我们报价对方也认可了。”

“是什么?”

她整个音阶比平时高出一截,显得兴高采烈,我决定先不苛责她不问我一声就报价的冒失举动。

“冷榨果汁。是个进口牌子。他们以前只走五星级酒店和餐厅,现在打算铺生鲜电商,所以想做下推广。正好我们七、八月的广告还没定档。”

“果汁?都有些什么?松果对芒果过敏。”

“好几十种呢。对方说可以约了去他们那里,先试喝一下。”

我的公众号没接过食品广告。以前找上门的若干家打着健康食品的幌子,感觉就是圈钱的乡镇企业。进口品牌听着稍微有点意思。我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喝果汁的松果,跳出来的却是另一幅图景。

郑枞枕在他妈妈郑沐如的腿上睡着了。遍路第三天,爬山加日晒并且还要背包,让六岁的男孩很快没了第一天上蹿下跳的劲儿。

他脖子上系着一条印有小黄人图案的三角巾,乍看像是一只只黄色瓢虫。可能怕他睡觉影响到呼吸,郑沐如用一只手小心地解开他颈部的活结,顺手用三角巾擦去孩子鬓角的微汗。她的动作和地铁上帮女儿剪背包线头的女人的动作重叠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郑沐如围着成年后的儿子打转的未来,心头瑟缩起一阵不知是喜悦还是惆怅的抽搐。

……

作者简介

默 音

生于云南,后迁居上海。作家,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和《甲马》,翻译有《摩登时代》《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赤朽叶家的传说》《京都人生》《冰点》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并长期撰写日本文学、文化相关文章,主持“默音吃酒去”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