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方旭:我对老舍先生有一种情结

来源:天津日报 | 刘达  2019年05月10日08:36

方旭 1966年生于北京,演员、编剧、导演,话剧舞台“老舍专业户”,改编《我这一辈子》《猫城记》《离婚》《二马》等老舍作品。《二马》获多个戏剧奖项,2017年获第七届国际戏剧学院奖优秀剧目奖。

印象

能理解的另类

看得懂的先锋

方旭当上“老舍专业户”也是近几年的事情。2011年,他改编的独角戏《我这一辈子》在北京锣鼓巷戏剧节亮相。这也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方旭的人生轨迹。在此之前,他做影视剧演员,内心却始终怀揣着做京味戏剧的憧憬。

此后八年,他先后改编五部老舍作品,陆续推上戏剧舞台均获成功,得到戏剧界、研究界以及观众的好评。他成为了一种现象,艺术评论类杂志专门发表研究方旭的文章,分析他通过话剧改编创作老舍经典文学作品屡获成功的经验。

近日,方旭带着三部作品来天津,参与老舍戏剧节展演。记者采访了方旭,高高瘦瘦一个人,戴着一顶英伦产的蓝黑色压纹帽子,见记者对自己的帽子感兴趣,干脆一手摘下帽子,一手摸着脑袋,打趣说:“嗨,这不没头发嘛。”透着一股老北京的幽默。

采访是在演出前进行的,方旭说了自己对老舍作品的理解、对观众的看重以及由此激发的临场再创作……看过三场方旭话剧后,才明白他所言非虚。他用自己的表达方式给老舍作品进行了新的诠释,通过掌控节奏,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到舞台上。就连在采访中他经常使用的口头语,也偶尔会出现在他所饰演的戏剧人物中。台词和人物配合得严丝合缝,紧贴生活。这些他说到,也都做到了。

方旭在戏剧圈是另类的,正如他的话剧是先锋的,但不特意拿腔拿调,保证让观众也能轻易看懂。他说做戏剧需要一点想象力,都“实”就没看头儿了。他又说作品的生命力是实实在在的。中国式审美的矛盾统一在他身上得以充分体现。尽管他是他,戏是戏,但只要经他手改编了,就无一例外成了“方旭的戏”。方旭的绝活就在于:他的戏,剧本是文学的,而艺术面貌则是方旭的。戏如人生,看似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命中注定,其实,一切都早有伏笔。

舒乙先生看完特别激动

说你就接着干吧

记者: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阅读老舍的?

方旭:读老舍我和大家都差不多,基本上是从中学课本开始的。那阵课本里边有《骆驼祥子》的片段,好像是叫《在烈日和暴雨下》。后来关注了石挥先生的电影《我这一辈子》,还有王好为导演,赵有亮、丁嘉丽、陈小艺主演的电影《离婚》,才陆陆续续读了老舍的一些中篇。真正开始阅读是我上大学前后。

记者: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改编老舍作品?

方旭:其实我对老舍先生是有个人情结的。我从小跟姥姥长大,没离开过北京城,天天在城里边儿转悠,从心里很迷恋京味儿这个东西。无奈拍影视剧的时候,没有老北京的戏找我。后来因为北京锣鼓巷戏剧节的组织者王翔找我,问有没有觉得比较不错的独角戏。当时我就有了改编《我这一辈子》的想法。王翔觉得应该做,那我就试试呗,就算是圆自己一个梦,毕竟是学戏剧导演的,也该干点儿自己该干的事儿。

记者:改编《我这一辈子》一下子就火了。

方旭:做《我这一辈子》是2011年的5月份。其实当时就想在锣鼓巷戏剧节演三场就拉倒,过过戏剧瘾。结果没想到,一演出反响挺好,来的观众、业内人士,还有很多朋友都说这戏不错。因为这个戏,后来我跟老舍先生的家人都认识了。舒乙先生看完特别激动,说你就接着干吧,跟着就是大家看到的《猫城记》《离婚》《二马》《老舍赶集》。这么些年就没离开这事儿。

记者:再后来被人说成是“老舍专业户”。

方旭:说就说呗,因为这个东西我觉得你为他花这个时间和精力是值得的。如果他没有价值,我觉得那就算了,咱们就不费这个劲。其实有人说老舍的东西,第一,不会有商业价值,第二,现在年轻人也不会去看这个东西。但后来从实际的演出效果来看,我发现不是这样。因为什么呢?你比如说像《我这一辈子》这么一个题材,虽然他写的是民国时期的一个警察,但实际上他是写了一个人从小到老的过程。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一些对应的阶段,所以他还是能够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共鸣。当年老舍先生写过一句话,他说:“看生命,感悟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能有生命。”我觉得这反映了他是对人、对生命个体的关注。所以他写的很多东西,今天读起来一些本质的东西依然没变。

老舍是我心中真正的先生

“全男班”不是噱头

记者:您觉得老舍作品在当今时代还能引起共鸣吗?

方旭:不少人告诉我选择老舍就是放弃商业,我不认同,事实证明老舍的戏剧没死。这么多年,一直我也没做什么商业戏,我不就这么一年一年地干下来了吗。如果没人愿意看,你也不可能一个戏可以演上百场。如果这戏没人看,它自然就死了。所以从最后实际效果来看,就是说老舍作品的生命力是可以被证实的。

记者:舒乙先生曾经说过“你懂老舍”,能说说您心中的老舍吗?

方旭:老舍其实在我心中就是真正的两个字──先生。现在的“先生”和过去的“先生”含义完全不同了。过去的“先生”是传道授业解惑。现在大家好像不这么说了,“先生”变成了一个称呼。包括我们在戏剧学院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个风气,那时候我们对老主任、老教师,我们还都称先生,那阵儿还有这个习惯。所以我觉得“先生”这两个字有特殊的含义。老舍先生后来做职业作家,但我觉得他实际上干的事情还是“先生”,无非是用了文学书写的方式。

记者:您的话剧作品玩味性很强,比如男演员反串表演女性角色,您想在舞台上营造一种什么样的氛围呢?

方旭:本来是误打误撞,像《我这一辈子》《猫城记》我没有选择故事当中的女性角色,所以没有女演员。而《二马》是第一次有意识地要采用“全男班”。当时的道理是什么呢?一个是,我想尝试一个解决中国人演外国戏的问题,以前我们的中国人演外国戏都是拿腔拿调,我就觉得特别奇怪;第二是,我在戏里铺了一条叙述线,那条叙述线有点儿像相声,但是女性说相声这事儿我不太接受。所以几下子这么一合计,就考虑全部用男演员来扮演。

记者:那么实际效果和反响怎么样?

方旭:实践过以后,我们感觉到男扮女这件事,它多了一层扮演,自然产生了一个间离效果。因为男和女之间本来有一个性别的差异,他去扮演的时候,他一定会审视她,然后去扮演她。男演员会把他认为女性的有些东西放大,所以从戏剧呈现的本身上说就变得更有意思。我不是说女演员不好,我不是这个意思。但你看四百年前莎士比亚戏剧也有全是男演员的《第十二夜》。要不是在实际排戏当中去尝试一下的话,也不知道“全男班”的优越到底在哪儿。所以我觉得真的干了一次之后,哎嗨,有点儿意思。

记者:会继续坚持使用“全男班”,变成自己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吗?

方旭:说实话,我没想把它坚持到底。我可能今年再做一部,这个事也就不再去弄了。其实在《老舍赶集》的时候,我是犹豫过还要不要用“全男班”的。我不想把这个做成噱头,也不是为了博大家一笑。所以排《老舍赶集》时我把女演员也请来了,读过一次剧本。然后“全男班”又读了一次,大家觉得还是更倾向于“全男班”,这是集体的决定。我觉得戏剧这东西,应该允许创作者做尝试。《二马》《老舍赶集》和接下来的《刘天赐》,算是“全男三部曲”吧,应该不会再做了。形式是为内容服务的,如果脱离内容就没有意义。

忠于原著的前提是

要想好和今天的观众聊什么

记者:改编老舍作品屡获成功,能否总结一下成功之道?

方旭:我一直在和我的合作者说,改编老舍作品也好,考虑一个新作品也罢,所谓的最高任务,就是反思。实际上是对于生活,对于生命本身,对于社会,有一个不断反思的过程。人只有反思,才可能有改变,否则想改变或者说有一个所谓的进步,是不太可能的。总要想一想,我是不是这辈子就这么活着?还是我有哪些地方需要做调整?我觉得老舍受文学启蒙思想影响很深,他希望通过文学作品跟广大读者达成一种交流。他是文学家、戏剧家,但他从心里希望让人通过阅读能够有这种反思,慢慢达成一种人的自觉,通过自觉,他可以完善自我价值。

记者:您在改编过程中有没有遇到过困难?

方旭:其实改编《二马》就是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它故事线长,又没有特别剧烈的矛盾冲突,按照传统理论是不适合做戏剧改编的。不过呢,也是在改编过程中,我突然意识到老舍的戏剧特色──他一定是人物大于故事。老舍笔下的人物很清晰,他三笔两笔就勾勒出一个鲜活生动的人物。比如《茶馆》那么大的群像,你绝不会记混,人物和人物,他分得清清楚楚。

记者:所以抓住人物,就抓住了戏剧的魂?

方旭:忠于原著也要有前提,就是这部作品你准备和今天的观众聊什么?他愿不愿意跟你聊?改编作品我会考虑和当下观众能不能交流。比如《二马》,当年主人公到了伦敦,人们对于出国是种全新的体验,但当下人们还有没有这种冲击?后来我想通了,当年中国人在外国那是穷得掉渣,西方人认为你穷,看不起你,戏剧冲突在这儿。现在不一样了,中国人富裕了,但如今人家就都看得起你了吗?也未必吧,人家觉得你没文化。这不悲哀吗?我觉得这是这个戏在当今时代的一种现实,这点事儿还是可以让大家反思的。抓住这个核心,整部戏才能立起来,启发人们去思考。

记者:是不是老舍的作品都可以改编成话剧?

方旭:艺术院校都教过文学片段改编,理论上讲就是怎么把文字转化成有效的舞台行动,如何把文字立体化。但是你说什么样的作品适合改,什么作品不适合,我认为这没有严格的界定,创作者的自由度还是很高的。比如《老舍赶集》当中最后一幕《我的理想家庭》,完全是一篇杂文,怎么改?有人说,难不成要演员在舞台上表演诗朗诵吗?我怎么办?我把它放在了《老舍赶集》的最后一幕,演员们一边清空台上道具,一边描述自己的理想生活。我是想用这样一种方式传递老舍先生的一个想法,那就是:理想生活其实就是一种简约生活。他不需要那么多物件,不需要那么多牵绊。

要想保留作品的文学性,也有方法,在戏剧里边有一个其他艺术门类很难用的东西,叫做独白。电影没办法使用大量独白,顶多一小段旁白或内心独白,力量一定很弱。戏剧可以用大量独白。用巧了就很适合把文学性强的东西移到舞台上。

方旭有话说

舞台戏剧重在互动

要带着观众一起玩

我读大学是1985年。说来这时间跨度可长了,我正式第一个专业是理工科,叫纺织工程。因为我高中毕业那年父母不太愿意让我报考表演专业,他们觉得一男孩儿,演戏不是正经营生,不如考个理工科比较稳妥。所以我是在本科毕业十年以后,拿着本科学历又到中央戏剧学院上了个导演系的专科,实在是因为喜欢。导演系毕业后也没做导演,就一竿子把我支到演员那边了,让我先演戏。这么着一猛子就扎到电视剧圈里了。所以我是从2007年左右才开始慢慢回到剧场的,正式自己做戏应该是2010年了。

我演过影视剧,也演过话剧,对这两者的区别,感受还是很深的。影视剧是影像的,戏剧是人对人,它的表演就是在当下那一刻。当然影像也能感动人,但和人对着人交流,是不一样的。戏剧“有毒”,一旦上瘾了还真就撒不了嘴了。

戏剧的魅力除了真实的互动性以外,它有一大法宝,就是假定性。它可以虚拟,可以想象,台上台下共同来构建一个东西,充满想象空间。当年我听中戏的老先生说:“现在这戏简直没法儿看,为什么?一点儿想象力都没有。”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他举例说,苏联当年有个最有名的戏叫《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总共就八个女兵,八块木板,台上其他什么都没有,就那么演。当时就把我都听蒙了,心想这怎么演?结果木板啪啪一立就是白桦林,布一围就是军营,人员调度再细分舞台区域……当时听得我这个热血沸腾啊!戏剧是得这么来!不然排戏剧干吗?在台上拍电视剧不就完了吗?但是很遗憾,我们的观众没有被引领到这条路上。他认为你声光电越复杂越好。你给留点儿想象空间,他倒觉得你这不行,一准儿是没钱。

演员要与观众建立互动关系。别不相信,有时候观众的情绪也会刺激你的再创作。我始终记得我上学那会儿,老师说:“我们这个戏就是一个游戏,你要和观众说好今天的游戏该怎么玩儿。这个规则是由你来定的。但你需要和观众说妥,如果说不妥那这事儿完蛋了。”所以现在我的基础想法是希望在戏的前面5—10分钟之内,把这个事儿先和观众说透了。

比如今天这戏是带观众玩儿的,你得告诉他,你可以开口,可以和演员一起交流。所以我们《老李对爱的幻想》这部戏,一开始演员就是从台下聊着上的。他问观众:“你恍惚吗?你一天恍惚几次?”观众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个玩法儿了。所以到后面观众就敢跟你搭茬儿。他明白你的游戏规则了,他融入你了。我们会把后半句台词让给观众,观众自己会开口跟你交流。他会觉得他是演出的一部分,有很强的参与感。

其实中国观众是很腼腆的,让他开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所以需要有充足的鼓励,给信心,让他有这份底气,他才敢开口跟你搭话,而一旦他开始跟你玩儿了,他会很高兴。已经形成了这种交流关系,可能就会出现很多你想不到的事。包括舞台事故,如果你用好了,它可能就是个彩儿。有这么一种说法,叫第四堵墙,就是说台口和观众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在我这,完全不存在的,心里必须装着观众,带观众一起玩儿。

我觉得戏剧不是秀场。不是说你要拿舞台证明我是一个多么多么牛的艺术家,这不是戏剧该干的事儿。另外戏剧不承担解决问题的功能,它也完成不了这件事。但戏剧可以引发台上台下对于一个问题的思考,可以承载精神层面的一些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