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3期|黄昱宁:十三不靠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黄昱宁 2019年05月10日09:33
1.B小调
那天B小调如果开着门,康啸宇说,事情就不一样了。
B小调是小区门口的干洗店的名字,白色亚克力板招牌上的蓝色的B被某次暴雨冲掉半截,从此成了3小调。整个锦绣苑的居民,甚至包括店里的人,都只管这家干洗店叫“干洗店”。这个简陋的店面其实有一个毫不相干的奇怪的名字,这事好像只有康啸宇记得。
后来再回忆那天的事,康啸宇只能从B小调讲起,它成了谈论整件事唯一的入口。你能想象,不过年不过节,也没停电,一家干洗店为什么不开门吗?康啸宇问得工工整整,带着那种在心里排练了很多遍的口气。如果它开着,康啸宇便可以把洗好的浅藏蓝外套取出来——只有它的样式和色调,尤其是那道比底色深一个色号的深藏蓝绲边,配上他的米色针织衫,才显得刚刚好。
刚刚好的意思是不太贵也不太贱,不太旧也不太新,不太正式也不太随意。那天,康啸宇坐在碧云天的包房里舀起一块蛋白蒸雪蟹,感觉到腋窝下的接缝线头紧紧绷住,处在将断未断之间。在最不该走神的时候,他在想衣服与肉体之间的关系很哲学,很尼采。他的肉身在想象中飞出簇新的白衬衫和灰正装,躲进藏在衣柜里的针织衫和那件被锁进B小调库房的外套里。他想念着衣领与脖子像拌累了嘴的早就没有性生活的老夫老妻那样自然和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僵硬地对抗。又一层细密的汗珠从后颈往肩膀弥漫,他想象着白得刺眼的领口正被洇染成可疑的黄。
事情过去整整三个礼拜之后,康啸宇才想起去B小调。招牌上掉落的半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找人来补上了。迎上来搭话的照例是那个喜欢在刘海上挂卷筒的女人,她的男人照例游离在昏暗的视野边缘。康啸宇依稀记得上次见到他,在柜台后面好几排真丝旗袍中露出小半张脸。现在他还是在那里,只是架子上换成了羊绒大衣。寒暄中,外套被男人小心地递到眼前,接着那男人缓缓地瞟了他一眼。这对小夫妻的分工总是格外明确,女人说话,男人配上慢了半拍的动作和表情。
弟弟回乡下办酒,女人说。杂事太多需要人手,家里紧催着去火车站,都等不及贴张告示。不好意思啊康老师,耽误你正事了?
康老师点头,再摇头。他的手在熟悉的质地上摩挲,努力忍住不去假设——在碧云天,如果穿着这件衣服,他的情绪会不会稳定一些。
他把三周前穿过的那件白衬衫交到男人手里,说能洗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吧。男人的手指被各种细腻的衣料磨炼得异常敏感,一下子就捏住衣角上略微发硬的那一块。他顺势翻过面来,衬衫摊在柜台上,迎着日光灯。
白衬衫上晕开一团暗红。女人劈头就问:血?
康啸宇几乎想顺嘴说是。想象整件事本来可能滑向更失控的方向,倒也是一种解脱。他不无遗憾地否认。喝多了,那是红酒。他冲着紧紧盯着他的男人笑。我酒量不行。
2.于思曼
白衬衫和灰正装是康啸宇的老婆于思曼挑的。法国小众牌子,腰线领口肩膀都额外收窄了一分。好看就好看在这一分——于思曼从法国出差回来,两根手指勾住衣架,歪着头对他说。
确实好看。可它只有挂在衣橱里才好看。他跟于思曼争辩,说他有的是衣服可以选,说一场老同学聚会没必要穿得像是去面试,说他康啸宇的气场不需要靠一套新衣服来提升。
所以,你激动什么,我说过你气场不够吗?
就像在大学里一样,于思曼总是用一句话结束战斗,连战场都打扫干净。三十年前她过生日,毕然在她宿舍门口转悠了三个钟头,以为用一只淡绿色的文字BP机和一盒费列罗巧克力就能撬走康啸宇的女朋友。于思曼说她的数字机够用了,毕竟,要费点心思猜的事情才好玩——小毕你说是不是?是是是。小毕把礼物悲愤地撂在月光最亮的那一片草丛上,走开三十米才回头看。他一路竖着耳朵听,没有听到于思曼离去的脚步声,但人已经不见踪影。凝固的画面被一只肥胖的老鼠打破,它横穿过宿舍门口。
毕然冲过去把礼物捡起来,带走。
当时康啸宇并不在场。这一幕是通过毕然的叙述才在他眼前逼真起来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件逸事成了一道可以随时拆卸的花边,适合镶嵌在毕然出席的几乎任何场合。最新一次是在网上转发了“十万加”的短视频,剪了五分钟的TED演讲现场。在他的故事里,于思曼的婉拒,成了毕然知耻后勇、通往未来成功的第一道阶梯。在他的故事里,于思曼不叫于思曼,叫女神。
“没有女神对我关上的这道门,”毕总说,“就没有世界向我打开的那些窗。”
聚光灯下的毕总,目光和衣领一样坚挺,头发鬈曲的弧度刚好把夹杂其中的白发勾勒出精致的、仿佛刻意挑染的轮廓。他把这类演讲的要诀拿捏得恰到好处:三言两语就能带出画面的小故事,毫无理解难度的转折,几句俏皮话。基调是既感伤又昂扬的,自嘲里透着自信,励志之余不失幽默。作为锦上添花,毕总让这个故事如藤蔓般向四面伸出触须,挨个卷起再放下——女人和男人,成功与失败,新媒介与旧时光,业已消逝的诗和远方。
是的,他又说到了诗。他喜欢提醒观众他曾经是个诗人,校园诗人。他要你暂时忽略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家互联网企业的总裁,下个月就要首次公开募股。他当过诗人的唯一证据是当年在校刊上发表的那首诗,后来给选进了一本书,再后来给谱上了曲。流行歌曲而已,毕总说,上不了大雅之堂。
然而,只有这首诗流行歌曲证明他们那个叫“梅花落”的诗社曾经存在过——搜索引擎的百科词条“校园民谣”在说到这首诗的时候提了一笔。那个词条甚至没有把整首诗都列出来。他们的青春,被历史封存成标本,只剩下副歌里最好听的那一句。
你挽起长发,断线缠绕其中,任凭我的风筝,倒挂在你的天空。
木吉他弹到筝字时空了一拍,好让歌手从容地滑个颤音。康啸宇每次在KTV里听到这一句,都想捂住耳朵。
……
黄昱宁
译著近三百万字,包括《甜牙》《追日》《在切瑟尔海滩上》等,其中《甜牙》于2016年获春风悦读盛典年度金翻译家奖。著有随笔评论集《女人一思考,上帝也疯狂》《一个人的城堡》。2015年开始虚构写作,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和《长江文艺》等。2018年8月出版个人第一部中短篇小说集《八部半》,获得《晶报·深港书评》“年度虚构类十大好书”荣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