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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老藤:爆破师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老藤  2019年05月13日08:16

黄泉接到高中同学冷燕的电话感到很突然。冷燕是当年滨城一中的校花,拥趸者甚多,大学毕业后在滨城建筑设计院当设计师,滨城黄金地段不少高楼大厦是她的作品。冷燕和黄泉并无抵牾,但很多同学都知道两人上学时就是一对儿足金冤家,相互打量的目光从来没有拉过直线。两人虽同在滨城,但交流不多,顶多就是同学群里发个表情,谁都知道微信发表情是一种敷衍,真正关系密切的会用语音或视频来交流。也难怪,冷燕是建筑设计师,而黄泉是爆破师,冷燕给一家民企设计的办公楼,因为是违章建筑,被政府强制拆除,而中标实施定向爆破的正是黄泉。冷燕曾对同学说:我建楼,他炸楼,想不成一对儿冤家都难。

冷燕的电话并无过多寒暄,而是带着质问的口吻问:听说你要把母校的钟楼给炸了,这不是造孽吗?钟楼不是蛋壳,毁灭它意味着什么你知道不?没容黄泉解释,电话就扣死了。黄泉被问得很恼火,心想冷燕你神气什么?长得漂亮就有训人的资格吗?但冷燕的质问让他心里很添堵,觉得心脏往外迸发血液的每一条血管都有些不畅,有种隐隐作痛的感觉。黄泉和冷燕中学同班,是滨城一中学习尖子,每次考试,两人总是交替拔头筹,相互暗中较劲,谁也不服谁。班主任看出了两人的状况,为了缓和矛盾,一次学校组织会演,班主任指令黄泉冷燕合作朗诵一首《风流歌》。当时会演露天舞台就是以钟楼为背景,全校师生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气球高悬,彩旗飘飘,演出规模空前,以至于多年以后不少同学还常常提起这次会演。没有更多排练,两人穿着白色校服,各捧一个红色文件夹,把一首《风流歌》朗诵得声情并茂,赢得阵阵掌声,于是,滨城一中的师生都记住了这对金童玉女。两人演出的照片就挂在钟楼廊道里,那里陈列的照片是滨城一中百年历史的缩影,学生照片能挂在那里是莫大的荣誉。这张经典照片也的确出彩,照片中冷燕妩媚可人,黄泉玉树临风,尤其背景中的高耸的赭红色钟楼,典雅庄重,富有异国情调。有赴欧洲留学的校友参观钟楼时说,滨城一中和伯明翰大学难分伯仲。

黄泉在爆破公司当了十年爆破师,因为赶上城市转型期,经他手主持爆破的工厂大烟囱多达五十八根,同学戏称他是烟囱杀手。这一次,他接手的爆破任务不是高耸云天的大烟囱,也不是冷燕设计的违章建筑,而是母校的钟楼,消息传出去,他接了无数遭质疑的电话,来电的内容惊人的一致:不要爆破钟楼。滨城一中是在一所教会学校基础上扩建而成的省级示范中学,有着百年历史,培养出的各类贤达名流照片挂满了钟楼廊壁,学校大气典雅,错落有致的建筑掩映在合抱粗的法桐和雪松之间,尤其吸引目光的是,在巴洛克式教学主楼的东侧,耸立着一座六十余米高的钟楼,让这所学校顿时有了拔地而起的感觉。钟楼从来都是童话的主题,它刺向云端的尖顶和浑厚悠远的钟声会唤起很多人形形色色的回忆。滨城一中这座钟楼酷似伯明翰大学那座著名的约瑟夫·张伯伦钟塔,花岗岩基座,四棱赭色磨砖楼体,上部两层闪檐,尖顶部则是铜质的,已经氧化成黑绿色,这是时间之锈,格外有韵味。在缺少高楼大厦的年代,这座钟楼不仅是当之无愧的城市地标,更是一茬茬学生毕业照里不变的风景。关于钟楼在一届届学子中有一个传说:要想考试考出好成绩,就要在清晨第一个登上楼顶。黄泉和冷燕每次考前都暗中把对方当成超越的目标,正式高考那天清晨,黄泉在晨曦中来到钟楼等待校工开门,那位和蔼的老年校工赶来的时候,穿着白色校服的冷燕恰好刚赶到,两人相互点点头便开始登楼,木质楼梯在脚下咚咚直响,黄泉在前,冷燕紧跟,两人几乎同时登顶。冷燕说你赢不了我黄泉。黄泉说即使能赢我也会礼让,谁让我是男生呢。后来,两人高考都远超一本线,各自考上了理想中的重点大学。

一中很多校友都知道,母校钟楼最近惹上了麻烦,而且被新媒体炒得沸沸扬扬。一个男性地理老师选择在钟楼跳楼自杀。这位老师是个喜欢抬头看天的业余诗人,据同事讲他写了无数新诗,每次讲课都会用新写的诗来开头和结语,但没有一首诗作见诸报刊,哪怕是短短的一首四言绝句。这一天下班前,他忽然有些情绪激动,用办公室的哑铃砸碎了一个移动硬盘,抚了抚手,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昂首挺胸离开了办公室。他去了钟楼,在楼顶他一首接一首高声朗诵自己的诗作,直到楼下站满了围观的师生,他最后朗诵的不是自己的作品,而是他的偶像——大诗人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然后很有风度地挥一挥手,像跳水运动员一般从楼上一跃而下,在围观师生的惊呼中轻轻地走了。这已经不是钟楼上第一个自杀者,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学校的老校长在某个不被人知的夜晚从钟楼跳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一位早恋的女学生因为爱情受挫,也选择了在钟楼了断。三个自杀事件,影响最不好的是最后这一起,因为业余诗人几乎是演出式自戕,不仅给围观者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而且现场有人拍了视频发到了网上,一时间滨城一中上了热搜榜。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度发生,学校、教育局、住建局相关领导经过商议,决定拆掉这座钟楼,理由有三:一是钟楼木质楼梯已经朽烂,可以鉴定为危楼;二是它早已失去实用价值,上下课早就改成电铃,无须再去敲钟,加之每年不菲的养护维修费用成为学校很大一个包袱;三是它容易变成厌世者的首选之地,给学校带来不可预测的麻烦。

黄泉是跟着单位刘总来领任务的,滨城一中和教育局召开协调会,部署钟楼拆除一事,事前,黄泉所在公司已经中标成为钟楼爆破方,所以公司刘总便带着黄泉来参加这次会议。会上,当主持人问黄泉,这种爆破对一侧的教学楼有没有危险时,黄泉却答非所问:非要拆了它不可吗?安个防盗门管住不行吗?与会人员都把目光转向黄泉,觉得这个爆破师脑子是不是震坏了?此会是研究怎么拆而不是谈论拆不拆的问题。刘总在桌下踢了黄泉一脚,他才打住不说。

刘总是集团新派来的经理,十分重视人才。刘总在公司大会上说:黄泉同志是国内有名的爆破师,是我们公司的宝贝,十年了怎么还原地踏步?像黄泉同志这样的资历、技术,北上广的大门永远是虚掩的。刘总话里话外明显流露出要提拔黄泉的意思。黄泉自己从来没有产生过雁南飞的想法,刘总这么一说倒提醒了他,当天回家后在抽屉里找出大学同学录,一页页翻看,看完后心思便有些活络,同学大都在北上广发展,而且有几位的身价已经令人咋舌。

黄泉所在工程部的主任老白病了。老白已经五十有七,身体一直很虚,每天都吃十全大补丸。那天,刘总在会上讲黄泉原地踏步十年,老白便有了心理负担,好像是他耽误了黄泉十年,吃药没跟上,血糖血压一个劲飙升,结果就病倒在工作岗位上。工程部一共四个人,除了老白、黄泉外,还有丛梅和小许。丛梅和黄泉资质相同,她擅长楼房爆破,对定向爆破实施不多,当然,定向爆破烟囱、水塔这类建筑对于爆破师来说并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小许从部队复员安置到爆破公司,他不懂爆破业务,对各类新型武器却十分感兴趣,谈起战斧导弹、F-22和歼-20头头是道,不亚于电视上军事栏目的嘉宾。小许身体棒,一个人就把老白背到了离公司只有一路之隔的医院。老白病症是发烧、乏力、眩晕,吃不下东西,吃一口吐两口,眼看着人就脱了相。老白住院,刘总着急,很多工程要做,工程部不能没主任,便来部里宣布由黄泉暂时主持工程部工作。刘总说本来可以直接任主任,但考虑到老白是老同志,又没犯什么错误,仅仅因为生病住院就免职太缺少人情味,黄泉同志只是代理一下主任。

刘总没想到黄泉刚刚代理主任,就拒绝了爆破钟楼这项任务,那天开会回来他对刘总说:爆破母校钟楼,我真的下不去手。

刘总是个很和蔼的人,摇摇头道:你这明显是感情用事,当然感情用事也可以理解,好了,这个爆破项目就由丛梅主持吧。

刘总要去看一个铁矿老板,指名让黄泉陪同,免得黄泉在办公室看着丛梅做方案心里不舒服。黄泉很感动,自己拒绝了爆破钟楼任务,但刘总并不记过,可见领导就是领导,胸怀大着呢。临走时,刘总司机突发痢疾开不成车了,刘总说黄泉你不是会开车吗?黄泉说自己是老司机了,十年来一直开车上下班。刘总说那就你开吧,反正下乡也不急,权当看看风景了。

下乡路上恰巧路过滨城一中,从马路上可以看到那个赭红色的钟楼。刘总拍了拍黄泉的肩膀说:小黄呀,以后参加重要会议要掂量好了再发言,不能想说啥就说啥。黄泉知道刘总是指上次拆迁钟楼那次协调会,便解释说:我总觉着钟楼爆破了太可惜,那可是一个著名德国工程师设计的,质量非常好,可以保留。刘总道:我们是搞爆破的,这也不许拆,那也要保护,我们岂不要越来越萎缩?有句话不是说,不破不立嘛。黄泉说,拆还是要拆的,比如那些制造雾霾的大烟囱,拆了没人反对,可钟楼就不一样,一个老建筑碍着谁了。刘总曾说过,鸟儿要想出生,必须啄破蛋壳,如果只想着蛋壳圆润完美,小鸟怎么出来?黄泉觉得刘总这话没问题,但不知道哪里有点不对味儿,一想到母校钟楼就要消失,他心里就有种莫名的空虚感。黄泉把刘总这番小鸟和蛋壳的理论说与质疑他的同学们,这才有了冷燕打电话说的那番话。

刘总到铁矿主要是联络感情,因为铁矿是爆破公司的老主顾,铁矿老板冯有义和刘总也熟,有名的爽快人,赶上饭点,刘总自然走不脱了。刘总说吃饭可以,但不去饭店,就在食堂吃便饭,不喝酒。冯有义说他昨天刚做过胃镜检查,有两处溃疡快穿孔了,医生说要胃还是要酒由他自己选择。刘总松了口气,心想这家伙终于不能再拼酒了。一上桌,刘总傻了,冯有义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白酒,刘总要拦,被冯有义一把推开,冯有义道:检验关系铁不铁的唯一标准是喝酒。你到铁矿来了,不喝酒成吗?刘总说你不要胃了?冯有义说心重要还是胃重要?我对哥们向来是一片真心实意,宁伤胃不伤心。事已至此,刘总再不让倒酒就有些说不过去,只好任冯有义倒了满满一杯。

席间,刘总和冯有义你来我往,频频举杯,黄泉发现冯有义是个性情之人,喝到高兴处,把腰带上一个玉佩撸下来给了刘总,说这是岫玉腰带扣,上面雕着钟馗,能辟邪。刘总接过这块绿色玉佩,端详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把玉佩揣进兜里。

黄泉因为开车不能饮酒,但嗜好劝酒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就是喜欢把矛头指向桌上那些不喝酒的人,好像不喝酒者占了便宜一样。冯有义在和刘总喝酒的时候,不忘用语言刺激一下黄泉:

黄主任你叫什么名字?

黄泉,黄泉这样回答。

冯有义问:是黄泉路上无老少那个黄泉吗?

黄泉认为冯有义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便解释道:是黄金的黄,泉水的泉。冯有义举杯对刘总道:来,咱俩再喝一杯,别忘了要戴好玉佩,老兄可是天天见黄泉。

刘总有些不悦,说冯总你喝多了,今晚到此为止吧。

回城半路,坐在后面的刘总内急,突然说停车,我方便一下。黄泉点了几脚刹车把车速降下来,方向打到一侧准备在路边停下,哪承想外侧路后面有一辆农用三轮车正开足马力跟着轿车跑,三轮车灯光照不远,跟着轿车能借灯光看路,轿车一停,农用车猝不及防,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三轮车一头顶在尼桑轿车后腚上,车厢里一车西瓜,血淋淋碎了满车满地。

事故导致刘总腰椎严重挫伤,腹内膀胱破裂,而黄泉毫发无损。三轮车司机也只是两腿受了点伤。

处理完事故,厘清了双方责任,了断了一些赔偿事宜,黄泉拎了些营养品去探望住院的刘总。在病房门口他却被刘总夫人拦住了,夫人说医生不让探视,小黄您回吧。黄泉讪讪地走开了,在走廊拐弯处一回头,看到几个同事正从刘总病房出来。

闷闷不乐的黄泉回到办公室,两手支着下巴伏在办公桌上发呆。丛梅说:你看过了刘总还应该去看看老白,别让老白有想法。黄泉一想也是,老白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最近已经确诊是糖尿病并发症加冠心病,应该去看看老白。

黄泉拎着两袋糖尿病人能吃的无糖藕粉走进老白病房时,老白正在病床上吸氧,见到黄泉老白很高兴,自己摘下氧气罩,说病这个东西要是能靶向爆破就好了,一管炸药将它连根除掉,现在这么摇摇晃晃站不起倒不下,活着难受。黄泉说你还别说,现在真有一个靶向治疗技术,和我们定点爆破一样,一箭中的。老白说我这一生爆破了无数老楼,做梦总觉得这些黑乎乎的老楼来找我算账。黄泉向老白汇报了刘总出车祸的事,还说滨城一中钟楼爆破项目丛梅在做方案。老白说:你咋不做方案?丛梅主持定向爆破不多呀。黄泉说自己反对爆破钟楼,感情上接受不了,这个项目没法做。老白说让你爆破你就爆破,至于为什么爆破你就别研究了,要学会思不出其位。黄泉叹了口气,道:那是我的母校呀。老白说:无非是幢建筑而已,建筑都是有寿命的,像人一样,不可能长生不老。

正说话间,老白夫人进来了,老白夫人从街道文书岗位退休,受聘到一个专门起名的私人公司打字收发,老白对夫人这份工作很不屑,但又说服不了夫人,就由着她去做。老白夫人一看黄泉在病房,一张黄脸霎时变白了,结结巴巴地说:老白你怎么还把氧气罩摘了?不要命了?你现在需要休息、需要吸氧,让老白好好休息,小黄你走吧。

黄泉只好与老白告别,临走老白说:小黄,丛梅的方案你一定要审,尤其要计算好抛掷距离。黄泉未置可否,他知道这个方案自己没资格审。走出大门,忽然从二楼窗子里抛出一包东西落在花坛里,发出沉扑扑一声闷响,黄泉扭头一看,是那两包无糖藕粉。

第二天,老白突然死了。

丛梅悄悄告诉黄泉:说老白老伴儿恨死你了,老白本来好好的,你去一看,老白就不行了,后悔那天没把住门,让你溜进了老白的病房。听丛梅这么一说,黄泉心里全明白了,原来人家是忌讳自己的名字,怪不得刘总夫人把自己给拦在病房门外呢。

你信这个吗?黄泉几乎是噙着眼泪问丛梅。丛梅大他几岁,心地善良,消息灵通,她大部分精力用在培养儿子上,儿子是滨城一中的尖子生,有望考取北大清华这样的名校。丛梅说我天天与你隔桌相对,要是讲迷信我不早就晦气死了。丛梅还告诉黄泉,说刘总出事后,刘总夫人请了个大师给看了看,大师说让刘总近期要忌水,刘总已经多日不洗澡了。刘总夫人还想到了你,出事那天不正是你开车吗?刘总说要不是身上有块冯老板给的玉佩,这小命就没了,为此刘总夫人特意给冯有义送去了两听新鲜龙井表达谢意,这种说法公司上下都知道,就你一个人蒙在鼓里。

黄泉没想到在一个即将进入5G的时代,还有人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东西,自己的名字竟然成了别人的大忌。丛梅道:其实有个好办法,你把泉水的泉改成权力的权就好了,音同字不同。黄泉说我名字是给自己起的,为什么要讨好别人。丛梅说,大家对你反对爆破钟楼也有意见,公司半年奖金就靠这个项目,你却胳膊肘往外拐。黄泉叹了口气,心窝里刮起鬼旋风,有一种乌烟瘴气的眩晕感。

老白的遗体告别仪式黄泉犹豫再三还是去了,一来老白是自己领导,名副其实的爆破专家,二来自己和老白的关系一直不错,相互合作无过节,自己若不去送一程,对老白没法儿交代。

黄泉一进殡仪馆,就发现周围多了些警惕的眼神,他佯装不知,站在一角参加了仪式。临别与家属握手,他伸出的手老白夫人没握,尴尬之时,是老白当教师的儿子把手接了过去,老白儿子是礼节性地握,而黄泉却感到这是平生最难忘的一次握手,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为老白,也为自己。

刘总伤愈出院后很少再和黄泉交往,黄泉几次汇报工作,刘总都推说没有时间,让他找主管副总,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工程部新来一个年轻主任,黄泉接老白当主任的路被堵上了。

新主任姓乔,丛梅说刘总在物色这个主任时可能经过了高人指点,姓乔的当主任,等于在黄泉上面架了一座桥,这样大家可以相安无事,逢凶化吉。

乔主任四十出头儿,原是公司人力资源部副主任,上任后工作很放权,什么事都让丛梅去做,对黄泉也很尊重,他说我的任务就是有露脸的事顶一顶,业务上的事你俩扛着。乔主任很多时间都和小许讨论军事问题,有时会在办公室争得面红耳赤。关于中东、关于乌克兰东部,两人观点往往相左,矛盾最大的是对央视某军事评论家的看法,乔主任是这个评论家的铁粉,而小许对此人则不屑一顾,争得急了,两人会让丛梅当裁判,丛梅不耐烦地说:我不懂,你俩找黄泉去。两人相互看一眼,便会停止争论,当然也没有让黄泉裁判。

一天下午,丛梅去了钟楼现场,乔主任悄悄对黄泉说:省图书馆下午要举办一个无人机发展趋势讲座,是央视那个有名的军事评论家来讲,机会难得,我必须去听听,部里有事麻烦你照顾一下。乔主任走后,办公室来电话,说集团沙董事长来公司调研,让主任下午把近年来爆破的五十八根工厂大烟囱情况汇总一下,送到滨城大厦208房间。黄泉给乔主任打电话,电话处于屏蔽状态,黄泉只好自己去,好在这五十八根大烟囱都是自己实施的爆破,每一根烟囱倾塌时的情景清晰地定格在脑海里。

沙董事长是个喜欢打红色领带的老头儿,稀疏的头发,微微隆起的鼻梁,一双眼睛总是眯成两道长缝儿,显得神秘而慈祥。沙董事长级别很高,他到这座城市调研的报道上了昨晚的电视新闻,黄泉在电视里看到董事长精神矍铄,风度极佳。黄泉很想利用这个机会和董事长聊聊,与有修养的高人谈话是一种享受,黄泉一直这么认为,尤其像董事长这样年高德劭的高官。黄泉甚至感谢图书馆那个无人机讲座,否则自己没机会见董事长。

滨城大厦二楼走廊,红黄相间的地毯软绵绵的,走上去心里有一种没底儿的感觉,黄泉有意加重了脚上的气力,想踩得实一些,但一用力皮鞋竟和地毯摩擦出一种奇怪的声音,尽管声音很小,但静谧中给黄泉带来了一丝恐慌,这是比摆弄TNT还要紧张的一种感觉。

站在208房间门口,黄泉屏住呼吸正欲敲门,门却开了,公司人力资源部主任徐小曼脸色红红地走出来,差一点和黄泉撞个满怀。徐小曼警惕地问:你来干什么?黄泉愣了一下,道:我替乔主任送材料。徐小曼两条弯弯的眉毛跳了跳,没再说什么就走了,黄泉发现徐小曼在这红地毯上走路比自己自如多了,一扭一扭的,像“T”字舞台上的服装模特。

黄泉轻轻敲了敲门,须臾,室内传出一句拖长腔调的声音:进来。黄泉推门而入。208是个三套间,沙董事长坐在外面这个房间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个翻开的笔记本,笔记本旁边是一盘红鲜欲滴的草莓,和地面上鲜红的地毯相映生辉,因为地毯上的图案也是草莓。

沙董事长瞅了黄泉一眼,指指沙发对面的折叠椅道:坐吧。

黄泉按着沙董事长的指示坐下,把随身带来的一摞材料放在并拢的膝盖上,等着问话。

自报家门吧,不要拘束。沙董事长很和蔼。

我姓黄,是工程部的,我们乔主任有事请假,我替他来送材料,五十八根大烟囱爆破资料都在这里。黄泉把一摞材料摆放在茶几上。再抬起头,他发现沙董事长的表情很古怪,表皮似乎僵住了,嘴巴半张,暴露出几颗贵金属制作的槽牙。好一会儿,沙董事长才恢复了面目活力,瞪起眼睛问:你就是那个黄泉?黄泉点了点头,没有想到集团董事长这样的大人物都知道自己的名字,不知是福是祸。我叫黄泉,黄金的黄,泉水的泉。黄泉此时倒放松了,刚才的紧张一扫而光,人有些时候总是自己吓唬自己,自己掩饰自己,一旦抖出底牌心里倒无所谓了。

是这样,小黄,沙董事长想了想,道:我想和你们刘总商量点事,你看能不能去找一找你们刘总。

黄泉一听就明白了,208房间有外线电话,如果想找刘总,一个电话就会叫过来,用不着让自己去找,沙董事长这么做显然是不想和自己谈话。

黄泉起身告辞,在服务台,他对服务员交代了贵宾要约刘总的事,然后自己默默地回到了办公室。他不能直接去找刘总,他知道刘总忌讳和自己见面,让服务员来通知刘总是个最好的办法。

回到办公室,丛梅不在,小许陪乔主任去了图书馆下午不会回来,办公室内空荡荡的,窗台上几盆多肉因缺水已变得萎靡不振,黄泉拎起水桶去水房打了水想浇浇花,这时丛梅回来了,兴奋地说:小黄你知道集团董事长这次来要参加一个重要活动吗?黄泉摇摇头。丛梅说,是参加滨城一中钟楼爆破现场观摩,副市长也要参加,电视台现场直播,我的方案已经上报给刘总。丛梅脸色潮红,看得出她制定的方案已经顺利通过。

黄泉拎着水桶的手颤了一下,他想起了老白临终前说过的话:丛梅的方案一定要审,尤其要计算好抛掷距离。现在来看,老白是白操心了。他祝贺了丛梅,走到窗台前给几盆多肉浇水,水有点多,沿着窗台滴滴答答流到复合地板上,汪成了一个浅浅的湖。

黄泉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很旧的电话簿,上面有许多在北上广工作的大学同学,有几位一直想把黄泉挖过去,开出的条件也十分优惠,黄泉下不了决心,现在,钟楼将要爆破,他心里不免有些释然,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可牵挂的了。昨天夜里,他特意去了趟一中校园,想上钟楼看看,但无论他怎么说,看门的老校工就是不给开门,老校工说,想跳楼滨城有的是高楼大厦,为啥偏偏上我们钟楼来?

下班前,刘总竟不顾忌讳,怒气冲冲径直闯到工程部质问黄泉:是谁让你擅自去见沙董事长的?黄泉很委屈,说乔主任不在,他怕误事就亲自将材料送去了。刘总脸色酱红,说下午他被董事长骂了个狗血喷头,董事长把一盘草莓全都掼到了地毯上。黄泉有些纳闷,自己无非就给董事长送了一份材料,至于吗?但想起掼到地毯上的草莓,心里不免为地毯担心,地毯上织出草莓是一种美,掼上一盘草莓则是一种污染。晚上,乔主任给他打电话,说刘总生大气了,自己这无人机讲座听得不是时候。黄泉问缘由,乔主任说,董事长对刘总说你是黄泉他是沙,沙遇黄泉能有好结果吗?你是不是希望我回去路上也出车祸?刘总当然上火,这火就发在乔主任头上,刘总说本指望你姓乔的关键时候能把桥架上去,没想到你倒成了引入黄泉的水渠了。

那怎么办?黄泉想找一个挽救乔主任的办法。

明天上午实施滨城一中钟楼爆破,你千万别去现场了。乔主任说,现场给领导摆了观礼台,你去也没坐的地方。

黄泉说:我不会去,放心。

次日上班,公司果然没几个人,大家都去了滨城一中。黄泉感到有些寂寞,打开电脑开始写辞职报告,昨夜他几乎一夜未睡,在反复琢磨一个决定,去不去南方?凌晨,他下定了决心,辞职,南下!电脑打开后,界面上提示信箱里有信。点开信箱,原来是丛梅发给他的钟楼爆破方案,丛梅说想请他给把把关,方案是否有瑕疵。黄泉想不看,但丛梅这么信任自己,不看倒有些小气了。

黄泉坐下来,仔细审读了一遍爆破方案,马上就意识到炸药用量有些过多,抛掷距离安排不够,这种高层爆破,精心计算好数据是成功前提,炸药的作用在于四两拨千斤,不能用量过大,否则会有不测发生。他看一看表,离爆破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正在犹豫,手机响了,是冷燕打来的,冷燕这一次口气很缓和,说:听说你在协调会上的态度了,我错怪你了,我俩马上到一中校园在钟楼前拍一张照合影吧,也好留给未来做个回忆。黄泉说还有一个小时,怕是来不及。冷燕说,现在就出发,应该赶得上。

黄泉急急忙忙下楼,开上车就往一中赶,他知道为了安全,公安要清场,晚了就照不上合影。来到一中门口,黄泉向门卫出示了工作证,很顺利就进去了。到了现场,他看到操场上排了两排桌子,桌上铺着墨绿色的台布和白瓷茶杯,还有整齐的名牌。后面一排已经有领导落座。黄泉目测了一下距离,大约离钟楼有一百五十米,从理论上讲这个距离是安全的,问题是丛梅的方案炸药用量过多,这个观礼台处在一个十分危险地带。黄泉不顾一切朝主席台跑过去,乔主任眼尖,发现了不请自到的黄泉,急忙迎过来拦住他小声道:你来干什么?刘总不让你来。黄泉焦急地说,赶快让领导离开观礼台,要退到两百米外才安全。乔主任回头看看观礼台,再看看表,说现在撤台来不及,九点就要起爆,这是现场直播啊。黄泉头上冒出汗来:是直播要紧还是命重要?赶快让领导后退!两人正在争执,身为起爆总指挥的丛梅拿着对讲机小跑过来,问:小黄有什么问题吗?黄泉说,观礼台在危险区内,为了安全还是退到两百米外。丛梅愣了一下,问:真的?黄泉道:我看了你的方案,请相信我。丛梅用力点点头跑回去,离起爆还有五分钟,领导也都就位坐好,电视摄像机也已经架好。丛梅回到位置上对着扩音器大声宣布:请观礼台领导全体起立,后退观礼台五十米,领导们不知所措,一个个起立离开观礼台,大家在后退的时候看到了在远处站立的黄泉,沙董事长和刘总都皱起了眉头。

领导们退到安全距离后,丛梅开始高声倒计时:五、四、三、二、一,起爆!只听“轰隆”一声,一阵黄尘飞起,这幢赭色的钟楼像个给斩断双腿的巨人轰然倒下。丛梅设计的方向没有问题,钟楼没有倾向一侧的教学主楼,而是朝着空旷的操场倒过来,它好像一个被腰斩的武士,怀着满腔怨气,不顾一切扑向铺着绿色台布的观礼台,那个巨大头盔一样的塔尖在操场上弹起来,滚过百余米,狠狠扎向沙董事长和刘总刚才的座位,顿时激起一片惊呼。可以想象,一旦领导没有起身后退,后果会怎样。

看着倒下的钟楼,黄泉眼眶里盈满了泪水,这时,右手被握住了,软软的,但很凉。他扭头一看,是冷燕,冷燕眼里也盈满了泪水。

两人没有来得及照上一张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