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张新颖：一小块石头那么大的废墟之美（六首）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张新颖 2019年05月15日08:47
奖励悬崖
脚撬住狗的牙齿
让它咬 让它咬不下去
从梦里挣脱后 两只脚趾开始
经历疼痛的现实
远行是治疗方法 把疼痛
和脚趾分开 走着就忘记了
当然 停下来的时候它会提醒
忽略久了 它要顽强表现存在
长路的好处是走不完
它其实识趣
专心生活的时候它隐匿
所以中途得到一个奖励 悬崖
纵身跳下去
不会伤到两只脚趾
文明
词语思念它是其所是的日子
它的同伴也都面目全非
它们被肆意扭结成一团
不再照亮
而繁殖混乱 脏污
黑暗中的黑暗
暴力中的暴力
它的一生太长了
遭受已多 但从来没有
羡慕早死的词语
而今它思念母亲 文明
思念自己洁净的身体和身体的柔光
它想自杀
在被凌辱杀死之前
它没有这个自由
垂钓
钓鱼人沿着钓竿爬到顶端
循钓丝垂身向下
沉入水中
灵敏地把自己挂上
钓钩
有朝一日 他设想
岸上的鱼化石
从悠长的酣眠中醒来
轻松把他钓起
曾祖母
我的曾祖母爬上一棵高耸的树
在围观者的惊呼声中
从老妇人变成年轻姑娘
轻盈的节奏 持续向上
而尘封的岁月层层脱落
跃上树巅时 她一跃而为
最初的少女
舒展身体 盛开如春天
我六岁或者七岁
仰着脸
我看见飞来三只彩色的鸟
落在她花瓣一样的手掌间
形态列举
瞌睡是块状的
在你脑子里塞进了一块砖头
这是奇怪的事情
缺乏导致实有
你睡一会儿
砖头就少了一小块
你睡足
脑子里就空了
疲乏无形
但也不妨说是气体
你恢复的过程
听到从胸腔 膝关节 手指尖
散发的呲呲声
而疼痛是幽灵
你用意志和伟大的耐心
用比一生略短的生命
建造牢固的堡垒式工程
囚禁了它
你成功了
其实 它只是睡在你的梦里
在最近的那个雨夜
你赤脚穿过城市的荆棘
敲打一扇黑铁的大门
声音惊扰了它
它显身 瞥了一眼
你的绝望 你的黑暗
你醒了
你的工程坍塌了
当代
我们被领进一座迷宫
后来知道 不过是因为大
而产生的错觉
炫目的建筑群 像贬值期
印钞机狂欢的出品
刚堆成 就达到了辉煌的顶点
意思是说 衰败已然开始
只是它要过一些日子才会发现
它挺会嘲讽自己的
用它的仿古式样
它永远不可能古老
它空空荡荡 却容纳不下时间
它不会保护时间 当然
时间也不会保护它
眼见的将来 它沦为废墟
而不会有一块小石头那么大的
废墟的美和情感
它只有新 新如何维持
它只有短暂的虚幻
而我们现在 就在它的里面
谈论不朽的事业 以修辞练习的热情
装修陈腐的语言
去年装修过
今年发明了新材料 我们抢购了一些
再装修一遍
还好 放松的时候我们喝酒
请频频推杯换盏 杀死语言的细菌
酒是时间涵养之物
这古老的技艺在身体里周流
你才看得清眼前
眼前正走过来一个人
但她并不是向我们走来
她只是从我们仓皇的时代路过
她过九十九条不息的长河
时间之水丰富了她又洗涤了她
明净 轻盈
她走过去了 擦疼我们的目光
而我们留在这里 接下来
剩余的夜还长 酒杯明亮
盯住它 看能不能变出蓝色的火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