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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马金莲:孤独树(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马金莲  2019年05月16日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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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腊月二十日,梁坡上的马铁老汉给儿子满素娶媳妇。木匠老汉去搭情了。木匠奶奶没去,留在家里打袼褙子。她把一马勺熬好的油渣糊糊和一包碎布片放到炕桌上,再到一口箱子里找纸。

箱子藏在炕里靠墙的位置,一片床单苫得严严实实。木匠奶奶揭开床单,望着箱子怔怔地看。里头是满满一箱书。这些书有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有崭新得几乎没有翻阅过的,也有翻得卷边发毛破旧不堪的。是儿子马向虎念过的。从他念小学一年级开始,到高中毕业,又补习一年,前后加起来一共十三年里用过的书,几乎全在这里,沉甸甸压了一箱子。

那十三年,娃没少吃苦。窝窝梁这庄子太偏了,藏在群山深处,八岁开始,小虎子每天背着书包爬上弯弯曲曲的山路到梁后的小学去念书。初中更难,在乡中学住校,娃背着干粮口袋步行十五里路才能到乡上。高中在县中学住校,路途就更远了。儿是娘的心头肉,她心里疼娃,又实在帮不上忙,只能给娃多做几双鞋,鞋底纳得厚厚的,让娃走路舒坦点。给娃烙干粮时,多多地放些清油,倾尽了心思,只为儿子啃这些干粮时能吃得香甜一点。

两年前,马向虎复读一年后再次落榜,木匠老汉失望得老泪横流,暴跳着要将这些书一把火烧了,免得摆在眼前天天看着心里难受。木匠奶奶自然舍不得,就装进这箱子藏了起来。

当日马向虎带回落榜的消息,然后钻进他住的偏房倒头大睡,好像又一次高考落榜,让他攒了几座山的瞌睡,怎么都睡不醒。他这一睡老汉更生气,嘁哩咣当摔绊着手头的木件儿,一脚踢飞脚边的小木板凳儿,又甩木板砸了一下汪汪叫个不停的狗,还把一只刚刚下完蛋报功一样咯咯叫个不停的母鸡甩了一刷子。

她知道老汉心里憋着气。供养儿子这些年,满心盼着能念出个名堂来,没想到补习一年还是没考上,听那分数还差得太远呢,这要是差一小截儿,明年再补一年再考,说不定还有希望,大不了他老两口再多吃点苦。可老汉说差的是一大截子啊,再补习也不一定能考上!

“狗日的,拿我们的血汗钱白糟蹋哩,十三年呐,光他背的馍疙瘩就有几口袋了,他对得起我们吗?”老汉跳着脚,给老婆子抱怨。

木匠奶奶不敢接老汉的茬,心里火烧一样难受,儿子不吃不喝一口气睡了两天两夜,她当娘的心疼呐。娃从小性子闷,有话爱装在心里头,高考连着两年没考上,这打击有多大,她当娘的能不知道吗?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她过去把偏房门轻轻关上,免得死老头子的叨叨声全灌进耳朵里把娃气出个好歹。又去厨房打一碗荷包蛋,她一边打一边落了泪。眼泪落进碗,散开在油花里,她看见那油花沉下去又浮上来,像一朵一朵泛着亮光的花儿在盛开,她擦干泪,端起碗走向偏房。

“做啥去?”老汉蹿过来拦住她,“你给他端吃的?还是荷包蛋!”

木匠奶奶发现老汉的眼仁子都是红的,额头的老筋硬绷绷跳起一层,一条条像暴露在泥土外面的老树根。

“娃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你就是再心狠,还能不叫娃吃饭了?”木匠奶奶一边后退,一边小心护着碗。

“吃,吃个屁!你还有心给他吃好的?他还有脸吃?老子我戳了一辈子牛屁眼,敲打了几十年木头,我图个啥?盼个啥?就是他考上啊——考个大学,端一碗国家饭,给咱老马家长个脸,也给他自己争口气!可他十三年的馒头白吃了,十三年的学费白花了,我……”他越说越气,气冲上脸,蹿上头,脸红成一片布,头发丛里的锯末子灰尘一样唰啦啦往下掉。

“你忍一忍能成吗?娃心里也难受,你骂这么重的话,他咋受得了?”

老汉一听这话气更盛了,火一样噌噌往上冒。“他难受个屁!他要晓得难受,这十三年咋不用功?我看他就晓得混在娃娃堆里耍!他耍啊,到头来害的是他个人!他饿死活该!”

边骂,边甩出一根刚刚锯下的木头板子。

“啪——”木板子砸到了碗上。

碗应声落地。蛋汤横飞,四枚白玉般的荷包蛋在碎裂的瓷片间乱滚。

木匠奶奶忙忙弯下腰拾鸡蛋,黑狗早就蹿过来,嘴里呜呜欢叫,转眼四颗蛋都进了狗肚子。

木匠奶奶气得抹眼泪。四颗鸡蛋呢,就这样悄没声地没了,她心疼呐。

“死老汉!”她一边捡碎瓷,一边抹泪。

一直关闭的偏房门开了,门里走出马向虎来。他明显瘦了,嘴皮上起了一层白痂,本来就瘦,站在门口风一吹,单薄得更像个纸剪的人儿。

为娘的那颗心顿时疼得抽冷气,不拾碗渣了,爬起来说:“娃你等着,妈给你再打一碗荷包蛋去。”

木匠老汉的鼻子都气歪了,还没轮到他发作,马向虎已经开口了:“大,妈,你们不要再为我胀气,也不要熬煎了,我不是三岁的娃娃,我懂事了。我反复想了,我不是念书那块料,咱寒门也出不了端国家饭碗的贵人,我现在就走,去外头寻活儿,挣钱,把你们供养我这十三年的花费都挣回来。谁规定了上大学才是唯一的出路,这都啥年代了,我一个大小伙子,难道非得在高考那一棵树上吊死?我相信,不上大学,我照样能活!”

马向虎的声音不高,不亮,但是字句清晰,也有力量,像一把重锤,一个音一个音敲在两位老人的心上。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马向虎从身后拽出一个黄帆布包:“妈,那些书呢,你不要当宝一样存着了,对我没用处了,捣进炕眼烧了吧,要不送给庄里的大娘嫂子们糊墙、打袼褙子,反正不要留了,我走了——”

最后一句话的尾巴还没落地,他已经大步穿过院子,把包袱挎上肩头,闪出大门不见了。

“哎,哎哎——你去哪达?我的娃你还没吃一口热的哩——”木匠奶奶赶紧喊着追。

“爱去哪达由他!最好去死!造孽的东西!”老汉拧着脖子吼,手里正刨的木片断成了三截子。

老母亲追出门,儿子已经奔上山梁,他回过头来远远看一眼,喊:“妈你放心,我挣上钱就回来,你不要操心!”

就这么丢下话走了。

木匠老汉木活也不干了,跳着脚骂了半后晌,吓得黑狗躲在窝里不敢露头,母鸡下完蛋也没胆量满院子报功,连树丛里的麻雀也选择了沉默。

终于骂累了,老汉一屁股跌在板凳上,两眼浮上一层失落:“不争气的东西啊——”

从这以后,木匠老汉很少出门,从前有人请他干木活,他高高兴兴出门就走,现在能推就推了,只接一点零碎木活在家里干。干活的劲头也没那么大了,从前对着木头锯、刨、铲、推、钻眼、上胶、合卯、钉钉……总是一路哼着歌儿。

那时节老汉心劲大呀,儿子在县城念书,是他的希望和骄傲,他最爱跟人提的就是儿子,提到就高兴,就想跟人夸一夸。儿子学习好,初中老师说这么保持下去,以后能考上大学。木匠老汉记着老师的话,笃信他的儿子能考上,就一心一意供他。谁能想到呢,高中念完,连着两年都是一考一个空,木匠老汉在人前蔫了,见了人躲着走。

马向虎真负气跑出去打工了。木匠奶奶成天抹眼泪,不放心呐。老汉说你就是瞎操心,他一个大小伙子,又装着一肚子墨水儿,难道还能把自己丢了?

话是这么说,可当娘的一颗心就是放不下,吃饭不香,睡觉不稳,她背着老汉偷偷去打听,梁坡上的马家,后梁的王家,上梁的杨家,这几家的娃娃近两年常跑外头,对外头的情况知道得多一些。

经过一番打听,她这颗心才算稍微踏实下来。杨家女人告诉她,娃娃出去打工是好事,比死守在山里种二亩薄地好,每月挣工钱,月月都是麦子黄。

马家两口子的话更叫人宽心,说:“老嫂子,这啥世道了,娃出去你还不放心?我们这些老辈人是困在山里苦日子过惯了,目光短浅得啥也看不长,我家哈格说城里随便就能寻下活,来钱的路儿宽广着哩,你就放心叫虎子闯去。念书能有个啥指望,考上大学花得更多,没上万元你能供养得起?你就不要哭天抹泪了,娃在外头肯定比我们守在山里好!”

木匠奶奶觉得压在心上的石头挪开了那么一点缝儿,她能吃得下饭,夜里也能合上眼了。

虎子跑出去两年多没见人影儿。

一到冬天,外出的人三三五五地往回走,虎子不闪面。木匠奶奶想儿子,每当一进腊月的门就盼着他回来。

这两年里木匠老两口已经从心理上接受了儿子外出打工的选择。

一开始老汉常为这事上气,骂养了个不争气的狗食,自从虎子半年后开始往家里寄钱,老汉的气就一天天散了。他去葫芦镇取了钱,捏着干扎扎的票子,黑了半年的老脸上有了笑意,夜里给老婆子感慨:“难道这世道真变了吗,打工也能挣钱了,可这打工能长远吗?能比得上端一碗公家的饭踏实可靠?能像种地产粮一样靠得住?”

木匠奶奶明白老汉的心思。儿子念书改变命运这条路是断了,现在他又质疑外出打工这条路,他担心虎子在外头跑野了,跑荒了,回来这地里的农活一样也不会干了。他一个农民的娃,既然念书不行,那就回来种地,家里的土地虽然产不了金子银子,但一年辛苦下来,打的粮食还是够一家人吃用,多出来的还可以粜了换几个钱零花。庄农人么,日子可不就是这过法,人老五辈都这么过下来了,儿子既然念书没指望了,那就得趁着年轻好好学习接手庄农方面的这一摊子。

木匠奶奶日夜盼着儿子能早点回来,把家里的担子挑起来,娶上媳妇,生几个孙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再说,谁知道娃在外头遭罪了没有,吃苦了没有,这两年多也来过几封信,信里说他在外头啥都好,叫父母不要挂心。可他说的那些“好”,当父母的看不到啊,看不到这心里就着急,总是担心,经常挂念。

看人家满素,才二十一岁就领媳妇了。听说问的是附近村庄的女子,模样好,家教好,娶进门肯定孝顺老人,贤惠持家。要是她的虎子也快点回来,也能娶上这么一个好姑娘,那就太好了。

可是,“唉——”她长叹一口气,掀起箱盖来。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霉味,她深深吸了一口,她喜欢这味儿,这是书发出的味道,不臭,是香的。儿子走了,这些书她舍不得烧也舍不得送人。只有打袼褙子非得用纸的时节,才开箱子拿一本书。

木匠奶奶选了一本书,纸页大而硬,她一页一页扯下来,八页拼凑到一起,粘成一张大纸,然后把小布片一层一层往上粘。油渣糊糊得用手抓,抓一把抹平在纸上,一层布粘完,再往上抹第二层。三层四层五层,就可以了,但她多粘了一层,六层。这是她准备给儿子做鞋用的,儿子是大小伙子,脚上长牙呢,正是费鞋的年纪,她得多做几双。

臭儿子,跑出去这么久,脚板肯定长得更大了,她现在真不知道他的脚究竟有多大,他的鞋样儿,她完全是凭着感觉,一边猜想,一边摸索着剪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