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科幻不仅仅是点子文学,东西方作家都在求解人类的归宿
来源:文汇网 | 韩松 2019年05月17日07:20
《回家》是奥森·斯科特·卡德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作品。他是《安德的游戏》的作者。卡德是擅长写系列作品的,《回家》系列共有五册,洋洋百万字。他写的是距今四千万年后的事情。
其中第一部《地球的回忆》至第三部写的是发生在和谐星(HARMONY)上的故事。这颗星球是人类逃离被他们的战争毁坏的地球后在太空中建立的四十个殖民地之一。全书仅提到两颗星的名字。和谐星是斯拉夫人的领地,人们说的语言来自俄语;另一颗星叫作RAMADAN,是阿拉伯人建立的。
管理和谐星的是被人类当作神来崇拜的上灵(OVERSOUL),也就是一个人工智能。它由一组卫星构成,它照看人类,并把人类的科技发展限制在一个低水平上,以免其毁灭。人类的进化也因此被停止。上灵的设计寿命大概是一千万年。随着它逐渐老去崩坏,它管理的世界出现了很多失控,顽习露头,杀伐迭生。这时,神秘的地球守卫者发来超光速信息,并托梦于人。上灵便从人类中选了一些人,让他们返回地球,与地球守卫者建立联系,以建立新文明。这也能使上灵得到修复。
随后,在上灵的指示下,人类的这部分精英历尽艰辛,跋涉过大沙漠,找到了远古人类留下的飞船。他们在领袖纳飞的率领下踏上返程,而上灵也复制了一个自身,继续照看他们。在飞船上,人类又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历险,最后回到地球。但这是四千万年后的地球,山川河流都不一样了。星球上已有了新的智慧物种:一种是由墨西哥田鼠进化而来,称作掘客;一种由普通蝙蝠进化来的,称作天使。人类在地球守卫者的引领下与这些生物相处。最后发展出新的文明。
卡德的小说,除了故事性强,还以思想性著称。比如《安德的游戏》,就十分深刻地反思宇宙生命和人类的关系,充满了道德困境的讨论。这部书也是这样。
它提出一个问题:人类的几千万年进化,包括技术进步,能不能袪除古老的生物本性,也就是沉淀在爬虫复合体中的原始本能。从书中的描写看,尽管逃离了毁坏的地球,哪怕在超级人工智能的照管下,生存到了四千万年后,那些坏习性仍没有得以消除。这是卡德对人性悲观的一面。但他终究又是乐观的,描写了人类可以通过心灵斗争来争取美好结局。
与此相关的问题是,生命到底能不能拥有高级的技术,技术必然导致文明的毁灭吗?这正是他们最初离开地球的原因。人类发展出文明,最终却用文明毁灭了自己。是技术难以信任吗?当然不是,而是人类自身无法信任。批判的矛头不是技术,而是人类自己的脆弱性。尽管的确存在技术与文明无法匹配的问题,或言,技术的进化总要超越人性的进化。但高超的技术就不能升华人性吗?上灵和地球守卫者似乎在努力做到这个,但还没有最终的答案。
这反映出一个矛盾的心理:人类本身,是捉摸不定的,具有不确定性,因此需要交给机器来照顾和管理,而机器也是有局限性的。这很有现实针对性。比如,一旦某国的某个狂人掌握某种技术,就有很大麻烦,这也是核扩散问题的所在。所以,上灵把人类控制在低技术水平上,似乎这样才能取得和谐。
卡德的小说还描述了一个重要的主题,就是宇宙社会学。他探讨了不同种族的共处共存。首先是人类的不同部族之间怎么相处。人类要不致毁灭,就需要把关系保持在一个张力点上,不能破坏掉,不能走极端。其次,人与其他物种也是这样,这有些类似中国的中庸哲学。这可以对照“黑暗森林”来看,在那种理论体系下是有我没你的。但卡德看来不想要这样,而是寻求一种趋于和谐的宇宙。最后,地球上三种生物能够找到一种共存下去的办法。这种关系十分复杂,既有猜疑、杀伐,又有怜悯、同情。毕竟,我们都来自同一先祖。甚至宇宙中所有的生命形式,也都有同一先祖。
《地球的回忆》
[美]奥森·斯科特·卡德 著
仇春卉译
新星出版社
《回家》是一部关于当今世界的寓言。短短几百年,人类经历了科技革命和工业革命,却令地球处于巨大的危机中。经济疲软,大国角力,军备竞赛,局部战争,恐怖主义,难民危机,人类对自己的前途未来缺乏整体的考虑。怎么才能和谐相处?这是现代世界的主要命题或根本问题。好的科幻小说正是要直面这样的大问题。
这是对我们生存处境忧虑加重的表现。或许,正是因为看到人类的挣扎,某个上灵就释放出了科幻小说来示警。在《回家》中,有西方式的救赎命题。地球的原罪、神一样的上灵、能与神对话的先知、走出灾难绝境的人们,全部都向圣地回归——这一切很像是《圣经》故事。
这也是一部自然小说,描写了千奇百怪、千变万化的大自然,书写了宇宙的奇妙,体现了人与自然的相处。这还是一部成长小说,却不是传统的写法。它将孩子心中的黑暗与光明、邪恶与善良、绝望与希望都统一了起来,让人入迷而沉思。
卡德小说的文学性比较强。这样一部书,用了一百多万字详细刻画人物的性格、心灵,描述栩栩如生,有血有肉,充满人情味,构筑了真实的虚构社会,描写了一个理想国。作者提出了生命是艺术的概念,这是寻常的作者难以做到的。科幻不仅仅是点子文学,它应该有更大的包容性,应该更复杂,更有丰度。
从文学到哲学,从科技到宗教,这部小说展现了其宏大和细腻。我想这是译者把它译成中文的原因。文学作品求解的是人类心灵的归宿问题。这是一个谜题。东西方都在面对它。我最近读到的一些国内的好作品,比如王晋康《天父地母》,比如何夕《天年》,比如江波《银河之心》,它们与《回家》形成了对话。我感到,这是一曲世界范围的协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