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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阿微木依萝:摔不死的人(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 阿微木依萝  2019年05月17日08:17

内文摘录|

黄亮也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人。楼下密密麻麻站了几大圈,更多的人从各个街道走向这边,车子因为堵车喇叭都快响碎了。他瞬间感觉恍惚,大学时代都没受过这么多关注呢。

跳楼之前黄亮通知了所有熟人,特别是那个赖账的包工头牛明海。

牛明海偷偷躲在人群中,抬眼望着六楼楼顶,阳光晒着他光亮的额头。他本不想观看,想躲个干净,可是这个黄亮不同以往任何打零工的人,他是上过大学的,要不是初来此地,工作一时没有着落,他才不会跑来工地将就几天呢。

牛明海往地上使劲吐一口痰,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个傻货真的会为了几天的工钱跑来跳楼。来这之前牛明海收到了黄亮的短信,他说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为社会上所有付出血汗的工人讨回公道(这关他屁事!)。更早的时候他就放过话,说他不是吃素的,传言中包工头卷款逃走、包工头吃人不吐骨头、包工头克扣工资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他黄亮身上,他黄亮是受过教育的,知道他们这样做是见不得天的。要不是牛明海也有几分口舌功夫,还真招架不住。

“呸!”牛明海又狠狠往地上吐一泡口水。阳光快把他的额头晒熟了,心烦气躁,怒气只能发泄在吐口水上。真想不到黄亮会出此毒计。

牛明海心里堵得乱七八糟,他想不通,几天的工钱简直不算个数,缓几天就会拿出来,可黄亮认定他和那些包工头是一路货色,早晚要逃跑。人与人相处太不容易了,他越想越觉得人是最没意思的动物,好吃好斗,疑神疑鬼。牛明海进入包工头这个行业只能说上辈子干了坏事。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刚入行不久的人,处处吃亏,还倒贴了许多钱,上面还有比他厉害的人,钱都在人家手里呢。干这行就是这样,猴子捞月亮似的,你拽着我的尾巴我拽着你的尾巴,前前后后都有管事的,说起来一目了然,做起来沟沟坎坎,哪有那么容易呢。好几次他都跟黄亮保证,一定不会少他工钱,可他越说黄亮越不信。几天的工钱要是搁在平时——不,是搁在别的包工头手里,根本不能结账,算白干。要不是看黄亮这小猴子可怜,和他一样是农村出来的,而且在这个地方同样属于稀少的外来人口,他何必收留。好心干了坏事,他追悔莫及。

阳光火辣辣地照着黄亮和他手里举着喊话的喇叭,他一只脚在墙外,一只脚在墙内。

牛明海单手罩着脑门,时时注意楼上的动静。“可别真跳了。”他额头上汗水直流。

楼顶上来了三个人,都是黄亮的工友,一个叫马梁,一个叫张晓明,一个叫洪源。

“吓唬吓唬他就行,别真跳。”洪源说。

“对,别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我们都跟他说了你在这儿跳楼,他肯定会过来,再等等。”马梁说。

“你双脚站到里面来,别闪了。”张晓明说。

黄亮也没想到会引来这么多人。楼下密密麻麻站了几大圈,更多的人从各个街道走向这边,车子因为堵车喇叭都快响碎了。他瞬间感觉恍惚,大学时代都没受过这么多关注呢。

又上来一个人。这个人耳朵大,都说他这种耳朵是可以做包工头的料,但是他下巴和脑门太窄,撑不开,兜不住。他叫刘旺,他娘给他取个“旺”字,是希望将来他能凭着一双耳朵兴旺发达。

“他来了!”刘旺声色激动。

黄亮听后感觉脚指头都气得发抖,他克制了情绪,问道:“确定没有看错吗?”

刘旺重重地点头:“他就是化成灰老子也认得!”

黄亮最相信刘旺的话,几日相处下来,发觉他虽然长相可笑,心眼儿却可靠。

“大哥,”刘旺喊着黄亮,“你可别真跳啊。”

“箭在弦上。”黄亮悲伤地说。他这会儿说出这句话,让人听了很是感动。

“大哥!”四人同时出声,后面的话因为感动而说不出来。

楼下人更多了,蚂蚁搬家似的。黄亮低头寻找,想知道牛明海站在哪一处。还好他没有恐高症。从前与母亲一起采独角苓的时候,他爬上陡峭的悬崖——悬崖顶上的独角苓最多,因为险峻无人敢去,那儿的独角苓也就全是他的——像倒挂的蜘蛛,底下是深沟,深沟里河水的气味附着冷风吹上来,后背一阵一阵寒凉,他还回头往下看,那深渊的险峻一点儿也没有使他害怕,使他哪怕松动一根抓着石崖的手指头。他是深渊边长大的人,每爬一次悬崖就经历一次生死。如今六层楼的高度在他眼里比悬崖低多了,他要站在这个高度为他所经历的不公获得呐喊的机会——喇叭就在手里,这是城里必需的道具。如果是在乡下,一个人的喊声可以惊动周边的山,回声可以助他的声音飞得更远。城镇只能靠喇叭。这儿的高楼和一切有关的障碍都无法使他的声音传出去。

他握紧喇叭,凑到嘴边,使劲往下大声喊道:“牛——明——海——!”

牛明海急忙捂住耳朵,后背上汗毛都竖起来了,左看右看,担心有人将他认出来。

人们抬眼望着,等着,似乎也在观察着、搜找着那个叫“牛明海”的人,头扭来扭去,脚步乱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提高了。如果此刻他被认出来,那么……

牛明海装作若无其事,也扭头大胆地看向旁边的人,搜寻牛明海。

“牛——明——海——!”

声音连续响了三次,最后一次有点沙哑。

五月的天气不算太热,可是连续三次被大声点名,牛明海胆子也要破了,心虚,大汗,觉得阳光只毒晒他一人。牛明海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扭头观看旁人。他低下头,很快又害怕低头更容易暴露,急忙将脑袋抬起,勇敢地望着楼顶。他今天穿着深色衣服,戴鸭舌帽,站在隐蔽但不阻碍观看的角落。黄亮应该不会发现他。

可是黄亮似乎发现了,因为他第四次喊的是:“我看见你了!“

黄亮喊完这一嗓子,关了喇叭,问刘旺:“好像没来啊?看不见他。”

“百分之二百来了,肯定是躲在哪里。”刘旺说完准备下去找。

黄亮抬手阻止,再次伤心地说:“有你们在,我心里好受一点儿。”

四人互相看看,觉得黄亮的声音除了哀伤还很颤抖。

“等会儿警察来了,你把事情跟他们一讲,吓唬吓唬牛明海就行,可别玩真的。”洪源说。

“是是,差不多黄柳镇所有的人都来了。他们都会替你讨公道。你这个办法好。”马梁伸头往下瞧瞧,楼下又多了一些人。

刘旺心里不太平静,他看出来黄亮情绪特别低落,按照平日对他的了解,一个爱面子的书生,此刻一定是骑虎难下了,即使先前为了吓唬牛明海,这会儿招来如此多的人,心里没有压力是假的。现在只要有一个人愿意走过去,抱着黄亮的一条腿使劲往下一拖,这个困局就会解开。可他们四个人中谁也不会这么干。有大半年了,他们从牛明海手里没有拿过一毛钱工资,眼下黄亮这一招解救的可是所有人。他只希望牛明海赶紧站出来,承诺将所有拖欠的工钱一笔了结,马上了结。

底下人群有些不耐烦。黄柳镇的人就是这样,对任何事件的热度只保持两小时左右。现在已经快三个小时了,黄亮在楼顶的墙上一会儿坐下一会儿起身,就是没有进一步动作,这让众人的热情在冷却,露出焦躁的一面。

警察终于来了。来的是三个年轻的警察。可能刚入行,或者是在他们的工作生涯中首次遇到跳楼事件,三人显得有些紧张,脸上汗水直流。

警察想张嘴问话,却被人群围住,全部是嗡嗡的声音,大家都在说话,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好在他们手里拿着喇叭,使劲喊了一声“退后”,人们才散开一点儿。

“楼上站着一个要寻死的人呢,他们还在这儿闲扯,也不帮忙铺个垫子。”个子高一些的警察悄声对同伴说。

三人将垫子铺在地上。两个人一边一个拖着垫子,随时准备接住掉下来的人。一个站在旁边,抬头看着楼上,手里拿着喇叭。不过他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你来说。”他跑到胖一些的同伴那里。

“我口才还不如你呢。”胖一些的同伴耸耸肩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高个子警察终于看不下去,接过喇叭朝着人群扫视一周,然后抬头望向楼顶,慢吞吞地说了一句:“有话好说啊!”

人们爆笑不止。

不过,高个子警察并非只会说这句不咸不淡的话,他处理突发事件的应变能力绝对是三人当中最强的。一转眼工夫,他趁着楼上的人不注意悄悄走进楼梯,这会儿已经到了楼顶。

“站住别动。”黄亮将他阻止。

“你最好听他的。”张晓明和马梁也急忙说。

高个子警察看看眼前的四个人,小声说:“你们就眼睁睁地看他站在那儿?这里没有梯子吗?那么高的围墙。”他上来才发现楼顶修了很高的围墙。

四人一阵脸红,摇摇头,表示楼顶从不放梯子,修围墙就是为了防止小孩攀爬。

高个子警察想回到楼下去拿梯子,又怕黄亮恰好在这个时间内出事。“兄弟,你看我俩年纪差不多,有什么话告诉我,一定帮你解决。”他往前迈了一小步,喇叭也放到地上了。

“你让牛明海上来。”

“牛明海是谁?”

“欠我工资、害我要跳楼的人。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你让他来,我要当众问他要钱。”

“原来是这样,小事一桩,你先下来再说。”

“是呀,你下来呗,在黄柳镇跳楼可不好,也没用。”这话是突然从高个子警察身后传来的。

黄亮偏头看看,发现楼梯口站着好几个人,老少都有,肯定是跟着高个子警察上来瞧热闹的。

“下去。下去。”高个子警察撵他们,“别妨碍我。”

“年轻人,你耐心听我说几句,搞不好这对你处理事情也有帮助。瞧你就是刚入行的,工作忙经验浅,虽然是黄柳镇的人,但是黄柳镇的事恐怕不如我们清楚。黄柳镇没有外地人进来住,但最近来了几个……什么?你知道?就算你知道,但你不知道是哪几个。这一二三四五个加那个叫牛明海的,六个人,就是本镇仅有的六个外地人,他们不了解情况,镇外那一套在这儿行不通嘛。你可认清楚了,往后再有这种事干脆就别管,他们的工作是在镇子外面,这些矛盾是在外面结下的,他怎么要在这儿跳楼?这可起不了作用,镇外那一套在这儿吃不开……你别推我……你听我说完……”

“别说了,赶快走。”

一帮人鼻孔里冷哼着下去了。

高个子警察转身对黄亮说:“我知道你叫黄亮。兄弟,想想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可是父母捧着长大的人,你要替他们想想。现在我过去,我们两个好好说话,看在同龄人的份上。”

黄亮立刻伸手制止,还好他此刻骑在围墙上,要不然这股激动加上风力作用,恐怕要摔下去了。他对高个子警察大声喊:“别过来!站在那儿别动!”

高个子警察只好站着不动。

黄亮心里一团乱麻。高个子警察的话其实已经触动了他的心,但此刻他什么都不想听。他的一只脚已经严重地感到僵硬,像石头一般沉重,另一只脚轻飘飘的。他起身站在围墙上,又重新坐下来骑在墙头,在这三小时当中,他就是这样坐坐站站地熬到现在。

黄柳镇没有太高的楼房,脚下这栋六层楼已经是这儿最高的建筑物了。黄亮也就等于站在了最高处。只可惜即便是这样的高处,仍然不能使他一眼揪出牛明海。

“你下去带着你的同伴走吧。我不会有事的。”黄亮对高个子警察说。

“是呀,既然你找不来牛明海,那就走吧,他不会有事。”洪源说。其余的人也匆匆点头。

“我的任务没有完成,不能回去。”

“什么任务?”黄亮说完便想到这句话问得很白痴。

“就是劝你从墙上下来,到安全的地方去。”

“哪儿是安全的?我站在这儿有更重要的事情完成。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先下来再说。有什么事情比生命还重要?”

“生命?生存下去才有命。我正是为了生命站在这儿。你不懂。”

高个子警察皱了皱眉:“听你这语气也是读书人,怎么能这样想不开呢,讨工资还有别的办法。黄柳镇气候变化无常,一会儿风大一会儿雨大,这会儿毒辣的阳光晒得人头晕,你快点下来吧,即使要生存,也得站在地面上才行。你在那儿算怎么回事。”

“你不懂。你不懂的。”

黄亮说着便起身,一只脚在墙内,一只脚在墙外。他感到一阵强风正朝着他吹来,墙外的那只脚,风从裤管里鼓着裤腿呼啦呼啦响。他想起从前在老家的时候,两头牛打架,一头在上坡,一头在下坡,它们都铆足了劲儿,甩开蹄子朝对方奔去,眼尖的人甚至肯定自己看到了两头牛背上竖起来的毛发,再之后,恐怕连沉睡的石头都能听到“砰”的一声,牛角叉在一起,众人大气不敢出,只能眼睁睁地望着它们。他觉得自己的犟劲儿一定是从那片与牛一同生长的地方发的芽,既然走到这个地步,又怎么会轻易放弃呢,真的跳一次楼又能怎样,只要他跨出另外一只脚。他轻轻晃了晃另外一只脚。今天一定要在牛明海那儿得到答复。

黄柳镇的人开始焦灼了。他们这次没有立刻走开,毕竟跳楼这件事在黄柳镇还是第一次。据最年长者说,千百年来这儿的居民压根儿没听说谁会跳楼,楼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跳的。今天黄亮算是给他们开了一次眼界。

他跳了下去。

刘旺是第一个警觉到黄亮要跳下去的人,等他奔过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他甚至看不到黄亮是怎样掉到地上的。顶楼的围墙修得很高,已经超出他的个头儿,为了方便孩子们可以在楼顶晒太阳或者做游戏。他向来恐高,在这种情况下更没有能力像黄亮那样一跃而起,或者找什么东西垫脚伸头看看黄亮的身躯是怎样砸到地上的。

马梁、张晓明和洪源张大嘴巴,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不是说好了只是吓唬牛明海吗?

他们只听到一声重重的响。

牛明海早已吓得魂飞魄散。黄亮的身体像是朝他砸来。“完了!”他心里惊呼。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黄亮本人也没有想到,他到地上是站着落地的。按照他平日的想象,这种方式掉落至少会让他的双脚断成两截,搞不好脑袋也会缩进脖子里。然而他稳稳地站在地上,身体内连一声骨节缩响都没有传出,像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托举着他,使他丝毫无损地站在人们面前。

人群炸开了锅。

“我就说嘛,我们黄柳镇的房子摔不死人。”

“现在事实证明我们的房子要不了人命,那就散伙吧,散伙。”

“散伙!”

人们边议论边走,很快将围堵的场地空出一大片。

“奇了怪了。”那个矮一些的警察瞪圆了吃惊的眼睛,他无法相信这个人刻意躲开他们的救生垫,却安然无恙地落在地上。那些传说他可从来不信。

黄亮轻轻摇晃身体,连一点儿疼痛的感觉都没有。

最后一位黄柳镇居民也撤走了。

高个子警察从楼梯口急慌慌地走出来。“真是见鬼了!”他脚还没站稳,嘴里吐出这句话。

在老家的时候,黄亮常挂在悬崖上,深渊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但他从未跳下超过五米的坎儿,这是第一回,并且是个意外。刚才只不过想要换一个方向,把悬在墙外的那只脚换到墙内,就在一转身的时候闪了腰,坠到地上来了。按照当时坠落的姿势,他会躺着摔在地上,不料到了地上却是稳稳地站着。只能说,人在下坠途中也有翻身的机会,一定是在某个瞬间翻了身,大概他的身体以为双脚在任何时候都应该先站立。

不幸和万幸同时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的确会使人茫然。他应该为先前的冲动害怕,也该为此刻无损的身躯叫好。

“你真是个奇人!”

说这话的是牛明海。他从藏身的角落走出来,脸上是万分高兴的神采。先前对黄亮跳楼的恐惧已经在他脸上看不到了,汗水擦得干干净净,仿佛特意洗了一把脸。

“你早就来了。”黄亮没有立即上去掐住他的脖子。说不清什么原因,他对牛明海没有先前那种强烈的恨意了,整个心思不是考虑这个人害他险些葬送性命,而是沉浸在“为何没有摔死”的疑问当中。他也想搞清楚是不是往常看的那些怀有特异功能的超人的本事也能在自己身上显现。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给出答案,他只好发呆地望着他们。

“我才到这儿……一会儿。”牛明海说。

“你真是个奇人。”牛明海重复了一遍。

“既然没有事情,那我们走了。”高个子警察是三人当中脑子最清醒的,即便这种事生平第一次见识。他喊上另外两个同伴,匆匆收拾起救生垫,麻利地抬进路边停放的车子,在车门内带着各种惊奇和疑问再看了黄亮几眼,就离开了。

“不用看啦,走远啦。”牛明海说。

黄亮回头盯了他一眼:“你怎么还不走?我忘了告诉他们你就是牛明海,让他们把你抓起来。”

“嘿,他们这会儿脑子也清醒不到哪儿,之前不相信的,现在要一下子相信,谁也拿不准,恐怕要赶着四处找答案,忙得很呢。”

“走你的。别烦我。”

“我得感谢你原谅我。”

“原谅你?想得怪好。”

“总之你是因祸得福了。这儿的房子确实摔不死人。”

关于这个说法,黄亮也有耳闻,之前他不信,现在有些动摇了。这儿的任何一个本地人也都清楚。街面上流传着一段算是顺口溜的歌词:

黄柳镇的房子不吃人,

吃人的房子在外面。

黄柳镇的柳树全发黄,

不发黄的柳树在外面。

黄柳镇的风朝前边吹,

胡乱吹的风在外面。

黄柳镇的人不出门,

爱出门的人在外面。

这几句歌词只有黄柳镇的人能唱出味道,外人一张口就能听出差异。

黄亮抖抖衣袖,下坠时在某扇窗户上蹭了一点儿灰尘。

“这下你要出大名了!”牛明海挡在黄亮跟前。他已经来不及考虑自己险些酿成的大祸,只为眼见的奇事吸引,立刻又联想到很多。比如说,这个摔不死的人可能会使他的包工头生涯终止,但这不是一件坏事,这意味着他将走上另外一条精彩的大路。这是双赢的。黄亮但凡有些头脑也不会拒绝他的建议。只可惜黄亮没有想那么多,他说:“但愿这种丑事不要让我家乡人知道。”

这种话牛明海可就不愿意听了。他双手合在一起,恨不得这个动作能鼓出一片掌声,以配合眼下的心情。他说:“这怎么能算丑事呢?这是千载难逢的喜事!你想想啊,听我说……”

“让开。”

“你想想……”

“我说了!让开!”

牛明海稍微让开一步,但仍然忽前忽后追着黄亮,不停地想要告诉他这件喜事的好处。

黄亮被他说得心烦,只好停下脚步,挡在跟前质问:“我差点死了,你还说这是喜事,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

“不是,你听我说,你先不要发火……”

“我不想听你废话。”黄亮摆手。

“你听我说,这可比你打工强多了。”他十分严肃地抓住黄亮的胳膊,将他准备迈步的双脚截停。

“就拿你前阵子去找的工作来说吧,多少钱?五千。以黄柳镇的开销来说完全可以过日子。我指的是平常必需的开销。但是即便你如何节省也存不了几个铜板。你还没找女朋友吧?乡下的房子建好了吗?有没有打算在黄柳镇安家?这无所谓,有没有女朋友不打紧,买房子也不着急,父母总要赡养吧?你多久才给父母寄一次钱?”

“让开。”黄亮嘴上这么硬气,双脚却有点迈不动了。

牛明海往旁边让了让。

“你要觉得我说的是废话,那就走吧,算我没讲。”牛明海已经看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你想说什么?”

黄亮果然动了心。但这会儿他突然想起马梁、洪源和张晓明,以及刘旺。这四个人从他跳楼之后就不见影子了。“到楼顶去说。刘旺他们还在上面。”

“算了吧。早跑啦。”

“跑?为什么?”

“你又不是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害怕呗。虽然跳楼是你自己的主意,但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黄亮走到楼梯口,刚要抬脚,便看见刘旺等人慢慢腾腾往下走,且边走边商量如何跟外人说这件事与他们没有关系。四人都哭丧着脸。

“天哪天哪!”刘旺大叫。看到黄亮的瞬间,他抓紧楼梯扶手,眼睛睁得滚圆,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他扭头望望张晓明,伸手扯扯他的衣袖:“活的。活的。”

后面三人雕像似的站住脚。

“你们不知道吧?黄柳镇的房子摔不死人。”牛明海用了很有把握的语气,好像他一开始就知道黄亮会平安无事似的。其实,以往的传说他可一点儿也不信,即便现在,也只相信黄亮摔不死,要他牛明海从楼上跳下来可不行。这世上什么都可以玩,唯独不能玩命。谁知道这儿的房子是不是一直都摔不死人,或者只是摔不死黄亮这样的人。

马梁、洪源、张晓明和刘旺走出楼道,再三看黄亮。

“真不敢相信。”洪源说。

“还真是,”张晓明拍拍黄亮的胳膊,“活着呢。”

刘旺和马梁不说话了,眼珠子盯着黄亮。

“放心啦,一个零件都不少。只能说有的人运气好起来逆天。”牛明海笑嘻嘻地插嘴。之前他对他们才没有现在这种好心情呢。现在他的笑从黄亮跳楼不死那会儿就一直挂在脸上,消不下去了:“以后我们几个以‘兄弟’相称,不要再喊我牛老板了。”

黄亮喊上刘旺、张晓明、洪源和马梁,准备回自己居住的房子,为自己的不死庆贺一番。牛明海一直跟着,笑哈哈的,一路上无话找话。

进了院子,牛明海主动关上大门,进了屋,他又主动找凳子坐。他不需要他们招呼,什么样的话和难看的眼色都受得起。总之,他脸上的高兴劲儿一直下不去。

黄亮买了两斤酒、一只烤鹅、一包花生米,还有一盘凉拌海带丝。桌子一摆,酒杯一放,场子就拉开了。牛明海抢着倒酒。由于他的态度始终那么好,道歉的话说得掏心掏肺,五人原本的怒气没有了,真的喊了他一声“牛哥”,感谢他如此客气地添酒。

“要不是你,我也弄不清那传说竟然是真的。”黄亮说。

“你知道啊?”洪源问,又竖起拇指道,“知道还敢往下跳,就是勇气。”

黄亮笑笑。他原本要说自己只是转身不慎坠楼,可他没有说。

“反正你我几人要出大名了。”牛明海神秘兮兮地说。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落在牛明海身上,想知道如何出大名。

牛明海一口喝尽杯里的酒,吃了几粒花生,不急不躁地说:“我们组个团,专门表演跳楼。”

“那不行!”五人齐声说。黄亮嗓门尤其大。

“我知道你们担心这次是巧合,我们可以检验一下。就现在。”牛明海指了指楼上。

这是一栋两层小楼,楼上一直空着没人住,两边的房子隔着很长的距离,中间有树木遮挡,是典型的黄柳镇居民房的风格。别说跳楼,就算大声演唱也不会吵到别人。当初黄亮将房子选在这个偏僻地,除了图便宜,也的确是看上这里的清静,写写画画不受干扰。

牛明海坚持再跳一次,毕竟只是两层楼,即使普通人掉下来也未必……何况有特殊能力的黄亮。只要地面铺上床垫,再加铺被子,再有各种防备物,一定不会有太大的问题。不过,他也担心万一黄亮没有落在床垫上,或者落在床垫上又弹出去,那后果……所以这事情他是满心希望黄亮自己站出来同意,并且保证不把意外责任牵扯上他。

“我只是提议,风险我不敢承担,我只是提议……”

“我懂你的意思。”黄亮摇着酒杯,“要是出了意外绝不找人麻烦。我写个保证书,戳上手印。大家可以放心。”

所有人脸红,又说还是算了,太冒险,眼里却尽是期盼。这种期盼之色瞒不住黄亮,虽说大学上得不怎么样,读人心思还不是问题。

“地上什么都不要垫。如果垫了东西怎么能验出真假。我们的目的是要弄清楚我到底是不是真的摔不死。”

黄亮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惊住了。然而,也许是喝多了酒,或者事情的吸引力远远超过他们对此的恐惧,先前还有些良心上的不忍,这会儿完全露出了心底的意思。

黄亮更加豪迈了,脸上有些激动的神采,响亮地说道:“那就这么干了。”昨天他肯定不会这么说。昨天之前的每一分钟,他都在摸索着如何画画或者如何写作,这两件事他希望成功一件,因为母亲希望他可以朝这其中一件发展,不是当画家就是当作家。小时候他在老家算过命,那先生非常肯定但不愿透露更多信息,说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与众不同的人”,这可是很有意味的话呢。他一直坚持将这种与众不同联系在画画、著文上,因此,即使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勉勉强强,考个不入流的大学费了毕生之力,也没有放弃写写画画,仍然相信自己某一天会突然开窍,成为其中一方面的天才。他从未想过此“不同”与他的性命相关:摔不死。也许老天爷早就测算好了,有的人生来就是这么不要命的命,只有不要命才有命,才能活下去。

那五人还在连连叫好,连连喝酒,连连拍着他们的大腿。黄柳镇从来没有跳楼表演,全天下也难找。要是成功了,那就可以到镇外去表演,说不定还能出国,总之可以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如果老鼠喜欢看这样的表演,他们还可以进老鼠洞拉开场地。他们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黄亮独自想着心事,喝尽满满一杯酒。他突然感到很孤独。眼前的五个人影越变越淡,像雾,越来越稀薄的雾。他们说话的声音像山中树木落叶的响声。他感觉自己挂在悬崖上,下意识地抠紧了十指。

五人全都站到外面去了,当然这时没有一个人敢催促黄亮,连用眼神示意都没有。他们假装在那儿透透风,抬着脑袋东看西看,欣赏周围景致。

黄亮又喝了一杯酒,夹了几粒花生放在嘴里,然后找出本子和笔,刷刷刷地写上保证书——如果死了就是遗书,心里这么想了一下——放到桌子上。他走到楼梯口,回头看了看几位朋友,但是没有与他们说话。

太阳已经小下去了。五月的黄柳镇的天气是说不清的,时晴时雨,时冷时热。黄亮不知道自己喜欢这里什么,这里所有的东西——不管动的静的、精神的物质的,看上去都毛毛躁躁的。好比一个魔方,所有人随时都可以拨弄它,但从未有人能将这个魔方拨成规规矩矩方方正正的样子,他们也根本不会有这种想法,魔方永远只是打乱的、杂七杂八的。只能说,这样的东西适合他的审美。这是他留在黄柳镇的根本原因。这儿的某些气味与他的故土相同,只有贴着这些气味,他这个流浪儿的心才会感到安稳。那些离开黄柳镇的人有他们的理由,黄柳镇的气味并不适合每个人,有的人喜欢永不回头,喜欢背水一战。黄亮承认自己是个多情的人,多情有时会让人衰弱,而他天生是个衰弱的人。

还好他这样的人总算怀有别人比不上的……力量?……能力?……就叫它能力吧。

已经到达楼顶了。

黄亮往下瞧了一眼。地上五人也高抬着脑袋。

牛明海心里很紧张,原地伸伸脚又缩回来,想迈步又迈不动的样子,抬眼看看黄亮,嘴巴动了一下不过没有说话。一股强大的羞愧感突然蹿了出来,他伸到一半又放下去的手差点就配合了随口而出的话:“别跳了!”只不过,他内心对另一件事情的渴望压倒了同情心。要结束目前做起来十分憋屈的包工头行当,必须倚赖黄亮的能力。这是老天爷为他安排的机会。成功向来属于肯冒险者。既然上天给了这样的机会,错过了就是不知好歹。他尽量保持稳当的站姿,再抬头往上看的时候心里已经不那么慌了。

“放心吧。”黄亮对牛明海说。

“放心,放心的。”牛明海说。

然而,黄亮在楼顶上多站一分钟,楼下几个人的心里就减去一分自信。这会儿五个人都有点站不住了,有的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有的眼睛虽然望着楼顶,双脚却不自主地走了好几步。

黄亮一点儿也不想耽误别人,当然最重要的是别耽误自己。他深知内心的恐惧不会永远沉睡,这一秒钟的勇气因为酒精的作用才坚持到现在,很难说一股强风吹来不会使他的决心松散。于是,他利索地吸了一口气,心想如果出了意外,这口气算是对自己最后的奖赏,一个人临死之前总要带走一口新鲜空气吧。他希望父母不要怨恨并且理解他,此刻的选择并非是对生命的绝望,而是一种舍命的挑战。他觉得潜意识当中自己就是个肯冒险而且疯狂的人,如果成不了画家和作家,就只能成为冒险家。

他跳了下去。

这次是直直地站着往下跳。他脑袋低垂,眼睛看着地面,感到所有的东西都因为他的舍命而朝他疯狂地投来:地,地缝中的青草,石子,灰尘(更确切地说,是鼻子撞上的灰尘味道),树梢……所有这些东西都变得比平常有活力,生了翅膀一样。更有意思的是那圈围墙,它像帽子一样投来,如果他头朝下的话,帽子一准会扣在脑袋上。

他落在五人之前划出来的地方,不偏不倚,安然无恙。他抖抖双脚,和前次一样不感到疼痛。下坠途中,他甚至尝到了那些事物带给他的惊奇,还有风吹酒醒后的快乐。

“真是想不到,想不到啊!”牛明海说。

其他四人简直不敢相信这次的亲眼所见。

“这是人吗?是……”

“当然是,只不过这样的人恐怕只有他了。他与我们是不同的。”

“对,我以前就觉得他很不同。”

四人对话完,又呆望着黄亮。

“我们的大事可以展开了。”黄亮说。他更兴奋,也冷静得快。他转身进屋,又回头喊。“喝酒去。”

六个人喝到第二天黎明。远处一声鸡叫吵醒了他们昏沉沉的脑子。

“还有人养鸡?鸡的声音穿透力就是比人好。希望它别把鸡粪味吼过来。”牛明海忍不住大笑,洪源、马梁、张晓明和刘旺都跟着哈哈大笑。

黄亮一脸无所谓,他表示自己虽然上到大学,还顺利拿了毕业证,骨子里仍是个农民,就喜欢附近有人养鸡养狗。很小的时候他就在这样的鸡叫声中迎来黎明,踏着早晨乳白色的山路去上学,那时候他眼里的山路就是奶制品的颜色和味道,他做梦都想喝一杯牛奶,可是他和母亲要付出更多的辛苦才能去集市上换来一杯。母亲说,太冒险了,不能为了一杯羹(说那是羹)搭上性命。她不愿意自己的小孩总在每年独角苓成熟的季节攀爬悬挂在深崖上。

现在他干的事情可比挂在悬崖上危险多了。他已经不再喜欢奶制品的味道,甚至讨厌它。

天亮了。牛明海提议,为了做事方便,要把楼上的房子租下来,几人合伙吃住,往后兄弟一起努力,总能闯出条大路。黄亮更加慷慨,为了不让兄弟们吃亏——如果这件事真的能换来一片好前景——他要和他们均分报酬。这话简直让他们感动到眼眶湿润,每个人都上来朝他的肩膀拍拍,当然也客气几句:“不用,不用。你应该多拿一份,不,多拿两份。”黄亮不同意,坚决要均分报酬。他说,老天爷给了他特殊的能力绝不是为了单纯地成就他个人的需求,就算让他分文不取也说得过去。他们只好感激地同意。这事情最重要的部分就这么定下来了。

所有人都干劲十足。

“高兴归高兴,为难的是,哪儿来租房子的钱?”张晓明突然想到这个关键问题。

“我去借。”牛明海脱口而出,当然也很不好意思,要是他一早就是这个爽快的态度,黄亮也不至于跳楼。他解释说,自己有个表哥,在镇外做小本生意,之前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打扰,眼下为了大家的事业,必须拉下脸皮,事关紧要,顾不上面子了。

黄亮等人心里明晃晃的,不过已经无所谓了,如今大家都是一起闯荡的兄弟,斤斤计较没啥意思。洪源第一个赞赏牛明海的做法,其余几个也跟着感谢,一致表态,往后挣了钱先还款再均分。

牛明海办事麻利,一切都很顺当,房子很快租到手中。

为了让事情更具吸引力,他们要将自己的团队训练到最好。这个团队得让牛明海领导,他最有这方面的才能。训练的主要对象当然是黄亮。每天从二楼往下跳,反复多次,越跳越熟练,到后来,这么短的下坠距离,他还可以做到中途上下翻身,横躺再翻身,然后直立落地。他将从小看过的体操运动员所具备的花式跳跃演练到更好的境界。如今,大概是跳多了的缘故,黄亮浑身肌肉扎实,精神极佳,完全是一副超人的体能和状态。

洪源几人非常佩服,觉得牛明海真是个做大事的人,若在古代可以领兵出击。他们已经订制了相同的服装,而黄亮的表演服一直是天蓝色和大红色,鲜艳、显眼。这两种颜色都是他们商讨之后一起决定的。现在他们亲如兄弟,每日话题很广,锻炼完以后围着黄柳镇的步行街散步。

一个多月过去了。

……

选自《西部》2019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9年第5期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从事小说和散文写作。出版小说集《出山》《羊角哨口》和散文集《檐上的月亮》。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散文奖等。现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