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19年第3期|庞羽:金鱼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庞羽 2019年05月17日08:19
截至今日,日本海岸已经找到95艘幽灵船,根据环流与水流方向,初步推算为朝鲜半岛漂来。幽灵船上有打鱼用具、锅碗瓢盆,还有几具至十几具不等的白骨。白骨上多覆盖衣物,有T恤、背心,还有某十一军的军装。目前,日方海岸已经全面戒严,多方面封锁,以应对这场诡异又未知的危机。
夏伟胡读到这篇报道时,本能地看了一眼梅丽。说不上为什么,他看到那些不可思议的报道、图片、小说时,都会下意识地看看梅丽在不在。嫂子很漂亮,大哥有福气,夏伟胡老是听他酒友这么说。梅丽确实是个漂亮女人。夏伟胡和前妻离婚时,梅丽身边还有三个候补选手。听她说是三个,可能不止这个数。夏伟胡算数没那么好,四五个和八九个,不过是一个手掌和两个手掌的区别。
这也是夏伟胡迷恋梅丽的原因。梅丽是金晨中学的艺术老师,琴棋书画样样都成。校长告诉夏伟胡,梅老师可以在一只手掌上跳舞。那几日,夏伟胡老是惦记自己的手掌。听说,人只要紧紧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手掌心就会发热。那他紧紧地盯着梅丽的身姿,梅丽也会如他般滚烫潮热吗?脑子一热,夏伟胡就给金晨中学赞助了一学期的文化艺术比赛,不过有一个要求,要举行一场师生舞蹈比赛。
梅丽成了金晨中学首届舞蹈比赛的冠军,也成了夏伟胡的第三任老婆。
夏伟胡自认为是绅士,他和老大、老二离婚的过程,都是低调而华丽的。老大得到了两套房子,老二分得了一些股权。老大的儿子在美国念书,不吵不闹;老二的女儿小学刚毕业,夏伟胡让她进了金晨中学,和她的后妈培养培养感情。女人嘛,都是这样,一个人走路累了,难免有了打的的念头。只不过,梅丽和那个不存在的手掌一样,安静、柔软,在夏伟胡的注视下,默默地发热,却从未被他所触碰到。
幽灵船?梅丽重复了这个单词。她在小房间练完舞之后,洗了个澡,换上一身干净的丝绒睡衣。整个过程,都是夏伟胡独自观赏的,梅丽也不避讳。她脱下湿润的舞衣,解开丝缎鞋带,乳罩也褪了下来,被整齐地摞在了椅背上。梅丽是好看的。脸好看,身材也好看。夏伟胡抚摸着沙发的真皮套。烧饭阿姨已经走了,他们在等钟点工。
我们要个孩子好了。夏伟胡说。
梅丽用毛巾擦拭着头发。
我又不是养不起。夏伟胡站了起来,报纸被他的裤子蹭到了,嗖嗖地错折着。
你说是多少艘幽灵船的?梅丽用毛巾把头发扎了起来。
95艘。夏伟胡又坐了下来,报纸嘶啦着,扁了。
梅丽走入了卧室,坐在床边:我觉得很可能不止两位数。
是啊,夏伟胡把报纸抽出来,卷实了,扔入了垃圾桶。如果我是总司令,很有可能派上250艘,500艘也是可以的。我相信,朝鲜半岛肯定在船上做了手脚,有什么导航啊,定位啊什么的。怎么可能全部飘到了日本呢。也许这些白骨是得了瘟疫的人,谁让日本人那么喜欢细菌战呢。
嗯嗯。梅丽应承着,躺了下来,床褥里陷入了一个姣好的人形。她的脚悬着,像两只明月下的白鳍豚。有什么要跃出来了。神的赐予若隐若现。
夏伟胡躺在了梅丽身边。他用手掌抚摸着梅丽的身体。这边是雪山,这边是深壑。女人的身体是一幅世界地图吧,总有一处你想抵达的地方。夏伟胡低吟着,梅丽却像锡像人儿,静谧,闪耀。她是温热的。夏伟胡想。温热的法国,温热的埃及,温热的夏威夷海滩,就连她的北极,也是温热的。这让夏伟胡对这个世界有了些许感动。在他中年的末尾时段,还能抚摸到一副雪白温热的胴体。夏伟胡吻住了梅丽的嘴唇。
这里却是冰冷的。
梅丽并没有怪他。他也没有怪梅丽。主卧室里有个书柜,书柜第三层抽屉里,放着很多药,感冒灵、咀嚼片、黄连上清丸,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瓶子。有个瓶子很洁净,均匀的弧度,细腻的瓶身,里面装着些药丸。梅丽会偷偷服用。夏伟胡知道,那是避孕药。
你是说多少艘幽灵船来着?梅丽罩着丝绒睡衣,脖颈修长。夏伟胡觉得她马上就要飞走了。
95艘。夏伟胡又重复。
上面都是些什么人呢?梅丽伸展双臂,将睡衣穿上。
也许有军人,有学生,有渔民,还有律师。夏伟胡打了个哈欠,玩弄着梅丽身上睡衣的蝴蝶结。不过,他们都变成白骨了。
白骨?好好的人,怎么就成白骨了呢?梅丽喃喃着。
他们在海上飘着飘着,然后就死了呗。夏伟胡依旧躺着,嘴里含混不清。
梅丽坐在那儿。夕阳油亮,渐渐显示出时光自有的温柔。百叶窗漏出一点点光,有的落在了纸上,有的落在了书柜的抽屉上,像是长出了绒毛似的。夏伟胡眯着眼。人们总会在周日的傍晚原谅所有的。梅丽看着被百叶窗切碎的夕阳。它正热切地失去着。忽地,它洒尽了,转而暗淡又缓慢。梅丽的半边脸被温温地照亮。夏伟胡不是第一次发现,梅丽是忧伤的。
这个下午便是寻常。所幸,夏伟胡也没有多少异议。他儿子刚入青春期那会,他正和老二如胶似漆。老大说,等儿子考了大学,就让夏伟胡去自由飞翔。但老大没能如愿。老二怀着夏伟胡的女儿上门了。后来,夏伟胡将儿子送去了美国。美国好啊。将来他女儿要是在中国待腻了,也可以考虑这条路。他儿子像他,不和人红脸。他女儿也像他,不爱多说话。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可能梅丽并不这么认为。女孩有自个的心思,倒也不能嗔怪。
夏伟胡是去找过那个男人的。梅丽说过,都订婚了,可那个男人又反悔。这让她在学校里抬不起头。后面这句,是夏伟胡自己猜的。梅丽从不和他讨论她对这件事的看法。不过,由己及人,夏伟胡还是挺心疼她的。他们俩在大学里相恋,那个男人回家乡做老师,她追随他来到了金晨中学。梅丽嫁人了,那个男人也早已结婚,找了个家里做生意的女护士。有一次,夏伟胡感冒了,特地跑到人民医院,找那个姓路的女护士。路女士扎针很稳。夏伟胡想告诉梅丽,想想又算了。
还有一次,夏伟胡去金晨中学喂鱼。说不上为什么,夏伟胡就喜欢金晨中学的励学池。池塘很浅,没过夏伟胡的膝盖。很浅的池塘里,还有金鱼,蝌蚪,小河龟。夏伟胡抛点面包屑,金鱼们吃得很欢。而池塘边,经常坐着一个男人。每到傍晚,男人都会来池塘边坐一坐,也不看手机,就坐着。两个人从没有说过话。夏伟胡撕完了面包,走了。这件事,夏伟胡也想告诉梅丽,想想,还是算了。有些人摆脱了旧日的眷念,却摆脱不了每日的夕阳。
梅丽是不想和他谈论这些的。梅丽什么也不想和他谈。除了每天吃什么,还有要不要关灯。有时候,夏伟胡会认为自己娶了个会跳舞的木偶娃娃。梅丽每日在小房间练舞,伸出一只脚,再伸出另外一只。就像活着一样,过完了一日,再去过另一日。夏伟胡看着报纸。他只习惯看报纸。不过这样也好,鱼肉有剩的了,烧饭阿姨会用报纸裹走,给猫狗吃。夏伟胡有时觉得,他和猫啊狗啊没什么区别。猫会睡觉,他也会。
梅丽与校长的事,已经传得有鼻子有眼了。有英语老师说,也有生物老师说。理科班的老师说,梅丽早就和校长好上了,那个男人才悔婚的;文科班的老师说,梅丽流过产,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实验班的老师说,长得这么招蜂引蝶,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普通班的老师说,真的有人亲眼见过,校长待在梅丽所在的操房,两三个小时都没出来。传来传去,梅丽还是那样,压腿,起范,伸展腰肢。只不过,校长夫人来了,当即泼了一杯开水,没等梅丽叫出来,她就攥着她的手,用膝盖压着她的背,偏要让梅丽磕头认错。梅丽身姿柔软,滑得跟个金鱼似的。校长夫人抓不住她,又开始撕扯她的头发。操房外的人们大声叫好。
夏伟胡来把梅丽领了回去。梅丽脸上被烫出的水泡还没消,又长了些青红印。
别跳舞了。夏伟胡说。回家歇息,爱干什么干什么,家里不缺钱,非要受那窝囊气。
梅丽不说话,用碘酒涂抹着伤口。
夏伟胡开着车,时不时地从后视镜里看看梅丽。梅丽的头发散乱着,眼周不见一丝泪迹。
还有吗?梅丽开口。
你是要创可贴吗?夏伟胡问。
不是。我是说幽灵船,有没有增加啊?
夏伟胡思忖了一会。说实话,他也不知道。但是,这种情况下,他不愿意说实话,也不愿意撒谎。夕阳已然消失,天空镶着大半青金石的颜色。
你想看看夜航船吗?那些幽灵船,只会在夜晚出现。夏伟胡看着后视镜。
梅丽的动作小了。车内很静,夏伟胡听见了真皮细胞嘶嘶生长的声音。
从市区到堤岸,只要40多分钟。这里临靠长江,有大片的江滩和芦苇。风吹来,芦苇倒伏了下去。月色此般轻柔。巨轮呜咽着驶过江面,从这边看去,它仿佛静止不动似的。少有小船。偶尔越过几艘,随之又湮灭在滚滚的长江水中。
那是军人的船,那是律师的船。夏伟胡不厌其烦地解释着。这些幽灵船,只有一个方向:汇入大海,飘向日本。忽然之间,夏伟胡又觉得,幽灵船不过是一颗颗整装待发的精子,而日本半岛,就是那个迟钝庞大的卵子。在他母亲的岛屿上,一艘叫作“夏伟胡”的幽灵船登陆了。在老大的岛屿上,一艘叫他儿子名字的幽灵船登陆了。在老二的岛屿上,一艘叫他女儿名字的幽灵船登陆了。而梅丽这座岛屿,还没有被他征服。也许有过拓荒者,耕了会地,走了。这让夏伟胡平白地来气。
梅丽扶着江堤,风把她的丝巾吹得飞扬起来。是白色的,里面绞着金丝。乍一看去,以为是一条遨游的白龙鱼。夏伟胡有些难舍。他怕梅丽就此跳下堤岸,钻入水中,与岸上的人永世离别。他活到这个岁数了,什么样的女人没见过。老大是个朴实的女人,与他白手起家,一心为家庭、为孩子;老二是个浪漫至上的女人,喜欢他送的999朵玫瑰,也喜欢他的甜言蜜语;洗浴中心的都是些拜金的女人,抽出几张钞票,事情就办成了;夜店里的女孩,各有各的故事,你要是愿意当个酒水瓶,今晚她们就跟你走。只有这个梅丽,宛如江水深处的玉石,珍贵,稀有,却无法被叙述。
而此刻,江风追逐着梅丽的眼波,仿佛要努力勾起她过往的记忆。
你想出海吗?梅丽回过头,眼睛清明。
出海?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梅丽冲着一望无际的夜空张开了怀抱。
到星星上面去?夏伟胡问。
梅丽没有回答他,只是跳起了小天鹅舞蹈。脚尖,手腕,腰肢,头颅。月辉披拂在她的身上,手是藕的,肩膀是琼脂的,纤细的锁骨里盛满了清酒。一瞬间,岁月起伏。一瞬间,光阴又流转。碎银。缄默。酣沉。赤裸。孤独。如光跃起,又黯然隐去。
看着看着,夏伟胡的手掌心炽热了起来。他有过许多女人,却从未有一个为他跳过舞。
我们离开这里吧。夏伟胡伸出手,穿过了梅丽的影子。
梅丽笑了。淡淡的笑容,似乎是脆弱而易碎的。她转了个圈,背对着他。月光洒在江面上,也给她镀了一圈银色的轮廓:你想问什么,问吧。
到了最后,夏伟胡都没有问出口。有些话,说出口,就会碎掉。他脱下外套,披在了梅丽的身上,拨弄齐梅丽的头发,又把绞金丝的白丝巾掖在了外套里面。梅丽想把手揣进兜里,夏伟胡捧了起来,朝她的左右手哈起了白气。
液化,放热,驱寒。夏伟胡笑着说。中学的物理知识,我还没还给老师呢。
梅丽没有抽出她的双手。
月亮在他们背后沉静着。
夏伟胡确认了,梅丽是有自己的手掌心的。她能在一只手掌上跳舞,那谁又能在她的手掌上跳舞呢?这个问题,梅丽也是不会回答的。可能没有人会回答。有些问题,就只能停留在问题这一步。夏伟胡坐在摇椅里,怅惘地看着窗外的云。今日可能会有夕阳,也可能没有。云朵涌动,像极了世人们匆匆而过的面容。夏伟胡感到了倦意。生命中,有那么几年,他是毫无倦意的。毕业,工作,创业,买房,卖房。到了如今这个年纪,难免觉得,年轻时所追求的年老,年老时却不以为意。青春曾有个多么辽阔的草原,我们却支起帐篷,让年少的我们,彼此不再相见。云涌来,又涌去。夏伟胡打起了瞌睡,却被自己的鼾声惊醒。
有些事物正在消竭。
夏伟胡站起来,伸了懒腰,把窗帘又拉开了一些。远处有个写字楼,灯明灯暗。楼下是咖啡厅,缓解一天的疲倦。咖啡厅旁边,排着一圈整齐的橙色单车。人们刷了卡,骑着橙色的它走了。去哪里了呢。左边有个体育场,一群人跑着。右边是宽阔的马路,上面有大众,也有玛莎拉蒂。早些时候,夏伟胡也是想办一张市民卡的,他想骑着小橙车,丁零零地,超越那些哼哧作响的玛莎拉蒂。
不过,人不能既驾驶着玛莎拉蒂,又骑着小橙车。夏伟胡的玛莎拉蒂是银白色的。就停在地下停车场。他只要按下车钥匙,不管离多远,银白色的玛莎拉蒂都会喊他一声。他不知道它喊什么,也许是老夏,也许是伟胡。夏伟胡并不在意。就如同现在。他并不想看见写字楼,咖啡厅,体育场,玛莎拉蒂。他想看见一片蔚蓝阔大的海洋。海面上,一艘深褐色的幽灵船,亘古而安宁地漂流着。也许不止一艘。两艘,三艘,均可。云朵,太阳,大海,船只。这些遥远的画面,宛若夏伟胡眼前的斑斓,也宛若夏伟胡心底旷日持久的异响。
已近日暮。夏伟胡拨通了几个电话,约了一桌酒友。
各自碰着杯。有茅台,有五粮液。有本地人,有外地人。有老板,有小妹。有秃顶的,有大肚子的。有推心置腹的,有泛泛而交的。他们构成了生活喧闹的那一部分。上了几道菜,菜名也没记得住。又喝了几杯酒。入口时,夏伟胡嚷着冷。老板又让小妹温酒。小妹接来了一盆热水。老板推翻了盆子,把酒瓶揣进小妹的胸口,让她用自己加热。酒友们兴致高了起来,抽烟的,讲荤段子的。夏伟胡却独自喝着闷酒。
怎么了你?左手的那个老板问。
夏伟胡不说话。老板招手,让小妹过来。小妹从胸口掏出五粮液,斟满。
夏伟胡没有喝,只是指着小妹:你……你能跳个舞吗?
小妹是跳了舞的。夏伟胡没有看完,趴在马桶边,吐了。
来代驾的是个小伙子。看到玛莎拉蒂,小伙子有些迟疑。夏伟胡却把车钥匙塞进他手里:开,尽量开,往前开。用你最大的能耐。出了事,算我的。
小伙子还是开得小心翼翼。夏伟胡在后座嚷了起来:超车,我让你超车!连大众都超不过,你会不会开车啊?小伙子唯唯诺诺的。夏伟胡却攥紧了双拳,嘴里哼哧作响:噗,噗,我左手一个漂移,右手一个超速,噗——夏伟胡喊着,又懈了劲,垂坐在座位上。
你还爱她吗?在一个十字路口,夏伟胡嘟囔了一声。
过了几秒,小伙子才意识到,他在和自己说话:爱谁?
那个手掌上的女人。夏伟胡说。
小伙子犹疑了会,松开了刹车。绿灯了。
夏伟胡舒活了下筋骨,倏地又瞪圆了眼睛。他可是看清楚了,开他车的人,是一个男人,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就会去操房看梅丽跳舞。一个不认识的男人,就会独自坐在励学池旁,看着照亮梅丽脸庞的夕阳落下。夏伟胡感到了屈辱。仿佛这个男人不是开着他夏伟胡的车,而是驾驶着他的人生。
你和梅丽什么关系?夏伟胡抓着小伙子的肩膀,来回摇晃着。玛莎拉蒂打了个旋儿,又被小伙子的一股蛮力稳住了。周围的车辆按起了喇叭。嘀嘀声中,夏伟胡倒是有些平静了。
小伙子依旧小心翼翼地开着玛莎拉蒂。
你会开船吗?夏伟胡的声音又响起。
小伙子看了一眼后视镜,夏伟胡的面容认真而镇静。
开船?我没学过。在老家时,我撑过小船。小伙子说。
那就够了。走,你和我去开船。
老板,你确定?小伙子有些惊讶,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的面孔。代驾代驾,就是给喝了酒的人开车。人一喝醉了酒,各种话都会说出口。
你别以为我在胡说。夏伟胡说。走,我们下海去。
小伙子没有回答他。
你知道大海有多大吗?它比这条马路还要宽,比那边的跑道还要长,海浪一举起来,比这座城市最高的楼房还要高。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我们会坐着小船,到韩国去,到日本去,到地球那一端的美国去。你听,哗啦啦,哗啦啦,狂风卷起巨浪,旋涡直达地心,哗哗哗,我们被卷上了天,哗哗哗,我们又被抛了下来……
小伙子并没有多收夏伟胡一分钱。到了别墅后,他还架着夏伟胡疲软的身躯,敲开了门。梅丽婷婷袅袅地站着,接过了这摊肉。小伙子有些担心。如果她就是那个手掌上的女人,这个老板会把她压垮的。但是,梅丽托着夏伟胡的身体,还冲他淡淡地、有些歉意地笑着。小伙子摇了摇头,转身走了。他觉得这个老板说得也有点对。就像那些游戏一样,一个真正的男人,也需要一片宽阔的大海。
夏伟胡在水中清醒了。然而这并不是他的海,而是他家的浴缸。梅丽把他剥光了,扔在浴缸里,泡满了温热的洗澡水。热水包裹着他的身体,他甚至感觉漂浮了起来。他兴奋地拍出了水花。水珠抛向天空,又落了下来。他屏住呼吸,把脑袋沉入了水里。咕嘟两声,他听见了不同于往日的声音。梅丽下楼梯的脚步声,仿佛一摞纸张掉在了地面。梅丽打开冰箱的声音,仿佛清风拂过灌木丛。梅丽喝水的声音,仿佛一叶木舟搁浅在了沙滩上,海水寂寞地拍打。夏伟胡在水下憋不住笑,结果呛了几口水,忽地钻出了水面。梅丽把水杯放下了。他又把自己埋了下去。放松身体,放松情绪。渐渐地,他的手掌浮了上来,随着水流的波动而摇曳着。它像什么呢。夏伟胡散乱地想着。手掌漂过来,又漂过去。
对,像一艘船。夏伟胡对自己说。
他猛地又惊醒。截至今日,日本海岸已经找到95艘幽灵船,根据环流与水流方向,初步推算为朝鲜半岛漂来……目前,日方海岸已经全面戒严,多方面封锁,以应对这场诡异又未知的危机。
他也会变成白骨的。
军人,学生,渔民,律师。众多的白骨中,也包括了他。
梅丽,梅丽!他感到惊慌失措。瞬时间,他手脚乱舞,一个打滑,又没入水中,哗的一声,他坐了起来,水珠哗啦啦往下落,他大口大口喘气。他会老的,他会中风的,他会有高血压,心脏病,脑血栓,糖尿病的。他会逐渐萎缩,直至露出白骨。这一切,都发生在不久的将来。气息平稳了,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后喊起他的第三任老婆。
怎么了。梅丽站在门旁,腰肢纤细,眼眉平静。
我不去日本了,我也不去韩国,去美国了。夏伟胡说。
嗯。你是没有去。梅丽走了过来,打开了花洒。
花洒喷涌出调试好的温水,夏伟胡却感到战栗。
夏伟胡又开始去金晨中学喂金鱼。那个男人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夏伟胡想,他可以去和他打个招呼。男人却一副看不见他的模样。夏伟胡喂完了金鱼,靠着扶手,陪男人一起看着夕阳。他从未觉得面前这个燃烧的巨大红色星球,是如此脆弱。人只要一闭眼,太阳就没了。人只要一死,太阳也没了存在的意义。他稍微能理解那个男人的想法了。为了让太阳继续存在,我们要去医院扎针。路女士手法娴熟,会让我们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少受一些折磨,少受一些痛苦。
男人走后,夏伟胡去了操房。他还是想看梅丽跳舞。我们活在世上,能看几次一只手掌上的舞蹈呢?
校长也在那里。他静静地坐在门口的木凳上。
梅丽旋转着,旋转着。操房四面都是镜子,照出了四个校长,也旋转出了无数个梅丽。
校长可能也看到了夏伟胡。但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继续看着梅丽旋转。湿润的舞衣,丝缎的鞋带,还有白色的乳罩。夏伟胡想,也许,校长看的是其他的东西。
梅丽没有停下。四面镜子中的她,雄壮、喷发、汹涌,仿佛跨越山海,仿佛奔向自由,仿佛孤帆过重洋,仿佛热烈、深情而庄重地,表达着对一些遥远事物的倾慕。
真的是一只手掌啊。校长自言自语。
夏伟胡默默应着,走到校长身边,坐下。
梅丽依然跳着。窗外已垂暮,袅袅一丝金光,在梅丽的眼眸里斑斓着,跳跃着,肆虐着。
校长啜吸着鼻子。夏伟胡用余光看见,他正在揩眼泪:她曾经也跳过。
夏伟胡没有问,她是谁。
他们就坐着,维持着彼此之间透明的默契。
有些东西,梅丽不想和他谈论。确实,梅丽什么也不想和他谈。除了每天吃什么,还有要不要关灯。夏伟胡依然看着报纸。念到那些不可思议的报道,他还是会下意识地看一看梅丽。梅丽还在。梅丽会永远在的,只要她还可以旋转。夏伟胡对自己说。
梅丽将那个书柜第三层抽屉里的药瓶放在了床头柜。夏伟胡觉得没什么不妥。瓶子还不错,细腻、均匀、洁净,宛如梅丽一般。
我觉得不是95艘。一天,关了灯之后,梅丽冒出了这句话。
你是说那些船吗?
嗯。不可能只有95艘。有可能是128艘,276艘。梅丽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夏伟胡问。
撒谎。大家都在撒谎。报纸、媒体、明星、政府官员,他们都在撒谎。巨大的谎言。冰冷的谎言。瞒天过海的谎言。你们在撒谎,我也在撒谎。
结婚以来,梅丽从没和他说这么多话。夏伟胡把她抱在怀里,她是那么瘦小,盈盈的,宛如一把骨头。夏伟胡搂紧了她。梅丽也蜷缩了起来。他感觉,他似乎要触摸到那个不存在的手掌了。梅丽却松开了他的胳膊,侧倒在床的另一边了。
窗外,霓虹照亮了夜空。是有过星空的,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也许,他们身处无边无垠的大海,便能看见那个曾经的星空。夏伟胡也蜷缩了起来。这是一个出发的夜晚。他决定要去到海峡那边。那边有什么呢。也许有和我们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类,也许有七种色彩的熊猫。这些都可以被我们看见。夏伟胡想起了那颗卵子,还有那些不断出发的精子。也许,会有一个抵达。也许,那只是一个梦,只是遥远的彼岸。
夏伟胡翻了个身,两个人背对着。月辉照入房间。他们宛如两艘各自分开的幽灵船,漂浮在茫茫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