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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3期|陈希我:普罗米修斯已松绑(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3期 | 陈希我  2019年05月23日08:37

老掉牙情节

我实在看不上这个本子。一个老掉牙的故事:抗战时期,日军占领了中原某村庄,逼迫村人把一个游击队员交出来。剧情毫无新意,好学生的作品嘛!我一直看不上这个人。

但学院领导已经敲定要演他的本子,要我导演。校庆一百周年,学院要用这个剧目展示文学院学生的创作。就这水平?我不想接受。院团委书记找我谈话。剧本作者也找我,说:

“不就导一导嘛!”

“导演是一门艺术,严肃的艺术!”我说。

“严肃!是的!”他说,“是要严肃。”

我知道他理解的“严肃”跟我不是一个意思。我自己也觉得这个词用得不恰当,这是个被糟蹋掉的词。“反正不能敷衍!”我又说。

“嗯。”他那眼神,我都替他想好了话:“什么嘛!要不是必须有个导演名字,我这本子,没导演也照样演!”

不是有句话吗?一个剧组里,什么都不会干的就干导演。但我坚定认为导演才是一个剧作的灵魂。对脚本没有感觉,导演的灵魂就出不来。拗不过我,团委书记答应我可以把剧本做个修改。“让故事更生动一些。”团委书记说。她也是文学专业毕业的。她说得很委婉,用的是“更”,毕竟不能否定原作。

我提出,原故事发生的村庄应该与众不同。

“典型,‘这一个’!”团委书记说。

“是‘陌生化’。”我说,“‘陌生化’才产生审美。”

“什克洛夫斯基。”张导说。他毕竟是文艺学专业毕业的。我们把辅导员叫“×导”。张导一直欣赏我的才华。“我是‘导’,现在你也是‘导’。”他对我说。其实我觉得只有导演才配称为“导”。“说说你的方案!”张导说。

这可以是个被日军占领的村庄。但要弄清楚,说是被占领,其实不过是被扫荡过。我看过有关资料,中国地广,日军兵力铺不过来,所以往往采取扫荡的方式。扫过了,走了,留部队在炮台上盯着。

但这个村庄有所不同,有个日本人驻扎在这里。说是“驻扎”也不准确,这个日本人不是兵,是普通人,也没穿军服。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喜欢中国文化。我这是受电影《霸王别姬》启发的。这地方有古城遗址,或者干脆把这日本人设置成文物贩子。他会一些中国话。当然也不排除他也是间谍。但这在这个剧本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的存在,让村民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了日本人。这时我想到的是姜文的《鬼子来了》。我最崇拜姜文了,崇拜他的狂,创作力爆棚。这日本人爱喝酒,常常喝得烂醉。他醉后就撒野,喜欢欺负妇女。无数的抗战叙事都讲到了这一点。村里人对他,嗯,敢怒不敢言。村里女人像躲鬼一样躲在家里。那鬼子就更耀武扬威了,喝醉了酒,像李白一样,只不过用的是十分不标准的中国话,说: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原剧本写游击队,这可以保留。炸铁路、偷袭炮台什么的,各种事迹传扬。这些游击队也到村里来,都是半夜三更,那个日本人喝醉了,关灯睡觉了,他们才来,避免跟这个不是军人的日本人发生冲突,保存有生力量。村里人也对他们来,感觉很复杂。这些人原来是土匪,抢村里的东西,只是日本人来了,他们打日本人了。但村里人对他们还是不放心。而且他们没有番号,村庄被耙地一样地一茬一茬来军队,都搞不清是什么军队,其中也有游击队改编的叫“新四军”的,穿着军装。村里人喜欢这军队,据说村口一家人的儿子就是新四军。只是大家从没有见过他穿新四军军装的威风样子。大家对“新四军”这个称呼叫不顺口,仍是称游击队。

一天,那日本人喝醉了酒,竟然闯进了一户人家,把人家女人给糟蹋了。那女人提了吊绳自杀了。本来想着惹不起躲得起,可以躲家里,现在鬼子竟闯进家里来了。就是家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敢反抗吗?不反抗,那么自己家的女人就要被糟蹋,就得去死。

这天来了一个游击队队员。没有穿军装。他说是执行任务时耽搁了,要在村里借住一宿。村里人问可知道村口那户人家的儿子,回说不知。大家就怀疑他不是新四军,对他有点不放心。但这个人听说发生了鬼子糟蹋女人的事,气不过来。

“祸害不除,永无宁日!”他说。

说得铿锵有力。道理谁都懂,但大家见鬼子腿都要发抖。他自告奋勇去杀那鬼子。大家想借他的力,重要的是他手上有枪,枪就是胆。于是大家自愿加入。当然应该有胆小鬼,特别是家属。于是有人来,把自己儿子叫回去。当然,乡亲面前,怎么好意思直说不敢?毕竟胆怯不是好品德,谁也不愿意声称自己就是没有正义心。于是就找个别的理由,比如说家里的活还没做完。于是又有人受了启发,也用这个理由。

但也有勇敢的。人物必须这么设置,这在技术上叫作取得“参差”效果。带路的就是最勇敢的,因为他必须在最前面。其他人只是在后面跟着。翻墙,摸门,拨门闩。他所处的位置甚至比那游击队员还前沿。但他手上没有枪。他想好了,到时候摸上什么硬家伙,凳子、瓦罐、石头什么的,砸过去。

因为喝了酒,那鬼子睡得很死。还打呼噜。大家才知道鬼子的呼噜声原来跟吹口哨一样。来扫荡的日本人也爱吹口哨,这使得大家一下子觉得面前这个日本人就是军人。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这呼噜像哨声一样细,也就没办法遮掩大家摸索的声响。哨声细得让人担心会忽然断了,让这边的声音显露出来。特别是拨门闩,就是控制得了拨上去,门推开,门闩也会落下来,到时就会发出声响。把那鬼子惊醒,怎么办?好在那游击队员手上有枪,可以远距离射击,不必冲到炕前。这就是枪跟刀的区别。但房间里很黑,目标不清。那游击队员毕竟是游击队,教拨门闩者一拨起,立刻猛推开门,故意发出大声音,惊动那鬼子。那日本人一翻身起来,就有目标了。就射击。一枪不能毙命,两枪三枪也铁定毙命。

果然,一枪就让那鬼子毙命了。

但枪声也惊动了炮台上的日本人。立刻调动军队,把村庄包围起来。这是原来脚本的情节,好吧,可以用。全村的人都被拢到打谷场上,追查凶手。大家叫那游击队员走,但他不肯。在日本人来前他还有机会逃走的,但他说要跟大家有难同当。但在大家看来,他在,只能增加麻烦。他在,罪证就在。好像他不在了,杀日本人的事就追究不了了。

“我知道你要把我作品改成什么样了!”原作者抗议,“请尊重我的原创!”

“你那是‘创’?”我说,“几十年的老套了!”

“这叫经典性!”他说。

“经典性不是平庸!”

“你这是钻牛角尖!”

“我是挖掘得更深刻!”

“深刻?就是往坏里挖?”

“话不好听,但你的话还真说对了!”我说。

辅导员还开明。应该说,当时整个创作氛围还是开放的。“毕竟是在原作基础上修改,还得尊重原作吧?”张导只是斟酌这个。

“那我可以重新创作一个。”我说。与其这么被原脚本掣肘,不如重起炉灶。“我也会创作,张导您知道的!”

“知道是知道,但现在你的任务是导演。”

“我新创作的更有意思。是现实题材,现实主义……”我用了“现实主义”这个冠冕堂皇的帽子。

“现实中有日本鬼子?”原作者问。

“不一定就要日本鬼子,现实生活中也有坏人,比如,黑社会性质的坏人。”

“你不要告诉我,游击队,你用警察来代替。这也是抄袭!”

“是不是抄袭,我不跟你理论。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才不会用警察替换游击队。处理现实经验的功力在于:去职业化标签、身份化标签,把人作为人来考察,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

我这话打动了辅导员。张导毕竟是硕士毕业的。

……

陈希我

福建人,作家、文学博士。曾留学日本,现供职于国内大学。主要作品有小说《抓痒》《冒犯书》《大势》《移民》《我疼》《命》,随笔集《真日本》《我的后悔录》,学术专著《享虐的文学》等。作品曾获英国笔会奖、人民文学奖、《文学报》新批评文学评论奖,登首届《收获》排行榜,进入美国《洛杉矶书评》中国当代最佳小说12部,五次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提名。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意、日等多种文字。英国《经济学人》称其为“特立独行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