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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周瑄璞:日近长安远(节选)

来源:《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2期 | 周瑄璞  2019年05月27日08:22

第一章

脸庞与窗外夜景重叠,在玻璃上印出一幅画。

向前走,霓虹和灯光刺穿她的脸,高楼群像一枚邮票贴在脸颊。再走一步,面孔融化,消失。绿城之夜呈现脚下。红,绿,黄,蓝,白,灯光点点,汇成海洋,扑朔迷离。大平原在她脚下。远处防撞灯红点明灭,像眨着的眼睛。正南方,几乎每个省会城市都有的万达广场,白色光束射来照去,像是跨栏运动员的长腿,所向披靡。看那气势应该有声音的,唰唰唰那种。可的确无声,光束像是某种暗号,屏住呼吸,扑来闪去,突然某处惨白明亮,像张大的惊愕的嘴,又立即陷入暗中,闭口不语。

她手抓椅背,站在窗前。

下午的时候,罗锦衣坐在这只椅子里,做样子拿一本书,或者捧一本杂志。才读几页,目光转向窗外,看云。那些云朵、云团、云带、云的团伙、云的队伍,晴天时是白色,阴天时是灰色,悬浮在天,默默涌动,不一时变了模样。有时候没有云,天空一片瓦蓝,向下过渡,变作灰蓝,再是浅灰,最后接近地面,是乌秃秃的深灰,与雾茫茫的城市融为一体。平铺直叙的都市,默默无声,天上人间两个世界,无言对峙着,等待着,期待要发生什么。

可终究一直静着,冬季里没有暴雨,不会突然变天。

一切已成定局。不可能再有转机。伤口不再流血,疼痛也慢慢迟钝。

三十年前,罗锦衣站在县教育局楼下,仰视那个三层小楼。能在这楼里工作的,都是什么样的人啊。走进去,会有一个怎样的结果等待她。快要虚脱,觉得自己的热情和体能,在来时的十五里路上,已经耗尽。激动,幸福,疲惫,害怕有变。她靠着一根电线杆,手捂住咚咚跳的胸口。她需要平静一下,才能走进那个大楼。这是她第一次命运改变——那时她只以为是唯一的一次。民办变成公办,她不知道除此之外世上还有什么更大的前景,更高的去处。她像是个口渴的人,使劲咽下唾沫,上唇吸回到嘴里,用舌头润一润。不敢轻易走进,担心进去后,那大楼里的某一个人说,弄错了,名单里没有你。好像那楼里每一个人,都能决定她的命运。她在楼下徘徊等待了十几分钟,才溜着边,腿发软地走进去。

如今,她已经站得足够高,看得足够远,二十五层楼上,世界展开在她脚下。这平原上的城市,四处无有遮挡,如果她是传说中的千里眼,就能看到南边三百里之外她出生和长大的那个村庄,捡拾她走过的脚印,一个个收回珍藏,或者用橡皮擦掉,重写。

穿过茫茫黑夜,她看到两个少女,正一点点走来。

宝珠。

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也没有联系,电话和短信也不发一个,而两人的心里,无一日不想起对方。她独自住在老家那个院子里?夫妻俩好得像一个人,现在失去了秋生,她怎么过日子?

哎呀我干吗不回去看看宝珠呢?高铁十来分钟一趟,四十分钟就到,下了高铁打出租车,用不了一个钟头,就到北舞渡。原来如此方便。宝珠就在那里,静静地待着,一直等我。

三十五年前的秋天,罗锦衣和甄宝珠走出县城,踏上土路。两人村子相邻,周日下午一起上学,周六下午一起回家。天边铺开晚霞,火红一片,是她们的锦绣年华,可二人只在担忧与落寞之中。太阳燃烧一天,陷入冷静温和,大地默默无语,一副疲静之态,正如二人的心情。去年高考已经初尝失败与痛苦,这让二人常常陷入寂静之中,听得到彼此的心跳和眨眼的声音,却都不敢相视,怕从对方眼里看出不祥。

地球轻轻地转动一点,仿佛吱扭扭一声,大地和村庄坠入一幅被金黄与火红涂染的画卷里,西天的太阳摇摇欲坠。前方就是北舞渡。过了沙河上的大桥,二人就该分手,一个继续向西,一个右拐,各自回家。

对面一个老婆,从桥上走来,头上的白发被夕阳染成红色。来到桥的这头,与两人迎面,笑眯眯问:“这俩闺女,学里回来了?”锦衣咹了一声,向她笑笑,宝珠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卷卫生纸,将书包交给锦衣,她进了路边砖垒的小厕所,叫锦衣站门外给她看着。农村厕所,都是只有一个,不分男女,如果里面的人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就咳嗽一下。锦衣知道她这几天来月经了,是要进去换纸。

老人站在锦衣身边,东张西望。锦衣以为她在等自家孙子。那老人微笑着,问她:“是在县里上学?”人老了爱找人说话,其实不为要问什么。锦衣又咹一声,再丢给她一个笑,说三高的,便和她站在一起,望她所望的方向。

老人摸摸索索,从怀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她:“要是有俩,一人一个多好,可就这一个,给你吧。”她手托苹果伸向罗锦衣,“这么好的苹果,我没牙了。你看你的脸,就像这苹果。有福人能看出来。你将来,不会在家里,肯定要到外面去。”

锦衣眼里现出激动与惊讶,看看厕所门口,压低了声音:“那,她呢?我同学,刚才进茅子了,你看到的。”奶奶再轻叹一声:“老话说,人的命,天注定,不信不中。你说说,我正愁着一个苹果,该给谁呀,她就进茅子里了。这不是命是啥?唉,我这一辈子,心强命不强,落个使得慌,到老了,连个苹果都咬不动。快装书包里吧,别叫她见了。”红苹果放在罗锦衣怀里,老人转身走了。

大地又轻轻转动一点,那些杨树叶子,挂不住夕阳,终于叫它坠了下去,掉入河水之中,天又黑下来一点。罗锦衣站在昏暗里。老人不走大路,却下到河边,沿着杨树小路去了。一阵秋风,呼啦啦扯旗般跑过,天一下子黑严了。

甄宝珠从厕所出来,苹果还在罗锦衣手中,只好将刚才老婆的话复述一回。二人再去看河边,没有人影了。

“哪有那么玄乎?宝珠,这苹果你拿去吃了,又能咋?”

“不是给我的,我不吃。”宝珠口气里有点失落和恼羞,右边脸颊疼痛般地抽搐了一个,嫉妒的银针扎进穴位,万般不自在,幸好天黑了,锦衣没有看到。二人同时想到,这是否预示着明年的高考。

“要不,一会儿先到你家,洗了咱俩切开吃。好运一起沾。”锦衣说。

“不了,你拿回家去,快装书包吧。”宝珠推她手里的苹果,有点黯然地说。

第二年,五月的预考通过,两人又一次来到高考门前,七月里走进考场,八月里公布分数,又都落榜。和去年一样,默默地在心里背那个三位数,每个数字像一滴血,滴答滴答流淌。村庄消失,树木隐去,连风也止步,只有苍白而严峻的土路,要将她俩接回家中。地球不管人们高兴还是痛苦,照样轻轻转动,它又那样缓缓地吱吱扭扭了几回,要将二人一点点带向暗中。二人舔舔干裂的嘴唇,眨几回眼,仿佛从一个大癔症里醒来。锄过的麦茬地里,玉米苗脚脖子高,黄绿相间,无边无际地铺开去。年年如此,失败没有悬念。土路泛着忧伤的微白光芒。两人身上冒着汗,天是热的,心却冰凉,像是掉在深井里。都不说话,只默默走路。想起身边人也落榜了,稍微好受一些。

“咋弄啊?”甄宝珠问,“还复习不?”

“唉,恐怕家里不让了。去年跟俺伯俺妈说好的,再供一年,考不上,就回家种地。”

可是,真的回家吗?两人对望一眼,彼此有惊恐的神色。这才看到,路边地里有人在锄草,弯着腰,娴熟地举锄,毫无心事的样子,似乎他们向来安于自己的命运,两人看着那人慢慢朝前挪动的身影,感到他手中的锄刃一下下落在自己心上,立即被切开一个大口子,有血涌出。二人吓住了一般,慢下脚步来,好像不知道要去哪里。能到哪里去呢?农村女孩子,考不上学,唯一的出路就是回家,干两年农活,等人来提亲,嫁一个路边地里这样的男人。

前方就是北舞渡。抬眼四顾,正是去年遇到那位奶奶的地方,小破厕所仍在路边,忽地走出一个男人,嘴上叼根粗壮的纸烟,趿拉着布鞋,边系裤带边匆匆奔桥上去了。那棵树还是原样,可是再没有那个神秘的老人。北舞渡的大桥是这里人们通向外面的必经之地,北舞渡街里的人差不多也都面熟,可她们在那之前、之后,都没有见过那个奶奶。太阳在西天热辣辣地烤着,路边野花无所心事,粉的,紫的,黄的,兀自开放,它们的一生一世,就是夏天的一次绽放,秋季的一地枯黄。两个失意的女子走在路边,脸儿惨白,很想望一眼身边的人,却是不敢,怕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的泪水。

“回家,你伯你妈会不会吵你?”过了这座桥,就要分手,若不再复习,两人今后将不会相见、厮守,而且又是这种失败的结局,罗锦衣心里更加难过,对宝珠生出了姐妹般的疼惜与不舍。

“不吵,要复习也是我自己,去年他们就说,回家来种地吧,不要扔我的血汗钱了。”

假如农村孩子,一心要上高中的话,无非就是抱着一个梦想:考学——其实大学也不敢想,中专、大专,离开农村就行。二人从小一路上来,学习中不溜,最后读的是县里三高,也就是第三高中。一高一多半都能考取,拿到商品粮的通行证;二高一少半能走人;他们三高的学生嘛,全靠着一个梦想支撑,或者自欺欺人地念下去,看谁是那百分之十的幸运儿。能躲开农村一年是一年,年龄改了再改,瞒了再瞒,哪怕已经过了二十,总算是个学生,家里人就得供着。每年夏天,就是他们梦碎之时。心痛一番,要么认命,要么重来。复习班总是在高考分数公布十几天就开班了,给他们抉择的时间并不多。

二人口干舌燥,缓缓走着,期望永远不要到家。可是,北舞渡就在眼前,沙河上的石桥,静静卧着,等待她们走过。今后,再没有理由每周走在这条路上了。桥那边等待她们的,将是村妇的角色。

其实都想再试一年,但无法向家里开口。伯妈都是掏大劲的农民,血汗榨干也拿不出闲钱让她们再糟蹋了。罗锦衣的哥,也是考了三年,险乎乎上了一个地区师范学校。村里人说,花钱买了个不掏劲。下面一个弟弟,已经初三,雄心壮志地也要考学。伯妈供养儿子,没有怨言,让闺女一年年花着冤枉钱,他们可没那能力。

周日下午,罗锦衣不由自主走出家门,来找甄宝珠。她从罗湾出来,向甄庄走的路上,有一刻恍惚是从前的周日,她该叫上宝珠去学校了。两人相见那一眼,差点落下眼泪,都从对方脸上,看到自己的憔悴。罗锦衣说,出去转转。

还是无话,也许是肚里话太多,不知从哪儿说起,就是想见见,相互得到安慰,遭到命运遗弃的,不只我一人,千千万万的落榜生,像割过的麦茬,一大片呢。迎面走来一个年轻村妇,穿着三元一件集上买的花汗衫,里面没有戴胸罩,任由两只鼓胀的乳房在薄薄的棉织汗衫里跳荡。可能正在哺乳期,衣服没有及时洗,被汗水和乳汁印出纹路。脸庞的汗水之上,蒙了一层尘土,头发更是在好多天里被土盖过几层,被热汗湿了几回,实在痒得不行了,手伸进去狠挠一阵,弄得像个热气蒸腾的鸟窝。正被无尽的烦恼事纠缠着,她完全忘记了几年前,她如对面的这两个人儿一样,是矜持的闺女家,长得细细白白,床头小桌上有一个白色的雪花膏瓶子,夏天里每晚弄一盆温水擦洗身子,给蚊帐里洒一点上海花露水。她谴责般地瞅了二人一眼,为这两个人矜持的忧伤而不明所以。二人避开她的目光,擦身而过之后,不约而同地扭头看看对方,无数语言只在心里咚咚乱跳。

过了北舞渡的大桥,两人心领神会,向着县城的方向走去。顾不得酷热,也都没有打伞,从前是学生的时候,出太阳时撑个伞,标志着与农民不同,现在是地道的农民了,再撑着伞,惹人笑话。悒悒怔怔地,拣着树荫下走,路过一个又一个村庄。脚边的野花,天上的云朵,地里的苞谷苗,都与她们无关。她们恨这风,恨这蓝天,恨这辽远与宁静,恨这广大无边的土地,恨这长在土地上的一切,恨这不能逃脱的命运。在恨与疼痛之中,十几里的路,竟然不知不觉就要到了,从前上学时候,只嫌路远,都走累了,还是不到,羡慕骑自行车的人从身边闪过。路过一个西瓜摊,罗锦衣一摸裤兜,带了钱的,说:“歇歇吧,吃块西瓜。”坐下来,让卖瓜的给切了几牙。两人拿起来,先给对方,疼惜地看一眼对面那张消瘦的脸,交换接到手里,低下头默默地吃。有一个时刻,二人觉得,吃完瓜,就要起身去县城赶路了,要赶天黑前到学校里,放下东西,洗洗脸,吃了晚饭,抱着书本说说笑笑去教室上晚自习。

县城的影子在前方雄踞,两人停下来,相互看看,终究没有勇气再往前去了。那里生活着的,是另一个世界的人。掉转头,向回走。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她们又过了北舞渡的石桥。罗锦衣送甄宝珠回到甄庄,自己默默向罗湾走去。她并不进村,绕开去,朝北边走。向着前方黑暗中的村子走,她非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方回到家里,钻进小东屋,倒头睡去。

开学临近,罗锦衣鼓起复习的勇气。事不过三,再考一年。农村许多学生,一年年地考,年龄改小再改小,有的都二十四五了,还在参加高考,有人落榜后,再由高一重新上起。

再次来到甄庄,找甄宝珠商量。宝珠眼睛一亮,自己不敢说的话,被她说了出来,“你要复习,我也复习!”

“那,就再央求伯妈一回,横竖最后一年。”或许她们也都知道,伯妈总会答应的,他们情愿自己榨干,也不能落一个对不住孩子的后果。

黄昏时候,二人分头回家,想好了措辞,准备去说服伯妈。

却不想天黑之时,突然有人骑着自行车,风儿一般进村,打听罗锦衣的家在哪儿。马上有小孩将来人引到锦衣家院子里。

此人捎话来,叫二人明天到学校去一趟,校长有请。

一晚上,两人都没有睡好觉,各自辗转一夜,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使脚走路了。第二天一早,罗锦衣借了邻居家的自行车,一个带一个,两人换着骑,不到一个钟头,就来到校长办公室。

本县北舞渡公社所辖几个小学的代课老师,年龄到站退了一个,合乎政策转正了三个,现空出四个民办教师的岗位,乡里管教育的领导跟三高校长是同学,托他给物色几位高中毕业生。校长便在落榜生里,按分数从高往下找人。在她俩之前,校长已经问了几个落榜生,那几个要复习,于是分数继续下延,叫来她二人问。

这下,把两人难住了。校长让她俩回去考虑一下,本周内给回复。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机会。民办老师比起当农民,自然高级很多,每月有十五块钱工资,今后还有转正的希望。

可是,当了民办教师,也就失去了考学的机会,再也走不出农村了。

回去的路,走了将近仨小时。遇见不好的路段,下来推着走,这一推就再也不说骑了。

甄宝珠说:“你去,我就去;你复习,我也复习。”

“你自己就没个主意?咋老是看我呢?”罗锦衣有点烦恼地问,她此时很想有一个人,给她出出主意,分析各种利弊。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你主意正,我遇到大事,就不知咋弄了。”

夜里,两人又是没有睡好。跟家里人商量,伯妈说,主意你自己拿,要复习,砸锅卖铁再供一年;要当民办,你就去。不管将来咋样,不要埋怨我们就是。

天一明,两人都起床往对方村里走去,她们在路上相见,碰头一商量——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只是想从对方那里得到一点力量,不约而同地说,去吧!

罗锦衣分在离北舞渡三里地的尹张小学,甄宝珠分在前杨庄小学,两人相距十多里地。学校里都给安排了一间宿舍。两人相互走动了一回。今后她们的相会地点,就约在罗锦衣的尹张小学。两人在小屋里吃过比农民精致一些的饭后,顺便到北舞渡街上逛逛,采买些生活用品。

夜里,罗锦衣常常站在自家阳台,望向南方,那无边的平原尽头,三十年前那个姑娘,扎着粗粗黑黑的马尾辫,在那里留下了几多足迹,凌乱,惊慌。我如何能穿越回去,眷顾一下那个无措的人儿,告诉她,眼下这些都不算什么,你将来还会看到更精彩的人生,受到更大的挑战,感到更多的苦恼与欢乐。

她在阳台上伸展双臂。当年,那个叫罗锦衣的姑娘,也曾在黑暗中张开手臂。那个夜晚,二十四岁的罗锦衣徘徊在无边田野上,等待黑夜来临,等着钻进孟建社的小屋,那个她,可曾想到今天的自己吗?正站在二十五楼的阳台上,母亲一般的目光,远远地望着她。

前年罗锦衣到南部山区的一个县上开会,会议安排在山间别墅。夜里是真正的安静与漆黑。她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如果四十多年前,那个游走于乡间算命的人,有一个镜子能看到未来,照出几十年后某一天某个人,以一个小黑点呈现在那里,以此来解释一个人的命运,那么,以他们平原人的优越感,可能会将她的命运解析为被卖到山区做媳妇了。除此外,他们的脑袋里,还能想出什么呢?敲扁了他,也想不出什么山间别墅的名堂。那个呢子帽里垫着一张纸,从而使那张纸变得油腻腻的,老头子既不想洗头,也不愿洗帽子,只好委屈了纸张,从哪个学生的本子上撕下来的写过字的,没字的一面贴住头皮。几天后,那张纸油腻得不像样子,扔到灶前引火做饭,再找一张换上。他常常脱下他的呢子帽,手挠着头皮,用蛮有把握的口气,预示别人的命运。每个人都心甘情愿地来到他面前,交出自己的八字和零钱,容他眼睛半闭不闭地自语一番,说出一些充满歧义的话语来,事后想想,也对也不对,任你事态怎么发展,他都会说,当初我就算出来了呀。罗锦衣非常期待她妈能将自己领到那个老头子面前。可妈说,小孩家,算不出啥名堂。但人们总是有着对自己未来的展望,只好从日常生活中猜度一番。老家有个说法,闺女家拿筷子靠上的,嫁得远,靠下拿的嫁得近。小小的罗锦衣每次捉筷子时,竟然不知该往上还是往下,常常要纠结一回。

为了这些有趣的胡思乱想,山间别墅里的罗锦衣那晚一个人倒在床上咯咯大笑了几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她想,此刻谁会知道我今晚宿在地球上某个大山的褶皱里。假如我没有从农村走出来——她永远以这个话题作为注脚,对命运生出敬畏。

第二章

县上举办教学比赛,公社要每个小学推选一名青年教师,在北舞渡中学里,利用星期天进行选拔赛。尹张小学推荐罗锦衣,前杨庄小学推荐甄宝珠。二人又在北舞渡相会。

“早上,白茫茫的一片,远处的塔、小山都望不见了。近处的田野、树林,像隔着一层纱。”平时上课,要求老师讲普通话,教学比赛嘛,其实就相当于普通话比赛。甄宝珠是含蓄的,她用柔和、静美的声音,描述着课本上的初冬季节。下面第一排坐着公社的几位领导及头面人物,他们被请来当评委;第二排是教育专干,借来帮忙的工会、妇联、共青团专干,再后面是二十多个村级小学来的教师,年轻女子居多。罗锦衣用余光扫视她的同行们,想从她们的穿着、表情上推断谁是公办谁是民办。还真不好分,都是精心打扮,一律洁净芬芳、娇娇贵贵的样子。上了高中的农村姑娘,最常见的出路就是考上地区师专,这属于大专,最不济的是县上还有一个师范学校,属于中专,都是学制两年,然后分回家乡的村里小学教书。虽然没有离开土地,可手里有一个“非农业户口”的红本子,那么农民和她们,就有了天堑般的不同。她们生的孩子,理所应当是“非农业户口”,她们的择偶方向,最赖是有集市的大村名庄。那里有一条像模像样的街,一天到晚总有东西卖,有几个公家单位,比如邮局、中学、供销社、卫生所、粮食购销站,那么就会有几个在此工作的小青年,供她们挑选。若能通过联姻来到这种集市型大村子,她们就有权利说农村人为“乡旮旯里的人”。再高一级是面向公社,嫁到公社的女子,就可将她们的居住地说成“街里”,听起来有股城市的味道了。长相好、运气好的女子,祖先哪个坟上冒了青烟,或许能嫁到县城里去,脚上再也不沾土了。罗锦衣和甄宝珠都明白,以她们现在的身份,还不能进入这样的程序。

“雾慢慢地散了,太阳射出光芒来。远处的塔、小山,都望得见了。近处的田野、树林,也看得清了。”甄宝珠有些害羞,有些紧张,脸微微红着,声音也轻轻颤抖,眼睛不敢看下面的听众,实在是时候长了,该抬一下目光,不然可能会扣分,这才鼓足勇气扫视一眼台下,不小心和谁对视了,她便带一点自嘲的笑,赶快收回目光。她抽号太靠前,第二个上台。据说越是靠前的,越容易打分低,因为评委们还没有对比出一个标准来,先保守些为好。

“柿子树上挂着许多大柿子,像一个一个的红灯笼。”她内心里大大松了一口气,知道就要结束了,管它能得多少分呢,反正也高不了,反正我也不想到县上去比赛。她一直用平静的语气背着课文,不愿意投入太多情感,她也不知道怎样能找到一种合适的情绪,融入这篇课文里来。都不能说是背诵,快快完结就好,不要再受这种别扭。“树林里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叶,只有松树、柏树不怕冷,还是那么绿。”她几乎是用一种追赶的语气,背完这最后一句,鞠了一躬,跳下台来。

罗锦衣抽到的是十七号,比较靠后,这让她得以尽情观摩别人的表演,好在内心做足准备,避开她们的短处,吸取人家的长处。并且她有机会观察坐在前排的领导们的背影。其间她看到第二排的一个人起身出去,走向院子尽头的一个墙角。两分钟后,她走出教室,也朝那个方向而去,正遇到从那里出来的人,不知他是什么领导,也不知他姓什么,只看到炯炯的目光,那人一见她,像是被针刺了一下,脸颊上的肉有轻微的抖动。她刚才坐在人群中,那一系列顾盼紧张,使脸庞变成桃红,这女性最佳色彩笼罩她的五官,它们是否好看不再重要。她伸展挺拔的腰身,再迈两步,走得近一些了,向那人展开一个真诚的笑颜,健康的,清澈的,羞涩的,那时还不兴说你好,她这个笑脸就相当于“你好”。不论任何时候,向坐在前排的人笑,是没有错的。那人站起来,她也站起来。

“哪个学校的?”那人问。

“尹张小学。”她保持微笑,落落大方地说。

“噢,学成那儿的。”尹学成是尹张小学的校长。那人的目光又在她脸上急扫一下,再次颤起被针刺了的波纹。“叫啥名儿?”

“罗锦衣。”她说。那时候还不时兴说请多多关照,她报完自己名字,迎着他的目光,大胆地与他对视了两三秒钟,忽闪两下眼睛,害羞地低下头,绕开他两步,往厕所走去。这一系列美妙的过程,就相当于“多多关照”了。

当她再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那人的背影已经从几个后背中叫她轻易认了出来。三四十岁的样子,身体稍微偏胖。

一个又一个女青年来到台上,声情并茂地背诵自己准备好的课文,或者讲解一道四则混合运算题。二十二岁的扎着果绿色毛线皮筋的罗锦衣,坐在一群年轻女子中,打开课本,内心里又演示了一遍。

她轻盈地走上台去,鞠了一躬,装作自己很大胆的样子,先含笑扫视了大家一眼。

“小蚂蚁突然听到鸟的叫声,它抬头一看,一只喜鹊站在树梢上。”她要表现出喜鹊的感觉,于是仰头四十五度角,向教室窗外望了一眼。“秋风吹来,天气渐渐冷了,一队队的大雁往南方飞去。”抬起她葱根似的白皙手指,为大雁指引了一下方向,深情地目送。她能感到下面特别安静,所有人被她吸引了,屏住呼吸在看她。刚才那个男子,目光里生出小火苗,热烈舔上她的脸。

“小蚂蚁想,我也该准备过冬的粮食了。它找到一只小虫,就往家里拖——”她带着温暖的尾音,结束了整个朗诵,那个“拖”字,似有恋恋不舍,拖起一个合理的尾巴。下面还是静得出奇,好像都很陶醉。她鞠躬之后,直起身子,做了一个大胆而别致的动作,双臂伸展开来,好像是提醒大家,该鼓掌了。她在电影里看到过,一个歌唱家演唱完之后,就这样伸展出双臂,弯腰鞠躬,迎接着下面的掌声。她在比刚才都要响亮稠密的巴掌声中,轻快走下讲台,坐回到自己座位,又兴奋又忐忑,心里像有几只小兔乱撞。

当场算出分数,宣布结果,罗锦衣在这次比赛中脱颖而出,和另两名青年女教师代表北舞渡公社,到县里去参加比赛。

从此罗锦衣成为尹张小学的教师骨干,很多出头露脸的事都由她去。为此,她到县上给自己置办了一身衣服,买了一盒粉饼,背过人,常常打开那个小盒,在镜子里审视自己的脸。

罗锦衣的弟弟罗锦波在县二高上学,第一年高考,没有考上。他平时几次模考,成绩都还不赖,上大专线没有问题,考试时发挥得也正常,可竟然没有接到通知。听说有教育局的人,每年都会偷梁换柱,将上榜学生的分数及档案,倒卖给别人。

罗锦波怀疑他被人顶替,可也没有证据,只好接受这个现实,回去复习。

尹张小学的公办教师张雪芬,有一个六七岁的女儿,她却又偷偷怀上了。苗头出现后,先是学校领导说服她,让她去做流产,她说身体不好,不适合流产。四五个月后,又说过了最佳时机,还是不去。实际上是她做了B超,怀的是个男孩。公社教育专干来做工作,计划生育专干来苦口婆心。大家念及她是人民教师,念及她男人在北舞渡上班,以礼相待,给足她面子,要是普通农妇,早拉去公社卫生院强行做了。

眼看五六个月,她肚子越来越大,计划生育小分队谈了几回不见效,只好先礼后兵,几个小青年踢门闯进教室,从她手里夺过课本,哗啦扔到地上,拉扯出去,拽到等在学校门外的小拖后斗里,强行拉到北舞渡卫生院,关进手术室,等待大夫来做手术。

大夫是与张老师的男人在北舞渡一天见几遍的熟人。为她检查之后说,胎儿月份太大,胎位有些不正,公社卫生院恐怕不敢做,建议他们到县上去。一名计划生育女专干陪着张老师到县上做手术,在医院门口,那女子说,你自己上去吧,我在这儿等你。张老师上楼空转一圈,下楼来并不见女专干身影,明白了她的用心,转身来到汽车站,登上了去邻县的班车,到了她男人的一个表姐家里,天黑下来后,又转移到表姐的亲戚家。

女专干回到北舞渡,领受了一个处分。

三个月后,张老师在邻县生下个儿子,换来一张除名通知。

“你学校的公办教师,空出一个名额。”孟建社意味深长地对罗锦衣说。

自从前年公社院子里相遇,她就与教育专干孟建社相识,从此公社有了熟人。罗锦衣嘴甜会说话,有人的时候,喊他孟专干,没有人的时候,叫他叔。孟建社不高兴:“我就那么显老吗?我只比你大十来岁。”他酸不溜溜地,斜着眼睛瞅她。罗锦衣从此喊哥。

这次,是他给罗锦衣和另一个民办教师捎话,叫她们谁路过公社时,找他一下,他有个文件,顺便捎回学校。罗锦衣下了课,骑上自行车来到公社。

“就知你会来。我想着呀,就看你的悟性和时运了。”孟建社坐在自己宿办合一的床上,斜眼看着罗锦衣。

“那,要是周秀玲来了呢?你就把这个消息给她说了?”

“不会,我只是叫她把这个没用的文件拿回去,给尹学成。”

“哥既是为我好,就给我出出主意,咋样才能拿到这个转正指标?”她也从眼角看他,彼此有了撒娇和调情的意味。

“那要看你,咋样报答我。”姓孟的像一个陷入情网的少年,脸膛红红,两手交叉抱住膝盖,身子朝后一仰,看似要倒在床上,却又忽地起来。

“你能说了算?你说给我就给我?”

“我说了不一定算,但能给你指路,我知道公社书记家在哪儿,我也知道他没有亲戚要照顾,这个指标他给谁都一样。”

“快说。”罗锦衣并肩坐在他身边,头伸过来,脸逼近他。

“不说。”他噘噘嘴,拧了一下脖子。

“不说我走了。”罗锦衣作势起身,却像麻糖一样,身子扭得甜蜜而黏糊。

“走了别后悔。”他翻了个波涛汹涌的白眼,脸更红了,鼓得像要破裂的气球。

罗锦衣站起来,又转回身,靠近他眼前,让他能伸手搂住腰,下颏顶在她的胸口。孟建社痴了般站起,急赤白脸地搂进怀里,粗暴地在脸上亲了一通,又突然放开:“黑了说,这会儿,你不能多停,进来好一会儿了。你现在,拿上这个文件出去,到街里饭馆,吃了饭,转一转,天黑透再来。”

“那就不怕人看到了?”

“传达室老郭这两天家里有事,请假回去了,叫我晚上替他照看着大门。”

罗锦衣像喝醉了酒,一个人在北舞渡街里走着。两拃长的街,也没几个商店,五分钟走个来回。时不时穿街而过的大卡车,腾起一阵狂野的尘土,再细致无比地落下来,罩住街里的一切,过一会儿再有卡车经过,尘土再次欢腾一回。老这样走着也不中,她向东出了主街,来到桥头,沿着河边小路向南而去,顺着河水一起拐向东,又走了二里地,眼前横着京广铁路,一列火车由南向北而来,像条绿色长虫,奔到她前方的桥上,疼痛一般大叫一声,轰隆隆跑了。她进入涵洞,火车在她头顶,轰鸣而过。二十四岁的罗锦衣,当然已经不是处女。早在高中时候,就已经不是了,并且还怀孕过,她甚至都不好意思给男同学说这个事情,他会吓得半死,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陪她去县医院。她不愿看到这一幕,所以她不能说,那会破坏两人之间美好的感觉,也显得自己没成色。就那么一两次,失急慌忙,甚至都没有平躺下来,怎么就会怀孕呢?现在这个男人,说不上喜欢,也说不上不喜欢,可要是不过他这一关,就与商品粮绝缘。

罗锦衣现在,还够不着公社书记,只能迁就于孟建社。

大地承载着一切,缓慢转动,就要沉沉睡去。而罗锦衣体内的一切正要醒来。

她没有吃晚饭,激动的情绪让她吃不下东西,有另一种饥饿占了上风,折返身,顺着田地边向回走。河水发着微微的白光,像绸缎一样,用最小的幅度流淌,竟然没有一丝声响,可是在平静水面之下,是深冷的激流,打着吞噬一切的旋涡。罗锦衣仿佛听到深处的涌动和呢喃,大地在她眼前,变得模糊而深广。借着几点稀疏灯光,她来到公社门口。传达室窗户里面,是孟建社一张被激情揉搓得更加扁平的胖脸。小声说,门没锁。她走进院子,借着大门口传递过来的微光,推开那宿办合一的房门。

孟建社拿出最后一丝耐心,在门口又和路过的人搭了几句腔,说了会子闲话。街里彻底安静下来,他才锁了公社大门,走过砖铺小道,推门进来。

罗锦衣充分施展了自己,孟建社说,亲娘也,恨不得钻进去叫你生我一回;妹子,从今往后你叫我弄啥我弄啥,打半点磕绊,不是人造的。两人进入休息说话阶段,他告诉她,公社书记家住北边十里外的县城,到时他送她去。她今天回去,写一份自己这几年来的成绩、表现、获的几个荣誉。再找家人商量钱。两条好烟少不了,书记的婆娘好打扮,金项链、乔其纱裙子料,都挺合适。

“不要暴露我,就说是你听说张老师开除后,要在全公社民办里面转正一个,你认为你是最合适人选,你年轻,有理想,有抱负,又有成绩,想在教育战线上好好干,再说,这本是你们尹张小学的事,内部解决最好。”孟建社一步步分析,简直觉得自己是个好军师,最后抱住她,又亲一遍,又爱一回,“从今往后,你是我亲不溜溜的好妹子,吃个虱都要给你留个大腿。”

三天后的下午,罗锦衣先来到县城,采购东西。天黑后,在说好的地方等待孟建社。两人一人骑一个车子,来到后街里,孟建社指给她一个小独院的大铁门。她接过罗锦衣的自行车,一手推一个,到街的那头去等她。

书记在屋里看报纸,见来了生人,直起身子,疑问的目光审视她。罗锦衣有点紧张,再一想自己在讲台上灵活自如,这个场面不该怯的。书记夫妇二人没有让座,她弯腰在茶几上放好东西,搓下自己的手,一个握住一个,站在那里,像上课时说同学们好一样,说:“徐书记,您好。您不认识我,我是尹张小学的罗锦衣。”

书记噢噢,表示知道此人。夫人过来让座,罗锦衣半个屁股坐在人造革沙发边上。

“今天冒昧来打扰您,很抱歉。就是想向您汇报下我的工作情况。”她从书包里掏出自己写的两页材料。

罗锦衣按孟建社教好的,如此这般说来。书记的脸有所松动。

“好,年轻人要求上进,是好事,看你这材料,也怪优秀哩。这事呢,我一个人说了不算,得开会研究。你回去等消息吧。”

罗锦衣起身告辞。

并不像她想的那样,立马就有结果,因为不可能临时给某一个人办转正手续,县上每年都有一些转正指标,由各个公社上报,年底时统一转一次。

她常去公社打听消息,孟建社那里,偷偷摸摸又钻了几回黑屋子,她怀孕了。孟建社带她去邻县做人流。她慢慢发现此人平庸无能,时不时露出一些愚蠢,想早点摆脱他,可转正指标总也下不来。说是报上去了,他们公社只报了她一个。

终于,过完春节,学校开学后,公社通知她去县教育局领取统一的转正表格。

第二年高考,罗锦波觉得自己和去年一样,考得不赖,可是,仍然像去年一样,既没有退档,也没有录取通知书。

孟建社通过他的渠道打听出来,去往汴梁市录取现场的一位老师抄下的上线名单里,确定无疑有罗锦波的名字。种种迹象表明,他的名字连带分数将要被人顶替,另一个姓罗的考生或者别的姓氏的考生,打算从此变成罗锦波,去省城上那个大专。罗锦衣突然想起,自己原来的一个女同学党爱丽,参加完高考后,改名党军侠,去地区上了师专,和所有高中同学切断联系,走到路上就像不认识一样,对上大学的事情避而不谈。联想到她伯是村支书,对,百分百是顶了一个叫党军侠的名字。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高考录取,都是纸质表格,不贴照片,那时也没有身份证,工作人员在宿办合一,四季挂着门帘的房间里,什么移花接木的事都能做到。这就不难理解,为啥干部子女差不多都能上大学。想要顶替者,如果你的姓氏比较常见,那就会顺利,姓张的,姓刘的,多得是,随便哪个都可拿来去替,本叫王爱军,上了大学后叫王守业,本是周小云,进大学后叫周丽娜,人们也是可以理解的。而那被顶替者,完全不知情,只怪自己倒霉,没有考上。当然也有考生,上了线后,没有达到自己理想的大学,不去报到,那么他的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就成为教育局工作人员手中的资源。反正那时没有什么网上录取,什么花样都能玩得出来。

换名不换姓,这还是有所顾忌的,知道找一位与自己同姓的人来顶,不至于将来回到村上,变了一个不相干的姓氏。要是姓一个奇怪的姓氏,在全县上线考生中,也找不到同姓又同性者,那么饥不择食,从此成为另外一个姓,周小军变成王飞鹏,祝彩霞摇身变为常爱英,这都是有可能的。将来有一天面对村人的询问,“咋连姓都改了”,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一般的顶替方法是这样的,先在县教育局有人,拉上线,由他在考上的学生中,找一个与你同姓的,那么你只要买通学校老师,改个名字,造一份学生证明,顶了他的成绩,再由教育局的人,伪造一份你在考上那人的高中上学的档案,而那个人,拿到的是你在分数线之下的成绩。

这一切的前提是:县教育局里,得有人。

罗锦波在家里,一蹦多高地骂天骂地,要去跟人拼命,被伯妈和姐姐死死拉住。罗锦衣说,不可莽撞行事,现在要想办法把这个事扭转过来,先查找清楚根源再说。

孟建社带着罗锦波,坐班车去往市教育局,通过熟人打听出来,他们县上的录取通知书,被教育局一个叫王国正的人拿回去了。

锦波叫来两个相好的高中同学,一个是成绩差太多放弃高考安心当农民的;一个是自己伯有门道,先在公社邮政所干临时工,等着机会转正。三个小伙子骑两辆自行车,来到县教育局门口,先在烟摊上买盒黄金叶装兜里,学着大人的架势,打开递给传达室大爷递一根,问,这里有个叫王国正的人?大爷说,有。锦波说,能不能喊他一下?我是他家亲戚。老人站在院子里喊:“王国正,有人找。”

半边楼的二楼上,那个认领此名的人,从一间房里出来,探头向下,看来看去,院子里并没有认识的人,又缩回办公室去,刚在桌前坐下,门被突然推开,呼呼嗵嗵进来三个大小伙子,反身插严了门,逼到眼前来。罗锦波从兜里掏出烟,递给他一根,小伙子太年轻,还不能轻松调节自己的表情,声音有些颤抖,严峻地说:“听说,我的录取通知书,在你这儿?”这王国正知道,遇到了懂行的。他没有接烟,因为他嘴里正在吸着一根,故作镇定地问,你考号多少?罗锦波报了考号,王国正拉开抽屉,拿出来一沓录取通知书,自语般地说,就说这几天找出空儿给你学校送去哩,忙得顾不上。他被自己的烟呛住了,嘴角夹住烟把,压低声咳了两下,将嗽声消化在自己嘴里,一段烟灰掉到手里的通知书上,他将它们倾斜,抖动,使烟灰掉落。哗啦啦翻几下,从桌子后伸长胳膊将通知书递给锦波,又坦然地将其余几份放回抽屉里推上。锦波真想一把抢过,赶天黑之前,骑着自行车飞奔几回,送到那几位考生的家里。同伴已经焦急地向他使眼色,另一个拉了他一把,他又捧着通知书看了一眼,确认上面是罗锦波的名字无误,跟着二人转身出门。孟建社也告诫过他,不可多事,自己的要来就行,要是把这事捅出去,惹大祸哩。

第二年,还是孟建社和公社书记的帮助,罗锦衣调到北舞渡小学教书,成了公社街里的人。

宝珠到公社办事,就来看看锦衣。二人在锦衣的小屋里待一会儿,说说话,然后去街上喝一碗胡辣汤。要一个菜馍,中间切开,两人各吃一半。先头几回,争着掏钱,四只胳膊挥来挡去,拉扯得成为路边的风景,人们停下来看,最后老板发言了,你俩常来哩,一人掏一回不妥了?于是这样说定。喝完胡辣汤,走到街的北头,从桥头拐向东。乡下人,不兴说散步这个高雅的词,但两位乡村青年女教师,的确是在散步,她们的身段、气质、心境,也确实与散步这两个字相般配。沿着沙河岸上的小路漫无目的,不觉间已经走出几里地,有时候说话,有时候也无话可说,就这样慢慢地走。望不到边的平原,仿佛可以走到天的尽头。路上常有小拖,贪心地拉着一车斗东西,满得不能再满,越过车斗,还要冒出许多,或是树枝,或是粮食麦秸豆秆烟秆苞谷秆,歪歪扭扭地驰过,突突突抖着,似一座小山在晃动。要是拉一车斗煤,那就更吓人,颠簸震动之下,好像那车斗随时会被撑得崩裂开来。二人就算躲开一点停在路边的杂草地里,还是显得路太狭窄,车上装的东西差不多要蹭到她们身上。干脆下到河滩地里走。远古时候的沙河水一定很宽,可以行大船的。经过千百年的沉淀收缩,河水如今只在河滩三分之一的中间地带流淌,两边超过几十年不再有水光顾。人们确信河水永远也上不来了,先是商量般地给河滩里点了菜籽,长得密密匝匝,随吃随薅,就算哪一天大水冲走,也差不多吃得够本。菜一季一季地收获,后来放心大胆地种了更多品种,又种了烟叶,种了杨树,一年年过去,形成一片望不到尽头的树林,从某两行看出去,就是一条带有弧度的诗意小路。

宝珠的身份,不上不下,比农民珍贵了一点,可毕竟不是商品粮,在农村寻媒,肯定是不愿意,要想找个拿公家钱的人,那得对方小伙子品德高尚,看中爱情不计较农民居民的身份,可哪里有不计较的呢?这是人活在世上的前提呀。

第三章

甄宝珠自己不能走出农村,就在婚姻上想办法:嫁一个商品粮。当然这话不能明确说出口,得让介绍人自己揣摩。

介绍人明白,她得先经历找商品粮这一步,不走完这条路,她不甘心,你猛不丁引一个农村里哪怕好上天的小伙子给她看,弄不好也得挨骂。

那么,从头来吧。

县预制板厂有一个死了老婆的工人,三十四岁,带一个八岁男孩。

此信息像一盆头遍洗衣裳水,哗一下泼到甄宝珠身上,让她一激灵,一懊糟。可是,若是光光亮亮的商品粮,人家为啥要找你一个农村户口呢?经过半天的心跳不正常,血流不平缓,脸颜色不对劲,她答应见见吧,也许是一表好人才呢。

那人个头比她断不会高过三公分,也就是说身高一米六上下,黑黑的脸,小小的眼睛,张嘴说话,牙是黄的。这倒不说,关键是头上早早地谢了顶,露着光亮亮油乎乎的头皮,这使他看上去倒像是四十三岁,甄宝珠很怀疑他的年龄。他全身上下,看不出一丁点年轻的感觉。原本也不是县城里的人,当年托了亲戚的关系招工进去的,除了他有个属于县城的户口本,上面写着“非农业户口”之外,他全身上下没有一丁点“非农业”的感觉。这样的人,要在自己体内,无耻地呕吐,让她生下一个跟他一样污浊的孩子。

她带着受辱般的自尊,明确拒绝。

再一个,二十六岁,年龄相当,土生土长城里人,没有上班,自己家开了个小卖部,日常吃穿花销一点不用愁,只是嘛,腿有点不得劲,小的时候得过小儿麻痹,没有治及时,落下了一点点残疾,只是一点点,不影响走路不耽误干活,也不需要人伺候。

见面是在他的小卖部,也就是他家里。临街两间房子,里面一间,爸妈住着,外面一间,他住后一半,外边一半用货架隔着,经营日常小百货。那小伙子坐在凳子上不肯起身,也不说话,一切应酬,倒茶、让座、寒暄这些,都由他妈在旁边完成。他那条细细的软塌塌的腿,穿着走亲戚才穿的新裤子,一动不动地半伸半蜷着,身子薄薄地倾斜着,带动得目光也是斜的。极力给自己涂染保护色,显示出挺坚强的样子。母子俩不卑不亢的礼貌与热情下,有心灰意懒的冷漠与敌意,知道女方心里想的什么,可就是不愿意站起来走两步给她看看。强撑了十来分钟,对方母子竟然有些不耐烦,不再说话,也不添茶,大有下逐客令的意思。

下一个星期天,甄宝珠和她嫂子一起,再次来到县里,找到那个小卖部,她躲在一边,让嫂子进去买几块肥皂,不,啥东西放在高处就买啥,期望那小伙子能站起来走动。

很快,嫂子走出来,撇着嘴,远远向她摆手。走近来说,根本不是介绍人说的,腿有点不得劲那么简单,是非常不得劲,带动整个身子都斜得快要坠到地上,像摘去一个轮子的架子车,“爬窝到那儿了。”

第三个城里人,是个刑满释放犯,三十一岁,曾为几句话拿刀砍伤人,监狱里关了十年,误了婚事。他用着热辣辣的眼神,无所顾忌地上下打量她,让人心里一凛。挽了袖子的手腕上,不知文的龙还是蛇,露出了一点点,随着他肌肉的鼓动,一跳一跳的。甄宝珠好言好语地跟他应付了一下,说,回去跟伯妈商量商量,赶紧溜走了,怕跑慢一步就会走不脱。

另有介绍人给说了一个,在邻县煤矿当协议工,是介绍人娘家侄儿的同学。如若愿意,下次他回家休假时,可安排一见。甄宝珠想,能下井挖煤,证明身体没有残疾。她也私下里打听了,啥叫协议工。人家告诉她,协议工也就是临时工,矿上活多了叫你去干,活少了、没活了就回家。干同样的活,拿正式工三分之二的钱。那么,回到家,不又成了农民?可人家告诉她,这么多年,还没有哪个协议工没活干回家了的。煤矿天天得出煤,煤矿外的大卡车见天排大队。于是她就盼望那个协议工回来,心里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想,结婚后,她可以跟着他到煤矿上去生活,也算是脱离了农村。

没有等回来人,等来了煤矿塌方的消息,协议工命大,砸坏了一条腿,矿上赔了八千块钱,回家来了。听说,家里人正打算用这八千块给他盖座房,而他放出话来,这几年还攒下了近万块,想找个二茬女人。已经有一位刚死了丈夫的女人,表示愿意跟他过。

嫁到县城,是一条艰辛而充满屈辱的路,找个商品粮,看来也是艰难,就连找个协议工,也出这样的岔子,看来,真的是命赖。

妈说:“就非得找居民户口?都是瘸的拐的,二茬三茬。咱这么多农村人,那么些排排场场的大小伙子,还不够你挑?天下一大片农民,不活了,不寻媒不成家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渐渐不再恼怒,也慢慢地灰了心,断了非商品粮不找的念头。

尹张村的尹秋生,大白鹅一般洁净齐整,与宝珠同岁,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头发厚墩墩黑亮亮,白净脸,双眼皮,一笑露一嘴白牙齿,全身散发着刚摘下来一刀破开了的菜瓜的芬芳气息,穿了件月白色新衬衫,上面带着几道折叠的印子,脚蹬三接头黑皮鞋,猛一看去,颇有点玉树临风之态。只一样不合适,初中毕业,可他是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家里独子,上面俩姐,底下一妹,三间亮堂堂大瓦房已经盖起,里面各样时兴家具置办停当。从小长在离北舞渡抬脚就到的尹张,熏陶得洋洋气气,简直像个城市青年。他的优秀外表与甄宝珠的平凡长相折了一下,甄宝珠的高中毕业就应当迁就他的初中学历,她的代课老师也应该包容他的农民身份。

介绍人说完开场白,丢下他二人,出去了。宝珠只在刚进门时,大约莫看了一眼,亮堂堂一个人,很是放心,现在低下头去,只等男方找话说。小伙子有点怯场,明显这不是他的风范,看他那模样,应当是伶俐的活跃的,现在却不敢轻易说话了。可能是怯着女方学历带来的压力,好像也没有敢多么认真地看她一眼,只闻到一股清淡的芳香,只觉得是个清秀的可人儿,面目长啥样,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像模像样地咳了一声,男方说了两人见面后的第一句话:“走吧,去县上。”

“弄啥呀?”

“买衣裳。”

她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事后问他:“你头回跟人见面,就带着买衣裳钱呀?”

“去县上路过俺庄,我不会跑回家去拿?”

如果一个男青年给一个姑娘说,走吧,上北舞渡,那他是想和她确立恋爱关系;一个男子直接说,走吧,去县上,那就是直接要给你买衣裳,订婚事了。

当然不能立即跟了他去县上,再怎么说也得拿拿架子,先各自回家,再让介绍人来回问话、传话。

男方追得挺紧,一再催促去县上买衣裳。买了衣裳,遇到农忙时候,男方要把女方接到家里,以叫来帮忙割麦、掰苞谷、出花生、出红薯为由,吃住在男方家,就要把男方的伯妈叫作伯妈了,男方的弟弟妹妹,也就把女方叫嫂子。也有很少一部分在实质接触中发生变故的。如男方变卦,所买衣服女方概不退还,所花的钱也不再追究;若女方反悔,买的衣服,要原物退还,花的钱,要赔回来。

就农村小伙子来说,再也不可能有比尹秋生优秀的人选了,可甄宝珠还是觉着憋屈,她是与命运在怄气,为自己彻底落在农村而生气,答应了亲事,就等于再也没有机会出去了,可不答应,就有机会了吗?前面两次高考,四年代课,机会也没见上门来啊,如今所有向外走的路都堵死了,从前的民办老师,现在成了代课老师,更为临时的、勉强的一个说法,整天喊着清退,随时都会失去。她已经二十四五,再不找婆家,就有可能变成老姑娘。

好像接受他就是降格以求,跟着他去县上买衣服时,也轻易不对他露出笑脸,坐在尹秋生的加重自行车后座上,闻着他身上清香的气息,晕乎乎陶醉一番,继而颇有些悲壮,想起前几次去县上相亲,受尽屈辱,想起从前去县城上学的路上,在那里度过的四年时光,想起罗锦衣早已吃上了商品粮,现在是北舞渡小学的老师,她还要想办法往县里调,终将会成为那里的一员,风不吹,雨不淋,脚上常年不沾土了,给她介绍的对象,全都是正式、合格的商品粮,可她并不急着找,老姑娘的标准,对她可再上延几年。

这都是命,不服不中,当年那个奶奶的苹果,没有给错。

尹秋生欢快地骑着二八加重自行车,三角梁架上缠了密密实实的塑料彩条,遇到路上有人,把铃打得哗响。让让了让让了,给咱让路了。他欢快地对那些不认识的人说。坐在自行车后座上,感觉风更爽利,带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那是有点像肥皂放久了,长了一层白色小绒毛的可爱味道,唰唰唰直扑宝珠满脸,不由分说地将她的脸庞、脖子亲来抚去。啊,这么好的人才,他怎么就不是一个商品粮呢?内心世界本不一样的两股线,就要被命运的大手拧成一根,在拧着的最初,总有一股不甘心,不服帖,硬翘翘地不愿配合,另一股就得付出多一点的耐心与热情,去迎合攀附、热情拥抱那一股,给她个台阶下,让她半推半就地顺从。

约定俗成的四身衣裳买好,尹秋生还额外给买了条细细的18K金项链。这在八十年代农村的相亲里,从没有过。农村姑娘,也少有戴项链的,可秋生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是老师。

甄宝珠常常想起前面那些羞辱,像是给尹秋生撒娇一样,使着小性子,要从他身上补偿回来。尹秋生看得出她的恼也不是真恼,只一味迁就,拿话逗她开心,壮起胆拉住她的手说:“往后啥都听你的,你叫我朝东我不朝西,你叫我打狗我不撵鸡。”

“我叫你走远点,别成天来烦我,中不?”宝珠的脸上已经有了陶醉,薄薄的脸皮渐渐变红,再也罩不住反抗,却还是硬着心肠拿话顶他。

“咦,就这一样不中,别的都依你!”趁机把她拉入怀里,壮起胆鸡叨米似的亲一口。她贴在他的胸前,眼里热热的鼻腔酸酸的。认了吧,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甄宝珠其实长得并不咋的,黑黑瘦瘦,个儿也不高,走路时两脚有点内八字,眼睛总细眯着,像是怕风吹一样,不敢睁大。确实像个没福样,不似罗锦衣那般白白大大一副喜庆模样。秋生秋云姊妹几个是北舞渡周边有名的美男子齐整闺女,这得益于他们的妈是个东北人。秋生他伯年轻时候在东北当了几年兵,复员时领回一个大闺女,高高的个儿,白白的脸盘,说一口爽利东北话。来村上后,生下他们姊妹四个,人们都说,这才叫优良品种。按说秋生应该找个相貌相当的媳妇,可他独爱知识分子甄宝珠,一听说是高中生,民办老师,先愿意了一大截,一见之下还算秀气,有着一般农村姑娘无法企及的书卷气,就再也舍不下她。是个石头蛋,也得捂到怀里暖热你。他不几天就找个借口骑了车子窜到甄庄来,给宝珠拿几个苹果、两块香皂什么的,宝珠拿话气他,噎他,他也不恼,瞅空勇敢地抓住她的手说,非得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吗?除了农忙时节帮忙,除了大事,平日里不兴男女对象到对方家里去,容易惹人笑话,但秋生不管这些,他就是要让人们都知道,他是宝珠的对象。

秋生走了后,宝珠她妈说:“中了中了,别再包弹了,没有那攀高枝的命,就实际一点。”

宝珠彻底死了心,于是也盼着农忙时节,被叫去他家里干活,让尹张和甄庄的人都知道,他俩算是订婚了。

新婚后的甄宝珠,每天早上从秋生的肩头醒来,被他身上好闻的气息浸泡着,看到外面亮起的天光,对自己说,这样的生活,也算不赖吧。吃过婆婆做好的早饭,丢下碗,骑自行车到前杨小学去上班,中午在学校自己的宿舍里简单做点,下午下班后,骑车穿过北舞渡的街市,回到家中,婆婆已经把晚饭做好了。她不做家务,除了夏秋抢收之外,也基本不干农活,像个真正的工作人一样,每天上下班。如果不考虑商品粮不商品粮问题,她的生活,也算是幸福平稳的。

宝珠才新媳妇了不几年,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一个长得像秋生,一个长得像自己,都一律健康漂亮。宝珠还是清清瘦瘦,体形一点没变,只是多了些女性的风韵,尤其作为小学代课老师,这魅力在她领着孩子们念b、p、m、f、d、t、n、l的时候,在她掸着身上的粉笔末从学校里走出来的时候,更是显得优美。她穿得素净而讲究,步伐也有些韵律,说话再拿腔作调一些,她成为农村人眼里的偶像。妇女们吃饭穿衣,时时处处,都要以宝珠作为参考标准。

因为秋生是独子,没有兄弟纷争,也没有与父母分家另过,重要的是宝珠是知识女性,比一般村妇境界高,对公婆很尊重,从不像农村媳妇一样,给公婆甩脸子、办难堪。婆婆身体也好,看孩子、做饭、家务全部包揽,她基本是进门就吃饭,吃完饭丢下碗就转身出灶房,她的家务活也就是洗洗他们一家四口的衣裳,扫扫院子和自己屋里的地,除此她就像职业女性一样,每天轻轻闲闲地骑着自行车上班下班。

可突然之间,她犯了严重错误,叫学校开除了,一夜之间,沦为村妇。她昨天从学校里仓皇出来,便再也无颜面进去,她叫秋生在晚上学校里没人之后,去简单收拾了她屋里的东西。之后她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再走进那个院子里。

事情的起因是,秋生爱花钱。秋生从小爱花钱,有一个想花八个。秋生这次使钱是托人在县上买化肥。眼看苞谷苗半腰高该上化肥了,可今年化肥紧俏,在县上有亲戚有关系的人才能买来,趾高气扬地拉到自己家地里。他们那是撒化肥吗?他们那是务庄稼吗?那简直就是气秋生,我尹秋生这么个大能人买不来化肥怎么着?秋生放下饭碗就骑自行车去了妹子家,他去问秋云婆家借钱,他不信他兜里装上钱买条烟到县上买不来化肥。

自己家没有那么多钱,秋云的公公婆婆赶忙跑邻居家四处借,一会儿,手里拿着好多张零钱回来,说这里五十块你看够不够,要不够过两天再来看看。秋生说,放心吧叔,我去找好门路,把咱两家的化肥都能买回来,你只用把买化肥的钱准备好就中了。他到县上,拿着五十块钱却不敢花出去。今年化肥不但涨价了,而且眼下还没货,啥时有货不知道。

骑自行车回到家,还是能看到有人从县上、公社拉了化肥回来。秋生气得晚饭也没吃,只恨自己钱少,只恨自己没有一星半点县上和公社的关系。

宝珠不忍看他着急上火,说:“实在不中,学生开学刚交来的钱,我还没交给学校哩,你先拿去使,十天半月内能给学校交上就中。”往年都是这样的,学校十来天后才从各个老师那里把钱收齐,有时拖拖拉拉,一两个月交上来也是有的。秋生眼睛一亮,顾不得许多,叫宝珠拿钱来,他想,用这钱多买点化肥,回来转手卖出,挣的钱,可能就把窟窿补上了。宝珠交给他一百八十块钱,先让他去北舞渡找孟建社,孟建社给县里一个相好的哥们打了电话,秋生第二天一大早去了县上,给人家送了一条烟,赶天黑前化肥拉了回来,算是他扬眉吐气一回。

可是三天后的上午,校长突然说,县教育局突击检查学校各种指标,请各位老师把所收款项天黑前交齐。秋生这下着了急,只恨他太勤快,昨天把化肥撒得干干净净,要是剩下三五袋这会儿也能倒手卖出去。赶忙骑车到秋云家里,秋云家也已经把化肥撒了。

宝珠正赶在风头上,谁也不敢给她说情,校长为了在教育局领导跟前拾回面子,当场宣布开除甄宝珠,连开会研究的必要都没有了。

宝珠天天躲在家里不出门。天转凉,收了苞谷豆子,卖了苞谷豆子,还了钱,不等麦子种下,地租给别人打理,秋生和宝珠收拾行李,两个儿子给妈放家里,二人在夜里十点半上了去西安的火车。硬座车厢里站一夜,天快亮时到了洛阳,有人下车,腾出一个座位,两个人挤着坐下,靠着才能入睡。

火车中午到达西安。

早些年就听说,北舞渡有一个人,家里弟兄多,十五六岁离家出门闯世界,在西安郊区给一个漆工当学徒,后来经人介绍,到当地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据说现在掌门立户,混得不赖。

走之前,秋生去北舞渡吴成贵家里,要来了他在西安的地址,以备万一。

二人站在火车站广场,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背着大小包袱,来来去去,步伐匆匆,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不知要去哪里。不重样的公交车,威武地掉个头又向南去,短的,给他们一个圆圆的后屁股,长的,半中腰那里有几层子像是手风琴上的褶皱,车从那里折起,感觉应当有一股音乐从那里冒出,不像短的开那么猛,缓缓停到出发的站点,人们一拥而上,过多的人卡在门口那里,下羊屎蛋一样,嘣噔一个,嘣噔一个,弹进车厢里,车下的疙瘩渐渐消散,在车内密密排开,像一个大画笔给里面上色,上色,再上色,直到黑乎乎一片,大汽车变成了罐头瓶。

他俩仰脖看了一会儿,又相互看一眼对方,不出声,但眼睛都在问,去哪?两人心里都响起银环唱的那句,我往哪里去呀,我往哪里走?出发前的雄心万丈,改换天地的美好想象,突然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要不要去投靠吴成贵?起码家里先住几天,否则这城里的旅馆,见天几十块钱,谁受得了。拿着那张纸,问公交车站小玻璃房里的调度人员,人家说了倒车路线,宝珠拿笔记上。她的包里,是有一支圆珠笔的,出门时专意带上的。又向前走几十米,找到出发站点,车进站后,他们也变成那奋力拥挤的人,秋生抢占先机,连人带包先挤上去,用包给宝珠占了个座位,这也是刚才看出来的门道,要贴着边挤,用巧劲往上钻。宝珠文雅地站在下面,让别人先上,看见车窗内坐着的秋生得意地向她笑,她心里涌出一阵幸福。

转了几趟车,穿过整个城市,二人在天黑前来到距离火车站四十里地的郭杜镇,打听出吴成贵的家。家乡话就是接头暗号,激活记忆和情感。吴成贵虽不认识秋生,但一家人也挺亲热。在厨房里给支了一张床板,叫先住下来,明天再想办法。

二人合盖一套从家里带来的被褥,一夜搂着,一开始没有睡好,天快亮时,坠入深深梦乡。醒来已经八点多,院子里很安静。吴成贵夫妇见他们睡得熟,没有进厨房来,在街里买了早点,让孩子吃了上学去。

饭后,四人动手,在进院门的旁边,将一间放杂物的小房子收拾出来,叫他们住下。秋生说,哥,我们吃住你这儿,给你钱。吴成贵说,看说哪儿去了,三里地的老乡,能要你的钱?回家说出去,能叫人笑话死我。吴成贵媳妇说,不要熬煎,先安生住几天,再想办法。过一向等你们挣钱了,再说房租的事。西安这个地方,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不会捡,只要不怕吃苦,每天都能弯腰在地上拾钱。“不管咋说,比趴家里强。”出来十几年,姓吴的仍然一口家乡话,夫妻二人不同的口音之中,都微妙地吸收了一点对方的语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样子。吴成贵现有一儿一女,分别在镇上读中学和小学,当然他们都不姓吴,而是跟了妻子的姓。

哪里安生得了,秋生宝珠二人在郭杜街上转了一会儿。满眼满耳,皆是陌生景象,尤其人们说话,口音短促而结实,跟老家那里实在不同。两人靠得再近一些,相依为命的样子。这郭杜镇比北舞渡大得多,也洋气很多,毕竟是西安的郊区。商量了几个回合,买了两包点心,两棵白菜,一网兜苹果,一只烧鸡,四只手提着回来。吴成贵夫妻二人少不了责怪一番,说他们乱花钱。宝珠进厨房帮吴成贵的女人做饭。一会儿,孩子放学回来,大家围在一起吃饭。秋生问吴成贵,有啥来钱快的办法。

“要想当天见钱,那就去康复路批发衣服,回到郭杜,路边扯根绳,挂那儿卖。”

第二天吃完早饭,二人按吴成贵给写到一张纸上的乘车路线,倒了两趟车,来到市区东郊的康复路。正是经济活跃的九十年代初期,这里本因靠近军医大学和西京医院而得名,毗邻火车站、汽车站,接近于东郊的大型物流集散中心,广东最新式样的服装,三天就可出现在这条街上,再由各地来的大小商贩们,蚂蚁一样驮运回西北各地和相邻的山西四川。这条一公里长的南北路上,各省各地前来批发服装的人,见天像流水一样涌来,人挨人人挤人密不透风。传说温州人最早在这里,两棵小树之间,挂一根铁丝就是一个摊位,谁先占上是谁的,卖南方最新流行的服装,卖牛皮纸做成的皮鞋,每天收入相当于东西两隔壁一个大学教授和主治医师的月工资外加奖金。后来这里渐渐形成西北地区最大的服装批发一条街,独领风骚三十年。本是需要安静的康复路,天天人声鼎沸,各种车辆催命扎堆,连带着南北出口的两条马路上,也天天堵车,早晚出摊收摊高峰,警察密布,忙乱不堪,稍微疏通不利,人和车都走不动,挤得长乐大道上,东西绵延一两公里的拥堵路段,任谁的巧手也解不开,喇叭乱叫,人声吵闹,小偷趁机下手,流氓乘势作乱,你若不小心陷进去,安宁喘口气的地方都没有。

秋生和宝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挤在一起,先是唬得不轻,老虎吃天一般,不知从哪里进入,不得不手拉手,才不至于在人群中挤散。艰难地挪动,人缝里钻来挤去,康复路上来回走了一趟,眼睛简直不够用,看啥东西都好,也都很便宜,可他们手中没有太多本钱,又怕回到郭杜没有地方可卖。两人商量来去,花六十块钱,批了五十双“全棉袜子”(其实是腈纶材料,能有三成棉就了不得了),提在黑塑料袋里,挤上回郭杜镇的公交车,比在家里三伏天抢收还要紧张。

早早吃完晚饭,二人相伴来到街道边的路灯下,一块剪开的蛇皮袋子铺展,人在小凳子上坐下来,就开张了。要价两块五,搞价搞到两块,最优惠的,五块钱三双。不到俩钟头,五十双袜子出手,挣了三十块钱。

明天,二人又去,不妨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大一点,批了两百双袜子,增加了花色和品种。回来卖了两天,竟然也卖完了,挣了一百多块。郭杜街上每天人来人往,好像每个过路的人都需要袜子。嗯,他们不但需要袜子,还需要围巾手套、毛衣毛裤,需要棉皮鞋棉拖鞋,甚至需要呢子外套。而这两个外地口音的人,不辞劳苦地给他们将这些东西搬运回来,赚取并不贪心的差价。

钱竟然真的这么好挣,每天能长出来一两百块。一个月后,他们自己也有了需要。他们需要一小间房子,哪怕四五个平方,因为天越来越冷,他们不能总在路边。吴成贵奔波了两天,帮忙搭线,在街尾拐角处租到一间小小门面房。当然他们开始给吴成贵交房租,也备了简单炉灶,自己开火做饭。

每天睡到自然醒,九点多吃完饭,两人一起到店里,开张营业。门外的墙上,贴一大张塑料布,钉两排钉子,挂出衣服。有初步相中的,可到房子里试。十二点后,一个人守店,一个人跑回家,简单下一小锅稠面条,连锅端了来,盛到一只碗里,另一个人端着小锅吃。晚上小店关门时候,两人拿着锅和碗,一起回家,做晚饭。他们不在外面饭馆吃饭,自己做省钱。他们自己从不买肉,关键是没时间做,平常只吃青菜面条,等着吴成贵家一周一回的改善,秋生给宝珠说,这叫最大限度节约开支。

快要过年,秋生给家里寄了一千块钱,叫妈在家好生带着孩子,他们不回去了,趁着过年,好好挣一伙。批货的时候,精打细算,给吴成贵的两个孩子每人买了一件上衣,一家四口送了八双袜子。

腊月二十六,二人在康复路批了几大捆衣服,公交车不叫上,租了一辆面包车,拉回郭杜,小店里放不下,也不放心将货搁到那里,拉回家去,小屋里堆得满满的,常常有一个人跑回来,紧急抱到店里几件。只攒着劲年前大挣一笔。人们手里的钱好像不是钱了,是花花纸,买东西不像从前那样瞻前顾后,也不再死压价。腊月二十九直忙到夜里八点,三十上午还有顾客,二人忙不过来,小店里也装不下顾客,干脆扯了绳子到店门外,战场更大了。吴成贵的媳妇也来帮忙。吴成贵领着女儿儿子在家里笨手笨脚地盘饺子馅、炸麻叶。店里这三人直到下午四五点,才收摊关店回家。

二人关起房门,将钱倒在床上,妈呀,恁大一堆,从没见过这么多钱。那边吴成贵一家开亮所有的灯,闹闹嚷嚷在做饭,他俩也不好意思细细数钱。再看看床上花花绿绿一堆,仿佛这不是真的,抬头看看对方,咯咯笑笑。那时买化肥,哪怕有二百块钱,哪能那么作难,害得宝珠犯错误。可是,若不犯那个错误,咱咋知道走出来呢,可能还一直趴到家里,出死力掏憨劲哩。那个破民办,有啥好的,一个月几十块钱工资,而咱现在,半天就挣几十。二人嘴里说着赶快过吴大哥那边去吧,却又不舍得离开那些钱,眼睛盯着,激动地说这说那,唾沫星子飞到对方脸上。年货什么都没准备,炉子也灭了,团圆饭在吴大哥家里吃,被罩床单都没有洗,没关系,撤下来换上新的,干脆单子一卷,将那些钱包了起来,塞到一个保密地方,明天后天,有的是时间数,有的是时间洗。二人洗手洗脸,换了衣裳,收拾好自己,给吴大哥两个孩子一人包了一百元的红包,来到堂屋里。所有灯光亮起,院门已经插严,饺子在锅里翻滚。大家高高兴兴围在一起吃了顿年夜饭。吴大哥的媳妇打开一瓶西凤酒,两个男人竟然哩哩啦啦喝完了,借着酒劲,秋生说不尽对吴大哥的感激之情,端着酒杯,像孩子一样哥哥、哥哥地叫,吴成贵便也弟弟、弟弟地喊。吴成贵也很有成就感,他十六岁出门,远离家乡,苦苦劳作,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生下一双不姓吴的儿女,虽然夫妻恩爱,家庭和睦,但作为一个男人,总觉得人生有一些遗憾,夜深之时,少不得想念家乡。现在这一对亲亲的老乡投奔而来,叫他心里少了身在异乡的孤单和寄人篱下的忧伤,再说能有这样一个放心的房客,本是闲置的房子发挥了作用,每月收入一百块钱,院子里多两个聪明伶俐的大活人,对他们也是好事。喝了酒的吴成贵,勾起无尽的乡情,说起小时候吃不饱饭,自己爹娘度过的艰难,一时泪水涟涟,两个男人搂肩膀拍胸脯,掏心掏肺,哭哭笑笑,他们的话语时不时被鞭炮淹没,耐心地翻起眼珠子,等待鞭炮声过去,再将刚才的话续接起来。瓜子皮、糖纸、点心渣掉了一地,吴成贵媳妇说,扔地上扔地上,一会儿十二点前一块扫。果然,十一点五十的时候,她拿起扫帚细细扫了一遍地,撮到门外的垃圾桶里。大家一起看完春节联欢晚会,二人从吴大哥家暖烘烘的屋里出来,提了一个热水瓶,端了一小盆吃食,相扶着,回到他们冰冷的小屋。初一大中午才起。从吴大哥家炉子上夹一块燃着的煤,放到自己冰冷的炉子里,烧热水洗衣裳做饭,过他们自己的年。

秋生和宝珠在西安的第一个春天,劲头十足地奔波于郭杜和康复路之间。钱是这么好挣,只要不怕出力,天天都能见钱,趁着年轻身体好,还不多辛苦一些?从来没有节假日,好像也不知道累。有时候两人起大早,一起去进货,赶中午回到店里,开门营业;有时候秋生一个人去,留下宝珠看店。如果天黑了还没有见到秋生回来,宝珠是无论如何吃不下饭的,电炉子上简单的饭做好了放着,必得看到他驮着一个大包回来,或者在公交车站叫的三轮车,拉回到店门口,她的心才放下来。秋生呢,要是耽搁在路上,比宝珠还着急,他怕宝珠操心。屋里地方小,两人恨不得头顶头的,坐在一起吃饭,好像分别的几个小时,竟然是几天一样。秋生将路上的见闻,一件件说起,要是哪天碰上个孬孙,起了争执,叫秋生动了气,秋生脸憋得通红,一路上在内心温习吵架的过程,进了门就开始给宝珠复述,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连对方的长相表情都要描述,只恨没有录像机录下全过程。宝珠静静地听,不时点评一句,最后劝秋生不要生气,出门在外,安全重要,不要跟野人发生矛盾,万一人家打了你,伤了残了,人又跑了,那还不是咱自己吃亏。如果秋生又听到一个一夜暴富的故事——康复路上几乎天天发生这样的故事,讲也讲不完——那更是激动得讲给宝珠听,进行一番展望,无非是说,我们好好干,不定哪一天,也有可能发起来,“奶奶的,等咱有了钱,”这是秋生每次都要说的话。宝珠疼爱地撇撇嘴揶揄他,你有钱,那不更是大手大脚乱花。秋生说,钱就是叫人花哩呀,等咱有了钱,先在家盖座小洋楼,叫咱伯咱妈享几天福。两人结婚后,从来没有哪一天分开过,没有哪一个晚上不在一起搂着睡觉。两人从没有吵过架,好像对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都支持,都同意。偶有宝珠想起往事,心情不好,或者遇事心不宽敞,来来回回思磨,眼神发直了,闷住头不说话,秋生必得使出浑身解数,不把她逗笑不算完结。

第四章

罗锦衣调到了县城工作,在第二实验小学教书。

县城里较之乡镇,能感到自己多了些独立性,不像在村子或乡里,你出个门全村人都知道,你骑着自行车从街里走过这件事,几乎所有人都看到了,听说了。

县城里的几条大街,座座楼房,像是屏障一样,挡住了人们的目光,人们也不介意身边走过的陌生人是哪里的,姓啥叫啥商品粮还是农业户正式工还是临时工机关的还是预制板厂的。县城人的目光,稍微淡漠高远一些,不像农村人,对啥都好奇,走过一个陌生人,非得打听出来,哪庄的,到谁家去,篮里的啥。

可毕竟,县城只是个温情而凝滞的小圈子,七大姑八大姨地套着绕着,仔细追究下去,好像人人都是亲戚,每个人都认识其他的人,又都被所有的人认识。罗锦衣才调来不到一年,也已经是遍地熟人,走到路上要不停地与对面走来的人打招呼。

不管怎么说,她一脚蹬进了天堂,要在这里展开她的幸福生活。

遇有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需要应酬的时候,她定是积极参与,小小县城的所有酒店、休闲娱乐场所,都让她足迹踏遍。吃完喝完,唱歌洗脚按摩,她全程陪同,一直到最终一个环节。她自带洗漱用品,夹层的角落里,还会有安全套。但那是领导提出用的时候,她才会拿出,对方若不提,她是断然不会拿出来的,否则就伤了领导的自尊,坏了领导的情致。如此,怀孕在所难免。她换个名字,到市上的私人诊所做手术。

“不能再刮宫了。”一位中年女大夫严肃地对她说,“子宫内壁已经很薄,再刮的话,今后不好怀孕。”

她木木地停了一下,脸扭向一边,过一会儿回过头来,对大夫说:“不中,我现在还不能生小孩,只能做掉。”

大夫给她开单子,让她进门帘后面的手术室。

怎么能不会怀孕呢,这么好的身体,这不是,都怀了几次了吗?啊,下次一定注意,要告诉对方,得用套,我还是个大闺女,要是怀孕,我就完蛋了。领导会同意的,他们一定理解一个闺女家的难处。

为什么不能拒绝呢?他们又不能明确给我帮什么忙,不能答应我调到市里去,或者当个年级组长、教导主任什么的。我就不能狠下心来,回绝他们吗?

可是,真的不能,她试过了,当一个有官位的人,将她揽在怀里,嘴里喷着热乎乎的气息,用颤抖着的手摸索时,她总是不能拒绝。她觉得要是拒绝了,就有可怕的后果,领导的脸,从此会对她冷下来,虽然那些人,不是她的直接领导,可是,领导,总是领导,都是不能得罪的。而她,是想要进步的,她还有弟弟,需要她帮助,伯妈活了大半辈子,弯腰缩脑几十年,需要在庄上受人尊重,家里这事那事,需要拯救。而这一切,都需要她的身体来开疆拓土。一个家里,有一个人中用了,其他人也都能带起来。

县城里的婚姻,并不能让你可着心挑拣,人本就不多,再每个阶层筛选圈定下来,也就没有多少可供选择的了。

罗锦衣二十八岁时,有人介绍县民政局的祝新生,大她一岁,两人一见,相互挺满意——就算不满意却也没有更好的,婚姻有时候由不得自己,是由着一种强大的惯性向前走。

祝新生大学连考四年,勉强进入一个地级市二本学校,毕业后,借着亲戚套亲戚的关系,他爹又卖了家里的牛犊,使了不少钱,将他送进公务员队伍,坐进冬暖夏凉的办公室,与茶杯、报纸、文件相伴。而他的伯妈和全村人都坚信,从此县上咱有人了。

地区民政局给县民政局拨了一批轮椅,要在全县分期分批发放给有困难的群众。当然,轮椅有限,不可能需要的人都有份,也不可能大鸣大放地吆喝说,来来来咱这里有轮椅发放。各级领导都先问自己的亲朋好友,几十个轮椅发了一圈下来,竟然还剩几个在库房里。祝新生跟领导请示,能不能给他批两个,他考上大学出来这么些年,白白领受村里人的赞美与巴结,还从没有回报过乡亲。

星期天,祝新生和罗锦衣两人相伴,骑着自行车,分别回了祝庄和罗湾,让伯妈悄悄问问村上的人,有谁愿要,这是咱落人情的一个好时机。祝新生的伯妈和罗锦衣的伯妈先是脑子飞转,经过一番筛选,承担了访贫问苦的职责。拍去衣服上的灰土出门,变作慈善大使,前往村里有残疾人的一户人家——当然是和他家走得近的,有过交情的,农村里病的残的瘫的可真不少,暂时顾不过来——告诉他们这个大好消息,叫他们赶快写个申请,趁着锦衣在家,给你捎到县里去。被通知到的人家立即领了好大的恩情,天上凭空掉下个轮椅呀!听说值几百块,可申请我们也不会写呀,关键是不知咋写才符合上级的要求。最后还是祝新生和罗锦衣帮他们写的。当他们看到自己的名字缀在“县民政局”开头的申请下面时,激动得快要掉下眼泪。

果然,下个星期天,一个大纸箱子由罗锦衣带在自行车后面,送回到罗湾;由祝新生的自行车驮着,送回到祝庄。但说罗湾这边,当街里拆开,由一个木匠和罗锦衣一起,照着说明书,将那轮椅组装起来。已经围了几十个人,在那里看,七嘴八舌地参与意见。那个半辈子在地上偎着行走的人被架起来,坐上了锃亮的轮椅,立时视线高了一截,在众人的见证之下,他在街里展示。猛一下还操作不了,从前只看电影里的人,坐在轮椅之上,自己两手转着走,几多潇洒和洋气。咱家多年行动不便趴在窝里,快跟憨子一样了,被众人看着,越急越不会弄,只是窘迫地笑。罗锦衣耐心地教给他使用,咋拐弯,咋捏闸。看的人围了几圈子,进不去的孩子恨不得钻大人腿,钻进去的孩子好奇地凑上去摸,突然一声凄厉惨叫,手指头夹进了车轮,大人扑上去抢救,幸好没有流血断指,只是指头肚青紫了一块,趁着有这么多围观者,孩子张大嘴号哭,喉咙芯那个小肉坠一个劲颤动。被大人又疼又恨地搂在怀里,被那么多人哄着,出尽了风头,于是这受伤的孩子内心生出幸福与豪壮,轮椅,将成为他童年的重要记忆。那人试巴试巴,学会操作了,孩子们围上来,要推着他走。那受伤的孩子,脸上的泪已经干了,觉得自己更有理由当主推手,上去奋力将别的孩子拨开,又引出新的哭声,最后一窝蜂上去,轮椅上挂着四五个小孩。

家乡人民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轮椅改变了父老乡亲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中用了的罗锦衣带来的。一下子冒出许多需要轮椅的人,兜里装着烟、手巾里包了鸡蛋来找罗锦衣的伯妈,叫女婿再想办法给咱也弄一个。罗锦衣的伯妈走在街里,满面春风,他们答应再叫姓祝的寻情钻眼,轮椅要是实在没了的话,看能不能给点别的帮助,衣裳呀棉裤呀被子呀担架呀床呀,啥都中,给钱更好。民政局嘛,就是做这些事的,听说库房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年到头都有好处给下面发放,只是咱够不着人,现在好了,那里边有咱的人了。罗锦衣家一时成了县民政局驻罗湾的办事处,不,成了县政府在罗湾的一个驻扎点,家里天天有人进出,成了生产队里又一个喷空儿点,她伯再也不用自己买烟吸,她妈再也不愁没人说话,大队支书也上门来,打问一些县上的政策。

那边祝新生的家里,想必也是同样场景上演。他们回报乡梓初见成效,大受鼓舞,又费些心思,打报告写申请给领导说好话,过了些时日,果然就有一些民政局库房里的东西用自行车不断地驮回祝庄和罗湾。

腊月里,祝新生和罗锦衣办了婚事。婆家娘家,来随礼的人乱碰头。

结婚后一年,罗锦衣没有怀孕;两年,没有怀孕;三年,没有怀孕。不管是跟祝新生,还是跟各级领导,都没有再怀上,她之前多年里担心害怕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在她最需要怀孕的时候,却再也没有消息。

她承担了全部责任,给祝新生说是她的原因,她去医院检查过了,医生说是宫寒,要好好调理。祝新生虽也难过,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于生不出孩子的肚皮,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这种随身携带洗漱用品的良好素质,使她遇到又一个贵人,颇费了一些心思,罗锦衣告别栖息八年的县城,调到市里,并且离开了教师岗位,进入机关工作。半年后,将祝新生也调到市上。

二人怀着美好的期待,或许来到市里,她的子宫会变得温暖一些,也或许换个环境,周围人不再总是关注这个问题。

又等待几年,子宫依然不见回暖。三十五岁了,对于结婚已经六七年的夫妻,还没有孩子,谁都不再认为,这是个正常的事情。

没有孩子的拖累,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应酬上、学习上,先是前几年在县上,通过远程教育,取得了大专文凭;到市里后,业余时间又上了党校,拿到了本科文凭。

在多年里,她仍然在办公室备着洗漱用品,她大大的包里,有一个小毛巾,几个简单的小瓶子小盒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她那不变的洗漱袋里,装备逐步变得高级。夹层的角落里,还是有安全套。但那是对方提出用的时候,她才会拿出,对方若不提,她是永远不会拿出来的,反正她再也不用担心怀孕了。也并不是都要上床,有实质性的肉体接触,多数时候那些下基层的上级领导,正直纯洁,爱惜自己的羽毛,比她还要害羞扭捏。基层人民,尤其是基层女人表现出全方位的崇拜赞美顺从臣服愿意为其做出一切的姿态,已经足够,也是很感动人的,让他们临走时紧紧握你的手告别,离开几天了想起你心里还是温暖的。

罗锦衣刚来那年,市里建起一个新商场,照例要叫国际购物中心的。虽然是不大的四层楼,但因为有着最新式的手扶电梯,为此城第一家。离她家不远,罗锦衣常去转转,当她手里有购物卡的时候,会到这里给自己买一件心仪的东西,或者给伯妈买件衣服什么的。多数时间也并不是一定要买什么,她那个卡,也不舍得一次花完,要分成两三回,好让她时时有着拥有一张购物卡的感觉,因为这种卡,不是一般老百姓能有的。有一回,省城来的一位领导,被她全方位照顾得舒心,竟然随手给了一张亚细亚的购物卡,她一下子觉得跟绿城有了亲密联系。她一直等待去开会出差,可总也没有机会,于是在腊月中旬的一天,她专门坐上班车,去了绿城,消费了那张卡,给伯妈一人买了一身内衣,给自己小家买了过年的东西,再搭班车回她的小城。

在小城的国际购物中心,她就是看看,一家一家细细地看过去,哪一家到了什么新式衣服,哪一家何时打折,她都清楚。或者她就是愿意感受一下在扶手电梯上向上升的感觉。反正回家也没有什么事,一间不大的屋子,显得空空荡荡,有时候落一层土,她也没心情擦,于是就更见荒凉,没有一丝生气,两人只是回来睡个觉,第二天爬起来各自出门,直到晚上回来,并且尽量推迟回来的时间。祝新生常在外面跟同事、朋友、一般大的喝酒吃饭打扑克下棋。

傍晚,小城华灯初上,喧闹中有着甜腻腻的温情和食物熟烂的气息。她在路边款款地走,看到带着孩子的女人烦恼疲惫地走过,看到年轻妈妈训自己的孩子,她内心轻轻颤抖。有次竟然见一个女人,在街上把孩子打得哇哇大哭,狠推一把,孩子坐个屁股蹲儿,妈妈转身走了,孩子爬起来舞着双手奔跑去追。她真想冲上去抱过那孩子,对女人说,你不想要了吗?我要!那孩子哭得她心尖都是疼的。我要是有个孩子,怎么能舍得打呢?那对母子已经走远,她叹口气,电梯将她越带越高,她将楼下正跳广场舞的女人,将那些当妈的当奶奶的当姥姥的女人们,踩在脚下。

过年时候,罗锦衣和祝新生回老家。市里回来的人,带回的年货样样高级。婆婆在身后盯着她健硕的身子,想不明白这样的身板,竟然生不出孩子。

罗锦衣听说甄宝珠夫妻俩也从西安回来,她在初四下午,骑自行车来到尹张,想先到她的校园里看看。大门上锁,院子里空无一人,她找到当年那间小屋的后窗。现在不知住了何人,高高的小窗子里拉着布帘,她踮起脚尖,从边缝里也看不到里面。十几年了,想想当初住在小屋里的人儿,最大心愿是转成公办。那时竟如此卑微,对生活不敢多要。她转身离开,对当年的自己生出无限疼惜。

她刚才经过北舞渡街里,称了两斤油馍,买了一网兜苹果,见着几个熟人,亲热地打招呼说话。她知道自己走过去之后,那些人会站在原地,盯住她的背影一会儿,然后说,三十六七了,还没小孩。

在秋生家里,遇见回娘家的秋云,小腹微鼓。宝珠小声给罗锦衣说:“又怀上了,愁人。五年生了仨闺女,寻出去俩,跟前只留一个,东躲西藏,计划生育的成天找。这个要是闺女,还得寻出去。”

罗锦衣心里一闪,问:“几个月了?是不是B超能看出男女了?”

宝珠怔怔地看了锦衣一会儿,都没有说话,两个人再次达成一种默契。

初五一大早,罗锦衣带着尹秋云坐班车去了市里。

过完春节上班之后,罗锦衣给单位里的人宣布:她怀孕了!她带着羞涩而甜蜜的表情给人说,一直怀不上,都死了这条心了,也就从来不操心来月经的日子,过年回家,我妈一看,说不对,这才一想,哟,两仨月没来了,到医院一查,真的是怀上了。大夫说,我这属于高龄初产妇,还有点啥问题,说了一堆注意事项,建议在家休养。

过完正月十五,罗锦衣请了半年假,回老家保胎去了。

半年后,传来消息,罗锦衣在老家生了个女孩。

再三个月后,罗锦衣回来上班,带来了婆婆和孩子。

同事们说,哎呀你真会生,这孩子长得可真漂亮,看你恢复得多好,身材跟从前一样。罗锦衣脸上涂抹着一层温柔的笑,像一个真正的母亲,接受人们的祝福和夸奖,说她除了没有奶水,其余一切都好。

这孩子少见的乖巧,好像知道自己身世,襁褓里的哭声都是试试探探的,不敢敞开了哭,有了诉求,只是唧唧哝哝一小声,点到为止,引起大人注意就行。喂了奶,换了尿布,就乖乖躺着,黑亮亮小眼睛睁着,看这个新奇的世界,向妈妈一笑,将罗锦衣的心儿融化。她以宝珠为中间人,和尹秋云达成口头协约。她补偿一些钱给秋云,从此亲生母女,永不相认。这孩子,任何时候论起,就是她罗锦衣生的。

罗锦衣夫妻把孩子爱得不得了,穿最漂亮的衣服,吃最好的奶粉、米粉,给她起名优优。

优优是罗锦衣的福星,自从有了她,生活步步顺利。罗锦衣张罗着找了市里最好的幼儿园,将优优送了进去。

……

周瑄璞,著有长篇小说《人丁》《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在《人民文学》《十月》《作家》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多篇小说被转载和收入各类年度选本,进入年度小说排行榜。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入围路遥文学奖、花地文学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