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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3期|吴佳骏:爱与黑暗的故事

来源:《芙蓉》2019年第3期 | 吴佳骏  2019年05月28日09:06

郊野

那天的气温和暖,光线也很柔和,从早晨到中午再到暮晚,都是吉祥和光明的一日。我从床上起来的时候,受了那照进窗棂的阳光的牵引,想要去郊野走一走。我在屋里是待不住的,哪怕外面再热,我都幻想着走出去。我想看看这盛夏的骄阳到底能把多少事物烫伤——昨天或者前天,它已经把一湾河流烫得泪水涟涟,把一座茅草房烫出了炊烟,把一个人的青丝烫成了白发,把一条蚯蚓烫死在了路上……

我在郊野上迟缓地走着,暑气从草间升起,四周一派肃穆。马桑子殷红的穗粒像众多的火柴头聚在太阳底下采集火焰,有三两只昆虫在上面爬上爬下,鬼鬼祟祟的,像几个自然界的盗火者。不远处的田塍上,长着几株棕树。棕皮包裹着树干,也包裹着时间。往常,年年都会有农人来剥棕皮,拿回家缝棕垫或织蓑衣。现在没有人稀罕这个了。村庄空了,床也空了,棕垫自然没人要了;到了雨季,也再不见有人披着蓑衣在雨中行走。蓑衣成了雨水的老物件。我盯着那几株棕树看,我看棕皮如何一层一层将自己的骨骼包紧,看棕叶究竟在等待谁的手来将它割去做成蒲扇后,又为谁送去一夏的清凉?

在我的记忆和印象中,郊野从来都是充满朝气和活力的。我沿着郊野的一条小路走,两旁的野草在我的脚背上亲来亲去。我想去探望一棵黄杨树,我时常在梦中见到它。我感觉它是我的一个亲人,让我惦记和挂怀。我不知道它现在长得好不好,秋风有没有扫光它的叶片,积雪有没有压断它的枝条。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我从家里跑出来,我想站在一个高处,把自己像月亮一样挂在树梢。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爬上那棵黄杨树。我在树上睡了一觉。黄杨树是我梦中的梯子。我站在梯子上,看见夕阳在发高烧。它那绯红的脸庞,跟我被灶火映红的母亲的脸庞一样红。我还看见,黄昏打着火把,在替我赶夜路的父亲照明。

那棵黄杨树,见证了我的爱与黑暗的故事。我走了大约十分钟,终于又见到了它。它还和从前一样,只是树干比过去粗壮了许多,伞盖也比过去宽了不少,还多了几分沧桑和荒寂。我站在树下,像站在旧时的梦的阴影中。我好想再次爬上树,去眺望一次落日,或等待一场风,但我怎么都爬不上去。人的年龄越大,失望就越多。那些年少时干过的事、做过的梦都随着时光远去了,剩下的只有追忆和喟叹。

我在树旁坐下来,抽了一根烟,袅袅的烟雾丝线般将树缠绕。汗水在我的额头滚动,我却感觉不到炎热。我得陪树多坐一会儿。我相信在我离开它的这几十年中,它一定是非常寂寞的。它要独自面对黑夜和旷野的风,要独自承受雷电的袭击和被盗伐的危险。我和树都是大地的孩子,我们都出生在同一个故乡。不同的是,我选择了出走,它选择了扎根。我走的时候,它望着我远去的背影沉默不语;我归来的时候,它仍是沉默不语地看着我满身的疲惫。

探望完黄杨树,我还想继续在郊野走一走。夕阳还未卸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尽管暑气蒸湿了我的衣衫。我一边走,一边想一个女孩。也是在多年前,也是在这片郊野,我跟那个女孩在晚照下奔跑。那是春天,野花正在盛开。我们跑到哪里,野花就开到哪里。那个女孩特别爱笑。她一笑,脸上就现出一个小酒窝;她再一笑,那个小酒窝就装满了黄金。我记不清我们都在郊野干过些什么,唯一记得的是,她用摘来的野花插满过自己衣服的破洞,还亲手编织了一条草项链挂在我黑黑的脖颈。我们还一起用背筐将星星提回过家,将鲜花献给过鸟群,将歌唱献给过晚风,将心跳献给过初吻。可后来我们都相继离开了郊野,去了陌生的远方,从此彼此都不知道彼此的下落。我只依稀听人说起,她去远方后,遭到一个流氓的玷污。她没脸见人,想去死,被另一个男人救活。再后来,她便跟着这个救她的男人去了另一个更远的远方。

我在郊野上走着,郊野空空的——空空的郊野是记忆空空的坟场。

夜歌

夏天将尽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支夜歌。清丽而舒缓,没有一丝杂质。这歌是一只草虫唱的。我不知道草虫的名字,也从未见过它。它永远躲在我看不见的草丛深处。有许多次,我跑去寻找过它和它的叫声。我在黑夜里走着,它的叫声指引我来到一片草地,一个河湾,一块豆荚地,一排乱坟岗……我想看看它到底长什么样子,有几条腿,几根触须。翅膀是薄还是厚,头是大还是小。它飞起来的时候,它的歌声是否也在飞,灵魂是否也在飞。但我想了很多办法,最终还是没能找到它。我没靠近它的时候,它的歌声可以穿透黑夜,到达月亮和星星的耳朵。我一旦靠近它,它就瞬间噤声,把琴弓藏好,夜重又恢复到平静和孤寂。我猜不透它为何要这样,是它长得太过丑陋,怕见人呢,还是甘愿做一个低调的、平凡的和隐士般的大自然的歌者?

我是喜欢听那草虫的歌唱的。我想起那些夏夜,常常莫名地睡不着觉,心里煞是空虚。大人们都不知干什么去了,没有人跟我在夜里说话。月光从天空照下来,树枝和小路上都敷了银灰色的粉霜。我从屋子里走出来,抬起头,盯着月亮看。月亮也在离我很遥远的夜空看着我,它的眼睛跟它近旁的那颗孤星一样令人惊恐。我渴望获得安慰。那时,我还只是一个八岁,或者十岁的孩子。我没有能力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也没有能力穿越独属于我的暗夜。我在院坝边的磨刀石上坐下来,那块石头磨过不少的刀,凹下去一个深槽。我坐在上面,我把自己也想象成一把刀。我要把自己磨出刀锋来,我要把漫长的黑夜砍成两段,一段给黄昏,一段给晨曦。这样,世界上就没有黑暗了,我也将不再害怕失眠。我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对黑夜的恐惧。可我越是胡思乱想,恐惧反而越强烈。我的身子开始战栗,月光救不了我,幻想也救不了我。就在我快被黑夜掩埋的时候,那只草虫唱响了它的生命之歌。它就藏在我身后的夜来香中。它的叫声比月光还要明亮,比星辰还要透明。我的心顿时安静下来,我的战栗也变成了它歌声里的节奏和旋律。

那只草虫,用歌声点亮了一个怕黑的孩子的夏夜。那晚过后,我一到睡不着觉的时候,就跑去屋外聆听草虫的歌唱。我每晚出去,它每晚都唱。有时在屋后的藤蔓间,有时在屋前的草堆里,它仿佛是要唱给我一个人听,而我大概也是它唯一的听众。它知道我穷,是个可怜的孩子,故从不收我的演唱会门票。它弹唱的夜曲,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有古典的味道,有民歌的风格。偶尔,它也会唱几首忧伤的歌,歌声凄婉、苍凉。这让我知道,一只会唱歌的虫子,也有沉重的心事和绝望的夜晚。

有一次,我照例去屋外听草虫唱歌。那是一个没有月光,也没有星辰的夜。农人们大都进入了梦乡,只有极少数的几户人家,还在点着灯火忙这忙那。我围着屋子转了几圈,都没有等来草虫的歌唱。我担心它是不是生病了,或者拉断了琴弦,又或者唱哑了嗓子。我焦急地等待着,像等待着月亮和星星升起,直到村里最后几户忙碌的人家都熄了灯火睡觉去了,草虫还是没有来。我那晚等来的,是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那个女人坐在屋外晒场上的酸枣树下哭,长一声短一声地哭,远一声近一声地哭,明一声暗一声地哭。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只知道,她在几个月前失去了丈夫。她被婆家人赶了出来,她现在住在娘家,带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我从她身旁走过,我想起被人捣坏了巢的小鸟和无家可归的狗。她的母亲心疼她,摸黑来叫她回屋。她不听母亲的劝告,仍在伤心地哭。她的哭声像一把锯子,在锯着黑夜的肌肤和潮湿的夜露。

我不想听女人的哭声,我只想听草虫的歌唱。这之后的日子,我依旧夜夜跑出来寻找那只失踪的草虫,但我再也没有找到过它。它从黑夜里消失了。草虫消失后,我也长大了。我不再害怕黑夜。我从黑夜里出发,去了很远的地方。如今几十年过去,我又听见了草虫的歌唱。这歌唱,使我不自然地想起曾经那个哭泣的女人来。我不知道她现在何处,过得好不好?也许,她早已经死了吧。不然,那只草虫怎么会又唱起歌来了呢?

六月

六月里的一天。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时光过于慵倦。我从家里走出来,像从一个漫长的回忆里走出来。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那样随意地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路边的草泛绿,间或有一点鹅黄,被阳光注射了青霉素似的。没有人出来割草,割草的人和割草的刀都不知去向。我在一条土路上走着。我想把鞋子脱下来,挂在一棵树上,让它替我记住些什么。在这条路上,只有这双鞋,是我唯一熟知的事物。记住它,也就记住了我所走过的路。

我是出过远门的人,我深知需要磨破多少双鞋,才能把一条遥远而弯曲的路走完。就像一个水手,他深知要呛多少口水,才能摘取属于自己的浪花。清风吹拂我的头发,野草般凌乱。我试图用手指将头发理顺,却越理越不顺。我的头发跟我的思绪是纠缠在一起的。好在我的头发现在还没有变白。如果哪一天我的头发白得像风中的芦苇,或夕阳下的巴茅草,那我所有走过的路,干过的事也必将打满晨霜。

现在是六月,六月是夏季的壮年。季节的壮年跟人的壮年颇为相似。我在六月里走着,我感到空气是清新和透明的。无论是远眺或近看,都没有冬日的肃杀和凋敝之象。但我的心还是有丝丝的不安。我知道这是一条寂寞的路,已经许久没有人走过了。我也没有在路上碰到我曾经所熟悉的场景——那个手握弹弓的男孩,和他总也瞄不准目标的眼神。以及被他的弹弓射出去的石子惊飞的鸟雀,和鸟雀遗落下的一片羽毛。那个在落日余晖笼罩下的吹蒲公英的小姑娘,和随蒲公英飘远的背影。还有那些印在土路上的狗的脚印、羊的脚印、牛的脚印、猫的脚印……

我渴望再次与他们相逢,也渴望与另一个自己相逢。我是一个在六月里寻找六月的人。我从六月里走过,像一棵草从草丛里走过,一朵花从花丛中走过,一个梦从梦境里走过。我沿着六月的方向走,我想把自己走成两个自己。一个自己从六月走向七月、九月和十二月,这是向前的;一个自己从六月走向五月、三月和一月,这是朝后的。我是我的两个极端,相互排斥,又和谐统一。我是我的白天,我也是我的黑夜。我是我的水,我也是我的火。

朝后走的时候,我的记忆是模糊的,心情是惆怅的。我只依稀记得我站在五月里的蓝天下,望着一棵生虫的梨树发呆。那棵梨树都快枯死了,却还在努力结出果实。我盯着树上不多的几个梨,像一个饥饿的孩童盯着母亲干瘪的乳房。我还在三月里与一株桃花相逢。它生长在野外,孤孤单单的,花朵却粉红一片,比我邻居家的姐姐——那个没钱上学的姑娘用红纸蘸水涂抹在脸上的假胭脂还要红。我也在一月的料峭春风里吹响过竹笛,那是我父亲送给我的礼物。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送给我的竹笛却会唱歌。我现在都还能想起父亲在我的笛声中老去的样子——他的样子是我无法言说的哀伤。

朝前走的时候,我的心情是美好的,记忆如马车般拉着我不停地奔跑。我先是尾随七月跑向了郊野。我在郊野看到了七月的流火,还看到有两只蜻蜓,站在草叶上做爱,它们把躁动的痛苦变成了宁静的幸福。九月比七月要安静许多。九月的安静是山冈的安静,黄杨树的安静和土地的安静。我跟着九月散步,一个老人牵着一个小孩也在跟着九月散步。老人手拿一朵野菊花,小孩手拿一束野菊花。他们要去祭奠一个亡人。他们想把野菊花插在亡人的坟头。十二月是刮风和下雪的季节,这个时候不适宜远行。我走着走着就不想走了,我在路边蹲下来。我抱来一捆干柴,生旺一堆火。我希望那些同在十二月里赶路的人看到这堆火后,能停下脚步,过来烤一烤。我们并不认识,但可以相互说说话。说说寒冷和温暖,说说风尘和日月。什么都不说也行,纯粹是烤烤火,然后离开,各走各的路。

六月里的一天。我从家里走出来,我顺着六月朝后走,也顺着六月朝前走。六月是我的月份牌,也是我的分水岭。我渴望在行走中与诸多熟悉的或陌生的场景相逢,也渴望与另一个自己相逢。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就那样随意地走着,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

树佛

他从家里走出来。走向一片林子。那林子不大。他第一次去林子的时候,那林子还不是林子——只有矮矮的几株小树苗,四株,还是六株,他记不大清了。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跟树苗一样年轻。但他认得出其中有松树和柏树。剩下的几株,他叫不上名字。他曾想搞清楚那到底是几株什么树,还问过村里年龄比他大的人,也没能获得准确的答案。有人说那是许愿树,也有人说那是月亮树,还有人说那是彼岸树。他越听越糊涂,后来就干脆不再去想了,只每天跑去树底下坐一坐,或转一转。渐渐地,那些树也把他认熟了。要是哪天他生了病,或情绪不好没有去看树,树就会闯入他的梦中,向他表达思念之情。

每每遇到这种情况,他第二天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向树道歉。树只要看到他打着赤脚来向自己谢罪的样子,又很自责,认为不该去搅扰一个贫穷孩子的清梦。树知道这个孩子过得很艰难,心里装满了愁绪。他住的房子是村子里最破旧的,泥巴做的墙壁裂开了缝,屋顶上盖的茅草经常被风卷走。室内只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三个碗和四双筷子。床是石头垒砌的。椅子是祖上留下来的。碗有一个是他的,另外两个是爷爷和奶奶的。筷子他们三个人一人一双,余下的一双是他亲手用竹签做的。每到逢年过节,他都会用这双筷子来祭奠他那死去的母亲。他担心母亲在阴间没有筷子,会抢不到饭吃。他曾多次在睡梦中,看到母亲蓬头垢面地来找他,向他伸手讨要一双筷子。他母亲说,没有筷子,会被小鬼看不起。他的母亲是被饿死的。活着时缺一双筷子,死了还是缺一双筷子。

树想帮帮这个孩子,一直在拼命地生长。它们想等自己长粗长壮了,就让孩子砍回去做房梁,重新把屋子修葺修葺。孩子大概看懂了树们的心思,每次去都给树们一个拥抱,磕一个头,下一次跪。树不想孩子活得太沉重,希望他快乐一点,就请来各种鸟雀给他唱歌。孩子记得很清楚,树先后给他请来过画眉、斑鸠、麻雀、大山雀。树本来还想请来些嗓音更优美的鸟儿,可它们太金贵了,树请不起。树跟孩子一样,都生长在贫瘠的土地上。但孩子已经感到很满足。他在画眉的歌声里步入过春天,看到过野花开满山坡的景象。那些野花红红绿绿,很像他梦想中的颜色。他在斑鸠的歌声里步入过夏天,看到过金色的麦浪滚过田畴。他被麦浪包裹着,遍地飘满了麦香。他在麻雀的歌声里步入过秋天,看到过果实缀满枝头的样子。他站在果树下,站成了秋天里的阳光。他在大山雀的歌声里步入过冬天,看到过白雪覆盖山野的苍茫。他在雪地里撒野,奔向山野之外的远方。

这一晃多少年过去,那些树早已长到了可以做房梁的年轮。那个孤独的孩子也早已人到中年。但他没有把树砍回去。他仍然跟当年一样贫穷。他住的屋子仍然跟当年一样破旧,甚至越来越破旧。树曾多次跑去梦中央求他将自己伐倒,他被树感动得泪水滂沱。有好几次,他也的确提着生锈的斧子去了树林,但从来没有举起斧子砍过。他只要一动砍树的念头,耳边就会响起画眉、斑鸠、麻雀和大山雀的歌唱声。他在歌唱声中如痴如醉,他也在歌唱声中长声哭泣。他知道自己很穷,他更知道再穷的人也不能忘恩负义。

树想帮帮这个中年男人,知道他下不了手,就不断地在周围长出新的树木。它们在风中长,在雨中长,在日光下长,在暗夜里长。它们生长的速度跟这个男人衰老的速度一样快。短短几年过去,一片林子形成了,翠绿的伞盖像一个大大的绿太阳。树们想,既然他不愿砍伐自己去建房,那就让他住进树林里来,由它们来替他遮风挡雨。

他很听话,他不想辜负树们的爱心。在一天黄昏将尽的时候,他果断地走进了树林,再也没有走出来。他很高兴,终于有了自己的新房子。而且,他还把爷爷和奶奶的尸骨安放在了树林里,他要让每一棵树都成为死去的人的墓碑。

他住进去没多久,林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垂暮的老人。老人瞬间变白的头发,既是黑暗中的一道道闪电,又是从墓碑上生长出的常春藤。

天问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从家里走出来,他有许多问题需要得到解答。这些问题困扰了他一生。他想把它们弄明白——那些问题既简单,又复杂。他是一个老人,也是一个孩子。

他先是来到一棵树下。那棵树就生长在他的房屋旁。他不明白那棵树为何一直站在那里不走。无论白天还是黑夜,春秋还是冬夏,它都安静地站着。当村里一个又一个的人都先后走了——有的去了远方,有的去了西方,那棵树为何就是不走呢?它是在等一片落叶,等一阵风,等一场雨,等一只鸟,等一次日出,等一夜星光,还是在等一个启示和召唤,等一回抗争和祈祷,等一次苏醒和复活?

他从树下走过,他绕过了树,却没有绕过困扰着他的问题。他来到一条河边。那是一条很长又很窄的河流。河里的水很浅又很清澈。他站在河流边,他看到自己的影子也跟着河水在流淌。流过了上游和下游,流过了村前和村后,流过了昨天和今天。他不明白这山中的河水要流到哪里去,是要流向地下,还是要流向天上。他看到河水越流越瘦,瘦得把骨骼都裸露了出来,伤疤也裸露了出来,最终只剩下一条贫瘠之躯。

他不想跟着河流跑,他把自己的影子打捞上岸,去到河对面的山丘。那座山丘不高也不矮,山的颜色不黄也不绿。很多次,他都想翻越这座山丘,但一次都没成功。他不明白这座山丘为何要阻止他翻越,既不给他留一条上山的路,又不给他翻山的勇气。他站在山脚下,垂头丧气,像一个追赶时间的人终于被时间打败。

他返回身,朝家的方向走。他意识到家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必须要赶在太阳落山之前回去。他凭借记忆按照来时的路往回走,他想再次经过那条河流,那棵树,可他走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怀疑自己迷路了。他有些心焦。他不停地朝回走。在路过一个转角时,他看见一片草地。他低下头,把嘴贴近草的耳朵。他想问问草,他的家在哪里,该怎么走?草摇摇头,对他爱理不理。他只好跟草跪下来,让草爬上他的膝盖和头顶。他不明白那些荒草为何如此傲慢,非要把一个人掩埋了,才肯告诉他回家的路在哪里。

他沿着荒草蔓延的方向继续朝前走。他走一步,荒草就长出一寸。他不敢走太快,太快了,他就会把自己走成一根草。他小心翼翼,尽量把长出的草踩下去。他希望自己走过的地方能出现一条路,他希望把这条路留给后来那些迷路的人。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在荒草中孤独地走着。他听见草丛里有蛐蛐的叫声,那叫声嘶哑,不很明亮,发了霉似的。他想蹲下来,问蛐蛐几个问题——他想问那些被草覆盖的良田是怎么荒芜的?良田上的高粱和大豆被秋风的手摘去了哪里?那一朵一朵的向日葵的笑脸被谁给盗了去?那张插在良田上的犁铧被谁的记忆收藏?那些金黄色的稻子和小麦被谁关进了粮仓?那些滚过田野上的童谣还在谁的口中传唱?那些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庄稼人如今都去了哪里?那一把把铮亮的弯镰现在还挂在谁家的墙壁?……

他还想问蛐蛐更多的问题。可他还没蹲下身,蛐蛐就噤声了。蛐蛐知道他要问什么。在他尚未到来之前,就已经有很多人问过蛐蛐了。那些先来的人问的问题,跟他的问题一样多,一样复杂,又一样简单。蛐蛐的声音就是在回答人的提问中变得嘶哑的。它不想再回答任何人的提问。有些问题,它也回答不了。它只是一只蛐蛐,一只荒草丛中的蛐蛐。它没有能力去解答那些“天问”式的问题。它只能保持沉默。它的沉默是另一个问题,永远解答不了的问题。

他直起身,朝家的方向走。他决心要走出这片草地。他发誓要找到来时看见的那条河流,那棵树。他还要继续问它们很多的问题。他的行走和发问都显得有些悲壮,有些义不容辞,有些责无旁贷。

太阳就要落山了。他想把有些问题弄明白。他是一个孩子,也是一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