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女子“我”从小被父亲作为赌注押给了另一个赌徒老关，从此置身于一个密闭的乌烟瘴气的阁楼赌场中。一天赌场来了一个年轻英俊的赌徒，老关输了阁楼又将女子做赌注押给年轻赌徒。女子满怀怨恨不情愿，当她发现年轻赌徒是有意输给老关后，奋起一搏，最终将自己当赌注赢回了自由身，从此离开阴暗污秽的阁楼，迎来新生。

一

我是一个女人，也是一个赌注。

哪天我红了眼就只有把你押上了。有一晚上老关摩挲着我山峦般起伏绸缎般光滑象牙般白皙的腰身说。其时他刚刚出师大捷，在我身上的战绩也不坏。

押吧，我说。我知道我早晚会成为一个赌注。

说着玩的，怎么可能呢，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吗？老关又在我身上捏了一把说。接着他又起来了，但我没起来，我在思忖那几句话。

被窝外面就是老关刚赢回来的钱，它和我一样躺在床上，只不过一个被窝外一个被窝里。

我不懂赌博，但我懂男人。

我往老关的怀里拱了拱，感觉真温暖，借来的温暖也是温暖，不是吗？

我不动声色地花钱。花得很快。不快花就没了。

老关不常到我这里来，他另外有一个大家都知道的家。老关到我这里来时，通常和赌有关。老关出征前是不睡我的，但他会碰我。碰和睡是我自己的定义，差别就在于进不进去。老关会抚弄得我浑身起火，但又故意不给我消火，他自己更是火得不行，身上几乎立着一根火花四溅的金箍棒。他就是要憋着这股火，到牌桌上直捣黄龙。

我难受。我试探地说。

不可以的。老关说。

明天又要上桌了？老关默认。

那我来做，节省你的体力，行吗？

不是体力的事，忍着点儿吧。

那就改天再去嘛。

可能吗？约好了。

那你惹我干吗？我推开顶着我的他，不满地嘟囔。

知道什么叫蓄势——待发吗？老关并不恼。

迷信，你还不是碰了女人吗？

碰不要紧，只要不进出。

哼，哪个不是从女人身体里出来的。

老关搂了搂我，以示安慰。

我不知道老关这独门秘籍是怎么来的，反正他一直在严格执行。

我是老关的晴雨表，从他出征后怎么睡我，可以了解他的战果。赢了他会睡我，输了他会狠睡我，睡得我三天动不了，浑身酸痛下身灼胀。这样，下一次或许他就能赢？我也不知道。以前没有我的时候，他是怎么办的呢？

就算老关把我当沙袋练，我也不恨他，反而觉得自己还有点用。我怎么骂自己是贱货都没用，我就是不恨他。从他把老婆煮好的饺子拿来给我吃那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恨他。我甚至对他老婆也有了感情，如果有一天，我推开门发现门口站着她，一定会谦卑地低头说，进来吧，姐姐。

我生来就是一个赌注，那个被我叫作父亲的赌徒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我真不知道。这人世，只有母亲不会是假的，可是，我的世界里没有母亲，在我记事前，她就被父亲输出去了。父亲坚持养我，只是因为我还不够格做赌注。在我月经初潮后的第二个月，父亲就把我输出去了。也就是说，我只做了一个月的少女。父亲对我不像对母亲，母亲是一次性的整售，我则是零售。我的初夜、次夜……是售给了不同的赌徒，直到老关，我才停止零售。

老关包下我后，触了大霉头，连着输。他想再赌一把捞回来就收手一段时间，好好享用我。他告诉我：最后一把，最后一把。结果输得一次比一次惨，他只有靠自嘲挽回面子。无志之人常立志，一次次“最后”，就把本钱都输光了。这就是那种一夜成为穷光蛋的故事。老关说，你走吧。我也知道我该走了。老关算是一个有良心的男人，我也算是一个有良心的女人，给他留下了一个月的生活费。这些钱本来已经是我的了，是以我自己为本钱的，不是凭空得来的。可怜到那时，老关还没有碰过我，临走我想给他一次酬谢，他拒绝了。

三个月后，他又来找我，说扳回来了。既然扳回来了，我就回去吧。于是我又回到老关身边。他第一次睡了我。那是我第一次有快感。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的做爱。何况，老关还给我带了老婆煮好的饺子，在保温桶里，还是热的。老关老婆包的饺子真好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明明白白知道是什么人包的饺子，也是我第一次知道，饺子皮原来是可以这么薄这么软的，我以前吃到的饺子皮都像猪耳朵。从此，每一次跟老关做爱，都让我附带产生吃老关老婆饺子的那种愉悦。

我觉得，老关是疼我的。

二

我的生活，从小就是在赌桌边倒茶、清理烟灰缸、扫地，或者去附近的小店买烟买吃的。生活在阳光下的人都不会知道，这世界上有些人的人生就是一辈子在一个阁楼里赌牌，生活好像在庞大的主场外为他们铺设了另外一个管道，那是一个隧道。隧道里的一切，只有置身其中的人知道，外面的人是不知道的。我是生来就在隧道里，对隧道外的生活是陌生的，反而觉得那些戴着小黄帽背着双肩包去上学的小孩的生活很奇怪。我倒是认识很多字，因为没有人需要我做什么的时候，我就在门边看电视，动画片和言情剧的字幕让我认识了那些字。我也会算数，因为我经常跑腿为他们买东西，他们还经常把零头给我。

阁楼曾经是我父亲的，在他把我输给老关之后不久，就把阁楼也输掉了。我庆幸那时已经跟了老关，有了栖身处。当然，如果我还没有跟老关，他也不会输掉阁楼，他至少还有我可以输。父亲输掉阁楼之后，就转战到别的阁楼去了。这我也不关心了。他是不是我父亲，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我叫他父亲，也不过是叫惯了而已。这个被我叫作父亲的人没有给过我任何家教，除了禁牌令。我从未摸过那些有包浆有男人味儿的方块，我只看。心里有副牌早已被我摸出包浆，我却从未用指尖去触摸过它们。我心里还有一副新纸牌，新到可以划伤手指。它必须是新的，第一个给它留下手印的，必须是我。

老关说，打牌是讲气场、有手感的，那是像拿鹅卵石腌咸菜一样腌出来的。我心里暗笑，要论这个，还有人比得过我吗？我可是老坛了。老关知道我不会打牌，一个从来没打过牌甚至也没摸过牌的人，怎么可能会打牌呢？说起气场和手感，我觉得老关在盘弄我的身子时，也有摸牌的气场和手感，那种从容娴熟，是从牌局上来的，我就是他的一副好牌。我对于老关的迷恋，同样也有一副好牌和它的主人之间的灵息相通。我本身就是一副好牌，所以我不打牌。

我已经好久没去过我父亲的阁楼了，自从离开它就没去过，他输掉它以后，我更不可能去了。但是那一天我去了，是老关要我去的。至于老关为什么要我去，恐怕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反正他就是很坚定地要我去。那些阁楼都是一个个江湖，江湖事我是从不过问的，我只是一个女人。

走到父亲的阁楼上，我有点明白老关为什么叫我来了。有一张新面孔。新面孔并不稀罕，这么多年了，阁楼的年岁比我的年纪都漫长，不可能总是旧面孔在其中忙碌，如果只有旧面孔，阁楼也是撑不下去的，正是那些不时出现的新面孔，使阁楼和旧面孔一直存在，他们是新鲜血液是养分，也是炮灰。但是这个新面孔不一样，他浑身上下，一点炮灰的迹象都没有。多年习见，我早已养成一双毒眼，一打眼就可以判断是不是炮灰，很少走眼。看到他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是来当炮灰的。他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他还很年轻，很英俊，眼睛很深，他与那些出现在这里的老烟枪绝然不同。

他看我的第一眼有点长。我知道自己是与众不同的，生长在阁楼里的人生：为了避免打牌声太大而永远紧闭的窗子，永远不散的烟雾缭绕，厚重暗沉的灯光……这一切，都使我有一点缥缈魅人的气息，在那些一直接触地气的女孩中一眼就能挑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离开太久不适应了，置身阁楼，我有点潮热，而且不自然。我没觉出不自在，只是不自然，一时难以解释。

开局之后，我明白老关为什么破例把我带来了。他或者说他们，遇上高手了。我的直觉是准确的，就是那个年轻人，把他们都变成了炮灰，他们已经鏖战三天了。

长期置身阁楼，我早已练就充耳不闻的本领，以前无论那些人打牌发出怎样的声音，我都照看我的电视。只有他们吩咐我做什么的声音，我能准确接收到，其他悉数屏蔽。然而这一天，阁楼在我感觉中更像黑白默片，一切都放慢了，所有人的动作，似乎都自带图像拖尾的效果。我的脑袋像一座空山，充满着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我不看那个年轻人，却又把他的每一丝动静都尽收眼底。他时不时看我，眼睛很深，眼光很长。

老关的表情让我明白，他这次的输赢非同小可。他已经不是面沉似水了，而是面沉似山。他不会把小指押上去吧？我知道以前有人这么干过。

阁楼易主了，出现在这里的人我已经不认识了，除了老关。他们时不时瞟我，瞟得我感觉自己俨然是一位青楼佳丽。牌打得越来越慢，时间凝滞了一般。老关的脸，我越来越不认识了。

我看着老关，越来越不安。那个年轻人留心到了我的不安，我觉得。

一局终了。我知道老关完了。赌桌上来的，有一天也会在赌桌上去的。

我们走吧。我说着站起来。

坐下。老关说。并不看我。

我坐下，看着老关。年轻人不时看向我。他越看我，我越不看他。老关手按在一张牌上，谁也不看，但我知道年轻人看我的目光一定没逃过他的眼。

老关用挤出牙缝的一个字推开了沉默的巨石。他说，她——

所有人看向老关。可以吗？老关说。

老关——我失声喊。

我眼睛潮了。我绝望地看着老关，我的心好像移到了眼睛里。我这才意识到，我对老关的感情远胜于父亲。父亲在我眼里就是行尸走肉，他把我当赌注时，我没有这么伤心，因为我知道那是命中注定的事。可现在，老关不就是我的“命”吗？虽然我话说得酷，但从未想过老关真的会这么做。一刹那间，我甚至还想起了老关老婆的饺子。

我眼圈再红都没有用，老关已经赌红了眼。他不看我。我终于也不再看他。我直直地看向那年轻人，这完全是一种本能。我不明白，是老关，还是他，把我逼到了绝境？

可以。年轻人说。

怒火把我的眼睛烤干了，我把熊熊烈焰喷向他。我比恨老关还要恨他。他比老关年轻，他比老关英俊，他可能还比老关有钱，如果凭空让我选择，我可能宁愿选择他，可是，逼老关把我输给他，那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恨他。杜十娘更恨的不是李甲，是孙富。

年轻人更深更长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完全不在意我眼中几乎要爆炸的怒焰。

老关，我要死给你看。我心里说。记忆中我从未如此不淡定过，我以为自己早已百毒不侵固若金汤。

我要让男人没有赢家。你们以为我是一条离不了水的鱼，不在这条河就在那条河里吗？不，我要上岸，我情愿死在岸上。

又一局开始了。

我毫无障碍地跟任何人对视。反正我已经打定主意。

年轻人的眼神莫测不定。他好像在询问我什么，反反复复。询问什么呢？他要输还是要赢？我只用仇恨的目光回击他。我才不管他呢，只要他让老关走这一步，他就是我的敌人，谁输谁赢都不重要了。其实，我不太相信他会输。

然而，他输了。

老关伸手搂过那些钱，起身来抱我。我闪开了。

我的眼神只定在那年轻人身上。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生活中几乎没有年轻男人，以前也没有跟年轻男人对视过。他的眼睛好像在对我说：好了，回家去吧。然而，在我眼光收回的一刹那，他眼角的忧伤验证了我的判断：他是故意输的。我明白了他反反复复询问的眼神：是得到她重要，还是不让她伤心重要？

我觉得，这个人是爱我的。

三

等一等！我说。我决定赌一把。

将散的人收住了脚。

我转向老关，说，我要跟你赌一局，以我自己做赌注。

老关疑惑地看着我。

我赢了，从此我就是我自己的。我说。

别闹。老关说。

你看我像不认真的吗？我说。

你要是输了呢？老关问。

我的目光掠过年轻人的脸。我们眼睛的余光像两只小猫的尾巴梢，缠绕到了一起。

他说，她要是输了，我余下的钱也是你的。他以手示意脚旁的另一箱钱。

老关说，这算怎么回事？输了，就跟我回家吧。

我估计老关认为这是唯一的结局。

我说，如果是这样，我还会拿我自己下注吗？

老关脸白了，他看着年轻人说，你可要想好了，她都没摸过牌。

年轻人点头说，好的，我知道了，愿赌服输。

我坐了下来，与老关面对面。

你一个女人家，凑什么热闹！老关不甘地说。我能听出他语气中的恳求。

老关，我是认真的。我定定地看着老关的眼睛说。

老关的脸暗了一下，像云影从天心掠过。当然，也许只是我的感觉。

我让人换上一副新牌。开局。

我能看见老关的狐疑正在像水一样消退下去。

你行啊，看不出来嘛。老关用眼睛告诉我。

你才知道？我用眼睛回答。

老关放慢节奏，我知道他在琢磨我。他从来没有琢磨过我，他对我太有把握了。那么现在，让他琢磨去吧，我很高兴。

渐渐地，老关不再琢磨我了，他开始专心琢磨我的牌。我这样的战术，他是没见过的。

老关，我让你不在乎我！我在心里咬牙切齿。

老关突然停了下来，带点调笑地说，丫头，差不多就行了吧。

我知道他在掩饰什么，但我还是被他的口气激怒了。我讨厌老关对我的胸有成竹游刃有余，即便是故作的。

开弓还有回头箭吗？我说。我嘴角的冷笑仿佛也伤到了我自己，然而，我坚持着。

老关说，等一下，我没烟了，谁去帮我买包烟？

有人推过来一盒烟。

老关说，我不抽这个，我今天想抽细烟。

有人替他买烟去了。这个买烟的人从前是我，现在自然不可能是我了。

当我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在为老关买烟了，我还能不知道他习惯抽什么样的烟吗？我曾经听见老关奚落一个牌友：抽小细烟儿，跟娘们儿似的，你怎么不跷兰花指？你怎么不蹲下撒尿？

可是，老关突然要抽细烟了。

老关终于明明白白地接收到我的逼迫了。这让我快意之余，又有一点点儿酸痛。我多么不习惯看见老关的脆弱。

悠着点儿啊。老关用眼睛说。

不劳您操心。我用眼睛回答。

意识到自己正在与老关旗鼓相当，我突然有点恐慌。

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是走在老关身后的；现在突然感觉赶上了他，并排站着了；那么下一步，我有可能要超过他去了。超过他之后，我就是一个人往前走了。我从来没有自己做过选择，我的生活不是选择的结果。我要超过他吗？

我以为自己一直做好了随波逐流的准备。这一刻才发现，我是多么想把老关当成自己的岸，甚至包括老关的老婆。我以为自己已经上岸了，才敢肆意挑逗老关：那你就不要我了呗，我随时准备走，随你便，我才不稀罕呢。其实，即便对老关的老婆，我都有家人一般的心理依赖了。把自己从老关给予的家的感觉中拔出来，原来是这么难。

烟买来了，老关手指夹住细烟的动作很生疏，那烟好像要掉下来似的。

我闻到了老关身上的烟味儿。这烟味儿曾经带着他的气息体温，让我迷醉。

一瞬间我有点恍惚。

我看见老关在呲出一口烟的同时，眉毛动了一下。老关的寿眉很有特点，我极喜欢抚摸，尤其在失眠的时候，抚摸它就会不知不觉睡着。在我，抚摸和被抚摸常常是一回事儿，无非是贪恋皮肤与皮肤亲昵的那种柔软的热乎气儿。老关曾问，你怎么那么喜欢人家摸摸你拍拍你呢？我赶忙回答，是啊是啊。其实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回答。是啊，为什么？我也想知道。我怀疑这是一种娘胎里带下来的匮乏。据说现在孩子生下来都是先抱给母亲做亲子抚触的，要把心理上的脐带建立起来。我觉得我可能缺少了这个步骤，谁知道我妈是在多么不情愿的情况下生的我呢。

老关的气息又笼罩了我，我有点微醺的感觉。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声：婊子！

我略带羞愧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人。我以为，虽然我的赌注来自他，但这到底是我跟老关之间的一场对赌，我不应该多去看他。现在，我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也在看我。我以为我们已经确认了眼神，可是，再一次四目相对，我觉得他比老关遥远，他的眼睛后面，是无边无际的未知，我根本无从把握。

我不喜欢看穿自己。也不喜欢看穿别人。更不喜欢看穿每天都在过的一个又一个日子。当我站到太阳底下，超过我影子距离之外的事，我几乎就不愿去想了。生活是过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想多了一点好处都没有。老关曾经摩挲着我的头顶说，你怎么跟只猫儿一样混沌？他的口气带着责怪，但我觉得这正是他喜欢我的地方。

爱，对我是一种很陌生的东西。

有没有爱重要吗？我先要有人疼呀。我想起来了，在离开老关的那三个月，我其实度日如年。自由于我，并没有那么重要，我反而害怕一个人待着。我住过很多房子，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哪所房子的女主人，这不是很奇怪吗？每个女人，不都可以成为女主人吗？我为什么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的呢？

我说，我去下洗手间。

我慢慢地把马桶垫铺好，坐下去。据说人在马桶上是最放松的时候。我点上一根烟，闭上眼睛。我努力让脑子里出现一所房子，努力把自己放在那所房子里，努力把那所房子想象成一个家。我看见了身为女主人的自己站在水池边，系着围裙。我要做什么呢？做给谁吃呢？如果是给我自己，我宁愿不做。我把老关放进画面。我不由得摇了摇头。不可能的，老关不可能帮我做饭，更不可能为我做饭，我也没有为老关做过饭。我把那个年轻人放进画面，他动了起来，我也动了起来，我们一起做饭，一起吃饭。这中间，他还从背后很自然地抱了我一下。

只要有了男主人，女主人的感觉自然就有了呀。家，不就有了吗？

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女主人，因为我也没把自己当成自己的主人。不自主的人是不会有家的。

我站起来，走回到桌边。但没有马上坐下。那个年轻人也站了起来。老关看着我，继续坐着。我看着老关，他坐得四平八稳，可是此刻，他比我低。

我为什么早没想到：人只有站起来过，才知道站起来是怎么回事；而我，一直在坐着。

我刚才还在发狠：老关，我要让你满盘皆输。现在想想，那算什么满盘皆输！我对他重要吗？他只不过输掉了一个赌注而已，他的人生还是完整的，什么都不缺。原本，我只是他的一个外挂。

祥林嫂反复念叨：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我不知道……

我不也是吗？真傻，真的，单知道……不知道……

我跟老关赌的，不就是谁比谁更不怕失去吗？当然是我。我生气这个定数。但我为这个定数赌，是更傻。

我不是要让老关输。我是要找到我自己。这比让老关输重要。

要见分晓了。这是关乎我一生的赌局。我不知道老关是不是比我更有胜算的把握。如果我输了，他可就是人财两得了。

我看了看那年轻人，他也看着我。每次，他总能及时接住我的眼神。

你要想好，走了就回不来了。老关说。语气里透着稳操胜券。

这句话彻底把我激怒了。我自己对自己从来都没什么把握，老关凭什么对我这么有把握！或许，他是把我的暂停当成了心虚怯弱？不，老关，这次你错了！

推出那张底牌时，我的天灵盖似乎倏然炸裂，我霍地站了起来……

结果，你当然知道了。这个年轻人就是我的丈夫，现在，他就在我身边。

我自然会赢，因为，我是用心打牌的人。所有的过往，都是为了让我在这一天用心打好这把牌，我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