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3期|李浩:五个飞翔的故事
来源:《江南》2019年第3期 | 李浩 2019年06月10日08:52
这是一组旋律多变、意味深长的短章,飞翔姿态各异:孩子被蜈蚣风筝吸走“魂魄”、唐纳德·巴塞尔姆在云端“破损”成碎片、瘫痪在炕的老人夜里出门捕鱼、后羿和嫦娥以及马德里大学生在魔鬼的帮助下“掀开屋顶”窥见人生复杂的故事。在这些讲述中,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于世俗生活经验的剥离与超越,以及对人生问题的勘探和反思。想象世界最终指向的仍是现实世界。
强大的虚构产生真实。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如果没有虚构,我们将很难意识到能够让生活得以维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
第一个飞翔故事
一个孩子,只有七岁的孩子,在经过阳光广场的时候,他的目光被头上的蜈蚣风筝所吸引,一直抬着头——回到家里的状况也是如此,他抬着头,仿佛始终在盯着什么东西,就像是丢失了魂魄。
先后去过三次医院,也吃下了几种不同颜色的药,但它们不起什么作用,孩子还是那个样子,一副呆呆的表情,固执地抬着头,即使在医生的面前也是如此。“你们,给孩子也买个风筝吧。”最后医生建议,解铃还须系铃人,也许只有飞到天上的风筝才能将他的病治愈。
母亲买来了风筝。不过她买到的不是蜈蚣而是蝴蝶:一是商店里蜈蚣风筝已经没有存货,需要定制;二是母亲觉得蜈蚣风筝不如蝴蝶风筝漂亮,温和: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被漂亮温和的风筝吸引。
“你说……他会接受么?”
“试一试吧。”
母亲的判断是对的,孩子迷恋的只是风筝和高处的飞翔而不是蜈蚣,所以他见到蝴蝶风筝的时候同样地欢呼雀跃,眼睛死死地盯着蝴蝶看。父亲有些心疼,他把手里的线递到了儿子手上。
儿子跟着蝴蝶奔跑。他的眼睛始终挂在蝴蝶飞翔的高处。跑着跑着,母亲发现儿子的身体似乎在变轻。他竟然跟着风筝飞起来:他们的儿子正在飞翔。
“快,抓住他!”母亲冲着距离更近的父亲喊。慌乱的父亲伸出手去,抓住了儿子的脚踝——他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量,似乎也要把他一起带到天上去。“你也来!快,抓住我!”
三个人抱在一起,蝴蝶风筝的巨大力量也随即消失,平静得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孩子的病还在,他还是一直抬着头,向上盯着看,哪怕看到的只是屋顶和灯。
母亲去了医院,她到很晚的时候才回来。“医生怎么说?”母亲摇摇头,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们没办法。我又去了另外的地方,他们说,有一种方法可以根治,这不,我把气枪给你买来了。”
第二天,父亲、母亲和儿子,再次出现在阳光广场上,他们的蝴蝶风筝也还在。很快,风筝摇摆着飞上了天空,并慢慢爬高——父亲再次把线交到了儿子的手上,然后,悄悄地从自己妻子的手里接过了气枪。
他瞄准了蝴蝶。从瞄准镜里,他发现蝴蝶风筝的上面有一条人形的影子,它伸展着,仿佛是另一个风筝。父亲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扣动板机。
第二个飞翔故事
1953年,在休斯敦长大的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当时还不是一个作家,“作家”的那部分因子还处在一种休眠状态中,“就像被放在冰水中的一些绿豆,”唐纳德·巴塞尔姆说道,“还是一种浑浊的冰水,你甚至看不到有绿豆的存在。”他试图成为一名建筑师,就像他父亲那样;他也短暂地担任过《休斯敦邮报》的记者。但当时他是一个军人,在准备着战争的部队服役。
他当时是一个军人,练习着……唐纳德·巴塞尔姆似乎不想告诉我们他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在采访中他自己谈及那段时光时用出的属于修饰的词是“匮乏”。“你大约不会理解那种匮乏……匮乏到你都怀疑自己的手指、自己的鼻子是否属于自己,嗯,是本质论意义上的匮乏。你觉得自己只是一些可以移动的、怎么也组合不到一起的碎片。是的,碎片。我注定要与混合物、杂七杂八打交道,它们排除悲剧,悲剧需要纯净的文字。”
没错儿:他在准备着战争的部队服役,这一点儿唐纳德·巴塞尔姆是明白的,新闻纸上反复着战争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在指向它物理性质的表面,而作为军人,唐纳德·巴塞尔姆自以为知道得更深一些。这一日,唐纳德·巴塞尔姆接受到命令:他所在的部队要在两天后出发,前往遥远的朝鲜。那里,现在是战场。
……略过唐纳德·巴塞尔姆得知这一消息时的内心,在访谈和有关他的传记中,唐纳德·巴塞尔姆没有提供。同时也略过他和家人的告别,以及他为此的准备,这没什么可说的,“减少,简单,集中,一直是我父亲的信条。我也是。”唐纳德·巴塞尔姆谈道。好吧,那就让我们减少、简单、集中,把故事集中在他乘上飞机离开美国,飞越至太平洋的那些时间里。
颠簸。空气一直都有抖动,然而并不跟着抖动的是一股从军用胶鞋里散发出来的、黏稠着的浑浊气味,它直接塞进了每一个人的鼻孔。唐纳德·巴塞尔姆觉得自己的鼻子只有一小半儿是通的,另外的部分似乎正在感冒,有一些火辣辣的感觉。在他左侧,吉米·克罗斯一直在翻看一位叫马莎的姑娘的来信,需要说明的是它并不是情书,不过吉米·克罗斯一直把它当作情书来看。他把这些信小心地折好,用塑料布包上,大约是想将它放在自己的背包里——然而在放进背包之前,吉米·克罗斯就会改变主意,他会再次将塑料纸打开,将信纸打开……如此反反复复,以至于坐在对面的大个头亨利·多宾斯变得焦躁而愤怒。他用重重的鼻音表示着自己的情绪,吉米·克罗斯没注意到,不过他还是折叠了信,闭起了眼睛。亨利·多宾斯携带着一枚泡在福尔马林中的鹰爪,据说它能带来幸运和勇气:战场上当然需要这些,没什么可说的,唐纳德·巴塞尔姆自己也携带了一件他以为的幸运物,始终贴在他心脏的位置上。拉文德在飞机的抖动中打起了鼾,不过很快他就从自己的尖叫中把自己吓醒:没有人知道他梦到了什么,也没有人想知道。米切尔·桑德斯在摆弄他的钢盔,他用军用的小刀试图刻上一行怎样的字,但飞机的颠簸总在改变他的动作:钢盔上出现的只是一些杂乱的线条,而他却依然锲而不舍。
极为漫长的旅行,而它奔向的是——空气一直都有抖动,然而并不跟着抖动的是一股从军用胶鞋里散发出来的、黏稠着的浑浊气味,它直接塞进了每一个人的鼻孔。没有谁抱怨,他们各自有着更重的心事,事实上,是的。在一个短暂的睡眠中,唐纳德·巴塞尔姆梦见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鸟,穿梭在一片厚厚的乌云中,他还梦到了战场。
先后有三次计划中的降落,加油和补充物资,第三次降落是在关岛,当飞机停在跑道上的时候,唐纳德·巴塞尔姆突然心头一紧,他悄悄地抓紧了身侧的扶手,而吉米·克罗斯的表情也异常凝重,就连大个头的亨利·多宾斯也重重地出了口气:等飞机重新起飞,再降落的时候就将是朝鲜,几天的飞行中他们不知道这几天里朝鲜曾经发生了什么,正在发生着什么。在某种程度上,所有未知都会让人恐惧,而战争大约尤其如此。因此,当飞机停下来加油和补充物资的时候,机舱里的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是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少吸一点儿就会造成很大的不划算似的。
哐当哐当。飞机因为装入了什么而不断地晃动。白色的云,它毫无表情地悬在那里,仿佛里面没有什么水汽,而是些碎掉的棉絮,一呼吸到它就能堵塞住鼻孔。亨利·多宾斯试图脱掉他的一只靴子,他只脱到一半儿便又穿了回去,然后从他的背包里取出装有鹰爪的玻璃瓶——他说过,那是他父亲的战利品,现在归属他了。一辆墨绿色的吉普绕着飞机奔驰,它的轰鸣声甚至大过了飞机的轰鸣,一个军官在朝着机舱里喊叫,但唐纳德·巴塞尔姆并没有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多重的轰鸣盖过了他。后来,那位军官登上了飞机。
你们知道这架飞机飞向哪儿么?知道,你们当然知道。我知道你们不愿意提那个词,那个词就像是一个可怕的炸弹,砰!一旦不小心把它咬到了它就会在你们的舌头边上爆炸,你们这些人肯定是这样想的!你们以为,不谈它它就不存在了么?现在,你们要做的是面对它,说出它,咬碎它!快快快,跟我把它说出来,朝鲜,朝鲜,朝鲜!张大你们的嘴巴!让我能看到你们的牙齿,别让我把它想办法敲掉!快快快!都给我大声念出来!
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唐纳德·巴塞尔姆感觉飞机颠簸得更加厉害,而那个新上来的奎斯格德中校则滔滔不绝,他的声音里像是塞满了沙子。你们惧怕,我知道,你们当然会惧怕。但战争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有惧怕才是。你们听清楚了吧,我说惧怕才是了不起的,我说的不对么?站起来告诉我,我说的不对么?站起来,你这个胆小鬼,你是在飞机上,它不会把你甩下去的,快点站起来回答我!说,你惧怕,为什么还要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
滔滔不绝的奎斯格德中校简直是一挺后坐力很大的机关枪,他几乎让唐纳德·巴塞尔姆生出一种错觉:这挺机关枪在不断地扫射,机舱里布满了闪烁的火光,而他们这些系着安全带的战士无路可逃,纷纷被奎斯格德中校射出的子弹炸成了碎片。朝鲜。中国人。山上的雪和结冰的河流,轰炸。汽车的坟场,你随手可以拾到的手指,脚趾,它们是新鲜的,苍白的。可恶的偷袭,他们只能这样,意识形态只产生冻在血地里的骨头,去他妈的战争。被吓破了胆的人,他们会顺着山阴走到沟里去,一路上不停地咳,直到把胆汁和碎裂的苦胆都吐出来为止。你得好好和恐惧亲近,和它抱得紧一些,就像是孩子抱住他的布娃娃那样,你得学会听它的话,和它商量……是的,这样一点儿也减少不了敌人的可恶,他们就像是一群蝗虫,蝗虫,懂吗?
天天都有碎片,树木的碎片,石头的碎片,冰块的碎片,身体的碎片,见多了你就会习以为常,你知道这才是真的。不,你们不要想什么完整性,不是那么回事儿,没那么回事。这个混蛋的世界,你别想什么完整,那是傻瓜和骗子们才想有的。刚才我说到哪儿啦?恐惧,你得和恐惧亲近,但恐惧也有它的牙齿,你得随时提防它来咬你,你得提防它,它就像你在家里养着的猫……那些蝗虫会打扮成你的猫来咬你,你可是要小心!在它要咬到你的时候你要先把它撕碎!这样,就多了一些新的碎片,碎片,懂吗?告诉我,你听明白了没有?等你们下了飞机马上就会明白的,可我还是得告诉你们,以免你们这些新兵去向你们的长官告我说我没有做到提醒。不不不,恐惧可不是坏事儿,你们只有懂得了恐惧才能不被死亡抓到,仅仅靠运气可是不行的……
唐纳德·巴塞尔姆闭上了眼睛,他的脑袋完全是木的,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有好好地睡一觉了,疲劳让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布满了各种各样的空洞,只有奎斯格德中校的没完没了才能敲出一点点的回响。他再次把眼睛睁开,脸转向机舱的外面:外面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又过了多久。
唐纳德·巴塞尔姆再次发现自己是一只白色的鸟,只是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这让他看上去并不像是真正的鸟,而只是一只鸟的拼图。还没有成为作家,也没有想过要成为作家的唐纳德·巴塞尔姆凑近了晃晃悠悠的拼图,上面写下的单词是:蝗虫。碎片。咬到手指的猫。阵营。意识形态。托马斯主义者。989-7277。经济。骨骼。恐惧……他发现拼图的尾巴上写着更多的字,但这只鸟越飞越快,他根本无法看得清楚。这只鸟越飞越快。它颤抖得厉害,而恐惧那个词则突然突了出来,不,唐纳德·巴塞尔姆想把写有那个词的拼图用力地按回原处。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碰到鸟的身体的时候,这些拼图骤然地散开了……
“唐纳德,你梦到了什么?”
唐纳德·巴塞尔姆擦了擦嘴巴,他告诉吉米·克罗斯,自己梦到的是碎片,飞在空中的碎片。这时,飞机猛然地晃动起来,然后是……
它颠簸着降落在跑道上。
等心事忡忡、怀着某种不祥的预感的唐纳德·巴塞尔姆们走下飞机,迎接他们的是一阵阵让他们一时摸不到头脑的欢呼,但没有人扑向他们。后来,迎接这批新兵的奎斯格德中校打听到,这片土地上已经没有了战争,就在他们飞翔在空中将到降落的前十分钟,停战协定已经签署,他们不会再遭遇炮火、恐惧、死亡和敌人——至少现在是这样。
“可我,在空中已经分裂成了碎片。”唐纳德·巴塞尔姆喃喃自语,他的手拍打着把他运到朝鲜来的运输机,“我再也不可能相信完整性。任何的。”就在那个凌晨,一直被封在冰水里的绿豆们开始发芽。
第三个飞翔故事
它发生在上个世纪,但我保证它是真的。故事是我四爷爷讲述的,他讲述的是他的五叔,李玉升的故事。
晚年的李玉升瘫痪在炕上,不会动,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流泪。他总是用一双泪眼看着你,看得你心酸——哪怕你是兴高采烈地到来也不行。不过他还是挺能吃的,四爷爷说,他一顿能吃半个窝头,“还想多吃呢!”
其实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真不是——深夜的时候,李玉升的“魂儿”就会从他的身体里飞出来,从门框的缝隙里钻出去,然后背上院子里的粪筐,拿起木叉,然后又飞过院子、飞过村庄,到围子墙外的子牙河里去捕鱼。
第二天早上,李玉升的妻子、儿子早早地起来,就会发现在屋檐下粪筐里的鱼,它们已经被寒冷给冻住了,一个个还张着渴望的嘴巴。李玉升的儿子,我们叫哑巴柱爷的男人就背着这些被冻住的、弓着背、甩着尾的鱼到集市上去卖,有时需要走上三四十里路。大鱼三分,小鱼一分。有时哑巴柱爷会在天黑的时分才回来,他的脸总是红得发紫,有一块一块儿的冻疮。
日复一日。粪筐里的鱼有时多有时少。但总是有。
它是真的,真的是李玉升的魂儿飞出去做的——证据就是,早晨起来,李玉升的双腿总是凉凉的,有时还会带有一些水渍或者几片水草的叶,有时腿上、脚上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道两道不算浅的划痕或伤口。四爷爷发誓,他看到过,他没说一句假话。“他那么能吃,也是因为累。”
有一天哑巴柱爷很晚才回来,而他的粪筐里还有几条没能卖出的鱼。李玉升的妻子看着可惜,于是便用水洗了鱼,去掉了鱼鳞和苦胆,放上盐,两片腌了很久的白菜,然后把它们煮在了水中。鱼快熟的时候,她想了想又用筷子蘸了两滴香油滴在汤里。
哑巴柱爷把鱼汤端在父亲的面前。李玉升的眼里流着泪,而他的脸色竟然也变了,似乎有拒绝,愤怒,恐惧或者别的什么……可他不能说话,而哑巴柱爷本来就不会说。他们是两个哑巴。哑巴柱爷没有理会父亲李玉升做出的表情,他把筷子凑近了父亲的嘴。
不知哪来的力气。一直不能动只有眼泪的李玉升突然伸出了手,推开了哑巴柱爷的筷子。但一滴鱼汤还是沾上了他的嘴唇。
四爷爷说,他是不能沾鱼汤的,他不能吃自己捕来的鱼。沾了鱼汤,他的魂儿就再也飞不出去,再也不能捕鱼了。之后,李玉升家的粪筐里就再没出现过鱼。
而瘫痪在炕上的李玉升,不吃不动,眼泪也不流了,大约过了七天他就去世了,用草席去包裹李玉升的尸体的时候,四爷爷他们看到,李玉升的腿上长出了一片一片的鱼鳞。
第四个飞翔故事
她的男人陶醉于无休止的赞美声中。她感觉,她和他的耳朵都已经灌满了那样的声音,可他还是乐此不疲,愿意接受那些叽叽喳喳的赞美。
盖世无双。英雄。最伟大的王。是他救了我们,让我们免于十个太阳之苦,是他杀掉了伤人的豺狼。是他杀掉了那些凶残的、具有神力的野兽。进而,是他为我们修桥,让我们远离了水患……她知道,有些事并不是他的,他没做,然而此时的他从不纠正别人附加给他的那些功德,对于那样的添油加醋,他浑然不觉,甚至会像喝下了蜂蜜一样高兴。在她看来,他渐渐地不再是他。
她劝他,部族的王啊,你不能这样,你得站出来纠正,这件事你并没有做啊。“我承认我没做,但那又怎样?我之前不是做过类似的事么?他们说的……不能说完全不对。”她劝他,你不能总听这样的巧语,它会让你改变心性的,那个被你和十五个少年一起杀死的野兽不就是这样——“你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能,把我和野兽放在一起?在你的眼里,我是什么人?”他摔掉了她递过来的水杯。“我看,你才变了呢。你再不是原来的那个嫦娥了。”
她的男人陶醉于无休止的赞美之中,对于赞美,他越来越表现得矜持而傲慢,仿佛它不过是耳边的一阵凉风,但没有这连绵不断的凉风他就会浑身不舒服,就会从胸肺中生出太多的火气。他不再愿意待在家里,而是一大早就出门而去,很晚才回来或者偶尔不再回来。他觉得自己待在家里,耳边就会多出一只让他厌恶的苍蝇,那只苍蝇简直生了十几条舌头。他命人为他建造一座高大雄伟的王宫,这座王宫距离他的家有数百步的距离。王宫建造得很快。
她的男人迷恋上了喝酒,之前他也喝,但不像现在这样着迷,酒,简直已经进入到他的魂魄,是他魂魄的一个部分。而此时,他的部族正遭受着虫灾和旱灾,许多的人不得不挨饿。然而酒,却总是源源不断地给他送过来。如果送得慢一些,少一些,他就会发脾气,甚至惩罚那个在他看来怠慢了他的人。她劝他,不要这样喝,我的王,你要知道我们正遭遇着什么,用来酿酒的粮食……“你少废话!我知道分寸,我比你更懂得怎么去爱他们!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射下了九个太阳……我只是喝点酒,我要靠酒精来恢复我的气力和勇猛,我的部族需要我这样!”
她听说,她的男人差人为他打猎,打不到猎物的时候就抢农人的牛羊充数,吃不掉的肉则埋进一个山冈里,因此上,那里的树生长得异常茂盛。在经历数日的挣扎之后,她决定再劝他一下。他,此时已经搬进了王宫,而把她留在原来的家里。“难道你没有吃到肉么,你吃的肉是哪里来的?”他简直是怒不可遏,整个脸上的肌肉都跟着抖动,“你别用这样的眼光来看我!我知道分寸!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斩杀了修蛇,射下了九个太阳……他们不应当为恩人多付出点么?要知道,他们都是心甘情愿的,他们是懂得感恩!这,才是我一直拼力保护的部族!他们并不像你!”
某一日,她来到溪边清洗衣物,在路过一个竹林的时候,听到里面传来一阵哀泣之声。她悄悄走过去,躲在树木和竹子的后面:哭泣着拥在一起的是两个年幼的姐妹。两个姐妹,同时被她的丈夫看上,而他的意愿根本无法违抗——这姐妹俩,只好偷偷地在竹林里哭上一会儿,哀叹自己的命运——她们的眼泪滴在竹子上,使得竹子上面有了斑斑的泪点,用手甚至用刀也无法划掉。她想了想,没有惊动可怜的姐妹,而是径直朝着丈夫的宫殿走去。
“你说的是真的。有这回事。”他沉着脸,“不过并不是我的强求,我的臣民们,包括她们的父亲母亲都可以为我做证。是她们愿意奉献,是她们一定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她们的感激。要不是我杀掉了野兽,驱赶了豺狼,除去了封豚,斩杀了修蛇,射下了九个太阳……好吧,我就是做一点儿错事又怎样?相对于他们之前的苦难,之前的恐惧,他们更愿意为我,这个盖世的英雄做些小事。倒是你,原本我最亲近的人,却总是不甘,总是抱怨,没有一点点的感激和感恩!你是我所见到的最最没有感恩之心的人!好吧,你和别的子民过同样的日子去吧,我相信某些贫苦会让你知道我让你都得到了什么。”
她被一辆马车拉到了城外,在一个偏僻的山沟中住下。“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粮食。你将自己来种植,从你的种植中获得你的衣物。你,也将自己来捕猎,否则你就没有肉食……这是尊敬的、伟大的、盖世无双的你的丈夫的命令。我们没有人可以违抗。”
天渐渐地黑下来,北风呼号。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这是她在离开王宫的时候唯一带出来的东西,没有人知道她带出了这个锦盒。它里面,是两粒蓝色的药丸。
这是她的丈夫,在射掉九个太阳之后从西王母那里获得的奖赏。据说一枚可以长生,而两枚则会升到天上去——她看着那两粒药。一直看着,流着泪,一直坐到天亮。
她飞了起来。她飞向云朵的高处,月亮的高处:没有人知道她一夜的挣扎都经历着什么,哪一种选择更让她痛苦。
第五个飞翔故事
法国作家阿兰-勒内·勒萨日在小说《瘸腿魔鬼》中讲述:马德里有一个大学生唐克列法斯,无意之中把封在瓶子里的魔鬼放了出来,魔鬼为了报答它,带他飞到市区的上空,揭开一家家屋顶:于是,他得以看到房间里发生的一切,人世间只见于密室的隐情让他尽收眼底:子女们在盼望着奄奄一息的父亲快点死去,这个老守财奴几乎连房子里的空气都压榨掉了一半儿;道貌岸然的侯爵用谎言骗取少女的肉体,他的话语实在令人作呕,以至于唐克列法斯几乎忍不住要跳下来揭穿他……透过遮盖着的屋顶,他还看到妓女为了钱与达官贵人鬼混;老太婆用假发和假牙掩饰老态,银行家向国外转移钱财;无辜者在牢里受折磨,骑士们为女郎而争斗……我要说的并不是《瘸腿魔鬼》,而是阿兰-勒内·勒萨日。我要说的是,那个马德里的大学生其实是他自己:阿兰-勒内·勒萨日曾遇见过这样一个瘸腿魔鬼,并且有过一段时间不算短的友谊。不过,那个“瘸腿魔鬼”自称为“受伤的天使”。他说真正让他感觉痛苦的并不是自己的瘸腿,而是心,“你了解得越多,你的心就会越疼。”
那时候,阿兰-勒内·勒萨日朝思暮想的都是:成为一个作家,成为一个好作家,成为一个能够觉察世事的作家。于是,他肯求这位受伤的天使:你能看见的,能不能让我也见一见?瘸腿的天使先是拒绝,一遍遍拒绝,但实在拗不过阿兰-勒内·勒萨日,“好吧,我相信你会后悔的。你甚至会迁怒于我,这也是我所不想见到的结果。”
“不会的,我向上帝发誓。我想过自己要做的是什么。”
于是,在“瘸腿天使”的帮助下,阿兰-勒内·勒萨日飞翔了起来,他以一种“透明”的姿态飞在城市和乡村的上空,随意地“揭开”一家家的屋顶……他看到了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他日后在小说《瘸腿魔鬼》中讲述的那样。一天天过去,阿兰-勒内·勒萨日变得沉郁起来,他觉得那些发现的确在摧毁着什么,一些他以为坚固的东西正在崩塌……更为可怕的是,飞在空中的他“发现”着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他所不喜欢的,掩饰着的,然而一旦飞在空中,那个他所不喜欢的、掩饰着的自己便会呈现出来,甚至能够遮挡住他。
阿兰-勒内·勒萨日变得萎靡。他甚至开始酗酒。有一次酒后,他把自己的一部手稿撕得粉碎,做完这一切后他敲开了一间自己曾在空中“拜访”过的房间,他知道迎接他的会是什么。“我对自己,不感兴趣。”有一次,他和瘸腿天使一起在海滩上晒着太阳的时候竟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要知道这句话是他从一个房间里听来的,而从他的口里说出,竟然也那么自然,就像是和他生在一起的一样。“你不能再看了。”瘸腿天使表达了自己的忧虑,“这样下去你是会毁了的。”
“不,我还是要看。我觉得,窥探简直就像是吸食大麻,是会让人上瘾的。”
瘸腿天使捶击着自己的瘸腿,他想了想,好吧。我再带你去一个地方。这,也许是我带你去的最后一个地方,看过之后我也就要离开啦!
没错儿,瘸腿的受伤天使带着阿兰-勒内·勒萨日去过了那个地方;没错儿,在去过那个地方之后,瘸腿天使再也没在阿兰-勒内·勒萨日的面前出现过,他从阿兰-勒内·勒萨日的生活中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多年之后,阿兰-勒内·勒萨日开始写作那部让他获得着卓越声名的《瘸腿魔鬼》,在他的小说里,受伤的、有一条腿有小小残疾的天使终于变成了“魔鬼”,他不再拥有天使的身份,阿兰-勒内·勒萨日不肯承认他的天使性。
至于最后一次的飞翔经历,阿兰-勒内·勒萨日对它守口如瓶,始终没透露过一个字。我们不知道《瘸腿魔鬼》的某些章节是不是与那日的飞翔经历有点关联,但出于谨慎,我还是将它作为某种“线索”将它附在后面:
唐克列法斯有一个情人唐娜托玛莎,他们已经谈婚论嫁,而就在结婚之前,他偶然地钻进了一个星相学家的实验室,这是整个故事的开始。在那里,唐克列法斯无意中救出了魔鬼。最后,瘸腿魔鬼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让他看到唐娜托玛莎正和四个男子一起喝酒……
唐娜托玛莎被关进了监牢。而那个消失了的“瘸腿天使”,则以“瘸腿魔鬼”的身份最终被星相学家重新收入瓶中——阿兰-勒内·勒萨日承认,他仇恨他们,“他们必须遭受惩罚,因为,因为我的某些信念被他们毁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