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5期|马晓丽:手臂上的蓝玫瑰(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5期 | 马晓丽 2019年06月13日08:42
一
起先我还挺克制,说,我就不要你赔了,但你得把那六百块钱退给我。这小丫头蛋子真不觉警,不赶紧给我退钱不说,还冲着我叭叭叭叭讲个没完。我一下耐不住烦了,说,你把我的眉毛切成这样,没让你赔我眉毛就不错了,再给我瞎掰掰信不信我一屁股坐死你?小丫头蛋子惊得睁大了眼,上下打量我一番。可气的是嘴虽然闭上了,但仍不肯乖乖地给我退钱,丧着个脸子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熊样。看来今天我不拿出点真功夫,不让她见识见识我大华的本事,这钱是坐地要不回来了。
改锥说,大华你就是个彪子,好么样的你切什么眉?就算切眉也得找个正儿八经的店呀,就那小胡同里的黑店你也敢进?这下傻了吧?让人把眉毛整个切掉了吧?我可告诉你啊,以后出门千万别说你是我老婆,我跟你丢不起这人!
我承认,我这人是有点缺心眼儿,用咱大连话讲就是有点彪。可我不也是为了省钱吗?我也知道正规的大美容院手艺好,可我得有进那个门的钱吧!这钱改锥能给我吗?啊呸!就他那副钢镚子都能攥出水的抠搜样,指着他给我拿钱?门都没有!
不过改锥说得也对,我错就错在太爱美又太爱捡便宜了,一听正规的大美容院要好几千,小店才要六百,我就动心了。我哪知道小丫头蛋子没经过培训没有资质呀?我哪知道她从来就没做过手术,是想拿我练手呀?她那个小嘴叭叭叭的可会讲了,说我眉毛长得太粗太乱太野了,等切完眉再给我好好文一文,我就会拥有一副秀气的眉毛,整个人就会提升气质焕然一新更加漂亮了。讲得我心里痒巴巴的,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把钱掏给她了。结果,等一切完眉我就蒙圈了,原来长眉毛的地方变成了两条癞巴巴的刀口。谁能想到她竟然把我的眉毛一遭都切掉了,一根毛也没给我剩下!
后来还是舒姐告诉我,说切眉不是把眉毛切掉,是沿着眉毛的上缘或下缘切掉部分松弛的皮肤,这样就能提升下垂的眼睑,减少眼周和前额的皱纹,同时也可以适当修整眉型。舒姐问我是怎么想的,怎么突然就决定去切眉了?我说,小丫头蛋子忽悠我,给我拿了不少图片看,说我喜欢什么样的眉毛,她就可以给我切成什么样的,我就挑了图片上那种细弯高挑的眉毛。我没好意思跟舒姐说实话,其实我是照着舒姐的眉毛挑的。我的眉毛又粗又短,所以我特别羡慕舒姐那对又细又长的眉毛。我觉得吧,舒姐那样的眉毛挺抬举人的,如果我换上那样的眉毛,是不是也能显得文化点、气质点?
我看见舒姐在微笑着看我,心里就有点发虚,说舒姐我都这样了你咋还笑话我。舒姐赶紧向我解释。说,不,不是,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句话。我问是句什么话。舒姐看了一眼我的眉毛说,“倾国宜通体,谁来独赏眉”。我没听明白,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这句话是啥意思,就问舒姐,这是谁呀,说话听着这么费劲?舒姐说,这是李商隐的一句诗。我说,原来是诗呀,怪不得我听不懂。我没再往下问,舒姐也没再说什么。我知道舒姐有涵养从不乱说话,也知道舒姐心里其实是瞧不起我的,这都无所谓,我心里明镜似的,反正我跟舒姐压根儿就不是一个阶级的。
我二姐看见我时的表情最夸张,先是把两个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地上了,然后就笑得直不起腰,指着我的眉毛说,你看,你看像……像什么……我看像……像两条大肉虫子。我说,我这还没文呢,等文了眉就好了。我二姐笑得更凶了,说,人家文眉是在原来的眉毛上找型,你这一根眉毛都没有了,文出来也是没毛的假眉!
我真是要气死了,一想到瞎了六百块钱不说,还活活被弄成了人前的笑话,立刻浑身燥热一股火直冲头顶。我指着小丫头蛋子的鼻子,扯开嗓门就开骂。我说,你胆子也太肥了,竟敢骗到我大华头上了!我让你退钱是给你脸你懂不懂?你给脸不要脸跟我耍臭无赖是不是?你个丫蛋子黄嘴丫子还没褪净就学会骗人了,我还告诉你,现在光退钱我还不干了,我要你赔眉毛,赔我那副原装的妈生爹养的眉毛,一根也不能少!你要是不赔信不信我天天来骚扰你,让你这个店门开不了关不上,让你白天不敢睁眼,晚上不敢合眼,出门就……
我没料到小丫头蛋子这么不经骂。我这满肚子的骂词刚刚扯出个头正骂在兴头上,还没等我把在这方面的特殊才能充分展示出来呢,她的脸色突然就变了,见了鬼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我在她眼前挥舞的那只胳膊,嘴里一迭声地说,我给你退钱,这就退,这就退,我给你,给你还不行吗……
我悲愤地揣着祸害了我一副好眉毛的六百块钱,把脚跺得一路山响,气呼呼地走出了好几条街之后,才把这事捋出了点头绪:小丫头蛋子指定是在我撸胳膊挽袖子由着性子张狂的时候,看见我的文身了,她是被我的文身吓着了才把钱退给我的!
文身!没错,一定是文身!
我忍不住当街撩起袖子,心怀感激地看着我的文身。阳光哗啦一下淌得满胳膊都是,上面文着的那些花立马活泛起来,闪着瓦蓝瓦蓝的光,贼耀眼,贼好看!
不是吹的,我这人就是有眼光。当时文身师给我拿来一大堆图案让我挑,我一眼就看中了这束蓝色的玫瑰。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玫瑰,是那种很深的蓝色。我问文身师,真有这种蓝色的玫瑰吗?文身师说,有,这种颜色的玫瑰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蓝色妖姬。开始我没听懂,以为他说的是幺鸡,就乐得不行,问,谁给这花起的名?还幺鸡?咋不叫二饼呢。文身师都被我整乐了,问我,姐,你是不是爱打麻将?
蓝色妖姬?天啊,这花名也太好听了!虽然我不知道蓝色妖姬是什么意思,但觉得有一种神秘感,好像特别贵气,特别浪似的。我问文身师,文这个蓝色妖姬,能把我胳膊上的这道疤遮住吗?文身师说没问题。我说,你看好了,我这疤可挺长挺深呀。文身师说,姐你放心,正好顺着疤痕造型,文完保证看不出来了。我立刻说,我就要这个蓝色妖姬了!文身师问,姐你确定?我说,我太确定了,没见我眼睛一沾上就挪不开了!文身师立刻朝我竖起大拇指,说,姐你真有眼光,这是我们推出来的新款,是市面上刚开始流行的最新潮的一款呢。
文完之后我回家给改锥显摆,改锥看了直咂巴嘴,说,这玩意儿真牛,那条疤瘌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了,好看!但我一说连文身师都佩服我的眼光,改锥就撇嘴,说,你看上个屎橛子文身师都会夸你有眼光,要不他上哪儿挣钱去?改锥就这德行,不打击我能死似的,不过那天我心情好没踹他。我就是有眼光,我文的这个蓝色妖姬不仅漂亮,关键时刻还能帮我要回钱呢。我忍不住叭地在文身上使劲儿亲了一口。
二
赶到舒姐家时已经过了约定的钟点,晚了一个多小时了。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没有时间观念,一整就忘了钟点,啥破事都能把我绊住,所以经常赶不上趟。我知道舒姐对我这方面肯定是有看法的,只不过舒姐为人含蓄,从来不直说。有时我来得太晚了,舒姐会委婉地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我就随便找个理由,路上堵车了或是上一家的活儿耽误了什么的,反正借口有的是。我摸准了舒姐面子矮,不会给人下不来台,换个厉害的雇主我也会多少收敛着点。干钟点工这活儿,什么样的人都得能对付。人家硬,我就软着点;人家软,我就支棱点。至于舒姐,我心里有数,她给的钱不多,我少干个一会儿半会儿的她也说不出啥。再说我也不会亏欠舒姐的,处了这么些年,我和舒姐已经处出感情了。我会记着时不时地照顾一下舒姐的感受,根据情况在她家多干一会儿或是干点额外的活儿,把欠下的时间往回找补找补。不过今天没事,今天再来晚点也没关系,因为舒姐知道我今天是铆足了劲儿要钱去了,以她对我的关心,一定不会计较的。
果然,一开门舒姐就问,钱要回来了吗?
我说,必须要回来了呀!也不看看我是谁!
舒姐抿嘴一笑说,要回来就好。
舒姐是文化人,性子柔,说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安排我干活也总是用商量的口气,大华,请你帮我把这里收拾一下好吗?我就痛痛快快地应声说,好啊,没问题!我有的是力气,干活从来不惜力,就是受不得屈。舒姐就从来不数落人,不挑剔人,有没干好的地方也只是提醒下回别忘了。不像那些被钱顶爆了头的人家,这辈子可算是当上人上人了,可逮着机会踩在别人的脑瓜顶上了,那副使唤人、挑剔人、瞧不起人的刻薄样,一点也不比咱小时候忆苦思甜故事里的那些地主老财资本家差。
我有个秘密,每次到舒姐家干活儿,我都得穿长袖衣戴套袖,生怕舒姐看见我的文身。说来也奇怪,在别人面前我可从来没这样遮掩过。
有一次一个新雇主约我上门打扫卫生,一进门女主人就把脸绷得像个冻酸梨似的,又冷又酸地说,哎哟,你怎么还文身?我一看这个人这么不对撇子,心里先就烦了,干脆就故意觍着笑脸冲向她说,是啊,你看好看不?女主人惊得退后一步,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扭身就进屋跟她男人嘀咕去了。我被晾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朝着屋里大喊了一声,放心,这玩意儿不耽误干活儿!当然了,这趟活儿肯定是黄了,就算她不黄我也得黄。
我就不明白了,我文身怎么了?我文身碍着谁了?怎么文眉就美女出世横竖都行,文身就黑社会就坏人了?我咋这么不信这事呢!
舒姐是真挺关心我,真挺帮我的。她知道我需要干活儿挣钱,前前后后给我介绍过不少活儿。舒姐介绍的都不是一般人家,都挺有层次的,我愿意在有层次的人家干活儿,所以我也很上心。其中有一个是她朋友的父母家,老头老太太都是老干部。这家的老太太特别愿意给人上课,第一次见面就一本正经地教育我,说,大华同志,组织上派你到我家来工作,这是对你的信任,你一定要努力做好本职工作,不要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期望。我听得心里这个乐呀,当时真想说,大姨,你把情况搞清楚好不好?我可不是组织上派来的,我是你姑娘花钱雇来的。但我忍住了没说,一般舒姐给我介绍的活儿,我都会给舒姐留面子的,不会由着性子乱说。
这家老太太对人要求特别严格,我每次进门干活儿之前,老太太都要先把上次的情况总结一番,哪哪哪打扫得干净,哪哪哪还存在问题,每次都能一二三四五地说出好几条。这一手真把我弄得哭笑不得,下岗前在工厂干活儿的时候,我也没这样被人管过呀。一开始,我总惦着快点抓紧干活儿,没耐性听老太太一二三四五地讲老半天。结果被老太太感觉出来我着急不耐烦了,这就不高兴了,马上严厉地批评我说,大华同志,你要端正态度,要认真总结经验,你不善于总结经验,我帮你总结,这是对你最大的帮助,你怎么还不认真听呢?这样你怎么能进步呢!我赶紧承认错误,说,大姨我端正,我保证认真听,刚才说的那几条我都记住了,不信我给你背一遍。这才好歹把老太太给糊弄过去了。
大概是干了两三个月之后吧,有一天晚上我都躺下了,老太太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大华同志,我请你现在到我家来一趟。
我问,大姨,这么晚了您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老太太说,这事不能在电话里说,只能见面说。
我说,现在公共汽车已经停了,我明天一大早赶第一班车去您家行不?
老太太很干脆地说,不行,这个事不落实,我今天晚上不能睡觉。你打车过来吧,车钱我给你拿。
没办法,我只好从被窝里爬起来,半夜三更地往她家赶。到了她家一看,老太太正端坐在客厅里等我呢。我问老太太到底是什么急事?老太太让我先坐下,然后就开始循循善诱地说起来,大华同志,组织上把你派到我家工作以来,我一直对你十分信任是不是?
我说,是啊,怎么了?
老太太说,那你想一想,你有没有什么地方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信任?
我说,没有啊,怎么了?
老太太说,大华同志,你不要这么轻率地回答,你最好先仔细想一想再回答我。
我说,大姨,到底咋回事您就痛快告诉我吧,这大半夜的你别让我费劲儿猜闷儿行不?再说我这人脑子本来就不好。
老太太这才说,大华同志,我把你叫来是想问你一件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我说,大姨您快问吧,只要我知道,保证如实回答。
老太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我说,那好,大华同志我问你,我床头柜上有个信封,里面装了一万块钱,那是为参加一个孙辈的婚礼准备的,你打扫卫生的时候看见了吗?
一听是钱的事,我脑袋就轰地一下炸了。原来是丢钱了,一万块钱呀!这可怎么是好?干钟点工最怕碰见这种事了,说不清道不明死无对证的。我赶忙说,大姨我没看见呀!没看见床头柜上有信封,没看见钱,真的没看见,您不会是记错了,放别处了吧?
老太太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记错的,我就是放在床头柜上了。
我说,大姨,一万块钱不是小数,我大华可担不起呀,您再好好想想行不?
老太太坚决地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从银行取回来就把钱放在床头柜上没再动过。
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我说,大姨我求求您再找找行不?
老太太见我哭了,多少软下来了点,犹豫了一下说,大华同志,我听说你正在攒钱准备给你父母买墓地,有这回事吗?
我哭着说,是,我是缺钱用,我是在攒钱给父母买墓地,可我再缺钱也不会拿别人的钱呀。我大华这辈子从来都没拿过别人的东西!大姨,您不能这样没根没据地就怀疑我。我求求您再想想再找找行不?就算我求您了还不行吗?
老太太这才有些动摇了,想了想说,好吧,那就再找找,我们两个一起找。
我连眼泪都顾不上抹一把,立刻跑进老太太的卧室,翻天覆地地找了起来。那会儿我可真是什么也顾不上了,就想着把那一万块钱找到,把自己的清白找回来。我到处摸,到处找,老太太就跟在我屁股后面看着。我刚翻这边,老太太就说这地方我找过了,我再翻那边,老太太又说那地方我也找过了。我要掀开床垫子,老太太说没用,我不可能把钱放到床垫子底下。我没听她的,硬是把床垫子掀起来了。结果我刚掀起来,就从床垫和床头之间,明晃晃地掉出来了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
至今我也没想明白,老太太怎么会把钱塞到那个地方。我把信封递给老太太时,老太太的表情十分尴尬,嘴里咿咿呀呀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整装话。我默默地看着老太太数完那一万块钱,一句话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第二天,舒姐给我打电话,说老太太托她给我道歉,希望我还能回去继续在她家干,还说要给我补偿,要给我加工钱。我说,舒姐你不用费心了,我不会再去她家干活儿了。舒姐劝我说,大华,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她是老人,咱们别跟老人计较好不好?我说,舒姐,我不想跟别人计较,但我得跟自己计较,我大华干活儿为挣钱不假,但挣钱也不能糟践自己。
改锥那个见钱眼开的货,一听人家要给我加工钱,就鼓捣我回去干。被我没鼻子没脸地臭骂了一顿,这才不吱声了。我真受不了改锥这点,每回我被人家辞了,或是我辞了人家的活儿了,他比我都在乎。一整就急赤白脸地数落我,说我不会处人,老说我是“走一路,败一路”的货。没错,我换活儿是勤了点,我没说自己没毛病,但说了归齐,我炒雇主和雇主炒我的情况总归是各占一半吧,这是不是也能说明我的毛病和别人的毛病也是各占一半呢?
三
我一边动手抓紧干活儿,一边给舒姐讲我去要钱的经过。当然了,我不可能什么都讲给舒姐听,我会掂量着剪裁了再讲。我只告诉舒姐我今天发火了,我还说了要一屁股坐死小丫头蛋子,让她开不了门啥的那些狠话,但没告诉舒姐我还骂了好些难听的脏话,更没说小丫头蛋子最后是被我的文身给吓住的。别看我表面上粗咧咧的,其实心里还是知道分寸的。
我感觉吧,舒姐挺喜欢听我给她讲点啥的。无论我讲什么,舒姐都会认认真真地听,眼睛一直看着我,听到伤心的地方她眼圈会红,听到逗乐的地方她会笑,还会时不时地向我提些问题,让我特别有成就感,特别有往下讲的兴致。所以我就总惦着搜肠刮肚地想我身边的那些人和事,恨不能都掏出来讲给舒姐听。说句老实话吧,这辈子还从来没人像舒姐这么愿意听我讲话,这么把我当回事呢,连改锥都不行。
兴许因为改锥那句“走一路,败一路”的话,一直堵在我心口上吧,所以我特别在意舒姐家的活儿。舒姐家的活儿我都干了五六年了,从上手就没放下过,是我干得最长久的一份活儿,也是我用来堵改锥口的最好使的依据。每回改锥数落我,我都会拿舒姐说事,说,你不信就去问问舒姐我咋样?谁说我不会处人?关键是得看啥人,关键是得看是不是有层次的人。
久了,连改锥都觉得纳闷,总憋着问我舒姐到底是啥样人,咋就把你给拿住了。
我说,放屁,你咋不说是我干活儿好把舒姐给拿住了呢?
改锥说,别扯犊子了,你干活儿还算凑合,可脑子有病呀。
我说,你说谁脑子有病?
改锥哧哧笑着说,你呀,你脑子开过瓢嘛。我一下就火了,我脑子的确开过瓢,因为里面长了个脑垂体瘤。我跟改锥之所以一直没怀上孩子,就是被那个脑垂体瘤给害的。偏我又是个最喜欢孩子的人,这块地方是我的心病,不能碰,一碰就疼得受不了。所以,还没等改锥话音落地,我嗷的一声就扑上去了,跟改锥扭打在一起,好一顿撕扒,直到他告饶我才罢手。
细想想,我能在舒姐家干这么些年,并不单是为了跟改锥扛。我这种不上数的人,就算是走一路败一路能咋的?反正我也没胜过,多大点事呀,我大华根本就不在乎。摸着心说话,我一是喜欢跟舒姐沾点层次,二也是有点离不开舒姐了。按说,舒姐家的活儿并不好,一周才一次,一次才四个钟点,活儿太稀不说,工钱给的还低。工钱低这事倒是怨不着舒姐,是刚来干活儿那会儿定的,那时市场上钟点工就这价,后来才涨上来的。换了别人我肯定会张口要,给涨钱就继续干,不涨就辞了。但舒姐不行,我跟舒姐处出感情了,张不开口了。这些年下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舒姐当成了亲人。每周一次到舒姐家干活儿成了我的盼头儿,就盼着这一天能来见见舒姐,把攒了一周的好事坏事,一肚子的好话坏话痛痛快快地说给舒姐听。经舒姐给理一理、断一断,我这心里就敞亮了,就舒服了。有一次,舒姐外出一个多月才回来,我没着没落的差点憋疯了,见到舒姐那当口高兴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弄得舒姐莫名其妙,还以为我出啥事了呢。
其实吧,有时候我心里也会犯嘀咕,我在舒姐家都干了这么些年了,她咋就不知道打听打听外面的行情呢?我倒不是图舒姐给我涨工钱,只是想让舒姐知道我一直没跟她提过涨工钱的事,一直是亏着自己给她干活儿的,让她明白我对她的这份心。
门铃忽然响了,舒姐说她今天要接受个采访,应该是采访她的记者来了。
我说舒姐你别动,我去开门。等我屁颠屁颠地跑去把门打开后,一下子就傻在原地不能动弹了——来采访的记者竟然……竟然是那个……冻酸梨!就是那回嫌弃我有文身的雇主!
我不知道冻酸梨认没认出我,我俩对上眼儿的时候,我看到她眼珠子似乎定了一下,但只一忽儿就满脸带笑地问我,请问这是舒老师家吧?我递给她拖鞋的时候,她又文文明明地对我说了声谢谢。弄得我直发蒙,这跟我见过的那个冻酸梨整个对不上茬子嘛,既不冷也不酸。也许她暂时还没认出我,我想,保不准多看几眼就会想起来的。我很担心她会认出我,万一她哪一眼认出了我,把我有文身的事抖搂给舒姐,再添油加醋告诉舒姐我在她家怎么撒泼,那就毁了。这么想着,我不禁冒出了一脑瓜子的冷汗。
好在舒姐很快就迎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觉得舒姐跟平时也不一样了。平时舒姐总是说话轻轻的,笑起来也淡淡的,这会儿突然笑开了,声音也放大了。看着舒姐格外热情地跟冻酸梨打招呼,热热络络地牵着她的手往屋里让,我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那感觉怎么说呢,就好像……就好像我一直以为自己跟舒姐是一伙的,直到这会儿才发现冻酸梨跟舒姐才是一伙的,心里当然挺失落的。尽管我心里明白,虽然我跟舒姐处的时间比冻酸梨长,但她毕竟跟舒姐是一个阶层的,凭这一样,她轻轻松松就能后来先到占了我的先。
舒姐边招呼着把冻酸梨往书房里让,边对我说,大华,你今天不用打扫书房卫生了,我们要在书房谈话。
我赶紧抖了个机灵,抢上一句说,好,那你把书房门带上吧,别让我干活儿吵了你们。其实我是不想让冻酸梨看到我,我更不想看到她。结果我白机灵了一回,舒姐回头冲我微微一笑说,没事,不用关门,不碍事的。我立马就没辙了,心里说你倒是没事,可我有事呀。
有时候吧,我觉得挺猜不透舒姐的,她脸上的微笑一忽儿让你觉得很近,一忽儿又让你觉得很远。比如现在,她明明是在向我表达她不把我当外人,说话不想背着我的意思。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笑得太用心了,反倒让人觉得里面还有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开着书房门可以随时看到我,知道我在哪儿,在干什么。当然了,这么揣度舒姐有点不厚道,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怎么了,大概是被冻酸梨把心给弄乱了吧。
平心而论,舒姐对我挺真心的,我能感觉出来她总想让我感到她和我是平等的,这点她跟一般雇主都不太一样。刚来舒姐家干活儿那会儿,只要是赶上饭点儿,舒姐就要留我吃饭。我们干钟点工的一般都不在雇主家吃饭,挣着人家的钱,就不能再给人家添那份麻烦了。再说了,对我们来说根本就不存在饭点儿这回事,有时间就吃没时间就饿着,肚皮都练出来了,跟猴皮筋似的能伸能缩。舒姐心眼儿好,非让我吃饭,我看她的确不是跟我来虚的,拗不过就吃了两次。那饭吃的,别提多别扭了。不是我玄乎,舒姐家的饭碗也就比挖耳勺大不点。我这人饭量大,在家改锥都吃不过我。捧着那么个小碗,你说我添不添饭,添几次饭?还有菜,一个炖菜都没有,全是一小盘一小盘的炒菜,也不知道费那个劲儿干啥,搁一起炖一大锅多好。说实话,上了那个饭桌,我就更知道自己跟人家不是一个阶级的,搅和不到一块堆儿了。
我就纳了闷了,这点事舒姐咋就不明白呢?她是装傻呀还是真傻呀,总想跟我搞平等?她咋就不明白我俩根本就不可能平等呢?明摆着,我跟她压根儿就没站在一个台阶上。所以她越想跟我讲平等,我就越能感受到不平等。这就好比一个站在上面台阶上的人,蹲下身子跟下面台阶上的人说,你看我跟你一样高。你说假不假?多假呀!其实能说出这话的本身,就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优越,知道自己比你高,她这是优越着还想让你领她的好。谁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来她是故意蹲下身子将就你,谁都知道只要她愿意,她随时都可以直起身子,立刻就会高过你,还不止一头!
看出来了吧,我是不是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缺心眼儿?我不过就是脑子慢点,但慢慢琢磨着,也能把人和事揣摩个八九不离十。
……
作者简介 马晓丽,女,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楚河汉界》、长篇纪实散文《阅读父亲》、中篇小说《云端》、短篇小说《俄罗斯陆军腰带》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六届曹雪芹长篇小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