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3期|指尖:梦境
来源:《草原》2019年第3期 | 指尖 2019年06月17日08:34
一
早春,山河苍枯,天空由灰渐蓝。早上,喜鹊在梧桐枝头叽叽喳喳,麻雀立在晃悠悠的电线上东张西望,昨年的燕巢呆呆地粘吊在檐下,巢沿边凌乱的细草在风中招摇,发出某种隐暗的邀约。我静静地在守候着身边的他,同时也在等待着什么,来转移身体的痛意,打破无聊的寂静。他作为初降人世的婴孩,目前尚未有能力左右自己的行为,不能说出饥饿感,也不能说出要便溺的愿望,他只能被我猜测、假想,在一些欲望被忽略的同时,实现另一些欲望。虽然,他在我肚子里待了近十个月,可是当他的身体从我的身体分离出去的那一刻,我们便成为两个不再相连、有差异的,各自独立的个体,我们之间,尚未建立起某种可呼应和会心的默契。他终于从我的想象中脱离,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真切呈现于此,从此他将面对成长中的种种困厄和未知。我对他,有一种既欢喜又担忧的复杂情绪。
阳光穿过窄条窗户。春天特有的、金黄色的、毛茸茸的光柱,打到地上,是一片不规则的光晕。像我幼年曾对一缕光线的无穷变幻充满好奇一样,孩子的降临,又施予我一大把的闲暇,再一次对停驻的光线产生莫大的兴趣。光线移动的是那么缓慢,安静,但有序,不停顿。不久,它漫到柜子把手上,很快,那个金属把手又将光芒反射到更多的地方,小小的屋子蓦然亮堂起来,仿佛在预备某种辉煌时刻到来。不久,光柱渐渐扩张,上移,床边,他的被子上,然后,整个他,便被毛茸茸的暖光所包容,———微微发黄的脸,带着绒毛的右耳,有细纹的唇,淡淡的眉毛,静闭的厚眼帘———一切是如此温暖,干净而安然。多日的不适,竟然一扫而光,恍惚生机重回,心中升起了对当下生活的笃定和满足。突然,我看见他的嘴角微微上扬,慢慢启开,鼻翼轻轻翕动,一朵笑,居然是一朵笑哦,在他鼓胀的脸上,骤然绽出。
我无法问询一个不具语言表达功能的婴孩,在阳光温暖照耀的此刻,在出生不久的此刻,在即将醒来的此刻,在那朵笑容绽开的此刻,意念中究竟有过怎样的辨识,但可不可以断定,这是他生而为人所做过的第一个梦呢?
疑惑在他长成的岁月中渐渐减轻,我越来越笃定了那朵笑容,以及背后的梦境,那应该是关于阳光、草地、流水的梦,一个让他对生命的存在充满欣喜和热爱的梦,那个梦,让他第一次感觉到生而为人的美好,也让他对一生要面对的种种,充满信心。
有趣的是,长大的他,倒很少做梦了。当他听到我在饭桌上,详细地描述自己的梦境时,总是很懊恼地说,妈妈,为什么我不做梦?我说,不是的,你有梦,是因为醒来给忘了。于是,我跟他说了他小时候的事,并无比确定,那就是他的梦境映射到颜面上的事实。但他对此半信半疑。因为抱着对梦境的渴望,他很早就单独睡了,而且对精灵鬼怪故事充满好奇,乃至缠着大人给他讲,每每讲完,总要说,我今天要做一个有怪物的梦。在白天,他会苦思冥想自己到底有过怎样的梦境,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想起。有段时间,他缠着问我,梦境是什么?我肯定不能跟他说,当人在睡眠时,意识脑区的兴奋度降至最低,此时,无法辨别脑中意象的真伪,大脑便采取全部信以为真的方式,这就是梦境。我只能按他的理解解释给他听,说,当你睡着的时候,身体之中还有一个你是醒着的,醒着的这个你,就会替睡着的你做一些事,比如摆积木,看动画片等等。他疑惑地问,那睡着的我,会不会遇见醒着的我。我说不会,因为就是一个你。他对我的解释极其不满,乃至将这样的不满倾诉给奶奶,但奶奶又无法更好地解释什么是梦境,于是他不再相信我关于每个人都会做梦的话,而去找给多人求助和印证。比如,跟他一样大的小朋友,比如,来家里的客人,比如邻居。他后来听说,如果一个人把手放在胸口,就会做噩梦,于是每晚睡前,都要将手工工整整地放在胸口,并无比虔诚地等待梦境的呈现。直到一天早上,他无比苦恼地跟我说,即便把手放在胸口,都无法得到一个噩梦时,我才知道,他竟然在秘密地炮制着独属于自己的梦境。他后来最大的愿望,是可以做一个跟哈利·波特一起在魔法世界里闯荡的梦,那时他还在上小学,有大把的时间,去想象和实践自己的梦境。
许多年后的夏天,有天午睡醒来,他迫不及待地跟我说做了个梦,并详细描述了这个梦。我对他表示祝贺,并装出饶有兴味的样子听他讲,但很快,我就忘了他的那个梦,因为它太寻常,太贫乏。但记得他说,在梦里,他的确看见了自己,一个跟现实中有差异的自己。已是大小伙子的他,依旧对梦境的呈现欣喜,释然。人对自己初次拥有的东西,总是情难自已,念念难忘的。
二
我小时在村里,人们常常会讲起自己做了怎样的梦,从不掩藏和隐瞒。每天早上,人们端着各自的饭碗,坐在五道庙的青石上,就开始描述各自的梦境。有人说,夜里梦见温河发大水了,淹了自家的房屋,那个着急呀。另一个说,今天要倒霉了,因为梦见吃了一碗荷包蛋。还有一个说,梦见杨树沟整条沟都开着花,自己在里面,走也走不出来。述梦的人,似乎更多是年轻一点的妇人,年长的人从不述梦,给我错觉的,人老了,是不做梦的。年轻妇人述出自己的梦,年长一点的人,会给她圆梦。据说,梦见大水,主财,她会得到一笔意外的钱财,或许是捡来的,或许是挣来的,也或许是赠予的。梦见吃鸡蛋的那个,当天会与人发生口角,一定要管住嘴,不能随便说话。梦见满杨树沟开花的那个,年长的奶奶悄悄探头过去给那个妇人说,你是有喜了吧?妇人便惊骇地跳起来,脸涨得通红。
连我们都知道,如果你梦到蛇,那是财神悄悄住你家了,人们会在梦里蛇出现的地方,比如家屋的某处,或者家院的某处上供,让财神保佑,赐福。如果梦到特别乖巧的小男孩,肯定被小人嫉妒和背后咒骂,第二天早上,做梦的人一睁眼就会将梦说给家人和外人,这叫破梦,带着一种对藏在暗处之人的警告。但若梦到如花的小女孩就不同了,这是贵人到了,做梦人会喜滋滋地将那个梦境藏起来,并在接下来的一天,去发现身边谁可能是带给自己贵气的人。
怀孕的迎香嫂子有一天来家里,悄悄跟祖母说,她昨晚做梦,梦到一条龙在天上飞来飞去,最后停在了她家的厨房顶上,朝着她龇牙咧嘴,把她吓醒了。祖母装了一锅烟,将烟袋含在嘴里,拿火柴点着,又用拇指压压烟锅,才慢悠悠地说,闺女,吉梦啊,怀的是个小子,好好保胎。迎香嫂子龇嘴便笑。
迎香嫂子嫁过来连生两胎闺女,不只被婆婆指桑骂槐,也被村里人笑话。她婆婆一辈子生养了九个孩子,就迎香女婿一个儿子,她对迎香抱着大而急迫的幻想,恨不能迎香一胎两三个,个个都是小子。但事与愿违,迎香三年生了俩闺女,她婆婆不能明着来骂,一来自己一辈子就败在了生孩子上,无法理直气壮地去敲打辱骂儿媳,二来她也受够了村里人的指点和自己心上的怨气,明白做女人的难处。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无法抑制地处处给迎香脸色看,让迎香嫂子左右为难。村里人更是,喜欢看笑话,似乎嘲笑别人,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如果不去嘲笑别人,自己就没法过完一生。他们就说,迎香家是祖传卖瓦的,婆婆传给儿媳,天经地义。小孩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黑国语,以为是说她家有钱,你想啊,别人家什么都不卖,她家竟然有瓦可卖。但又从大人们说这话时无比猥琐的表情中,隐隐猜到这似乎不是什么好事情,所以平日里也不敢说。迎香嫂子的大闺女叫爱平,特别霸道,动不动就跟人打架,我们跟她玩,总是小心翼翼,不留神就要被她打骂。有次跟我们玩得好好的,她非要到河边去,说石头多,能垒一个大房子。我胆小,看看天色渐暗,就拒绝了。她一下子就过来抓住我的衣襟,瞪着眼睛问,你去不去?见我不说话,一把把我推到地上,我原本就在唇边蠢动的那句“你个卖瓦的”脱口而出。她就逼过来,你再说一句,再说一句。我没敢再说,爬起来跑了。
我问祖母,为什么他们都说迎香嫂子家是卖瓦的?祖母摸摸我的头叹口气,说,你以后不要随他们再说这句话了。许多年之后,我好不容易读懂诗经里的“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其泣喤喤,朱芾斯皇,室家君王。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无非无仪,唯酒食是议,无父母诒罹”这些句子,才明白,我大字不识几个的乡亲,骂人竟骂的如此文雅,贴切。而我也为骂过的那句话,心生愧疚。当时,母亲刚生下妹妹,我们家,同样也被人背后说道,他们或许不会说我们家是卖瓦的,但也会用其他更加形象的比喻,来恰如其分地嘲笑我的母亲。
冬天,迎香嫂子真的生下一个小子。百日后,迎香嫂子拿礼道谢我祖母,说谢老人家给我圆梦,当初,要不是老人家说怀的是小子,都要上公社做流产去呢。祖母说不用谢,是你的梦好。
好梦总是让人高兴的,也让每天的日子充满欢乐和念想。但人们同样也被噩梦所困。这时候,就会想方设法生一些克制噩梦的法子来。
据说,女性和小孩比男性更容易做梦,如果你既是女性又是小孩,那么恭喜你,你将成为梦境最青睐的人。我打小爱做梦,睡觉也不安稳,家人就在我枕头下放了一把小宝剑用来止梦。那宝剑大约三寸长,黄铜质地,剑鞘和剑之间还有个细细的铜链子,精致极了。但家人不让拿出去,说见了天,宝剑就不灵验了。小孩就是,大人越不让你做什么,你就偏偏最想做什么。所以,有次我就偷偷将这把小宝剑拿出来炫耀,小宝剑在她们手里传来传去,一个个真是爱不释手。当然,我以为人不知鬼不觉的事,到晚上就不打自招了,因为我生病了。
那天夜里,我梦见一个白胡子爷爷,在一株茂盛的树下坐着,他不说话,就那样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初时不在意,但渐渐发觉,周围竟然是荒凉之地,更可怕的是,我身边没有一个人,再回头,发觉那个白胡子老爷爷的笑容,变得异常诡谲,冷冷的气息,从他的笑容和眼神中,源源不断地扩散给我,这时,他竟然开始喊叫我的名字,一声远,一声近,一种彻骨之寒让我害怕地哭出来。我颤抖着哭着醒过来,发觉自己正在祖母怀里瑟瑟发抖,祖母喊着我的名字,见我醒来,说,小祖宗,你今天又到哪儿玩了,让自己烧成这样子。
她把我放到炕上,用铜钱蘸了油,给我刮脖颈、胸背、肘窝,手心脚心,直到我的手脚由冷变热。门一响,母亲带着一股寒气进来,她手上拿着我的衣服和鞋,那是替我喊魂去了。我咳了两声说,今天我拿小宝剑出去玩了。祖母边给我灌红糖水,边说,祖宗,不让你拿出去的,你看,受报应了吧。
梦境极其恶劣,它对小孩也特别残忍,骇人的梦魇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让小孩受尽梦境的恐惧和折磨。并不是每家都有小宝剑可助小孩止梦的。更多的人家,习惯在小孩睡觉的时候,在枕下放一把笤帚,也有放旧木头的,还有放旧书的,放剪刀或者旧菜刀的,铜铁器的锐利可驱除梦灵,而旧物件沾染着一些老人的贵气和灵气,也可赶走一些你所看不见的侵袭,让你一夜安然。也有人家,家里有人在城里上班,买一个大大的真宝剑挂在炕头,据说挂着大宝剑的人家,基本是不做噩梦的。大人们还喜欢在早上起来,将尿盆倒扣在茅房里,据说这是在破梦。如果你在某家茅房里看见了倒扣的尿盆,多半这家女主人昨夜做了不好的梦,我们小孩就赶紧从她家门口跑开,因为保不准她就会出来骂人。如果做了跟过世的人一起做事或遇见的梦,在醒来的第一时间,是要将枕头翻过去的,这叫翻梦。
三
曾有人计算过,假设你可以活七十五岁,那么,将会有二十一点万个小时在睡眠中度过。也就是说,大部分人的睡眠,都是由无数个梦境碎片组成的。梦境所具备的闪回、剪接、跳跃、切换等功能,使我们生出做过一个冗杂长梦的假象,其实一个梦,最短几秒,最长也不过二十分钟。也不是每个梦境都会被牢记,我们记得的,多是梦境中最特别的那一个,或者临醒前做过的最后那一个。大多数述梦人,通过语言表述的梦境,总是感觉比自己做过的梦要短得多,也枯燥无味得多。梦境之中的真实触感、动感,场景和人物表情,有时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清楚的。所以,人们后来就借助文字和影像,对梦境进行了加工,渲染、扩张和假想。
民间流传比较深远的梦,是黄粱、南柯、邯郸三梦,这三个梦也成为旧时说书人的保留节目,警示后人,梦境与现实之间有十万八千里的差距。大梦终将醒,梦境自带一种预言、暗示和解脱的光环,仿佛暗藏在你身体里的物质,决定着你的心情和思维。或许,梦境太过虚空,太让人沉溺留恋,像黄粱、南柯、邯郸之类的梦做得太大、太圆满,所以醒来也就难免令人失望、伤情、惆怅,后人便又编撰了许多跟梦有关的圆满故事。我一直以为《牡丹亭》是一出最美的戏,杜丽娘如果没有短短的一场梦,她不过重蹈所有女子的覆辙,平淡地过完一生。但她却要有一次偶然的游园,一霎时的困倦,所以便有了一场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的遇见。虽是梦中,却一见倾心,情深意厚,叹着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的惋惜,且爱着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不到园林,怎知春如许?不入梦境,怎知世间尚有动心人?此一次,除却巫山不是云,若果再无遇见,这一梦虽也可告慰余生,但又落入三梦的窠臼。《牡丹亭》好就好在梦境成真,人死复生,为的一场大梦欢喜。虽然有几分虚假,但世事多舛,真真假假,曲曲折折的人生,谁说又没几分可能的?有梦的人生,总强过无梦。
我小时听家人讲烂柯山故事,说有个姓王的人到山上砍柴,遇见两个人在下棋,他就站在那里看。看棋人一般比对弈者还痴,这一看,就看了很久。后来,棋终于下完了,那两个人便拂袖而去,他想,自己也该砍柴了,转身时,去找斧子,看见木头斧柄全烂了。没奈何,柴不能砍了,只好回家,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好不容易回到村里,却又找不到自己的家,向人打听,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早已作古几百年了。天上一日,世上已千年。这个似梦非梦、似真似假的故事,听起来特别有意思,晚上睡下,就想做个上山的梦,遇见仙人,然后回来,自己就长大了。当然,这样的梦直到如今也没做过。
倒做过一些荒唐而费解的梦,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的戒指给丢了,朋友眼神好,从她家门一直找到我家门,找了两遍也没找到。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金戒指在当时尚是贵重物品,眼见的丢了,心里虽不大舒服,但找不着又能怎么办呢。晚上吃饭,也吃不下去,心里一直忐忑。躺在床上,还细细回想自己今日一天去过的地方,走过的路。念念叨叨睡着了,梦见朋友送孩子上学,孩子从车上跳下来,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戒指,奶声奶气地说,姨,你的戒指给找到了。早上起来,便觉得这个梦是真的,揣着侥幸的心理去上班,一进办公室的门,倒看见戒指静呆呆地躺在地上。梦得到应验,高兴了我好长一段时间,还买了礼物送给朋友的孩子,似乎他才是找到失物的人。
按弗洛伊德的说法,梦无法预示将来,它只提供我们过去的经验。但是这种梦境应验的例子比比皆是。我妈有次梦到外婆家吹吹打打的,好像在办喜事。她一进门,就看见外婆穿戴齐整,喜盈盈地坐在炕沿边上,仿佛在等待什么。院子里人来人往,说说笑笑。我妈心生疑惑,拉住一个人问,这是在干啥?对方笑笑,不回答她的话。一阵风吹过来,她又看见街上很多人在低头痛哭,一时狂风大作,山摇地动,她小时候住过的房子,正在摇晃,先是房顶上的瓦滑下来,接着墙体剥落,房顶塌陷,旧砖破瓦随即堆积。她心慌不止,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她收拾东西,慌慌张张地说要去外婆家。我纳闷,时不时,晌不晌的,再说前天刚去看了外婆,怎么又去呢?她便泪汪汪地说,你外婆不久于人世了。一个月后,我的外婆真的撒手人寰。在民间,最坏的梦,是房子坍塌,牙齿掉落,因为它真切而无误,充满暗示的力量,让死亡,以另外一种形式,通过梦境说出。
我八十二岁的婆婆总说梦有真假之分。真梦会成为现实,而假梦不会。且总说自己做的是真梦。比如,她梦到我故去二十多年的公公在街上买菜,穿得齐齐整整的,碰见她就像陌生人一样。她非常确定地跟我们说,公公在阴间有了新家。所以清明节上坟的时候,她总是说,多给你爸捎点钱,他那边还养家糊口呢。因为是长辈,我们是不敢说笑的,也不敢问,如果真有此事,那么她百年之后,该怎么办呢?于是我们效仿她的口吻,说梦是反的,不必当真。但也只是说说而已,她更相信自己的感受。
事实也如此,一个人在梦境之中,总是会看到一个不一样的自己,一个跟自己完全相反的自己。时而人上人,时而苟且不已,时而善如菩萨,时而恶如强盗。我有次梦到拿刀杀了一个人,醒来捂着胸口坐了半夜,纳闷我本是一个连蚂蚁都不舍踩踏的人,因何在梦中变了性情,大开杀戒。或许,我原本温和的外表下,潜藏着一个极其危险的自己?有人口拙,竟梦到自己参加演讲,普通话说得是那么悦耳顺畅。还有人梦到自己成了明星,被粉丝拥戴。肯定也有人做过当官发财的梦,还有,芜杂的春梦,只不过,这些不好意思说出来而已。反正梦境中的那个你,肯定不是现实中的你,但同时,也可能是现实中你所渴望成为的另一个你。
四
莎士比亚说过,梦是空闲大脑的孩子。而弗洛伊德的理论是,要真正了解一个人,就必须先了解他的梦。古代思想家认为,人的性格决定了梦境的内容,比如:好仁者,多梦松柏桃李;好义者,多梦刀兵金铁;好礼者,多梦簋篮笾豆;好智者,多梦江湖川泽;好信者,多梦山岳原野。《列子·周穆王》中说,觉有八征,梦有六候。其中六候为:“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所交也。”他认为,一个人体魄充实、空虚、亏损、增强,都与天地相通,与外物相应。如果阴气太盛,就会梦大河,生恐惧。如果阳气太盛,就会梦大火,被烧。如果阴阳都盛,就会梦生死残杀。吃太饱,会梦到给别人财物,没吃饱则相反。所以症为元气浮虚的,会梦见身体飞扬。症为元气沉实,则梦被掩埋。枕着带子会梦见蛇,飞鸟衔住头发会梦见飞升。天气阴,会梦见大火。身体病,会梦见吃饭。喝了酒在梦中会忧愁,唱歌跳舞后会在梦中哭泣。列子还说:神遇为梦,形接为事。故昼想夜梦,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梦自消。信觉不语,信梦不达,物化之往来者也。古之真人,其觉自忘,其寝不梦,几虚语哉。
看来,多梦者,自是多思虑者,反之亦然。看过一篇文章,说英国前首相丘吉尔是不做梦的人,当时不信。直到前段时间看奥斯卡获奖影片《至暗时刻》,才知道,原来丘吉尔每天的睡眠时间少之又少。如果一个人不入睡,那么他做梦的几率就很小。据说世上除了患有因大脑损伤而造成梦境缺失的病例,一般人都会做梦。而失眠者比正常人更容易多梦。
我母亲十五岁开始失眠,但每每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便会进入短暂的梦境。如果你刚好说话,她会梦见。如果你刚好进门,也会被她梦见。几分钟后,她会坐在你对面,说,我刚才梦见你回来了。她总是被一些烦恼揪心的事缠绕,无论是过去了的,还是未到来的。有时,她竟然会担忧不过四岁的小侄女老了怎么办,这种可笑的想法最终被她演绎成某天的梦,当她述出,自己更是信以为真。弟弟给她捣朱砂,是隔两天必备的作业,那些暗红的金属,已成为她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东西,但愿能安抚她年老的梦境。
去年之前,我也患有严重的失眠,人也易怒,每天需要喝药才能入睡。特别是刚搬家的那段时间,更是被一夜一夜的梦魇所缠。那些梦,倒不是噩梦,而是繁杂拥挤、疲惫操劳的梦。在梦里,我不停地爬坡,气喘吁吁。有时又会爬房顶,爬树,那种恐惧的心情下,来自心力和四肢的无力感,让人担忧,灰心又害怕。每次,都在极其艰难地攀爬过程或者攀爬结束时醒来,大汗淋漓,疲惫不堪。无奈的是,这样的过程中后来又增加了无数情节,组成一场又一场由我参与的电影或连续剧。后来,我成了编梦人,预设每一个情景并协助其他人演绎出来。在梦里,我能言善辩,慷慨陈词,正义而激进。倘若我刚读过一篇记忆深刻的小说,不久,在梦里我会真切地走进那篇小说情节,作为旁观者,不止可看见他们的生活,烦恼和欢笑,而且能真切体会到那种来自现实重压下的无奈、无力和不甘。窗外一片漆黑,爬起来喝一杯水,跌回去,原先的梦竟然要延续下来。第二天早上,我不断被闹铃叫醒,但又不断地被拽回梦境之中,好像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对我施压。来自睡眠的疲惫令人头疼。当我从梦境中挣脱,疲惫地靠着床头,用力睁大眼睛,怕再睡着,再跌入深渊一般没完没了的梦境之中,身边的人打着呼噜,我顿生羡慕,如果你的身体之中,能发出那样有力量的嘈杂声,或许也可以驱赶梦境。我用睡前喝牛奶、喝红酒、吃香蕉的方法,来抑制做梦,但并不见效。我也找来一把小刀放在枕头下,又找来一本纸张泛黄的旧医书放在枕头下,但我依旧会在半夜里坐起来,将灯打开,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周围的一切,书架上的书,墙上的画,墙角的一盆花,直到困意再次来袭。早上起来,嘴巴里全是苦味,脸面肿胀,发红,精神疲靡,易怒,这样的自己,令人厌恶。
想起许多年前跟孩子说过的话,“当你睡着的时候,身体之中还有一个你是醒着的,醒着的这个你,就会替睡着的你做一些事。”当时或许是无意说出的,但现在,我真切地察觉到,醒着和睡着的两个我之间的对立和抵抗。而当下,最要紧的,是如何让我跟我,达成某种共识和默契,让我回归我,让我包容我,让我成为我。我开始加大了运动量,爬山,走步,或者跟着Keep做瑜伽。有一天,在小区院子里闲坐,无意中听到老人们讲,我们居住的地方,原是一片坟区,曾经埋葬着东白水村人的先人。敏感如我,突然顿悟。就像狼人会在圆月之夜现身一样,一个人梦境的成因,也会有一个特别的符号来提示和警醒。迁徙,不止预示着一个人对新环境的适应,而且也需要有一段我梦与梦我之间的和融过程,同时也是一次肉体和灵魂的彼此接纳过程。这样想着,竟然释然。不久后,我便可以酣畅地在黑甜乡里游走了,在那里,风轻云淡,绿草葳蕤,繁花锦绣,心境愉悦。这样的经历,我从未跟人提起过。
作者简介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出版《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等多部散文集。曾获首届网络文学散文奖,孙犁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