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19年4月号上半月刊｜李满强：不惑之年，我更愿意豢养，一只蝴蝶
来源：《诗刊》2019年4月号上半月刊 | 李满强 2019年06月18日09:01
一个梦
梦见一场雨刚下过，地埂上的山丹丹
才开始张口说话；梦见彩虹的手指
一头指着远处，一头指着喇嘛故堆下的家
梦见家里来了亲戚。母亲系着花围裙
忙得打转。梦见炊烟在门前的歪脖子树上招手
等待放羊的哥哥姐姐回来
梦见父亲尚在人世。新修的屋檐下
他在刻陀螺。他每刻一刀，我和妹妹
就拍着手笑一下
鱼刺
在我们到来的那一刻，那条鱼
已经从水里，游进了鱼篓
我们挑中了它。异乡的夜晚
它开始在炭火上嘶鸣，不停翻滚
我们分吃了那条鱼。随即起身
一起送走脚下仓皇的流水
我们被年少轻狂的风挟裹着
穿过各怀心事的人群
多年之后，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见那条鱼儿在天空喊我
“嗨！这些年我一直追随着你
在你日渐升高的血压里，在你
持续发炎的喉咙中……”
诞生
秋日的下午，我在喝茶
一只蜜蜂忽然飞进了我的书房
巨大的轰鸣声，让书柜里的隐居者
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但显然，它是迷路了
这十平米的空间里，没有它想要的花朵
蜜糖和露水。这不是它的家园
天空和祖国
在一本老旧的书上
它居然停了下来，大概两三秒的样子
然后绝尘而去，没有丝毫迟疑
仿佛一道突兀的闪电
当我从书架上抽出那本诗集
我确信这个秋日的下午，一只
忽然闯入的蜜蜂，和它诡异的停顿
惊醒了一个熟睡的魂灵
落日谣
我曾见过故宫的落日。夕阳下
漆黑的鸦群，高踞于
古槐们遒劲的枝丫之上
似乎是一个古老的比喻
我也曾在李家山的落日中逡巡
当我从暮色中回过神来，落日
正在动用最后一丝光线
为我屋檐下的母亲加冕
后来，我就被边地的落日俘虏
当那最后的光，越过乌云的藩篱
照射在普者黑的万亩荷塘之中
有人陈仓暗度，有人万箭穿心——
你瞧，同一盏落日下
万物有着迥异的倒影
闪电花环
那年，他用采来的野花
给她编织了一个花环
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变得陌生
这些美好的过往，都不曾被提起
但在场的人都记得
他编织的时候很耐心——
她戴上花环的一刻，雷霆和闪电
瞬间安静了下来
薄情的人在秋风里沉默
不要说秋风是无情的篡逆者，他其实
是有情有义的王。在死亡的大幕拉开之前
他命令轻薄者，低下头颅。他呼唤寡言者
举起了各色旗帜。他催促那野草
长成了箭镞的模样。他驱赶着流水
加入悬崖上悲壮的合唱——
而一株厌倦了飞翔的野菊花，在盛大的秋风里
头顶白霜，兀自端坐。有着拒人千里的薄凉
黄昏，一个独自拉琴的人
这是秋日的文屏山顶，一个
在尘埃里匍匐许久的人，终于
摁住内心的恐惧，决绝地站了起来
他朝着虚空里，举起了琴弓
他拉动琴弦：群山垂手，飞鸟回还
他拉动琴弦：草木侧耳，落日孤悬
他接受了闪电的训谕，也开始采纳
风声的暗示：“在黄昏到来之前
我已经辨认出星辰的去向……”
此刻，这个和落日对话的人
他的内心，豢养着豹一般的孤独
也开始有了残荷一般的喜悦
一条铺满虫鸣的小径
黄昏时候，我独自走上
城郊一条幽暗的小径
那些尖叫的汽车，头颅高耸
且在夜晚闪光的怪物们
都迅速隐退在身后的虚空里
我并不迷恋它们。这时节
有细微的虫鸣，从不远处开始响起
似乎一种古老而庄严的欢迎仪式
随即，是更多的鸣叫声
在晚风中，铺满了我将要途经的道路
偶尔会有树叶落在肩上
我会为之战栗，并放缓脚步
当我厌倦了人们之间的谎言
就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两种孤独的事物
在黑暗中相逢，互赠心跳和萤火
金脉黑斑蝶
我曾豢养过老虎
野狼和狮子，在我年轻的时候
我以为那就是闪电、刀子和道路
不惑之年，我更愿意豢养
一只蝴蝶。它有着弱不禁风的身躯
但能穿过三千多公里的天空和风暴
漫长的迁徙路上，它们
瘦小的触须，每时每刻
都在接受太阳的指引
在我因为无助而仰望的时刻
金脉黑斑蝶正在横穿美洲大陆
仿佛上帝派出的信使
给一个兰州诗人的信
人到中年，该换一种活法
要远离肥羊和大酒，把那美好之物
让给远道而来的朋友。牛肉面虽好
但不能天天吃。可以去大众巷
喝一点灰豆子和甜醅，这清淡之物
可以降血压，也可以明心性
翻书是一辈子的事，不要老坐着
有时间了就去黄河边走走
可以在茶摊上坐下来，看一只飞鸟
怎么迅疾掠过河面。也可以向一棵怪柳
打听路过的风声，远赴河西走廊的马群
保持对日常之物的热爱，是必要的
如果你喜欢流水，还可以
和年轻的朋友一起，在“兰马”上一试身手
出于对一门古老技艺的敬畏
你得尝试着去爬山，在那南北高处：
有着人们对这座城池的赞美和依恋
也有着我们未曾省察的幻灭和希冀
朱鹮
我曾有幸看到过她们。那白色的
吉祥之鸟。在陕西洋县的黄昏
她们从稻田里飞过，落在高大的
乔木树冠上。宛若天使
守卫着最后一丝即将消失的光线
这让我想起她们经历过的死亡
这些美丽的云朵，曾经在这个蓝色星球上
和日月、流水一起，度过6500万年的时光
比所有的神灵还要古老。但这自然的教科书
差点毁坏于我们之手
但毕竟活下来了。在洋县姚家沟村
在亚洲。朱鹮们自由觅食，繁育后代
这世界容得下豺狼和鼹鼠，也该容得下
蚂蚁和飞翔。朱鹮，朱鹮
如果人类不小心睡着了，也请你
用翅膀喊醒他
作者：李满强1975年生，甘肃静宁人。曾获“黄河文学奖”“《飞天》十年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