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3期|杨少衡:新世界(节选)
来源:《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第3期 | 杨少衡 2019年07月02日08:30
清晨时分,伤兵们一组一组离开文庙,互相搀扶着踏上返乡之旅。
全部伤兵被编成十几个小队,根据伤兵家乡籍贯,尽量把原同部队相熟伤兵编在一起。侯春生给各小队指定了负责人,让伤势较轻的伤兵与同乡、同部队重伤员结对相帮,按照路途远近发给粮食以充路费,重伤员加发粮食以示帮助。
侯春生站在文庙门口,看着伤兵们离去。
连文正请求离开,说:“这里已经就绪,我可以走了吧?”
侯春生问:“有急事?”
连文正自嘲:“眼下除出恭拉屎,实无事可急。”
“那么善始善终吧。”侯春生调侃,“保证不妨碍侯先生如厕。”
“是有些不得已。”
连文正称昨晚被郑勇短暂拘留,关进黑屋子,他感觉自己确实不该出头露面,引发注意。郑勇问的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被那般怀疑,连自行车也要收缴。其实那自行车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不属公产。他没多解释,因为没用。人家就是找个理由扣车而已,可能是怕他骑车跑掉。自行车能跑多快?他要是想跑早就跑了,何必现在才蹬个车子逃命?
侯春生要他把心情放平和。本县刚刚解放,破坏骚扰还此起彼伏,郑勇作为公安局长责任重大,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疑点。如果连文正确实没有参与敌对行动,郑勇终究不会无中生有冤枉好人。侯春生对郑勇很了解,可以很负责地说这句话。
“郑胡子做事从不含糊。”侯春生说。
连文正说:“没见郑局长留胡子啊。”
侯春生解释,那胡子不是下巴上长的,是藏在山林里的,通俗说那叫作土匪。郑勇有勇有谋,在北方抗日根据地时,曾经奉命上山,单枪匹马收编一支土匪武装,在当时堪称传奇。后来大家拿“郑胡子”跟他开玩笑,其实是表示钦佩。
“无论他问什么,如实说明就对。”侯春生道。
“有时越是实话越让人不信。”
“总归真的不会变假。”
连文正忽然请教一个问题,却是“新世界”。侯春生冒险闯文庙,面对蠢蠢欲动之众解说新世界,竟然化险为夷,大事底定。感佩之际,连文正也不免好奇,侯春生的新世界听来很新鲜,那究竟是个什么?一个真实的世界?或者是在心里?
侯春生道:“在我们心里,也在我们眼前。”
连文正说:“侯同志谈起来神采飞扬,真是从心里往外播洒阳光。”
他指着文庙门外陆续离开的伤兵表示忧虑。这些人中一定有很多会受到感召,听从侯春生给他们带来的新世界声音,但是也会有些人顽固不化,受到优待了,拿着粮食走了,可能并不回家,反而跑回旧世界,再去拨弄枪响。四乡里都有人在招兵买马,文庙这里没反起来,接下来可能到其他地方去反。
侯春生说:“我知道。”
侯春生一进文庙就向伤兵宣布战争已经结束。其实他很清楚,枪声还在响,还有人蠢蠢欲动,不把人命当回事。侯春生决意闯文庙,因为他最看不得人们受苦受害,也看不得坏人伤害他人。救助被伤害者,消灭坏人、制止伤害,这是同一回事。不管坏人怎么破坏,侯春生相信今天遣散的大多数伤兵将重获生命,走进新世界。无论如何,太阳终究会升起,阳光终究会播洒大地。
“侯同志一身胆气,其实最是心善,悲悯有加。”连文正说。
侯春生问连文正见没见到“搞啊”?他牵挂小猴子胳膊上的伤口,特意找卫生员要了消炎粉和绷带,还带来几颗糖果。不料从晚上到早上,都不见孩子及其家人。那孩子要是得了破伤风可怎么办?他很为之不安。
许志坚跑过来找侯春生报告情况。有十数位重伤员因伤势过重动弹不得,一时无法遣散。怎么处置?是不是让他们暂时留在文庙?
侯春生抬脚进庙察看,那十几个人被集中在大殿上,东倒西歪,状况凄惨。无处可去只能先留下来,问题是没人照料,无医无药,他们必死无疑。
侯春生说:“得想个办法。”
他抬头找连文正,却不见人影。忙问:“连先生呢?”
身边人面面相觑。没有谁注意到连文正去哪里了。
“快找。”
几个人应声而去,在文庙内找了个遍,没见到连文正人影。连文正去哪里了?难道不告而别,“带着粮食跑回旧世界去”?
外头突然响枪:“砰!”在平静的清晨枪声凌厉,惊心动魄。侯春生拔枪冲出文庙,就听人在外边大叫:“那边!那边!”侯春生带着许志坚等人冲向前边围墙,只见围墙边有人倒在血泊里,却是公安侦察员,着便衣,腹部中弹。他们扑过去一摸,伤员还有气,嘴里吐着血沫,“刺刺刺……”说不成话。
“刺什么?什么?”侯春生问。
伤员眼睛一闭昏迷过去。
“挺住!”侯春生喊,“快给他止血。”
他起身四望,紧紧抓着手里的枪。忽然他看到前边屋角闪出一个人,随之又有一个人闪出来,两人一前一后,拉开腿朝这边跑。
侯春生大喝:“站住!”
来人远远大叫:“侯同志!是我!”
却是连文正,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手抓一只扁担,是本村农人。
他们竟是追凶手去了,凶手是个黑衣人。刚才连文正离开文庙,到村里打听小猴子家人下落,恰遇到年轻农人挑一担空畚箕走过。年轻人告诉连文正,小猴子一家与几个流浪汉住在村头破庙里,今天没见,可能是到周边其他村庄乞讨去了。两人正说着话,前边路头有个黑衣黑裤装束者匆匆走过,连文正眼睛一瞥看到了,顿时脸色一变,只见黑衣人忽然回身,拔枪开火。其身后一棵树旁,有个人应声倒地。黑衣人跑过去,举枪对准倒地者,似乎要补枪杀人。连文正大叫:“住手!”黑衣人很紧张,顾不得再开枪,转身拔腿就跑。连文正与年轻农人跟上前察看究竟,已经不见影踪。
“侯同志千万小心!”连文正说。
十几分钟前连文正离开文庙时就见过这个黑衣人在文庙门口探头探脑,形迹诡异。侯春生当时就在庙里。连文正怀疑黑衣人是个刺客,或许是冲侯春生而来,直到发现后边有公安侦察员跟踪才调转了枪口。
侯春生骂了一句:“该死,我有这么讨人喜欢吗?”
他问连文正附近哪里有医生?连文正往城东一指,称天主堂里有个诊所。
“快带我们去。”
他们即从一旁人家里借用一副门板,抬起伤员匆匆赶往城北。
跑到天主堂,伤员抬进了诊所的小手术室。医生施救之际,一个穿黑色长袍的瘦高个中年人来了。那是本堂神父,也是一位医生。
侯春生说:“拜托贵诊所想办法救我们这位伤员。”
神父表示一定尽力。
侯春生忽然提出一个要求,称还有十几位伤员也要请求帮助,说的却是滞留文庙的那十几个重伤号。神父一听是旧军队伤兵,顿时支支吾吾,称诊所地方小,床位少,挤不下那么多伤员,也没有足够的药品与粮食。侯春生表态说,所有问题他都会想办法帮助解决。反复劝说,神父终于勉强答应暂时先收下伤员。
这时县政府通信员跑步赶到,命侯春生立刻返回县政府,十分钟内必须赶到。命令是县长陈超下的。陈超说,过时不到,枪毙。
侯春生嘿嘿:“我在这里救人命,他倒要我的命?”
他匆匆安排许志坚与连文正找人运送重伤员,自己即掉头赶回县政府。
陈超却不是闹着玩。侯春生一进陈超办公室,就见陈的办公桌上丢着一张纸条,竟是侯春生写给张泰顺的那张借条。
陈超指着那纸条问:“是你干的?”
“是我。”
“谁批准啦?”
侯春生承认是自作主张,时间较急,未经请示。王文明那里没有粮食,他只能另想办法。伤兵得吃饭,遣散他们需要粮食。
陈超勃然大怒,在桌子上用力一拍:“他们伤兵要馒头,县政府干部就得饿肚子?他们伤兵要吃饭,我们战士就得吃土?”
原来张泰顺家谷仓门口的封条竟不是假的,是王文明所为。陈超安排王文明帮助白队长征粮,部队需要粮食数额很大,时限特急,决定先从县城几个大户应急征调,张泰顺是其中一户。由于县人民政府刚刚成立,政府大印还来不及刻,原国民党县政府的印章也不能用,王文明便拿红笔画了一个大印权为替代。不料侯春生不知底细,不待王文明动手就把张家那些粮食运到文庙供伤兵享用去了。
侯春生分辩:“王文明那个大印画得太粗,一看就是假的。”
“去把那些粮食统统给我运回来。”
“都发光了。”
陈超怒火大起:“那么多粮食一点不剩?”
侯春生承认还剩一些,是留给天主堂医院的。不给点粮食,人家确实没法接收,总不能把十几个伤兵丢在文庙等死。借粮未经请示批准,他愿意承担责任。现在先容他把剩下的伤兵事情处理清楚,然后请领导允许他带队下乡征粮,迅速补足军粮缺额。
“谁告诉你张泰顺那里有粮食?”
“我问了连文正。”
陈超大喊:“郑勇!郑勇!”
郑勇就在旁边厢房,应声而来。陈超命郑勇立刻带人去把连文正扣起来。追查那家伙是否有意破坏军粮征集,哄骗侯春生上当。
侯春生连称连文正没有问题,借粮是侯春生决定的,连只是据实提供情况。连文正本人在那边村子还救了人,如果不是他,郑勇手下那个侦察员只怕没命了。
陈超大怒:“要你替他说!”
陈超命令侯春生立刻把枪交给郑勇,自己到禁闭室去,关两天,闭门思过。侯春生进县城第一天就吃一个警告,却不见悔改。擅闯文庙,自作主张运走军粮,不给个大处分怎么可以?这回要把侯春生狠狠打痛,新账老账一起算。
侯春生道:“县长,先让我把事情办完。”
“存心让刺客打死你?”
当时由不得侯春生,郑勇缴了他的枪,命手下人员把他关进了禁闭室。
陈超性子急,个性强,侯春生和郑勇都知道其凶,盛怒之下谁也不敢跟他犟。
侯春生在禁闭室只待到当晚,远不到陈超宣布的两天之限,郑勇就把他放了出来。
“郑胡子好大胆。”侯春生问郑勇,“不是自作主张吧?”
人家郑勇请示过县长了。陈超批准把侯春生放了,因为办案需要。
“难道你们真把连文正抓了?”
郑勇问:“为什么光操心他?”
“抓他必须有理由。”侯春生坚持。
“他是敌军中校,反动政府军事科长。这不是理由?”
“他已经投降,没有发现新的罪行,你怎么可以说抓就抓!”
“着急啥呢?”
原来此刻连文正还在街上晃来晃去,并未被捕。按照陈凶的脾气,连文正早给逮起来了,只因为侯春生替连文正说话,郑勇也主张先不抓,陈超才决定暂缓。郑勇不是不抓连文正,只是目前抓不如放,只要连文正一跑,“B-29”有了,橄榄核也有了。
陈超下令,在刺客落网之前,必须确保安全,禁止侯春生随意走动。此刻侯春生的任务是协助郑勇办案,办什么案呢?郑勇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交给侯春生看。那是一张手写的乐谱,所绘线条和音符十分工整、笔迹纤细。
“这些豆芽菜是个啥?”郑勇问。
“是五线谱。”侯春生说。
“我们都不认识,只有你懂。所以才请县长放你出来。”
“谁说我懂?”
“你不懂,你的破牙刷懂。”
侯春生骂:“欺负我勤刷牙啊。”
所谓“破牙刷”就是侯春生包里的那支口琴,郑勇他们调侃它为破牙刷。侯春生的破牙刷懂五线谱吗?当然不懂。除了知道五线谱什么样子,侯春生自己对豆芽菜也一无所知,他只懂得一点简谱,属自学成才。郑勇以口琴为证,用一张五线谱说动陈超,只是想个办法把侯春生从禁闭室弄出来。
郑勇说:“反正跟县长报告过了,这个事情归你。”
郑勇要侯春生把纸上豆芽菜搞明白,从现有情况分析,怀疑五线谱里藏有特殊内容,可能是联络密码,也可能是行动指令。或许可以通过突破它掌握敌人计划,捕获橄榄核。是否如所期望,要靠侯春生去解决。
侯春生问:“这张纸怎么来的?”
“女特务窝里搜到的。”
侯春生看那张纸,除了感觉那些纤细工整的线条与音符可能真是出自女子之手外,并沒有看出其他什么。
“你去审问,把底细搞明白。”郑勇说。
侯春生打开自己的黄皮包,把五线谱往里收。郑勇突然压住他的手。
“小心点,你个侯。”他正色道,“女特务长得漂亮,不要鬼迷心窍。”
“我刚好鬼迷心窍呢。”
外头忽然“轰隆”一声巨响,是手榴弹的爆炸声。侯春生与郑勇一起跳起来,握枪闪到后窗边察看情况,窗外夜幕漆黑,看不到什么。只听得“砰砰砰”又有枪声接连响起,先在北侧,再传东侧,四处枪声响应,有如大年初一放鞭炮。
郑勇骂道:“妈的。”
侯春生发觉手中乐谱已经被他捏成一团。
节选自《新世界》
- 原文刊于《中国作家·文学版》2019年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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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简介
杨少衡,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乡当知青,1977年起,分别在乡镇、县、市和省直部门工作。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出版有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集各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