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炜《海边童话》:烛照世界上所有的童年
来源:文艺报 | 顾广梅 2019年07月03日08:55
在当代中国文坛呼唤建构新的儿童文学经典之时,一系列挑战和问题悄然凸显,比如:新经典应该怎样继承和超越中西方传统儿童文学经典,呈现既陌生又熟悉的经典面相?面对各种写作压力及“诱惑”,儿童文学作家该如何保持艺术上的原创力和新鲜感,在日趋雷同化、同质化的书写格局中锤炼形成高度个性化的艺术特色?另外,当代儿童文学新经典的产生是否可以借力新媒介的有利因素,并积极与之融合?……如此多的挑战和难题在反向度上提醒着儿童文学重塑新经典的重要机遇已经到来。
张炜的一套五册系列童话《海边童话》(青岛出版社2019年1月出版),或许提供了以上问题的部分答案。近年来,张炜在儿童文学创作上取得骄人的成就,他出手不凡,从《半岛哈里哈气》《兔子作家》到《寻找鱼王》,皆以雅正诗意、深邃神秘又充满童趣的宝贵文学品质收获了读者的美誉和研究者的认同。《海边童话》也具有非常鲜明的“张炜式”的精神底色和艺术特色,它可视为作家张炜念兹在兹的生命根柢的印证之书,也可视为围绕生命根柢生发出的关于道德、成长等诸多问题的拷问之书。张炜将他40多年来在文学长旅上持续进行的对生命的原初与意义、生命的有限与无限、生命平等的审美观照,对善与恶、真与假等道德问题的辨识和美好道德品质的建构,以及文化向度上的某些深度思考都用童话故事自自然然、鲜活饱满地讲述出来。尤为宝贵的是,书中所有的印证、所有的拷问无不指向故事倾诉的主体对象——儿童,并希求借此引导儿童在领受生命、领受自我、领受世界的三重内在生命活动中进行最初的心灵塑形,使其逐步掌握“我”与自我、“我”与他人、“我”与世界三者之间的互动关系,为将来能够顺利建构起真正的自我而打下心理基础,奠定精神基石,最终迎向那动人心魄的成人之旅。
选取童话的方式来讲故事,完成面向儿童的讲述和引导,既贴近儿童天真未凿的审美心理,也符合其混沌好奇的接受特点,彰显了作家对儿童的青睐和尊重,对“童心”、“诗心”的激赏,也折射出他在艺术思维上的醒目优长。《海边童话》中,想象与幻想、拟人与夸张、通感与象征等表现方式不断交叉、灵活使用,且在理性与感性的分寸把握上拿捏得恰当巧妙,徐徐展开一个异想天开、浪漫奇特又仿佛确有其在的自然童话王国,文学的独特魅力就在这样似有非有、真实与梦幻的艺术境界中得以释放。从思维方式看,童话恰恰符合理论家维柯在《新科学》一书中提出的“诗性思维”的两大特征,即形象思维和“以己度物”思维,后者具体表现以自己为万物的尺度来想象事物、揣度事物,来猜测人与事物之间的关系。《海边童话》中万物皆有灵、万物皆有生是童话诗性思维得以依存的哲学基础。对张炜而言,其精神资源应是来自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世界观和物我同一的审美观。沿着这样的精神轨迹,便可理解他在这套丛书的创作谈中开宗明义:“童话是不同生命间的对话”,这无疑是对天人合一、物我同一的当代继承和审美再创造,而也正如维柯所发现的,诗性思维是人类在童年期特有的一种思维方式,由此两相佐证可观,童话与儿童、与童年,是天然的同盟和不可或缺的伙伴。
优秀的童话不仅属于儿童,也属于所有的人类,它必将烛照世界上所有的童年。《海边童话》鲜明体现了经典作品所特有的永恒性、超越性的艺术魅力,它既是写给儿童的,也是写给成人的。在张炜看来,“没有童话的生活,那等于没有童年。”这或许亦是他所期许达到的一种文学人生,世界上所有经历过童年的人都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童话。对天真纯然的儿童来说,阅读童话宛若走入神秘丰饶的海边丛林,展开一场酣畅淋漓的心灵奇遇和精神奇想。对经历过成人之礼,甚至历尽了人世沧桑的成人来说,阅读童话,终会体认到这一独特的文学果实所拥有的巨大力量,它之于生命个体的重要价值意义就在于它将强烈唤醒那些沉睡许久的生命直觉、生命感受和生命体验,将存在从日常的沉沦状态中拯救出来,从一切圈囿贬损生命的僵化观念中释放出来,以重返精神故乡的方式重返童年,开启灵性大地上的一场诗意人生。
《海边童话》并不因为读者的低龄化的特点而进行低智化写作,也不刻意模仿儿童的心理或者语言而“童言童语”,相反,它追求典雅精湛的文学品质,审美风格新鲜隽永,语言上充满灵性灵气,有着词约义丰、韵味十足的艺术效果。
童话的主人公主要是一群小动物,它们被塑造得个性色彩鲜明且丰富,心理活动复杂又细腻。透过动物们的心灵之眼和生命锐感,人类自大迟钝、对其他生命的傲慢忽视等局限性一览无余。突破人与物、人与人以及所有生命之间的冰墙、栅栏和鸿沟,是这套童话书的重要文化旨归。《我们的大灰鹳》《歌声和炉火》等篇用温暖润泽的笔调抒写了生命与生命之间应该怎样相互接纳、怎样传递友爱并互相印证彼此的存在。世界上的生命不因独白式的歌声而美丽,只有在相互对话中才会映衬出各自的意义。
理性作为具有抽象性、条理性、客观性特征的人类智慧结晶,想要顺利进入生气勃勃、五彩斑斓的童话世界并非易事,这需要作者找准艺术的切口,锤炼出适合的艺术形式,才可能与童话中原本占据主要分量的感性内容相融合,取得良好的审美效果和接受效果。《可爱的小鹌鹑》的艺术切口是“语言”,通过两只小鹌鹑兴致盎然的对话,拭去覆盖在词语上的锈迹、尘埃,擦亮和还原一个个关于“爱”的词语,将语言与生命、与自然万物之间的能指和所指关系形象真切地揭示出来。《辘轳和水车》和《城里的麻雀》则因故事所包孕的文化忧思和文化拷问,从清澈透明的童话走向了深刻思辨的寓言。
《海边童话》在绘图上也有鲜明的艺术特色。所有的插画巧妙配合着故事的讲述,塑造出或萌化或幽默化的动物、器物形象,使童话的文字之美、气韵之美得以延伸和拓展。即使将插画从书中单独抽离,也会发现画者的良苦用心,部分插画可独立成图,值得反复兴味。
张炜的儿童文学创作和他的成人文学创作有高度的内在联系,都是具有强烈主体自觉和文化自觉的知识分子写作。这就使《海边童话》在当下儿童文学的书写格局中显得卓尔不群。它是挑战和超越之书,彰显着创作主体自觉挑战娱乐时代、电子时代童年消逝的危机,自觉超越低智化、肤浅化的儿童文学泡沫,真诚地为儿童、为世界上所有的童年握紧手中的笔,透过纸的温度将无言的思想、有根的文字传递给所有开花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