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海桀:刀痕(节选)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 | 海桀 2019年07月03日08:54
中篇小说
冰川科研工作者汤铭常年与圣洁美丽的冰川为伴,然而他在现实生活中却经历了种种不如意:妻子妊娠中毒,购买的婚房被坑,装修被黑心老板偷工减料,还有目睹了底层装修工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的人生挣扎。汤铭事业中美好的理想和生活中残酷的现实,该怎样调和?
1
汤铭从尼曲卡冰川营地返回省城,已是凌晨两点多了。
第二天早上不到八点,客厅座机吵醒了他。接电话的时候,他身子轻飘飘的,脚下软绵绵的,视线里的物象有些虚晃,不像踩在坚实的地板上,有点儿耳鸣,还有点儿莫名的心慌,梦游似的。这是海拔落差造成的,尼曲卡冰川海拔5720米,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车,海拔下降三千多米,身体不适,实属正常。
电话是妻子方屏打来的,告诉他装修公司来电话,今儿要给新房的阳台贴瓷砖、装地灯,师傅们等着干活呢。让他立刻去批发市场,照她写在单子上的规格,买国家质检合格的名牌产品。孩子就要出生了,现在儿童白血病发病率居高不下,据说与室内装修污染有关,得高度谨慎。她上午要到医院看专家,拿检查报告,是预约。再三告诫他,办好了事儿赶紧去理发店,把自己收拾收拾,得像个人样儿。啰唆一堆,还不放心,说相关合同、联系名片、车钥匙都在茶几上放着,早餐在电蒸锅里温着。
放下电话,他感叹再三。
他不在家,这些事儿都由方屏操心,挺着大肚子,跑断了腿,操烂了心。
他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虚肿的眼睛,皲裂的嘴唇,满脸胡须,乱发垂肩,黑瘦走样的德行,忍不住咧出苦笑。这要在街上看见,不是野人,就是疯子。
他想起昨晚见面,方屏愣愣呆呆,甚至有点儿惊恐地望着他的样子。
他也惊得不轻,分别的时候,身材苗条的方屏怀孕9周,不注意看不出来。现在身子臃肿,腰腹隆起,额头脸上长着成片的妊娠斑,惊愕地望着他,像被可怕的意外吓到了,随时要跌倒的样子。他急忙将她扶住,满腹的话儿一句也说不出来。她望着他,嘴唇哆嗦,身子颤抖,抓起他的手,放在高耸的肚子上,成串的泪水扑簌簌滚落。
上次分别是五月二十一日,今天十月十七日,再有几天就五个月了。
说来难以置信,俩人结婚也就五个多月。如果不是怀孕,百分百还没结婚。事实上,俩人认识到现在也就八九个月,照时下的说法,属于闪婚。汤铭是研究冰川的,方屏是省档案馆的职员。按说俩人职业爱好相去甚远,干的工作又都是冷门,闪婚这样的浪漫不太可能。可男女之间,从来就不是地里种庄稼,成与不成由不得个家。
汤铭振作精神,在批发市场东奔西走讨价还价唇枪舌剑忙活了三个多小时,买好了材料,在工匠师傅的再三催促下,匆匆忙忙送过去,已是十二点多了。师傅们吃饭去了,让他等着。
新房装修已完成大半儿,灯具灯光用心讲究,壁纸贴好了,木质地板铺装就绪,卫具、厨具都已到位。整体基调淡雅,色彩彼此包容,符合方屏的审美性格,他很喜欢。小区景致也不错,大片绿地秋意萌萌,周边道路宽阔,园林深远。这儿是西区的西边,远离闹市,人口密度比中心地带低得多,是他喜欢的地方,太喜欢了。
他眼前浮现出方屏的笑容,温温的、暖暖的,带着柔柔的热浪,淡淡的清香。
2
汤铭是博士后,在高原研究所研究高原冰川,进站四年了。
四年来,大半时间是在野外与冰川打交道。确切地说,是研究冰芯。高原冰川的冰芯,是由千万年的积雪形成的。由于海拔高,气温低,降雪在寒冷的冬季细而紧密,夏季疏松,形成显著的层理结构。加之尘土碎屑和其他飘落物质的污染,每年都会形成不同的沉积物。随着年代不断累积,形成越来越坚实、越来越厚重的冰层。久而久之,冰芯如同珊瑚的沉积,树木的年轮,保留下极其珍贵的气候及环境变化的信息。这些信息,分辨率高,保真性强,时间尺度长,不仅记录着过去气候环境自然变化的信息,还记录着人类活动对气候环境的影响。
第一次上冰川,他是九人考察队中最年轻的。
即将到达海拔6218米的冈次巴冰川时,他出现了强烈的高原反应,胸闷气短、头疼欲裂、心脏狂跳,每走一步都要用尽全力,感觉随时都会倒下。强烈恐惧中,他要求吸氧。队长和队医没有理睬,高反人人都有,年轻人应主动适应,氧气有限,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使用。他们只是不断给他减轻负重。挣扎到营地,他负重为零。
那是一次丢人的经历,他身强力壮,年纪最轻,却成了全队的拖累。队里对他重点照顾,不让他上山,不让他工作。可待在帐篷里也并不轻松,头痛昏眩,恐惧折磨,稍一动弹,心跳就是平常的两倍,怦怦的狂跳声,刺激着你,震撼着你,叫你知道生命的脆弱,叫你知道夺命的滋味。而且浑身酸软,彻夜无眠,不能进行任何思考,哪怕记点儿笔记,回想下往事,都能让你头脑炸裂,疼痛到要死要活的地步。一周后,他第一次登上了冰川,第一次用自己的双手,在上百米厚的冰川上,成功地采集到了所需的标本,看到了几十年数百年前的冰碛,看到了冰芯上清晰的年轮。
接下来的几年,四月到十月,他基本是在野外度过的。
然而,无论怎么努力,你所做的只是冰川研究的基础工作。
青藏高原现代山岳冰川覆盖面积,约四点七万平方公里,分布在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地域内,即便你穷尽一生,也是走不完、看不完的,更不要说系统的考察和研究了。在当今硕士博士遍地走的时代,作为一名博士后,要拿出有分量有价值的论文,仅靠有限的冰芯记录、实地观测,肯定是不行的。你得对原始的数据密码,进行深入细致的分析,对自然的信息档案,进行科学的梳理研究。冰芯中氢、氧同位素比率是度量气温高低的指标;冰芯净积累量是降水量的指标;冰芯气泡中的气体成分和含量,可以揭示大气成分的演化历史;冰芯中微粒含量和各种化学物质成分,可以提供不同时期的沙漠演化、植被演替、大气环流强度、火山活动等等信息。所有这些,除了实地科考获得的基础数据,还得有卫星遥感数据分析、模型模拟等不同方法的综合集成,才能有真正意义上的研究和价值。
而要做到这一步,任何个人都无能为力,尤其年轻人。
进站后,你得获得导师和权威的绝对认可,进入他们的研究团队,得到稳定的工作岗位,你才有望接触到具体的研究项目,获得发展机会。然而,即便你真的做到了这点,你也很难在研究成果上获得突破。你的资历、你的能力、你的业绩,甚至你的背景,都在决定你的待遇和前程。
时间无情,三年博士后眨眼就过,到时你就得出站。
运气帮忙的话,还能获得一年时间。但无论三年还是四年,如果拿不出像样的能够发表在核心期刊上的论文,你就不可能获得副研究员的职称。没有副研究员的职称,就无法得到必须的社会认可度。那么,不要说梦寐以求的中科院,即便是普通研究所的工作,也很难得到。去年他发表了两篇论文,很想留在高原研究所,觉着凭他几年来的发奋工作和贡献,应该得到所里的认可,但他随即发现,所里认的不是你在一线拼死拼活的经历,也不是你的实地考察经验,或两三篇无足轻重的论文,而是具有广泛认可度的研究成果和理论突破。如果没有,你就得考虑其他因素,否则只能让路。而让路,就意味着你不得不放弃人生的梦想和追求,多年的艰辛和奋斗将付诸东流。
这既不公平,也不公正。
那些高高在上的权威们的科研成果,大都是在一线科研人员获得的基本数据和实践经验的基础上取得的。他们坐在家里,一年的成就,可能是你一辈子奋斗也得不到的。有人将此称为烛光和月亮的距离。
你不能不泄气,不能不焦虑。
汤铭现在就处在人生上下的临界点上。
再有三个多月,他在高原研究所的工作将满四年。如果不能留在所里,就必须出站。他之所以提前回来,一是要集中精力写出真正有分量的论文,试图在丰富气候与环境变化的研究内容方面,革新人类关于地球系统演化及其机制的观点,继而对不同时期的生物地球化学循环、宇宙事件等,展开更为精确具体的分析;二是方屏买好了房子,正在装修,因工作和怀孕顾不过来,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3
汤铭忙活了整整一天,到家天已黑透。
吃饭时,方屏脸上阴云笼罩,一点胃口没有。
他关切地问:
“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她唉声叹气,眼睛看着看着就网上了红丝。
他吃了一惊,敏感到她体检出事了,不安地问:
“宝宝没事吧?”
她说:“还好。”
“那你呢,你怎么样?”
她犹豫着,神情更加阴沉,叹口气,从包里拿出检查报告递给他。
医院专业术语数字指标他一窍不通。
她长叹一声,沮丧地说:
“我中毒了。”
他顿时惊呆,好端端的咋会中毒呢,急忙问:“中毒,中什么毒?”
她泪水汹涌而出。
怀孕二十一周的时候,她老是头晕、恶心,一吃东西就呕吐,以为是妊娠反应,上网查了查应对方法,忍着没去医院。可症状一直不见轻,晚上睡觉流哈喇子,身上肌肉说跳就跳,里面像有斗架的蝈蝈,夜里能把她吓醒。她去了妇产医院。自从确诊怀孕,每个月她都要到医院定期检查,还根据医院建议,定期参加孕产培训,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医生问诊检查后,认为一般妊娠反应发生在怀孕七八周左右,十几周之后会渐渐消失,像她这种情况也是有的,让她饮食清淡,注意休息,给开了些药,早晚服用。一周后,症状丝毫不减,她在同事介绍下,去了中医院。又是一番各种检查,医生确诊为妊娠反应,开了些中药。恶心、呕吐倒是止住了,但夜里流哈喇子,变成了随时都会流,远处的视物模糊不清,脚底下总像高低不平,动不动就时间颠倒,意识恍惚。她害怕了,赶紧到省医院看专家。经过一系列各种化验、仪器检查,今儿上午拿到了检查报告。
专家诊断农药中毒,确切地说是敌百虫、二氯苯与三氯生之类的杀虫剂中毒。
汤铭惊得瞠目结舌,眼睛都要迸出眼眶了。一个档案管理员,不要说接触杀虫剂,一年连庄稼都难得见到,怎可能被杀虫剂给毒到呢?
还就给毒到了。
方屏说,医生一说是杀虫剂中毒,她立刻反应了过来。她们每天接触、整理的档案,时间跨度近百年,纸张质量相差甚远,一些极其珍贵的历史文档还是毛草纸,稍不注意,就会生出叫作书虱的虫子,还会有蟑螂、烟甲虫,甚至白蚁之类的虫害。为了防患于未然,会定期喷洒敌百虫及苯酚类的杀虫剂。档案馆设施陈旧,她工作的房间除了通风口,连窗子都没有,长期在里面呼吸有毒的空气,接触含有毒剂的纸张、文档,不作有效防护,缺乏安全意识,中招是早晚的事。她后悔啊,悔得恨不能给自己扎刀子。自从怀孕,她处处小心,生活琐事饮食卫生,没有不在意的,生怕疏漏了什么,对胎儿造成影响。可偏偏就忽略了职业安全。这都是习惯的过,工作时间一长,办公环境适应了,午饭不洗手,做事图方便。几个老大姐,工作从来不戴手套,干了那么多年,也都好着呢,没听说过有谁中毒的事儿,她也就不在乎。偏偏就成了受害者,怪谁呢?
知道是杀虫剂中毒,她首先想到的是胎儿。
专家谨慎地说,她这种情况,属慢性中毒。虽然彩超检查,胎儿状况没有异常。但敌百虫、苯酚类杀虫剂,对人的神经系统有损害,她肌肉跳动、流哈喇子、视觉模糊、意识恍惚,就是神经系统受损的症状。这是长期接触造成的,她的血液中有毒,胎儿肯定受影响。至于影响到什么程度,还不好说。考虑到她怀孕已三十六周,再有几周就该生了,建议她和家人好好商量,慎重对待。
她明白专家暗示她终止妊娠。如果早点儿发现,及时终止妊娠,防止残障婴儿的出现,是明智的做法。现在胎儿早已成型,活得好好的,就等着出生呢,突然进行生死抉择,实在太过残忍。
整整一天,她是在要死要活濒临崩溃的状态里度过的。
如果执意把孩子生下来,一旦真的残障,家庭悲剧暂且不说,作为孩子来讲,痛苦一生,悲惨一生,很不人道。这不是一般风险。可万一孩子的神经系统是健全的,身体发育是健康的,都已经活了八个多月了,再有一个来月就该出生了,就因为一个无法确定的可能的风险,终止他的生命,而这一切是由他的母亲决定的,天下还能找到比这更加可怕更加恐怖的事情吗?虎狼再毒,还不弃子呢。
她恨死了妇产医院,恨死了中医院。
这都是三级甲等医院,广告牌上常年写着重服务、重管理、重质量、重安全、重基础、重保障,咋连杀虫剂中毒都查不出来呢?误诊,错治,硬是给耽误了这么久。要不是换医院,看专家,到死都蒙在鼓里。
她恨单位,恨工作,恨自己。恨够了,痛够了,眼泪淌够了,理智也就回来了。她想到的是汤铭,他是男人,是父亲,得听他的意见。
在汤铭上山后的五个月里,她忍受了无法启齿的孤独、痛苦和委屈,经历了人生中难以想象的蜕变。她是独生女,小时候聪明、伶俐,唱歌跳舞、背诗练琴,学英语、做奥数,但凡能学能练的,都做了个遍。到头来,像是猴子摘苞谷,边摘边扔。到了高中,学习压力越来越大。在家除了看书学习做作业,家务基本上没干过,凡事都由父母做主。高考结束,做图书管理工作的母亲,说服父亲,让她选择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图书档案系。再三告诉她,现在的图书信息管理人才多么多么匮乏,学出来如何如何好找工作,对女孩子来说多么多么安稳,总之好处多多。她的大学生活,基本是平湖泛舟。几次恋爱,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毕业后,依母亲所愿,她顺利考入省档案馆。工作不到百天,因和母亲性格别扭,从家里搬了出来。
她和汤铭闪婚,母亲坚决反对,态度异常强硬,说你绝不能嫁给汤铭这样的人!博士后怎么啦,一年里大半是在野外熬艰苦,将来有没有稳定工作还是问题,父母既没权也没钱,你嫁给这样的人,图的是啥呀?你知不知道,将来要遭多大的罪,受多大的苦啊?你再傻,也不能傻到拿自己的幸福开玩笑!况且你们也是刚认识,感情没基础,相互欠了解,等等等等。无奈之下,她只好说出怀孕的事。母亲毫不在乎地说,那有什么,不就怀孕嘛,做掉就是了,我带你去医院。她坚决不从。母亲暴怒。俩人彻底闹翻。
汤铭上山后,随着怀孕带来的种种变化,她的心理、她的情绪、她的精神、她的生活,再也不是她想象和想要的了。强烈的生理反应,苦不堪言的种种不便,无人陪伴,渴望关爱,孤独无助,长夜难挨,忧伤抑郁,无时无刻不伴陪着她,折磨着她。她不得不去寻求父母的帮助。要说不后悔,那是假的,她压根儿就没做好结婚怀孕生子的准备。可要说后悔,也不尽然,从小到大,她就给自己做了一次主,而且是女人最最重要的婚姻大事,何悔之有?那就只能无怨无悔。她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苦挨过来,坚强起来的。
出了医院,她坐在街心公园的树阴下,再三看过诊断书,摸出一块硬币,捂在手里,闭上眼睛,心里一遍遍念叨,正面生下来,反面放弃!拍在掌心里的是反面,再抛再看,还是反面,一连三次,竟然都是反面!
她的心猛然揪痛,泪水夺眶而出,难道天意要她放弃自己的孩子?
不!
她决不放弃自己的骨肉!
哪怕生下来就是残障,她也要哺育!
汤铭把泣不成声的方屏搂在怀里,听得涕泪横流,作为母亲,她已经作出抉择,作为父亲还有什么好说,天大的事儿一起扛!
……
作者简介
海桀,男,1991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送你晒干的眼泪》《唱阴舞阳》等长篇小说6部;在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篇,其中中篇小说40余部,有10余部原创影视文学剧本,由专业部门制作出品。现居西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