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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博科夫传》作者:纳博科夫还有许多有待发现的地方

来源:澎湃新闻 | 罗昕  2019年07月04日23:06

今年是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上海)新近精装重版两卷本《纳博科夫传》。这部传记在全球享有盛誉,传记作者是新西兰奥克兰大学英语系杰出教授布赖恩·博伊德。他最富盛名的学术成果包括《纳博科夫的<阿达>:意识之地》、两卷本《纳博科夫传》、《纳博科夫的<微暗的火>:艺术发现的魅力》、网站“阿达在线”,此外还编有八卷本的纳博科夫小说、回忆录、蝴蝶著述、诗歌翻译及诗集。

1979年,不到三十岁的博伊德在多伦多大学完成博士论文,研究内容便是纳博科夫最为复杂的英文小说《阿达》。为了梳理纳博科夫的作品,博伊德往返于美国国会图书馆、康奈尔大学图书馆、耶鲁大学图书馆、哈佛大学图书馆等地,发现了许多有趣的材料。

博伊德的博士论文也深得薇拉欣赏,薇拉甚至因此邀请博伊德去家里做客。博伊德说:“她发现,我对纳博科夫了解很多,她认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会知道这些。两个月后,她请我帮她为纳博科夫的档案编目,于是接下去的两年里,我愉快地做了这份工作。她承认,她天性多疑,但她渐渐地信任了我。我问她,我是否可以写纳博科夫传,她答应了。”

近日,博伊德接受澎湃新闻记者专访,专访翻译由《纳博科夫传》中译本译者、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教授刘佳林完成。

纳博科夫的心理深度是惊人的

澎湃新闻:当初你为何对纳博科夫及其作品有了兴趣?

博伊德:我13岁就读过《洛丽塔》,当时并没有真正读懂。我到现在仍然认为这部小说还有许多有待我们大家去发现的地方。16岁时,我读到《时代》的封面故事,是关于纳博科夫的,当时正是《阿达》出版之际。上面有一篇纳博科夫的访谈,每个回答都很精彩,我立即跑到我家所在镇上的公共图书馆,找他的最新小说,结果找到了《微暗的火》。

对留心的读者来说,那部小说的一些秘密可以慢慢地推断出来,但对非常好奇的读者来说,如果他跟随开头几页的提示和互见指引,只需深入小说数页,就能发现那些秘密。受《时代》的激励,我乐意追随这些提示,我体会到了发现的欣喜——尽管这部小说还有许多更深的内容有待发现。三十年后,我给我那本关于《微暗的火》的著作取了一个副标题“艺术发现的魅力”。作为一个鳞翅目昆虫学家,纳博科夫在探索自然的秘密中体验到了发现的激动,他也非常用心地组织他最优秀、最成熟的作品,给读者相应的激动。

这些隐藏的发现有些靠近表面,有些埋得更深,但即使在读者发现了这些之前,纳博科夫仍提供了许许多多。他的句子很奇妙,他常被称为最优秀的英语散文文体大师。他的观察力、想象力和顽皮的幽默无人可比。他的心理深度是惊人的,经常体现在那些既有丰富天赋又有可怕或喜剧性缺陷的人物身上。哪怕是次要人物,他的描写也是敏锐深入的。他的情节常常直截了当,但它们同样是伟大的、常常是机智的原创性结构。正如小说家马丁·艾米斯所说,纳博科夫在处理寻常事物方面胜过其他所有的人。

有人认为,他的文体很迷人,但没有说出什么内容。我认为,只要我们从光辉的外表沉潜下去,探索深藏的珍宝和在下面涌动着的、出人意料的闪光生活,我们就会发现,他在心理学、道德和认识论方面,都有异乎寻常、取之不竭的深刻内容。

澎湃新闻:西方文学界对纳博科夫的哪一部作品评价最高?

博伊德:《洛丽塔》无疑是家喻户晓的。哪部评价最高,这取决于你问什么人。对大多数俄罗斯文学家来说,是《天资》。对俄罗斯以外的人来说,是《洛丽塔》,感情上最引人入胜;或者《微暗的火》,最具想象力的完美之作,德米特里·纳博科夫最喜欢,也是我最喜欢的;或者《阿达》,最繁密、说不尽的一部。还有许多人既热爱纳博科夫的优秀小说,也热爱他的自传《说吧,记忆》,那本身就是一部高度艺术性的作品。

澎湃新闻:多年来你阅读、研究纳博科夫的作品,你自己如何评价纳博科夫这个人?

博伊德:作为一个作家,他对自己很自信,但这没有让他觉得这是应得的权利。事实上,他创造了赫尔曼、亨伯特、金波特、范·维恩和阿达·维恩,他们都有强烈的理当如此的感觉,这恰恰是因为他痛斥这样的态度。他认为,为值得骄傲的而骄傲,这是重要的,但仅仅从自己的位置看问题,而不努力去理解他人的立场,这是危险的。他善良、敏感地对待他人,除非他们对他或别人的态度让他生气。他塑造了自私、邪恶的恶魔形象,因为他憎恨这些行为。也因为他喜欢挑战,深入地想象那些完全不同于自己的状况。

澎湃新闻:除了作家身份之外,纳博科夫作为鳞翅目类学者的身份一直受到国内外学者的关注。纳博科夫多部作品的封面上都印有蝴蝶的意象。你如何解读这种意象?

博伊德:从七岁起,纳博科夫就热爱蝴蝶,堪比他对文学的热爱。在俄国,在美国,在欧洲,他都坚持不懈地采集蝴蝶。他只当了七年专业的、从事科学研究的鳞翅目昆虫学家,那是在哈佛大学比较动物学博物馆。他研究蝴蝶的领域很窄,但在那个领域中,他很快就成了世界专家,对北美、南美的蝴蝶进行分类,其方法经受了时间的检验。

在他这个领域的晚辈专家惊奇地发现,他的洞察非常精确,往往是结合了想象的直觉和精心的、史无前例的细节审视之后获得的,要知道,当时他手头并没有几十年后人们才发现的那些证据。专家们过去二十五年里发现了几十个新种,他们用纳博科夫及其家人和人物的名字命名,这得益于纳博科夫学者的建议,这些名字特别恰当:比如“洛丽塔”(lolita)和“薇拉”(vera),这些大家都明白;还有“考巴尔塔纳”(kobaltana),认出的人就很少了,它暗指的是《微暗的火》中隐藏的一个玩笑中的玩笑。

传记可以激励更多读者

澎湃新闻:为名人著书立传并不容易。你如何做到“尊重史实”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平衡?

博伊德:尊重事实始终是最重要的,也是最基本的。此后的挑战就是让故事和人物尽可能生动,批评尽可能易懂,同时又尽可能是研究性的,表达也要有想象的生气。

澎湃新闻:国外还有几位传记作家为纳博科夫作传,比如安德鲁·菲尔德撰写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人生与艺术》(1986),法国作家布洛的《蝴蝶与洛丽塔——纳博科夫传》(2010),以及大卫·兰普顿的《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种艺术人生》(2012)等。你是否看过其他人写的纳博科夫传记?

博伊德:菲尔德的传记是一个祸害,靠的是沾沾自喜甚至自我庆祝的无知。他认为他的错误——纳博科夫用了数百页的篇幅详尽地给他指出来——比有记录的事实更有趣。

正如我曾在《泰晤士报文学增刊》所写的那样:“菲尔德认为,我说他不知道纳博科夫住在瑞士的时间,这是‘荒唐可笑的小题大作’。我所说的一切——而这并不是孤立的例子——不过是,菲尔德甚至不知道纳博科夫1959年到欧洲之后、1961年年中在瑞士定居之前这两整年里,纳博科夫住在哪些国家。菲尔德的整个作品表明,他不知道纳博科夫在某个特定的时候住在哪里,他为什么住在那里而不是别的地方,纳博科夫在这里或那里写作了什么。指望从菲尔德那里获得这些知识是荒唐可笑的,他当然不是一个传记家。”

大卫·兰普顿的书是一本研究著作,只是用了这样的标题,他是纳博科夫研究者中最敏锐、独立又负责的学者之一。布洛和其他人(比如俄罗斯的鲍里斯·诺斯克)的著作是我传记的寄生虫,其实并没有原创性的研究,对纳博科夫也差不多一窍不通。

澎湃新闻:对于英美二十世纪“传记”这一体裁的复兴或繁荣你有何看法?

博伊德:我读的传记没有你可能对传记家所期待的那样多。不少优秀的传记家钟爱传记这种文类,比如迈克尔·霍尔罗伊德和理查德·霍姆斯,他们甚至写了传记家的传记。我主要是这样看待传记的,对那些为世界作出巨大贡献的人,传记可以让更广泛的读者去了解他们的工作和努力,可以激励更多的读者。

这就是我现在写哲学家卡尔·波普尔传的原因。我认为,他的哲学无与伦比地丰饶和激动人心。让我就引两段我喜欢的波普尔的话:“我的自由观是,思维本质上是创造性的,它在每个个体的生活中促成未来的创造。”

波普尔首先是以科学哲学家而著称的,但像纳博科夫一样,他认为,最佳状态的科学与艺术非常相似:“像艺术与文学一样,科学不只是人类精神的一次历险,它是创造性艺术中最为人性的:它充满了人类的种种失败和短视,但又显示了那些洞察的闪光,让我们看到世界的奇迹和人类精神的奇迹。不仅于此,科学是所有人类努力中最为人性的那部分的直接结果——解放我们自身。”

纳博科夫还有作品仍待编辑、出版

澎湃新闻:你曾提及纳博科夫梦见自己在中国奔跑。据你所知,纳博科夫对中国有过怎样的印象、评价?

博伊德:纳博科夫对中国或日本所知甚少。1905年,俄国在日俄战争中失败,这让这位小男孩无法喜爱远东。他总是痛斥中国皇帝的专横与酷刑,就像他谴责中世纪和近代欧洲的专横与酷刑一样。在他的最后一部俄文小说《天资》中,纳博科夫让他的主人公和叙述人想象他父亲康斯坦丁·戈杜诺夫—切尔登采夫在中亚的鳞翅目昆虫研究之旅,纳博科夫和费奥多尔运用了西方博物学家—探险家真实的历史记录,使得费奥多尔的描述既尽可能忠于事实,忠于中亚的风景(塔克拉玛干,天山,戈壁),又显得惊奇、难以置信、虚无缥缈。但他对中国文化了解很少,除了庄周著名的梦蝶故事和一些中国的描写自然的绘画。

澎湃新闻:国际纳博科夫学会网站(thenabokovian.org)如今不局限于北美,还有了中国用户。你认为纳博科夫何以能成为“在全球领域都备受关注的作家”?

博伊德:我很高兴,国际纳博科夫学会网站有这么多的中国用户。在促使网站运行方面,在网站架构、人员、资金和内容方面,我做了大量的工作。我从一开始就希望,这个网站还要对英语、法语、俄语以外的国家有用,我通过我的交往帮它实现了。

纳博科夫是出类拔萃的国际作家,主要是因为,作为一个作家,他太优秀了:也许是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尽管这个世纪最优秀的单部作品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纳博科夫拓展了散文体文学的限度,开拓了小说的可能性,丰富了其他作家的创作,这方面超过了乔伊斯(没有谁能够追随《尤利西斯》或《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模式),因此从马丁·艾米斯、安德烈·比托夫到亚历山大·黑蒙和帕慕克,他都是作家们的重要灵感。

纳博科夫成为如此国际性的作家,还因为他本人是非常国际化的,他在欧洲五个国家、在美国用两种语言写了这么多的作品。拉什迪称纳博科夫是跨国界的最伟大作家。

澎湃新闻:到目前为止,你认为纳博科夫还有哪些领域尚待人们去解密、去发现?

博伊德:纳博科夫的作品有一些仍待编辑、出版。我跟托尔斯泰的曾孙女阿纳斯塔娅·托尔斯泰合编了一本书——《思,写,说》,是他的那些还没有结集的随笔、评论、访谈、给编辑的书信,这本书今年11月将在美国、英国出版。我还要跟斯坦尼斯拉夫·施瓦布林编辑纳博科夫的俄罗斯文学讲稿,这部讲稿谈的不是小说,而是诗歌、戏剧和散文。还有纳博科夫给家人、其他俄国人的书信也有待编辑,将来可以形成一个书信集,我想可能要有七八卷。

在他那些特别复杂的主要作品中,里里外外有不少典故,这方面有许多工作要做。还有他对心理学的认识,部分是直觉,部分来自以前的文学,部分来自已经出版的心理学著作,比如亨利·詹姆斯和霭理士——也许还有其他人?还有他阅读的书目:他究竟读了哪些作品?他用到过他读到的一些更晦涩的作品吗?如果是,怎么用的?

过去一段时间,我编辑了《思,写,说》,我屡屡感慨,纳博科夫的历史知识太细致、太准确了!我想看到有关他的历史理解的研究,他的历史理论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