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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2019年第7期|苑金江:云物如故乡

来源:《美文》2019年第7期 | 苑金江  2019年07月05日09:08

老 院 子

记得一天大清早,父亲从乌鲁木齐给我打来一个电话,平日父亲很少给我主动打电话。我心里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父亲低沉地说,给你说个事,福海的老院子没了。说完他就挂了电话,我愣了一会。

老院子是我上学后的家,父母在那里生活了三十多年,他们对它的感情很深。可以说,这个院子是他们用双手一点点刨出来的。他们很早就希望我们兄妹能够早点离开这院子,身上可以少沾点土。后来,我们兄妹陆续上大学离开了,院子里越来越空,就剩下了父母。再后来,父母也离开院子了,随我们去了乌鲁木齐,院子真空了,只剩下几间老房、两棵胡杨树,还有屋后那片再无人照看的菜地。

刚离开院子那几年,父母隔一段时间总要回去看看,在老院子里住几天,扫扫院子,理理菜地,掸掸屋里家具上的土,再和老街坊邻居聊聊天。过了几年,政府要征收这块地,在县城给置换了楼房,街坊邻居都很高兴,可父母高兴不起来。住了大半辈子的院子,这次真是保不住了,以前以为只要不卖掉它,它就会一直在,现在要拆迁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它了。得到拆迁的消息,父母挤出时间,特地回去了一趟,我想他们一定把院子里每个角落都仔细打量了一遍。

一提老院子,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两棵胡杨树。这两棵胡杨树,其中一颗还有柳树的基因,小时候最爱它们春天和秋天的样子。春天来了,它们先嗅到春天的味道,早早露出芽,绿豆模样,担心倒春寒,小心翼翼地把嫩绿裹紧,然后慢慢开始舒展,来一场暖洋洋的东南风,它们就会由绿变红,满树结成了一串串红穗穗,看起来很是喜庆,我觉得这是它们一年中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春天里,我背着书包溜达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坐在田埂上休息一下,每当看到院子里的这两棵红树时,就觉得家不很远了,腿上马上就有劲了。

夏天时,这两棵树郁郁葱葱,它们比荒漠上的胡杨水灵,不缺水,也不寂寞。入秋时,胡杨没有其他树那么敏感,比其他树多一份内心定力,它们顽强抵抗着瑟瑟秋风,等其他绿植和农作物都已枯萎时,它们才开始变黄,它们像勇士一样,经风雨、抗寒冻。福海的深秋,差不多是南方的初冬,胡杨叶渐渐黄了起来。这两棵胡杨树,在深秋里终于露出了自己最美的一面,那一树的黄灿灿,美得足以让它骄傲一个冬天。

在我看来,北京秋天的银杏,快赶上它的美了,京城银杏虽然漂亮,它们身躯大都是笔直提拔,看起来雍容华贵,但一经秋风便叶落一地,一树金黄变为一地金黄,美丽来得突然但又很短暂。而家里的这两棵树,美得好结实,又自由独立,方圆几公里没个亲戚也不寂寞。它们活得四季分明,也活得更明白。

冬天里,福海的雪一场接着一场,有风时雪像沙粒一样满天飞卷,打在脸上还有些疼,无风时大片的雪花,不紧不慢地落到温暖的脸上融化。下雪后满院子都是白色的,只有这两棵树呈现出黑线条,它们显的清瘦,有骨感美,弯曲百态的树枝上,挂着零星黄叶,上面积着些雪,经常会停着成群的麻雀,它们在树上嬉闹追赶着,叽叽喳喳,好像催着我赶快在院里撒一把玉米。在冬天,这两棵树特别安静,树叶的婆娑声没了,只有寒风的声音。

我对这两棵胡杨树是有感情的,它们救过我。那年夏天,我瞒着父母去“人民渠”里游泳,被母亲发现了,后果挺严重。人民渠每年都会淹死很多小孩,家长们最怕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们偷偷去游泳。那次,我终究没有抵制住诱惑,下了水。还没等上岸,就看到远处向人民渠飞奔的母亲。我被拧着耳朵回到家里。为了让我长记性,母亲把我吊在了胡杨树上,问我今后还去不去人民渠?街坊邻居听到了声音,都赶了过来,劝我早点认错就不用吊那么久了。谁知,那一刻不知为何,我竟然选择了沉默,任凭在树上吊着。在我快坚持不住时,胡杨树先没挺住,树枝裂了,父母顺势也就把我放了下来。我倔强的小性格是不是感动胡杨树呢?还是它有意帮了我。我领了情,听了话,再也没去“人民渠”了。

院子里还有个近两亩的菜地。上小学时,父母起早贪黑地用土坯墙围起了这块菜地,当时我也帮了忙。记得先是固定起两块木板,然后父母往里面添土,我用脚把土踩实,我一遍一遍用我瘦小身体的重量把土踩实,想想那墙里还有我不少的脚印。到了春天,成群的蜜蜂寄居在这些墙里,调皮的我,总能从墙里把它们捉起来放到瓶子里,待它们饿得飞不动时,再把它们从瓶子里倒出来,放回土墙上,它们粘上土再晒一会太阳就恢复了体力。

后来,家里沿着墙又种了些枸杞,它们长得很快,没两年就爬到了墙上,到了冬天,枸杞枝头落了很多麻雀,啄着我们采摘不完剩下的枸杞。一场场大雪后,枸杞枝下总能看到一串串野兔子的脚印,我会顺着它们的脚印支起一个个铁丝套,等着野兔子重走这条道,天黑前去看看铁丝套上是否有兔子,要是没有,再把铁丝套调整个位置,等待过程显得漫长,有时晚上兴奋得睡不着觉,总想清早起来有野兔已经躺倒等着我了。

父母会在菜地里种上西瓜、茄子、辣子、西红柿、玉米和向日葵等,小时候好多时光都洒在了这块菜地上。春天里,有我穿着毛衣翻地、撒种子的影子;夏天里,有我大汗淋漓施肥、间苗、拔草的影子;秋天里,有我提着篮子摘菜的影子;冬天里,有我在菜地翻滚玩雪的影子。这块菜地,不太平整,有点坡度,大渠里的水用不上,只能抽井里的水浇灌。我喜欢浇水,看着水顺着我设计的一个个小渠道,流进菜地里有种特别的成就感。

我更喜欢在家里的大片田地里浇水。记得有一年春天,父母说今晚该轮到家里浇水了,让我去把家里地头的水口挖开。天色已晚,我一个人扛着铁锨,哼着小曲给自己壮胆,顺着毛渠走到自己家地头,挖开了水口,憋了半天的毛渠里的水,总算找到了出口,哗哗地流进自家地里,记得那天月亮很大很亮,月光洒在地里的水面上,竟然看到了几条鱼在明晃晃的地里扑腾。

门口的羊圈还在吗?记得那是一个暑假,父母布置的任务,让我和弟弟打些土块,秋天垒羊圈用。我和弟弟从家门外的荒地里,用手推车拉了很多土,各自带上一个围裙,在胡杨树下和上泥巴,倒进土块模子里,摇摇晃晃地端起来,然后利索地扣出来两个土块。中午太热了,干不出活,我们都是趁早上和傍晚天凉些时候加紧干。土块晾了一晚上,第二天大早就要弯下腰把它们翻起来,让太阳再晒晒背面,这样干得快,那时我和弟弟都是憋着一口气,比赛看谁翻的多。

一个暑假,打足了羊圈用的土块。那些土块,不规整,一看就是新手干的,好在我们的泥用得足,土块还是很结实。那时,经常听说狼钻进羊圈祸害羊的故事,墙薄了,狼容易抓破。工作多少年后,每次回家,进院子门后,总要先看看羊圈的墙倒了没有。打了一天土块,会流了不少汗,晚上母亲让我们从院子抓一只鸡,我使劲拉着木头风箱,把炉火烧得旺旺的,母亲爆炒一个辣子鸡,蒸上一锅馍馍,一院子的香味,在菜地最远的角落都能闻到,那饭菜香到现在好像还能闻到,吃撑到咽不下一口水,想想那应该是我饭量最大的时候。一家人在厨房里欢声笑语,敞着厨房的门,院子的狗流着哈喇子看着我们晚餐,它眼巴巴在门外等着我扔给它鸡骨头,白天再累,踏实睡一觉后,清早起来又是一身力气。

那屋顶也是我经常去的地方,往往秋天时,我们会把大白菜、玉米等吃的晾在上面,我经常踩着那个吱吱扭扭的木梯子爬上爬下。屋顶,在我小时候,还是我的瞭望塔。放学后,我有时会先把母亲发好的面揉好蒸熟,然后把菜都切好,估摸着父母回家的时间再下锅炒。若他们迟迟未回来,我就要爬上屋顶,朝家里的田地望去,看看他们走到哪里了。经常是我坐在屋顶上,远远望着他们辛苦的样子,渐渐西沉的太阳陪着我,我心里倒数着数字,直到太阳最后一抹余晖,落在我祈盼的眼睛里。

我坐在屋顶上,也经常望着院后的一条小路。父亲去喝酒,经常不醉不归,只要天快黑了,该回来的时间还没回,母亲就先上屋顶看看,我问母亲看到了没有。母亲若说没有,我就要接着上去看,紧紧盯着那条路,尽可能往远里看,看久了视线就模糊了,有时甚至会把远处的树误以为是父亲,或是另一个人骑着自行车越来越清晰,走近了才发现不是父亲。经常是等到快没有耐心的时候,依稀看到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骑着自行车,我判定是父亲,我着急地下梯子还摔到地上,心想赶快打开院门去迎他。

这个院子,因为我们都走了,它开始老了。在它被夷为平地前,我带着我的女儿回去了一次。院墙已经倒得差不多了,我住过的老屋子因为地基被水泡过了,已经塌了三面墙了,我想找找曾经在屋里墙上的做的各种记号,特别是那些父亲每年过年时让我们身贴着墙而留下的身高线,可惜都已经找不到了。菜地的围墙也已经倒了,但枸杞还在,菜地被枸杞包围着,它们野蛮生长着,菜地里没有了菜全是草,竟然还有芨芨草,这芨芨草以前大多长在离家很远的沙包上,我在这院子里时,记得少有的几棵早也被我斩草除根了,没想到多年后它又回来了,一定是沙丘上的草籽趁我不在时,随风悄悄落到院里的。那两棵胡杨树,依然活着,但干枯了、苍老了,有些树枝长时间没人管,已经垂到了地上了。过去树上流淌着新鲜汁液也不在了,树下倒是添了两个大大的蚂蚁窝,这些黄蚂蚁毫无顾忌地往树上爬。唯有院门还在,门垛子已经变形了,小时候我经常把家门钥匙藏在门垛上的一个小洞里,我走近一看,那个小洞还在。这院门是家的门脸,是老院子的标志,过去问家里住址时,都说走到头看到一个红色的大门就是我家了。此刻,它还在,就感觉老院子还在,它站在那里,像等着我回家。

我带着孩子回到老院子,才发现自己也已人到中年。少年时,以为父母永远不会老,屋子永远不会塌,菜地里一直是绿油油,老院子永远欢声笑语。现在,站在老院子里,就想明白了许多事。

放 羊 记

我童年故事里,少不了羊。羊,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温顺又有性情的牲灵,它们被一个桀骜不驯的头羊领着,夏天黄昏时伴着滚滚灰尘归来,冬天踏着冰雪低头寻觅绿色。

羊群里都有头羊,头羊很醒目,你熟不熟悉这羊群都没关系,望一眼便能认出它来。头羊站在羊群里,会让你眼前一亮,因为它与众不同,很健壮,也很有气势,你只要离羊群近了,它就会直起脖子,警觉地盯着你,和你对视,观察你的一举一动,试探你是否是羊群的朋友,头羊可以代表着它的同类和你交流。

若你是它熟悉的人,它看着你的眼神就会温柔很多,那眼睛里也会传递信息。它的意思,可能是今天我们在外面都没有吃饱,你应该再给我们补充一些饲料,可能是今天我们在外面一天都没有喝到水,你应该给我们再多加一些水吧。相处久了,就会对它高看一眼,它是这群羊的“当家的”,它肩负着这群羊吃好睡好的使命,每每遇到它时,我们都会确认一下眼神,时间长了我觉得能够看透它的心情了。

家里这群羊,大约两百只。它们是一个集体,在走出家门时,它们会自觉排好队形,不会相互拥挤,毕竟今天能不能吃饱心里还没底,不用那么着急,只能默默地向远处走去。这片地方,对羊来说,有些可怜,没有像样的草地。

那只是一片近似戈壁的荒滩,偶尔会有几个沙丘,沙丘上面伴着些红柳,年轻红柳绿绿的,倔强的向四处伸张抢占地盘,年老的红柳没有那么绿只是粗壮些,沉默稳重地盘在沙丘之上。这些沙丘并不大,像瘦弱手臂上暴露的青筋。这些沙丘长在戈壁之上,让戈壁有了色彩和节奏。羊群到了,只能啃啃红柳娇嫩的枝叶,不好吃,又硬又涩,不一会就会越过红柳,再往远处走,在沙丘上留下杂乱的脚印,然后风再把它抚平。

有时,远处真的会有一片草地,运气好的话,还有一片葵花地等着它们。庄稼人刚把葵花收割完,留下的是只剩下枝叶而没有果实的葵花。这些葵花依然那样雄赳赳,用手掐一下它的身体,依然浓汁饱满,但是对于庄稼人来说,它已没有了太大的价值。历经播种、施肥、间苗、拔草后,一棵小苗好不容易长成了样,但被割了果实后,它就会被遗弃在戈壁滩上,想想觉得好可惜。

其实,这些收割后的葵花,即便没有了果实,我觉得它还在活着,甚至是活得更洒脱了,从果实被割下的那一刹那,它便如释重负,觉得自己尽到了责任,它对得起那颗春天播下的种子和播种的人,对得起这片土地。应该是,直到果实被取走后,它才开始为自己活,和它旁边的沙丘、红柳一样,自由自在享受下雪前的寸寸光阴。

这片收割后的葵花地,庄稼人可能不会再来了,任它缺水枯萎折断腐烂,再没有人打扰它们了,除了这群羊。有了这片葵花地,我也放松了,我不用告诉羊群,这是非之地,不能进入。羊不能见到绿色,它会情不自禁冲动。头羊看我站在葵花地边无动于衷,于是它第一个冲进去,瞬间队形乱了,争先恐后涌入了葵花地,它们开始放肆起来,很着急,比猴都急。它们不懂得珍惜,还没吃这个葵花几口,就慌乱地朝下一个奔去,好像我允许它们进入这片葵花地有时间限制一样。我干脆坐在渠道边上,看着它们享受难得的大餐。

这渠我们叫毛渠,为什么呢?因为渠道两边长满了草,像长了毛一样,特别是秋草枯黄就更像了,有水就容易长草。毛渠里有水,一般就会有鱼。

鱼在渠里,很会躲藏,它会躲在渠里的水草里,小心地吐着水泡,有的鱼露着黑黑的脊背,那脊背很诱人,时隐时现,潜到水里稍稍露出水面,时而滑摆着S形曲线,泛起涟漪,让你忍不住多看几眼。等我挽着裤腿下了渠,鱼就会发疯似的逃命,没了优雅的姿势了,有时慌不择路竟然跃出水面,落在渠道水草上蹦来蹦去。不知道它们出生在哪条大渠,顺流而下来到了这草渠里,这渠里的水一定不如大渠里的水好喝,一定也不如以前那么清静,它也一定想不到与亲人们失散后,最后会是这样的命运结局,困在这一条狭小毛渠里。还好,它不算寂寞,还有我这个放羊的人陪着它。

我不想逮这些鱼,我的任务是放羊,也因为家里有很多从渔场带回来的大鱼,而且这些鱼在草渠里待久了,身上会有浓浓的土腥味不好吃。我只是在渠道边上看着它们,这样就很好,它已经落到这样的境地了,为什么还要让它离开这最后的毛渠呢。渠边空气中没有侵略的味道,只是彼此问候,慢慢它们开始安静了,恐怕是把我当作是渠边的一棵草了,有时还会有一两条鱼朝我游过来,悠闲地吐着泡泡和我昵语。

我看着羊群找到了一片草地之后,就会有一种满足感,羊们能吃饱,放羊的任务就完成了。我会找一块舒服的地方,静静地享受着一个人独处的美好时光。有时我会带上书,在空旷的戈壁荒滩上阅读,方圆数公里内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羊,我或是倚靠在荒滩上低矮的胡杨树旁,或是躺在软软的沙丘上,或是卧在流着水的毛渠边,或是就地坐在碎小的石子上,望着蓝天上的流云,任性地胡思乱想,与自己对话,编着各种故事,哼着正流行的小调。

那一刻内心是自由的,犹如这空旷戈壁上时有时无的风,我早早品尝到了独处的快乐。多少年后,知道这样的时候是很难得的,一个人的时候,没有太多烦恼、没有心潮澎湃,可是强烈感觉到自我的存在,内心丰富,自然快乐。原来,独处可以营养心灵,是人生中美好时刻和美好体验,看似寂寞,其实寂寞中饱含着充实。

有时偶尔会有只羊,像看穿我的快乐一样,溜达到我身边,用它敏感的鼻子嗅我身上味道,那个时候你会对这只羊有格外的好感,因为它懂你。有些羊不听话,也不合群,它非要找个高地或是跑得远一些,这个时候我就要吆喝一声,所有羊立马都会朝我看,这几个不听话的羊也会看我,然后就回群了,通常喊的声音,有几种,有长调,有短调。这是我和羊长期磨合后沟通的语言,换一个人吼得声音再大,音色不一样,它们都不会搭理你。我相信,除了我熟悉的声音,还有我身上的气味让它们踏实,我身上一定有羊群的味道,这样它们才真正听我的。

放羊时,就害怕正对面也会来一个羊群,担心自家的羊跑到别人羊群里去,少了一只羊回家都没法和家人交代。尤其是对面那群羊比我的羊群多时,我就更慌张了。有过几次混群的经历,才发现我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原来两群羊即使走到一起,交流过后也会各自成队,好像它们都有群规。头羊往往会走在最前面,然后叫几声,回头张望羊群,它很有魅力,其余的羊很快随之而来。混群几分钟后,两个羊群就泾渭分明了,对面放羊的人看我还是个孩子,有时会吓唬我说,你家的羊进了我的羊群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这一会也没法数清楚羊的数量,我说我家的羊都有记号,若真丢了我就去你家里找。每家的羊都有记号,有的是在羊耳朵上用剪刀剪一个豁口,有的是在羊角上刷上有颜色的油漆,还有的是在羊脖子上系上有颜色的布条。

羊是讲纪律的,当然也有调皮、偶尔不合群或是临时脱离队伍的,对平时经常溜号的羊一定要多加注意。特别是遇到渠道或是向日葵地,有时有遮掩,在整个羊群转移时,一定要留意,放羊的大人们那时都有一根响鞭,凌空一鞭,警示羊群。我那时很羡慕他们,就盼着再长大一些,也能有那么一条鞭子,轻易甩出那声清脆有力的鞭声。我终究没有做一个牧羊人,也一直没握过那羡慕多年的鞭子,命运多变,现在有了足以扬鞭的力气,羊群却不在了。

放羊也要把握住时间,羊吃到七分饱时就该回家了,要注意观察大多数羊的状态。出门时,羊肚子都是空瘪的,吃到七分饱就是肚子微圆而不能太圆,要留有喝水的空间。在外放羊不敢去水边,担心意外发生。等大多数羊吃饱了,我就该赶它们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它们走得很快,吃饱了腿上也有力量了,基本上我都要小跑才能跟上。回家时,依然是头羊在前,这群羊紧随其后,我在最后。回家的路上都是喜悦的、急切的,我和羊是一样的。

那段时间里,每当夕阳西下时,我会坐在屋顶上,看着夕阳最后的金光洒在这些羊身上,它们吃饱喝足了,开始安静了,安逸地磨着牙,善意地望着屋顶上的我,和我一起享受着一天的最后时光。我也满足了,有时也在想在这群羊里,我是什么样的角色呢?早上吆喝它们出去觅食,晚上和它们一起回家,它们认识我,也熟悉我的吆喝声,有时也会亲近地在我腿上蹭来蹭去,可它们都知道它们的首领是头羊,它才是最权威的,而我在它们眼里是开门的人,是它们的领路人,是它们的警卫员,却好像从来不是主人,因为我们是一个群的。

其实,也不用细想或探究,在时间洪流里,顺从内心,留下记忆也就好了。

布 鞋

记得,女儿出生后,有一天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双可爱的虎头鞋,我看了以后感动了,那么亲切,那么熟悉,我知道,那是母亲用心缝制的,以前我小时候曾穿起过,现在女儿又将穿起,岁月啊,留不住的时光,母亲在我长大时渐渐老了。

在我小时候,感觉只能在两个特殊时间点才能穿新鞋,一个是春暖花开时,一个则是过年时。印象中,母亲一年到头都在操劳,到处都是她围着围裙忙碌的身影,有一堆干不完的家务活等着她,好像只有冬天才有些闲暇,还能陪我们在小屋里,围着烧得通红的火炉,一起看着调皮的火苗,说说她小时候的故事。就那一刻,她也会在火炉上支上一个平底锅,有时烙烙面饼,有时炒炒葵花籽。我再大些,就可以帮着看火炉上的平底锅了,她就会拿出一个高粱秆做的簸箕,里面有针头线脑、碎布和几双没完成的千层底。

晚上,别人去打麻将消遣,或是隔壁串门聊天,而母亲却很少出门,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穿针引线,时而用针撩撩头发。那时经常停电,家里的煤油灯也不亮,点上一会,屋里就弥漫着淡淡的煤油味道,我对这个味道不厌烦,但在灯下写作业时间长了,鼻孔会变黑,那是因为离灯太近熏的。煤油灯点燃后坚持不了多长时间,灯油快燃尽的时候,烟会变浓,需要把灯捻拧出来一些,用剪刀修剪一下,然后赶快灌些煤油进去,我会趁着这会工夫休息一下,跑去厨房东瞧瞧西望望后再拎着煤油壶过来添油。行动太慢了,母亲就会催促我快点,抓紧时间学习。

在不大的八仙桌前,母亲离灯最远,把近处的光都匀给我们。不太忙的时候,她会把家里闲置不用的衣物裁剪开,然后用报纸剪出家里每个人的脚样,有单鞋还有棉鞋,尺码都不一样。母亲会把这些鞋样夹在一本书里,日子久了,那本书鼓鼓囊囊的。现在想起来,要是能把那本书留下来该有多好,那些鞋样见证了我们的成长。为了我们穿着舒适,母亲会把鞋底纳得厚厚的,一圈圈针眼很密,看起来像手指纹,纹理规则缜密,再配上黑色条绒布的鞋帮。当一双鞋即将做好时,我会趴在跟前看,等着最后那个结被打完,着急地捧着它、打量它。

福海的春天来得很晚,都到了四五月份,有时还会经常变天。常常,今天还是艳阳天,经过一晚上偷偷酝酿,第二天早上就开始刮冷风、下冰雨,甚至夹带着冰雹。但这里春天的步子迈得也很急,一场东南风过后,真正的春姑娘就来了,好像只过了一夜,房前屋后的各种树就有了绿意,一夜冬眠的生灵都活了,晌午时便感觉暖洋洋起来。

孩子们都要迫不及待地脱去身上厚厚的棉衣棉裤,大人们有经验,要春捂秋冻,春天的天气如同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调皮的孩子,经常偷偷摸摸,趁大人不注意时,把棉衣棉裤脱掉,特别是那双走了一个冬天的棉鞋。脱去厚厚的冬天装备,感觉自己能飞起来,马上翻几个跟头或是利索地爬个房顶。

前一天晚上,我会偷偷地拿出觊觎了一个冬天的单布鞋,压在枕头下睡觉,新鞋上有一股奇特的味道,或是面粉制成的糨糊又或是棉线穿过棉布所摩擦后产生的味道。整个梦里,都是穿着新鞋在冰雪初融的草地上欢笑着、奔跑着,那草地上已经有些绿意了,还会有几片晶莹剔透的冰碴……

有时忍不住,先在屋子里穿着走几圈,然后掸掸鞋底上的土,摸摸条绒布的绒绒。新布鞋刚穿时会有些挤脚,母亲会贴心地在上面洒些水,软化一下。布鞋是越穿越舒服,夏天不臭,冬天不冷。小时候,就觉得舒服,却不知道爱惜它,往往都是鞋还未穿破,母亲又做好了新鞋。长大了些,才知道得到的一切都不容易,即便是一双布鞋,它也倾注了母亲多少个夜晚的操劳,我逐渐学会了珍惜,开始珍惜现在的,怀念过去的。

过春节的前几天,孩子们最开心,但那也是母亲最忙的时候。她先是要把几间房子的每个角落认真打扫一遍,然后拆洗所有的被褥,早些年时还没有洗衣机,就看着母亲在炉火边的大卡盆里搓洗,松木做的搓衣板很结实,时间一长,搓衣板中间会越来越薄。衣服洗完之后,我和弟弟合力拧干那些衣物,之后晾在院子里,几分钟就冻得硬邦邦的,中午太阳再把它们晒软,经过西北风几次洗礼,它们就会被风干。

通常在除夕,母亲会把做好的新鞋正式拿给我们,那种欣喜难以忘怀,就盼着快些天亮,然后穿着它向伙伴们炫耀。大年初一,要抢着先出门拜年,一路上眼睛都朝下,瞅着自己的新鞋,走道特别注意,生怕雪或是泥巴玷污了它。回家后,母亲会问,新鞋挤脚吗?其实新鞋是挤脚的,可我从来不说。

母亲做的布鞋,我一直穿到初中。到了县城上了中学,记得母亲给我买了一双黄色系带的牛皮鞋。那是我穿的第一双皮鞋。记得穿新鞋上学的那天,感觉都不会走路了,生硬的牛皮远不如布鞋舒服,晚上回家脚后跟磨了水泡,第二天赶快换上了母亲做的布鞋。

当我上大学离家的时候,母亲带我到县城去买了一身新衣服,还有一双真皮凉鞋,我记得那双鞋上有一个车轮样子的标志,穿着很舒服。这双鞋,我印象很深刻,它见证了我第一次在社会磨炼的足迹。

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没有回家,对校外社会充满着浓浓的好奇。母亲打电话说,外面人生地不熟,你还小,还是早点回家。我说,我都十八岁了,放心吧!让我锻炼一下自己吧。我做起了推销员。一个暑假,我穿着那双凉鞋,早上从城市的东边走到西边,晚上又从城市的西边走回东边,一路上看到了各种喜怒哀乐的脸,听过了各种善言和恶语,体会了一个年轻人行走在陌生城里的酸甜苦辣。

一个暑假,我的推销业绩一直排名靠前,小伙伴们问我经验,我说没有啥,非要说,可能是你们出门更多是乘车,而我是靠这双鞋一路走来,才有了更多推销机会。开学时,我才发现厚厚的鞋底将要被磨穿,我却有些心疼了。离家远了,眼前看不到母亲,思念就会转移到和她有关一些的东西上,这双鞋有母亲的影子。当我打电话到家里,高兴地告诉母亲,这个暑假我挣了钱,长了见识,电话那头的母亲并没有鼓励我,她只是哽咽地说,你一定受了不少苦。其实,我一点也没觉得苦,付出了也有了回报,感觉挺好。记得有这么一句话,你今天受的苦,吃的亏,忍的痛,到最后都会变成光,照亮你的路。

大学后,我顺利地找到了一份让他们满意的工作,自那以后就再也没有穿过母亲做的布鞋。她说现在都不做布鞋了,你们也不穿了,就连买鞋的机会也没有了。的确,从此,我脚上的鞋都是夫人买的,我继续不用操心。

母亲说过,父母为儿女活,儿女大了,父母就老了。现在,母亲年纪渐渐大了,我也人到中年了,自己已为人父,真正体会了这句话的含义,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在我欣喜的同时,我也有一种恐惧,那就是父母亲正一天天老去……

1981年出生于新疆,曾在新疆自治区宣传部工作数年,现供职于中国文联人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