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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美好的童诗播惠童年,映照未来 ——关于方卫平《童诗三百首》的对话

来源:文艺报 | 行超  2019年07月10日07:33

记 者:近年来,您在儿童文学的语文教育应用领域做了不少工作。这次为什么选择做儿童诗选本?

方卫平:谢谢您的关注。2000年底,应语文教育家、学者王尚文先生邀请,我用了整整一年时间,参加了《新语文读本》(小学卷)的编写、统稿等工作。曾有专业人士认为,《新语文读本》是五四以来与“开明国语读本”并列的两种最好的语文读本之一。坦率地说,参与这套读本的编著工作,对我的人文观、语文观,包括儿童文学观等都有很大的影响。从那时起,我对于儿童文学的阅读和教学应用,一直也有所关注和留心。这些年来,我个人选评的几种儿童文学读本,包括明天出版社的《最佳儿童文学读本》(新版更名为《给孩子的阅读课》)系列等,受到一些读者和出版界的看重和欢迎。在这些读本中,其实就选入了不少我个人喜爱的中外儿童诗作品。我在课堂上、讲座中谈论儿童文学,也经常举到儿童诗、儿童诗课堂教学的例子。

所以,当我接受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的邀约,用了近一年的时间倾情投入来选评这套中国童诗精选读本《童诗三百首》时,其实,关于这个读本的念头在我心里早已准备了多年。我希望从我个人的童诗阅读经验和艺术标准出发,为孩子们选评一套质量优秀、可读性强的童诗读本。我愿意把我珍爱的这种阅读童诗的快乐,与读者朋友们一道分享,因为我是如此享受它们带给我的快意,我也相信,领略这份快意,懂得这份快意,本身也是生命的某种珍贵的馈赠。

让我感到欣慰的是,《童诗三百首》出版后,在“百班千人”等阅读活动中得到了孩子们和许多父母、老师们的喜爱,也获得了一些同行的关注。一些朋友对这些诗作呈现出的儿童诗艺术面貌和水平表示赞许。四川诗人邱易东说:“方卫平教授选评的《童诗三百首》改变了我对中国儿童诗的成见。选编者的学术精神和工匠态度,把大量富有儿童诗品格,题材新颖,有诗意,有孩童的生活画面与情趣的作品遴选出来,汇成这一片星空,将会改变儿童诗创作的生态环境,推动儿童诗创作回归诗意,获得升华”。台湾诗人林焕彰在出版社的微信公号上留言认为,这套童诗选本是“大制作,震撼性的”。台湾诗人山鹰也留言说,“《童诗三百首》终于出版了,希望她会像《唐诗三百首》一样,永远流传下去,世世代代滋润我们童年的天空,让童年如蝴蝶般翩翩飞舞”。

记 者:那么,我们应该怎样认识童诗的艺术性及其价值?

方卫平:在我看来,儿童诗这一样式,在儿童文学的体裁门类中占有特殊的位置。儿童诗是诗,但它的面貌与我们一般理解中的诗歌,表面看来又有很大区别。比如,一般诗歌的表意往往是复杂、模糊甚至游移的,儿童诗歌则大多是单纯、明晰、清澈见底的;一般诗歌的语言往往在寻求表达方式的“陌生化”方面用力甚猛,儿童诗则大多是用简单、日常的儿童式语言等等。但儿童诗又明明白白的是诗。这个“诗”的性质和应有的水平,并不因为前面加上了“儿童”这个缀语,就有所降格或妥协。那么,儿童诗的“诗”语、“诗”境和“诗”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诗歌艺术存在?它是用什么方式,使得简单、日常、清明、童稚的生活、情感、思想和语言素材,建成一座独特的诗歌艺术的殿堂?这其中,可以琢磨的方面很多。简言之,当诗歌艺术被重新放到人的生命之初、语言之初的境况下,它的存在及其呈现方式,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又带来了什么?

就此而言,儿童诗除了是写给儿童欣赏、阅读的诗歌,还可能以其独特的艺术样貌和表现方式成为现代诗歌艺术的一个重要分支。这是一个日常生活日益远离诗歌的时代。儿童诗的存在,对于我们重新理解诗歌的日常艺术,理解诗歌之于每一个人的意义,有着重要的、特殊的价值。这也是我在选评这套《童诗三百首》的时候,试图表达和怀有的一点想法与野心。

记 者:在语文教育中,童诗的阅读与写作具有什么特殊意义?

方卫平:阅读和写作儿童诗是一个孩子最早与诗打交道的一种途径和方式。与一般诗歌,包括中国古典诗歌相比,儿童诗的特点和优长就在于它是直接以儿童的生活体验、感受等为内容,以儿童熟悉、亲近的日常语言为媒介,所以对孩子来说,易读、易懂、易诵。《童诗三百首》出版后,开展过“百班千人”等阅读教学的实践活动,老师和父母们反映,不少孩子在活动前后的独立阅读或共读中,就已经不知不觉背诵下了不少自己中意的作品。这种背诵,严格说来不是“背”,而是自然记忆。这就是阅读儿童诗的乐趣之一。

对于一个童诗的读者来说,一首诗歌是否能够激起切身的阅读快感,应该成为自己走进童诗的第一理由。这也是我希望这套《童诗三百首》能够带给读者的第一份快乐。这些小小的诗歌中洋溢着如晨光般纯净新鲜的语言感觉和生活滋味,仿佛把我们带到了造物之初,那个时时处处不乏惊奇感的世界。一朵花、一棵草、一只虫子、一束阳光,怎样形成一个丰足的世界,怎样值得我们认真以待。一朵云、一滴雨、一片叶子、一声鸟鸣,怎样从身外落到我们心里,怎样静默、长久而温暖地住在那里。与一首好的童诗相遇,有如远行中遇见一泓清泉,我们倦怠的身心在孩子般的新奇和愉悦里舒展开来;我们也仿佛乘着童年的翅膀,轻轻地飞翔起来。

至于儿童诗的写作,我个人认为,它既应该成为小学语文写作教学的重要内容,也可以作为促进儿童写作兴趣、培养儿童写作能力的重要途径。儿童诗篇幅大多较为短小,适于在课堂教学有限的时间内学习,也适于阅读和写作教学的同步展开。在小学阶段,儿童诗的写作是孩子最能够靠近实践的一种诗歌写作尝试。它可以培养童年时代对诗歌、对文学的兴趣,也可以为孩提时代的文学想象和创造提供一个绝佳的语言舞台。这些年,我听过多堂小学语文的童诗教学课。记得其中一次在金华开展的童诗教学观摩活动中,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朗读、欣赏了一首儿童诗后,学着诗中的“粘连”修辞手法,仿写诗行。孩子的领悟力和创造力让我们大为惊喜,一些课堂即兴的诗句创作,比原作也毫无逊色。

正因如此,我也想说,儿童诗的阅读和写作教学对语文教师提出了很高的要求。老师要教孩子阅读和写作儿童诗,首先要充分理解、领会儿童诗独特的艺术面貌、内涵、价值、美学等。做到了这一点,教师就能为孩子挑选出好的童诗,来开展阅读教学,也能在童诗的欣赏和写作教学中,更精到地分析作品,更好地指导孩子的阅读和写作。在今天的小学童诗教学课堂里,由于长久以来的教育主义观念影响,把儿童诗仅仅视作狭隘的教育诗的做法,可能还十分普遍。我觉得,在语文教育中推广儿童诗的阅读和写作教学,不但是供孩子们走进文学阅读和创作世界的一道门槛,也为教师的纯正文学观念和欣赏能力的培育提供了有益的契机。

记 者:近年来,不少出版社都推出了面向儿童的诗歌选本,比如北岛的《给孩子的诗》、叶嘉莹的《给孩子的古诗词》等等,与这些选本相比,《童诗三百首》有什么特别之处?

方卫平:北岛先生、叶嘉莹女士编选的选本,都是希望把阔大、美好的诗与词的世界向孩子们打开。与之相比,《童诗三百首》所选主要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诗,也就是写作之初就包含了明确的儿童读者意识的诗。应该看到,孩子可以读的诗是各种各样的,绝不仅限于现代意义上的儿童诗。一些优秀的诗歌作品,尽管不是专为孩子写的,但其语言、意象、内涵等都宜于儿童阅读接受,就可以成为优秀的儿童诗歌读物,中外诗歌史上都不乏这样的作品。不过,我编《童诗三百首》,主要还是想做一个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儿童诗选本。“三百首”的体量,每册百首,用来容纳我的阅读视野中最受钟爱的那部分汉语儿童诗作品。这是我多年阅读中积累下来的一些篇目。大部分作品是在长期阅读中网到的佳作,也有的作品是偶然的机会忽地遇上,像有缘分似的,特别难忘。

我把这300首童诗编为27个阅读单元,每个单元前后分别加了导语和赏读文字。这部分内容也费了很大的心思。既是为诗歌而写的单元导语,我希望这些文字也能带上些诗的气质,而不是添上平庸的盖头,反而有损作品的诗意。赏读部分,希望能把这些诗歌最打动我的地方,比较准确、充分地传递出来,同时也兼及关于儿童诗的艺术、精神的一些思考。

儿童诗看上去清浅,其实很不容易写。亲身写作儿童诗的作家,格外能体味其中的甘苦。古人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在《童诗三百首》的赏读文字部分,也格外加强了关于儿童诗艺术的细致分析。我期望,读完这300首童诗的点评赏析,能够帮助有心的读者走进儿童诗的艺术之门,帮助读者在怎么理解、欣赏、判断一首儿童诗上,收获新的感悟。

记 者:在浩如烟海的童诗中,选出300首并不容易。您的编选标准是什么?

方卫平:我一直认为,儿童诗有它自己独特的美学。仅仅用一般诗歌写作的观念、方法去“套”儿童诗的写作,可能是有问题的。所以,我对于许多年来儿童诗创作在语言等形式感觉方面单纯模仿成人诗的写法,一直持比较审慎的态度。儿童诗的语言、意象、意境等等的编织,当然可以是多样化的,但总体上,它应该充分体现面向儿童读者的考虑,即其语言、意象、意境、表意等,体现的都是与童年生命、生活相符合、相适切的独特审美情态,而不是用一些看似华丽的“伪”诗歌词汇来堆砌雕琢。

所以,我选儿童诗,童年生活感觉的生动性、趣味性,应该永远放在第一位。比如,一首儿童诗,首先能够看出属于孩子的真实的日常生活内容和感觉。由于童年生活的时间和空间客观上都还有限,一个孩子的日常生活构成,乍看往往并不多么复杂。从“妈妈爱我”、“爷爷疼我”的家庭交往,到“高朋友,矮朋友”、“男孩子和女孩子”的社会交往,再到“迷路的星星”、“花儿一岁了”的环境交往,一个小孩子看见和经历的,往往也是一个小小的世界。这个“小”是它的客观体量,却也是它独特的趣味所在。小孩子对睡觉这个普通的生活行为发生好奇,由此表达“我真想/一直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睡觉”的愿望,是可爱的;把大树站在地上一动不动理解为“他们站在那里比影子玩”,是有趣的;看到“床下面是那么大”,感到“不藏点什么真可惜”,是好玩的。我们会发现,只要走进一个孩子的世界,就到处都是童年的精神和趣味。

但与此同时,好的儿童诗一定不是简单地录写孩子眼中的世界,而是透过童年的视角,发现、呈现这个世界的独特诗意。比如薛卫民的童诗《云朵和小孩》,由“云朵在天上玩耍/小孩在地上玩耍”的想象,联想到“小孩玩累了,回家/云朵玩累了,去哪?”是天真和童稚的想象,但里头蕴含的那一点孩童的关切,那种个人生命向着阔大世界的自然移情,正是存在的诗意。

因为“小”的缘故,很多儿童诗常常体现出一种轻扬的趣味,这是儿童诗的一种基本美学趣味。但我还想强调,“小”并不仅仅意味着“轻”。在儿童诗的小世界里,在童年生活的小感觉里,轻扬的趣味下还蕴藏着深厚的精神。而且,这是用儿童诗的独特方式表达出来的“深厚”。

记 者:我看到,书中还特地选取了“孩子们的诗歌”,与经典童诗相并立。如此安排出于怎样的考虑?这些作品与成年人写的童诗有什么不同?

方卫平:谢谢你的敏锐,我在《童诗三百首》的序文中也谈到过这个问题。对生活中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对象都充满惊奇的感叹、观看的兴致以及温暖的同情,这本来就是我们生命里珍贵的天赋,这种天赋在孩子们身上无疑表现得最为自然和深刻。我相信“每个孩子都是天生的诗人”,儿童诗把每个孩子固有的这种天赋和天性重新推到我们眼前,重新召唤我们的共鸣与认领。这也是为什么在这套诗集中,我还有意收入了几组孩子们自己写的诗。这么做,不但是想让读者领略儿童之诗的妙趣,也是想让更多的孩子们参与到童诗的美妙写作中来。我想象,阅读这些诗歌的孩子也许会想,诗歌原来是这样,我的生活中也有许多诗嘛。这就对了。我相信,诗的世界对孩子们来说,原本都是亲切的、日常的。他们是生活在这里的原住民。这些由真实的童年口中吟出的自然之诗让我们看到,一个孩子的心中可能的确住着一个诗的精灵。发现这个精灵、守护这个精灵,让它尽可能长久地陪伴孩子们的长大,一定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孩子们的诗与成人作者的童诗,首先都是诗。相对而言,孩子们的诗在童诗的写作技巧、修辞手法等方面也许并不十分讲究,但是他们在诗作中所表达的对于生活、对于世界、对于自身的好奇、理解、想象等,常常是无比自然、天真、甚至是深邃的。例如6岁殷木子轩《对的,错的》中“爸爸做错了是对的/我做错了是错的”对于成人与孩子关系的揭示和质疑,7岁蔡澈《通湖路的榕树》中“孤独地站着/看车来车往”的那棵老榕树,8岁何肖飞《我是小牛》中“我是一头/被人牵着走的小牛”所传达的现实童年的无奈,8岁吴导的《泥土》中“我袒露一切/也埋葬一切”的思想力道,实在都是有着属于童年、又超越童年的深刻力量的。

记 者:可否简单介绍一下当下童诗的创作和发展现状?

方卫平:近些年来,童诗相较于过去的活跃和热闹,也是有目共睹的。例如童诗创作在学校文学教育背景下的方兴未艾,许多孩子在老师的带领下从爱诗、读诗到仿写、创写,创作出了许多脍炙人口的童诗佳作;近年来各种童诗选本、童诗集成了继图画书之后的新的童书出版热点,“爆款”频出,有的出版社把童诗出版作为战略板块来经营;各种童诗微信公号、童诗阅读推广活动层出不穷;童诗也越来越多地进入了文学“官方”、主流媒体的视野,例如中国诗歌学会不仅在自己的微信公号上专辟了“中外好童诗”栏目,还专门组织撰写《童诗教程》,组织召开童诗研讨会。这些景象是过去很难想象的。

童诗创作者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传统意义上的童诗诗人,从前辈诗人任溶溶、圣野、金波、樊发稼、张秋生、李少白、刘崇善到高洪波、薛卫民、王宜振、邱易东、高凯、王立春、张晓楠、童子等中青年诗人,他们构成了童诗创作的主要力量,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中小学校园的孩子们、老师们,他们是今天童诗创作的富有生气的方面军。据我了解,目前童诗的发表园地、出版机会可能是前所未有的,童诗的艺术拓展和丰富可能也是前所未有的。诗人薛卫民说,“诗既是少数人的事,诗又恩惠着所有的人”。今天,童诗似乎已不再属于“小众”,我相信在未来,美好的童诗必将会更好地播惠童年,映照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