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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东紫:动物园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 | 东紫  2019年07月10日08:28

中篇小说

四月是位弱智少女,弱智本身注定少女四月的人生道路不会平坦。当她长大到该谈婚论嫁时,自小收养她的养父母张罗着托人给四月介绍对象:独眼、小章、小张……四月走马灯一样一个个见面,均无果而终。当养父母迫于无奈重新联系到四月曾经依恋的小章时,四月却拒绝了,为什么呢?

四月在屋子里闷躺了数天,走出房门的第一眼就看见藤萝花开了。不是一朵两朵,也不是一串两串,而是满满的一长廊。长廊顶上的横柱已看不见,立柱也被花团遮蔽了大半。原本枯瘦干巴的长廊陡然间变成接亲的花轿。四月慵懒麻痹的声带随着她的惊喜绷紧,发出颇为清晰悠长的动静——嗷(好)——

四月的头微颤着,伸不直的右手拢在小腹上,侧着身,用灵便的左腿引导着右腿,急急地朝紫藤踉跄,鞋划地的声响让路右侧凹地里的野猪圈、牛圈、羊圈、狗笼、兔笼、猫笼里打盹的牲畜们抖起耳朵,翻眼瞅四月。只有左侧高坡栅栏里的两只鸵鸟表现出了警惕,母的正蹲在窝里,哆嗦着生蛋。在窝外守卫的老公挺起没毛的长脖子,迈着干瘦的长腿朝小路跑来,到边上低头发现是四月,它半垂着浓密的长睫毛,伸了脖子和四月打招呼。四月已走得浑身热腾腾,仰头看看它,用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问候它,开它的玩笑——你老婆呢,咋不和你一块儿?你这不穿裤子乱跑的家伙。

中午山里寂静得连鸟都不叫,被四月线泉一样的口水泡发了的话,像肥胖的水母在静谧的水里没有阻力地游窜。远处,动物园入口,摆摊卖瓶装水和零食的七婶,正背依在老松树干上。七叔在上面绑了棉垫子,依着很舒服。七婶听见四月的动静,从树干一侧扭头窥看,脸上浮出了微微的笑。七婶知道只要四月肯从床上爬起来,就意味着她心里的疙瘩解开了。

七叔一家,是大鸡山上唯一的住户。十四五年前,大鸡乡搞旅游开发,从山下招人上山养动物。那时,四月五六岁,但仍旧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七叔七婶看她没有上学读书的可能,就带着她上山当饲养员。大鸡山上既没有神仙出没的传说,也没有可以宣扬利用的红色事迹,只有一棵古柏,早已没了树皮,身子扭了几道弯,像罗圈了腿,锅了腰,仍倔强地幻想挺拔的老人。乡里虽组织人查了县志,估算出了柏树的年龄,编了几个小故事,但始终没能引发人们朝拜的热情。

山上一直静悄悄的。

七叔和七婶每天忙着喂牲畜,打扫圈窝。四月或许是因了想要行走的本能,或许是源自对事物的好奇,常四处乱爬,用匍匐前进的姿势。怕她掉进牲畜圈里,他们干活的时候就把她锁在屋子里。三年后,他们意外地发现四月在地上进行的匍匐前进,能够站立着进行了。她左侧的胳膊腿几乎接近正常。这让七叔和七婶兴奋了好几天。四月,这个原以为要终生驼在背上的累赘,竟然让他们看到了牵着的希望。

最近两年大鸡山的旅游有了起色。据说起因是有人在古柏上拴红布条许愿求子,竟然灵验了。方圆百里,被不会生孩子的梦魇纠缠着的人,开始来给古柏拴布条、烧香、磕头。见过世面的七婶,不失时机地下山去镇上买了烧纸、香、红布条,高价卖给许愿的人。一次的进货还没卖完,就出现了对手。有两个中年妇女的摊位直接摆在了古柏树下。在山上住了十多年的七婶,自然拿出母狮护地盘的架势和两个女人撕扯在一起。叫骂得口干舌燥之后,被揭了老底的七婶,擦擦嘴角的白沫,用满是烟渍的细密不齐的牙,从舌头上刮下黏稠的唾沫,吐到两个女人的脚下,退回到动物园前面的路口,在三轮车斗上搭了两块木板,卖小零食和瓶装水。

七婶窥看着四月,看四月走得热火朝天,兴致勃勃,不明原因的她,下意识地把脚边的水桶挪开。水桶里用山泉水冰着的瓶装纯净水,晃动起来,把铁桶撞出噔噔的响声。七婶赶紧伸手笼住它们。被盛开的紫藤花诱惑着的四月,踉跄到紫藤架前,仰着头站了片刻,开始冒险地登台阶。七婶舒了口气,摔摔手上的水,扭回头,往远处的古柏扫了两眼。虽已是四月底,距离五一假期没几天了,依然没见热闹。古柏那里,一丝烟都没有。七婶料定一时半刻的不会有人来,遂把目光收回,用脚勾住三轮车的斜梁,闭目养神。

走累了的四月仰头看着花轿一样的紫藤架,像童话里进入仙境的女孩一样,脸上是呆呆的、痴痴的,又甜甜美美的神情。晶莹的口水从她西瓜红的唇角流出来,在她粉白的下巴颏上汇成珠,悬挂眨眼的工夫,滴落到胸襟上。等了好久,没听见四月爬台阶的七婶,好奇地睁开眼,从老松树干后侧脸瞅看。阳光下,微风里,四月的脸泛着紫藤花尖的粉,嫩嫩的毛茸茸的粉。七婶瞅着,不由得在心里自语——虽不中用,倒也有副好皮囊,真是嫩得一掐就出水。

逐渐的,四月脸上的粉红加深,有了西瓜瓤的颜色。脸上的表情有了魔怔的好奇和欢喜。像小狗在梦里望着随时可能掉落的肉骨头。七婶欠起身,顺着四月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两个不要脸的在浪。男的依着藤萝架的柱子坐着,女的穿着粉紫色的裙子倒坐在男的腿上。男的环抱着女的腰。女的扭着脖子仰着脸,歪头噙着男人的嘴,两个人闭着眼,一个劲儿地咂巴。

哪里不能浪,非跑到别人眼皮子底下来浪。七婶想骂,想想或许他们浪得口干舌燥了,能买她的水,说不定连面包和火腿肠一起买。七婶心理平和下来,饶有趣味地看。男人的手往上捂到女人的胸脯上揉搓,女人发出骚了吧唧的嗯嗯声,活像好不容易才抢到奶头的小猪仔。咂巴咂巴也就算了,还真要浪得出花了。七婶用牙刮着舌头上的唾沫,琢磨着要不要呸到他们脸上去。想到可能存在的生意,她点了一支烟,用舌头搅着唾沫,犹豫着。

四月痴痴地看着藤萝花下的两个人,亲吻爱抚,贪婪甜蜜,像饥饿的人吮舔巨大的糖。她喜欢。替他们喜欢。这么好看。这么好吃。瞬间,四月明白了一个巨大的问题:男人和女人,并不都像独眼老邢和她。还可以这样,还能这样。好看。好吃。好甜。四月原本就被盛开的藤萝惊喜了的心,仿如炸了礼花,绚烂得让她头晕。

女人喘息着问男人,你爱我吗?男人喘息着说,傻瓜,傻瓜。

这话好听。真好听。好听得要把四月化掉了。四月明白了鸵鸟老公和鸵鸟老婆头挨头脸挨脸时,就在这么说。百鸟笼里的仙鹤老公和老婆,把脖子缠一块儿,相互啄毛时,肯定也是这么说。孔雀老公和老婆脸对脸嘚瑟时也是这么说。四月的眼泪流了下来。四月线泉一样的口水旺盛得不再在下巴颏上结珠,直接流下去。四月想学着说。

喔噢喔喔噢……

被四月惊了的情侣,骤然分开,又快速地牵了手,从藤萝架的背面直接下山坡而去。女人藤萝花色的丝巾被藤萝旁边的树枝刮住,飘落。女人喊,我的丝巾!男人说,再买,快走。

四月想留住他们,想对他们说,没事,你们继续。四月看他们跑得急,下山危险,着急地喊,提醒他们慢一点。喔喔噢噢啊啊……女人和男人在她热情的喊叫里,几乎滚下山去。

七婶呸地吐出唾沫,把烟头踩灭,哈哈笑起来,说,都敢浪翻天,还怕人?四月不理七婶。她费力地爬上台阶,捡起女人的丝巾,坐到他们刚刚坐过的地方。四月用头蹭着立柱,揉捏着丝巾,又伸手摘了一朵藤萝花放到丝巾上,看着一样好看的它们。七婶虽失了生意,但见四月捡了丝巾,觉得大赚,快步走过来说,喜掉我大牙了,浪成那个样儿,还以为是有胆的,没想到屁滚尿流地跑了。给我看看。四月翻眼看看七婶,坚决地说,不!

四月的不,发出音来变成胖嘟嘟的勿。

勿个屁!我又不要你的。

四月紧攥着。七婶哧地笑了,拽着丝巾一用力,把四月的上半身拽得磕到她腿上。她粗糙的手指搓搓丝巾说,真丝的,好东西。

七婶把丝巾扔到四月腿上,回到她的摊位,用先前的姿势,倚在老松树干上,太阳正好斜照在她勾三轮车的腿上,晒着她需要热敷的膝盖。四月攥着丝巾,等七婶走远,把丝巾展开,蒙在身上、头上。四月成了紫藤花一样的四月。四月的耳朵里萦绕着那好听得让她融化的话。四月学着女人的样子伸出舌头舔着丝巾说,你爱我吗?四月咬住丝巾,学着男人说,傻瓜,傻瓜。

傻瓜。傻瓜。平日里,四月最熟悉的话,最厌恶的话,竟然如此好听。听了还想再听。四月,有些闹不懂为什么,但她知道了不一样的人说一样的话,话就会不一样。有的是笑话人。有的是软化人。有的像屎,臭人。有的像花,香人。

去年夏天四月听过一回好听的话。一个年轻女人,领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来看动物。尽管那天的鸵鸟很兴奋,时不时地展开翅膀,呼扇着跑来跑去。可孩子并不怎么注意,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喊妈妈。女人牵着孩子的小手,一遍又一遍回应——宝贝。孩子直着嗓子喊妈妈,女人就直着嗓子喊宝贝。孩子拐着弯地喊妈——妈——呀——女人就拐着弯地喊宝——贝——呀——四月坐在房前的石凳上,眼睛追着她们。朝她们笑。女人牵着孩子,把动物一一看过——这是鸵鸟,这是山羊,这是野猪,这是小狗,这是大黄牛……转到石屋前,在四月跟前站住,说,这是阿姨。审视了两眼又更正说,这是大姐姐。四月咯咯笑起来,她想和她们聊聊天,想告诉她们她是阿姨,她十九岁了。她呜呜啦啦地一说,女人立马抱起了孩子。她指着石屋南面松树上的木牌,提醒她们顺着坡下去,再下两个坡,就到百鸟园了,那里有鸟,好看。女人明白了她的意思,朝她笑笑说,不去了,该回去了。又跟小孩子说和姐姐再见。小孩子趴在妈妈的肩头,朝四月摆着手说再见。四月学着她的样子,摆着左手。等母女俩走远了,四月低头看着自己的左手笑,学着俩人的对话——妈妈——宝贝——妈妈呀——宝贝呀——

从这天开始,四月叫七婶——妈妈。直着嗓叫。拐着弯叫。尽管她叫得不标准。七婶还是听懂了,她笑着说,长本事了,洋货了,跟谁学的?

以往,四月喊娘,似囊又似狼。七婶大多数时候随口应着,脾气好的时候偶尔会矫正她,不好的时候就皱了眉怼她,养你一二十年赚个这。七叔若在跟前,就会垂着眼皮说,孩子又不是故意的。

坐了许久的四月把丝巾围到脖子上,小心翼翼地下了台阶,急急地朝石屋踉跄。七婶听见动静,扭转头瞅。

自从去年冬天,独眼老邢那事后,四月在床上整躺了一个月,不和七婶说话,也不和七叔说话。天天瞪眼瞅着他们,却不作任何交流,就干瞪着眼瞅。跟条琢磨事的狗一样,让人心里发毛,头皮发紧。一直和四月同床暖脚的七婶,让她睡到另一间屋里。夜里冷得睡不着,七婶把一直在百鸟园值班室里睡的七叔叫上来。把七叔的被子抱来给四月压身上。

黑暗里,七婶把被子给四月盖上,摸索着上上下下地掖严实。四月从小特别怕冷。四月一动不动。一瞬间,七婶怀疑四月已经冻死了,她趴下身,听听她喘不喘气时,四月攥住了她的手。一直攥着。直到七婶耐不住冷,拽脱,回屋去。

七婶回到屋里,挨着七叔躺下,用被角擦着眼泪,咒骂独眼老邢不得好死。七叔闷闷地说,还不是怪自己,送去让人糟蹋。七婶腾地坐起身,骂七叔昧良心说话断舌根子。耐不住冷,又气哼哼地倒下,使劲拽了大半的被子,哭着骂,冻死你这没良心的,不长眼的,我待你们爷儿俩咋样你心里没数吗?你说话不怕大风刮了舌头去吗?七婶在七叔的叹气声里还没骂够,天就亮了。眯困了一觉,起来做饭时还窝着一肚子火,恨不得把饭勺子敲在七叔头上。无奈七叔早都没事人一样,一大早就去百鸟园打扫卫生了。

正憋屈着,独眼老邢带着他兄弟来要钱。要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托人传话,托人要,好几次。七婶就跟传话的人说,想要,让他自己来。他还真的来了,还真的敢来。不等独眼老邢开口,七婶就挥舞着饭勺子冲了上去,骂独眼老邢是不要脸的老流氓,糟蹋了她黄花的大闺女,害得闺女一个月起不了床!老邢老实巴交地说不出利索话,他弟弟扯住七婶说,我哥怎么成老流氓了?亲都定了,礼钱你都收了,人是你送到我们家的,为了啥?不就是为了糟蹋吗?谁不是他爹糟蹋出来的?

七婶理屈,但不词穷,她用牙刮了唾沫呸到老邢他弟的脸上说,谁让你们上来就干了?不是说先熟络熟络么!我送去你们家,是让你们和她先熟络熟络的!六千块,就能把黄花大闺女糟蹋了,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吗?钱,你一分拿不走,我要给我闺女买补品,你们把她糟蹋得不吃不喝,神志不清!我不但不给你钱,我还要去公安局告你强奸!

老邢他弟知道要钱没门儿,领人也不可能,想想他哥好不容易攒的六千块,睡个傻瓜还只睡了一星期,且是绑了胳膊腿的,太不合算,就想揍七婶一顿解解恨。七婶被踹倒在地时,挣扎着从石板底下摸出给牲畜剁草的豁牙砍刀,喊着要剁了独眼老邢的老根给闺女报仇。独眼老邢和他弟弟见七婶来狠的,不敢恋战,仓皇而去。等七叔听见动静,从百鸟笼里跑回来,大战已结束。七婶坐在地上干号了几嗓子,爬起来扑打了身上的土,啐了两口唾沫,心平气和地继续做饭。她知道独眼老邢家这回是死心了。

等七婶做好饭,出了灶屋,看见四月穿着她给她缝的红底碎花棉袄站在窗前,照着小镜子抹擦脸油。早晨的阳光透过松树林斜照在四月的身上,阳光油乎乎的,棉袄厚墩墩的,人瘦巴巴的,快成纸人了。七婶在心里叹息一声,回到灶前,给四月煮鸡蛋,一下煮了四个,她要四月多吃,吃得白白的胖胖的。

吃了四个鸡蛋的四月,从琢磨事的狗变回来了,只是眼神钝了许多,且常常变回去。等她变回去时,七婶就知道她心里装了事。有一次,她竟然呆乎乎地走到了山口公交车站那里。好险。万一被人拐卖了,上哪里找去。

七婶看四月进了屋,松了口气,放眼扫了扫目力所及之处,确定没有游人来,重新闭目养神。

七叔背了一筐草回来,放下筐就进屋看四月。四月这次闷躺怪他,所以每次他外出割草或下山赶集,都专门带点稀罕东西回来哄四月。四月头几天对他带回来的东西不看不理,对他也不看不理。前天七叔赶集时给她买回来一个扎头的粉色头花,四月虽然当时不理睬,晚上给她端饭放床头上时,七叔发现她把头花套在手腕上了。昨天,七叔打扫了一天牲畜圈,没能出去,但他从来找他要珍珠鸡鸡蛋的侄女那里获得了灵感,编了一句可以安慰四月的话。

这次的起因源于鸵鸟。半个月前,母鸵鸟开始产蛋。产了五个就开始抱窝。七叔和七婶急了。从去年动物园里弄了百鸟园和鸵鸟之后,他们的工作量增加了一倍,工资却没长。七叔和七婶心里不平衡,嘴上却不敢提意见。他们早就听说有人在背后捣鬼,想顶替他们。好在承包人没想到鸟蛋这个问题,七叔和七婶自然就偷偷地藏起来,要么吃,要么拿到城里去卖。所有鸟的蛋,鸵鸟的最受欢迎。因为它无与伦比的个头不容人们怀疑真假。

鸵鸟个头再大,再是外国种,也和中国鸡一个德行,一抱窝就不产蛋了。七叔和七婶就一人赶一人抢,和鸵鸟斗智斗勇,抢了鸵鸟未出生的孩子。鸵鸟两口子疯了,在栅栏里咕咕噜噜地叫,焦躁地展开翅膀呼扇着跑。四月天天站栅栏前,呜呜啦啦地朝鸵鸟两口子喊。七婶说,鸵鸟发疯,还传染人呢。

七叔和七婶不知道四月是在安慰鸵鸟。她虽然从小在山上,不读书不识字,也没有电视机收音机,没有伙伴没有邻居,对世界上的事情几乎一无所知。但只要有入了她眼的事,她就能举一反三地琢磨清楚。前些日子,老母鸡抱窝。七婶嘱咐她看着,别让黄鼠狼来捣乱。她天天坐在鸡窝前,保驾护航。当小鸡一个个啄破壳,伸出头来,晃动脖子,唧唧地叫,趔趔趄趄地围着老母鸡转时,四月兴奋得满脸通红,喔喔啊啊大大地夸赞了一番母鸡和小鸡。接下来几天,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喂小鸡,在地上铺一张塑料纸,把泡过的小米高高地撒下,小米落下的声音就会引得小鸡晃悠着绒球一样的身子,歪歪扭扭地跑来。有摔倒的,也跟四月摔倒时一样坚强,爬起来接着跑。等老母鸡领着小鸡四处游逛的时候,四月就成了它们的保镖。四月累了的时候,就坐在屋前的石凳上看着母鸡和小鸡笑。

一天空闲的时候,七叔和七婶陪着四月一起看小鸡,猜测着哪只公哪只母。坐在石凳上的四月突然笑得欢天喜地,走到七婶面前,拽起她,让七婶走,她跟着。七婶七叔被她闹糊涂了。七婶说,发什么疯,我干半天活,累得光想坐坐。四月不依,不让她坐,她执拗地让七婶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她已经琢磨出来——她曾经是七婶从腚里拉出来的一个蛋,七婶把蛋放在肚皮底下抱窝,把她抱了出来。后来,七婶明白了四月让她当老母鸡,自己当小鸡。七婶惋惜地说,哎,你要是好胳膊好腿的,我和你爹早就跟你玩老鹰捉小鸡了。

四月陪着鸵鸟疯了两天后,把鸵鸟蛋偷进了被窝,她跟鸵鸟两口子说好了,让它们放心,她帮它们抱窝。四月没缘由地不起床,虽然让七婶和七叔纳闷,不过他们也没太在意。等七叔想下山去卖鸵鸟蛋时,四处找不到。还是七婶聪明,掀了四月的被子。七叔从四月的被窝里抢鸵鸟蛋,四月用她灵便的左手护,用左腿踹。好在有七婶帮忙按着她。

七叔堂弟家的侄女昨天背了小半袋玉米面来跟七叔换珍珠鸡的蛋,说正好家里的母鸡抱窝,拿回去放到窝里就一起抱了。七叔等侄女走后,就跟四月撒谎说,鸵鸟蛋送到城里专门抱窝的鸵鸟那里去了,这山里早晚太冷,孵不出小鸵鸟来。

今天,七叔在山下买了两个油桃。

……

作者简介

东紫,本名戚慧贞,女。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报刊发表作品,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作家文摘》《作品与争鸣》及多家年度选本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好日子就要来了》《隐形的父亲》,中短篇小说集《天涯近》《被复习的爱情》《白猫》《在楼群中歌唱》《红领巾》等。

作品曾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曾获茅台杯《人民文学》奖、鄂尔多斯杯中国作家奖、山东文学奖(2006年-2010年)、山东省泰山文艺奖、《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第六届鲁迅文学奖提名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