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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陶然亭,剪辑的往事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19年7期  | 查干(蒙古族)  2019年07月11日11:33

千里结缘

怀旧,是一种顽症,无药可救。抒写这篇小文,便是病发的一种症状。有些记忆是不宜去触动的,一旦触动便令你的心,即刻沉入深潭,无论你如何挣扎,就是浮不到水面上来。有些记忆则给你插上双翼,海阔天空地飞翔,春风春雨地飞翔。所以,学会剪辑是一种智慧,当然克制在里面。

1980年的秋末,陶然亭公园里草木开始凋萎,风中飘着一些不知所向的叶片,恰同我茫然无助的心。我们这些编创人员,从八方四面汇聚到一起,筹办《民族文学》杂志。草创,这一词汇便可替代千言万语。

领命最先住进陶然亭公园慈悲庵的,是我和我的族兄特·达木林。他原先是内蒙古《草原》文学杂志社的主编,兼内蒙古作协的秘书长,他思维敏捷吃苦耐劳,在以后的年月里,他是我们中的一头老黄牛。他蒙汉文字兼通,一手好字,办事果敢爽利,是我们办事人员中的带头人。他和我们同吃同住,亲密无间。他有很好的办刊经验,在刊物的字里行间,都流淌着他辛劳的汗水。他是主任,但从不端架子搞特殊,所以以后的日子里,他被人称作“好人”是名望所归的。

我们二人,住进慈悲庵文昌阁的那一天,秋风落叶遍地皆是,此刻,除了身影别无他物,只借得两张床两个暖水瓶,度过了最初的一夜。老年庙宇那种陈腐的朽木味,使我们的幽梦,充满了出世色彩。他笑着说,嘿,我们两个蒙古“喇嘛”最先住进慈悲庵,有意思有意思。

以后在置办办公用品和生活用品的日子里,我们吃遍了公园周围的小餐馆。方便面充饥,则是常有的事。我们尝尽了白手起家的苦滋味,但也乐在其中。其间,中国作家协会有关领导和工作人员,给予我们的关心和帮助是多方面的,想起来,至今心热。那时我们四顾茫然,人生地也生,一切从零开始。

经过一段时间的忙乱筹措之后,编辑部可以开始运作了。应该提到的是,刊名题写者为文学前辈茅盾先生,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舞。接着贵州的苗族作家伍略来了。云南大理的白族作家那家伦来了。中央电台国际部的朝鲜族翻译家韩昌熙来了。北京日报郊区版的汉族编辑家王文平来了。著名长篇小说《红岩》的责编汉族老大哥许国荣等人也先后来报到了。这是最初的编辑人员阵容,为了一个共同的事业,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们虽然是作家翻译家编辑家,但当文学编辑,经验都有些不足,好在有达木林和许国荣兄指导,很快进入了角色。这是后话。那时,达木林、伍略、王文平、那家伦和我,就住在慈悲庵里,而年轻的尹汉胤却住在云绘楼,都过着苦行僧的日子。这里是文物保护单位,不能见星火,吃饭要到公园北门外的舞蹈学院。

慈悲庵,始创于元代,又称观音庵,位于湖心岛西南不远处。是公园一处重要景点。清康熙二十四年(1695年)监管窑厂的工部侍郎江藻在慈悲庵内建亭,并取唐代诗人白居易“更待菊黄家酿熟,与君一醉一陶然”的诗意为亭题名“陶然”。因为这里自然景色优美,又颇具野气,渐渐成为文人墨客宴游觞咏之地。园内保存有自战国以来的多个朝代的历史文物和多处古寺观祠,除此之外,这里还是李大钊、毛泽东、周恩来等革命先驱从事过革命活动的纪念圣地。

在这样的文物古迹之地办刊物,是意料之外的事,当然,租金也不菲。庵门朝东,离门几百米处,便是湖心岛的最高处,岛上有山、有亭、有树、有花更有迷人的远处风景。云绘楼与清音阁则在庵的西南方向,中间隔一座小桥。慈悲庵地处高地,站在墙内可俯瞰湖面上的千百只游船。船里有人喊,“嗨!看啊!庵里不见尼姑,却见还俗的和尚哎,他们也想谈情说爱吧?”显然,他们是情侣,在调侃我们,这使我们乐不可支。京城有句俗语:“成不成,陶然亭”就是说,谈情说爱者很看重此地,也迷信于此地。山北麓,有革命先驱高君宇与石评梅之墓,这对情侣就长眠于此。常常有年轻情侣们来此游览,并把山上的蓝色小野花采摘下来,祭祀这对先烈,此情颇为感人。

夜晚,公园里静极。静得能听得见自己的心跳,甚至能听到一片柳叶的飘落声。月光在湖面上荡起鳞片似的波纹,搅得蛙声此起彼伏。还有蝉歌顺风四散,在枕边,伸手就可抓一把,这是我们的催眠曲,我们苦中取乐。

苗族作家伍略兄与我,常常对坐在陶然亭的长廊里,海阔天空地聊,记得他多次谈及与作家沈从文的书信来往之事。他的创作也深受沈老从文的影响,写家乡的人和事,他得心应手,佳作不断。而乡愁,则常挂在他嘴边。他端起白色大茶缸,很有诗意很有节奏地饮茶,动作极富仙风道骨气,他不修边幅,穿着随便,平时寡言,烟抽得凶,中指和食指像是被野火烧过的干枝,几乎没了弹性。我劝他少抽,他只是友爱地笑笑,并不回应。在静夜的慈悲庵中,那一亮一灭的烟火,就属于他。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绝无小人嘴脸和阴毒肝肠。因了种种原因,几年之后他回贵州去了,后来被选为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多年以前他不幸离世,从此与我们烟水相隔,他那一明一灭的烟火,也移到天界去了。

到天界去的,还有特·达木林兄,他离开编辑部之后,任中国作家协会创联部副主任,后来患顽症离世。他这头老黄牛,从此音信全无。很多美好的记忆,却永久留在同事们心中。陶然亭公园里的湖水,一定还记得他,他常常租用一只小游船,带暖水瓶上船,静静地看来稿,他不划船,由微风吹动水面,使船轻轻地摇啊摇。聚精会神的他,很少抬头,有事找他,却无法与他联系,因为他听力极差,我们只好去求助与他相近的游船上的人,去用船桨击打他的船身。

有一次,我们俩被邀去湘西,参加那里的“湘泉笔会”。一天深夜,宾馆附近的农贸市场里,突然传来鸡鸭猪羊们的凄惨叫声,仿佛在相互告别,搅得我一夜无眠,又气又恼。而他,早晨一骨碌爬起来,十分舒心地对我说,好!这里真是安静。气得我只有瞪他的份儿。还有一次,我们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同议创办刊物之事,突然楼外雷声大作,惊天动地,震得我们耳膜生疼。他老兄也听见了,却说,霍咿!有人来敲门呢!就只顾开门去了,让我们哭笑不得。

他耳背,眼力却极好,腿脚也灵便,走起路来脚下生风。有一年,我们去爬黄山,三万九千级石阶,我们爬了八个小时,才到了山顶。而他,中间还去爬了鲫鱼背、莲花峰和天都峰。晚饭后他又去看妙笔生花,而我已经双腿麻木不能动弹了。这样一个精力旺盛又热爱生活的人,不料,先于我们而去,不能不叫人扼腕。

之前,在筹办全国一个大型文学创作会议和创办刊物的那些日子里,只有我们三个人住在国务院第二招待所,星期日夜晚,常去看足球比赛、去看某某的跑马场,街边小餐馆里去吃担担面,早晚玩飞碟。那时的我们,是快乐的不隔膜的,亲如兄弟,这不能不令人怀恋。回首之间,我们都已白发苍然,记忆中留下的,不会仅仅是一生一世的得意往事吧?

如今,如烟往事,大都随风远去了。那一株最先开花的、春二月的连翘,仍在湖心岛的山脚下寂寞地盛开着,花色未改,清芬依旧。我们是老相识,它应该还认得我,虽然我两鬓也已落霜。

今日我独自冒着丝丝小雨,再度前来叩动慈悲庵紫红的大门,一下、两下、三下,轻轻的。哦,陶然亭,你不会闭门谢客,不会不接受我久疏的问候吧?

临水闲说慈悲庵

慈悲庵,临水。卧于高台,显得仙风道骨。常有欸乃之声挂于耳际,引人入水乡之梦。从地面仰望,只能望到它的飞檐和瓦片。庵东侧有一宽宽的台阶,台阶右侧有一石碑,刻有《陶然亭记》,一步一步登去,可考验脚力,抬头见一株古树,苍然而立,转身,见两扇朱红大门闭着,需轻轻地叩。这是一处修心养身之地,鲁莽和轻佻,与它的幽境不和。庵里,一片静寂,只有紫燕和麻雀飞来又飞去。假如有风翻墙而入,会掀起一股又一股古刹浓重的朽木味,使你一下子与古时岁月,拉近了距离。

1980年初秋,我与几位来自全国各地的作家同事,在这里参与筹办《民族文学》杂志。住在这里的有六位,其中五人,都是离乡背井者。分别来自贵州、云南、新疆和内蒙古。此庵为古建筑,又是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我们住得提心吊胆,唯恐对它有什么损坏之事发生。庵里只有一个小型锅炉来烧水,有专人负责,火,是严防之例。而每日三餐,则走二里多地,需到北门外的中国舞蹈学院食堂去食用,生活条件相对清苦,笑称自己为胡须尼姑。

办公环境倒很优雅。古香古色、花草树木、湖水扁舟,样样不少,是个看稿、编稿的清静之地。看稿子累了,还可以俯瞰清幽的湖水,以及远处的亭台楼榭。或者,下得庵去,坐于湖边林荫处,看水鸟与小舟,共游涟漪扩散处。

“成不成,陶然亭。”是一句民间俗语,此说不假。观察发现,恋爱中的年轻男女,此处的要比其他园林多很多。因而,也多了几分青春朝气和相依相偎的湖上剪影。湖心岛北,有一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革命情侣高君宇与石评梅,就长眠于此。慕名而来的情侣们,常常采一些山上小野花,供奉于他们的墓碑前,其中寓意不言自喻。

每当月朗星稀之夜,这个较为偏僻的园林,显得尤为谧静而达雅。时有欸乃之声悦耳,噪杂的市声,与此隔绝。只有蝉噪此起彼伏,使夜色显得更为空阔,高远。偶尔,从游船里也传来一些歌声,譬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那遥远的地方》之类。说也奇,每当歌声一起,蝉噪便戛然而止,仿佛有谁突兀摁了一下音箱开关。我疑心,蝉们或许有极丰富的音乐细胞,不但自己善于歌唱,也会醉心他乡音乐。

当夜色深沉,收园,整个公园便沉浸在一片寂静里。月光柔美,树影婆娑,偶有夜鸦横空飞过,嘎嘎,叫两声,飞到湖对岸的树林里,隐去。

我和苗族作家伍略兄,则刚改完将要刊发的一叠文稿,悄然走出居室,左拐,走十步,面对面坐在陶然亭的紫红长廊里,端一杯羊岩勾青,海阔天空地聊将起来。谈资从孔孟老子到李白杜甫,王羲之欧阳修以及艾青巴金和沈从文。想到谁,就说到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