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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9年第4期|双雪涛:火星(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4期 | 双雪涛  2019年07月12日08:09

魏铭磊坐在汽车的副驾驶,早早勒上安全带,一路无话。临到了高红住的宾馆楼下,他突然对司机说,你停一下,我想回去。司机载上他的前十分钟,一直在与他讲话,单田芳去世了,你知道吧,现在再听单田芳的评书,感觉有点怪怪的,你有这个感觉没?中美贸易战不能再打了,你看新世界的大超市,好大个超市,关掉了,都是马云这个小猴子搞坏的,你说是这个道理吧?魏铭磊也不看手机,也不回答,也没睡着,也不东张西望,只是呆坐着,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天空黑漆漆的,路上没几辆车,刚落过一点小雨,玻璃上还有雨刷的印子,像信封上的胶条一样糊在他眼前。司机说得无趣,渐渐怀疑他耳朵有病,不说了。你要回去?司机问。魏铭磊说,是,原路返回。司机说,那麻烦你再打个车吧。魏铭磊说,我付你钱,你不要担心。司机说,我知道的,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耍人的,是我到家了,你看这条路,我开进去,就是我的家了,拜托你再打个车,我要收工喽。魏铭磊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四十五,确实不早了,他结了车费下车,把自己黑色的双肩包背上,目送出租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躲过一些杂物,直到尾灯看不见了。

高红住的宾馆有九十几层,一楼的大堂外面站了好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嘴边都挂着耳麦,不过耳麦并不影响他们近距离地交谈。几个人好像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一样,站成一排说着话,时不时把在门口停得太久的车赶走。虽然已过了午夜,还是有不少人走进走出,车子来来往往,停了走,走了停,有人从车窗伸出脖子争吵,看人逼近马上摇上车窗走掉,有壮硕的外国人从车上走下来,后面跟着玩具一样的孩子,也有人腋下夹着笔记本电脑,下车时还在用蓝牙耳机说着话,靠着直觉走进宾馆大堂。魏铭磊是个小学体育老师,他的主项是足球,后来踵骨断了就不再踢了,不过在学校里他还是教踢足球,主要是带孩子玩,给他们吹哨,解决他们的纠纷。他特别注重运动前的准备活动,这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如果不是重伤,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守门员。魏铭磊个子不高,但是门内技术出色,善于逮捕下三路的皮球,他性格并不张扬,不知为何很快便能赢得后防线队友的信任,大家都愿意听他组织防守,万般无奈时会把球回传给他处理。他有个外号叫“保险箱”,这是教练给他起的,当时看上去确实蛮有前途的。

他掏出手机看了看,高红还没有给他回微信,高红上午的时候告诉他,她的活动地点距离此宾馆不远,也就五分钟车程,但是回来时要走地下车库,请他先到门口,她快到时会微信他。这个细长高耸的家伙就在小巷旁边,挨着两条街的转角,对面是一个明亮的商场,虽然已经打烊,一楼的奢饰品店还是奢侈地亮着灯,好像因为贵重而失眠了。魏铭磊做球员时曾经去过不少城市,二十岁之后就少了,上海他来过,踢过一场平淡的比赛,他还记得那次比赛,在一次争顶中他的拳头击开了对方前锋的眉骨,那是他对那场比赛唯一的记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因为流血而愤愤不平地退出了和他的对决。高红是他的初中同学,那是一个特别的初中,以纪律弛废著称,换句话说就是比较开放,而开放是因为封闭造成的,因为这个学校在城郊的山麓建立了一个分校,初二之后就要到分校去封闭,一周可以回家换一批衣服。少男少女们被锁闭在山脚下,再多的老师和教鞭也是无用的,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在操场的死角处,在宿舍的蚊帐里,许多人了解了自己的和他人的身体。同班同学之间,不同班级之间,上下年纪之间大量的通信,信件有时比身体更让人激动,这些没有邮票和邮编的信在手和手之间,在抽屉和抽屉之间,在抛掷和降落之间传递,造就了许多短暂的情缘,而一旦离开了这个山脚,好像所有已有的情感都失灵了,如同堤坝拆毁,河水转平。可是这些记忆在魏铭磊的心中如同宠物一样豢养着,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如果一幅伟大的壁画无时无刻不在脱落的话,那这些在魏铭磊心中的记忆不但没有脱落,而且还不停地复原,不停地生长,不停地蔓延。初三上学期他去了足校,离开了这所学校,他出众的足球才华使他孤独地走开了,他本可以拥有更多的记忆的,命运却像一个人贩子一样把他拐走了。使他略感宽慰的是,这座分校几年之后也被取缔了,变成了温泉浴场。原来的校舍和图书馆被抹平重建成一个个小房子,操场处变成了一个游泳池,只有原来的锅炉房还保留着。

魏铭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站在距离大门十米的地方等,还是走进酒店的大堂坐下,犹豫之间他已经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于是也不想动了。上海的九月还很温暖,醉酒的人也不多,偶有行人,也都是非常理智地走在路上,小心地瞄着机动车的走势。他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像盘核桃一样盘着,不停地翻个儿。他结过一次婚,后来平静地分开了,没有孩子,问题出在女方的一次出国公干上,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用过多地解释争辩,两人当初相爱是因为有默契,到了这个时候,默契依然存在,魏铭磊要回了自己的房子,女方认领了一台小汽车,他们两个认识十二年,恋爱五年,结婚两年,达成一致到办理手续只用了三天,之后他发现他再也看不到对方的朋友圈了,而他的朋友圈还向对方敞开着,他等了几天,终于也将其关闭了。夜里几次醒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不是伤心而死,而是着火地震或者心肌梗塞,或者头顶的吊灯年久失修掉下来把他砸死了,那倒没什么,只是他要孤独死去了,死在双人床上,没人救他或者替他呼救。他在想是不是这十几年的时间他错过了什么,他忽然发现对方已然成长成熟,而且性格在与世俗的交手中悄悄增加着厚度和神秘,他却还是过去那个人,最大的快乐还是买一双新出的球鞋,虽然自己已经跑不快了。他的学生突然练会了左脚,夜里他做梦也会梦见这件事,想把对方叫起来说一说,自己为了这个付出了多少心思,他喜爱的球队打进了欧冠决赛,他因此焦虑,害怕主帅排出的阵容不符合他的心意,中了对方的陷阱。住在自己要回的房子里,有时候他会恍然失神,他也许还年少或者已经老了,总之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人,他的此刻既像过去也像未来,是不是他正常得有点古怪了,以为在公转其实一直自转不休?或者远远没有在世界之中,远离所有人希求趋近的方向,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一时觉得绝望,过了一会又感到自豪,那就这样吧,我谁的也不欠,他对自己说,虽然我不是算账的,但是如果某个地方有个账本的话,我谁的也不欠,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必须承认自己,自己,自,己,是他仅有的东西。

大概夜里两点一刻的时候,高红来了微信,说是往回走了,问他在哪里?他回说已经到了宾馆附近,只是有点堵车。高红说,这个点还堵车?他说,有施工,面前一条长沟,马上就过来了。高红说,我会从车库回到自己的房间,你在大堂等一下,会有一个穿帽衫的年轻人把你带过来,你穿什么衣服?他说,我穿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外套,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高红回给他一个大拇指。魏铭磊把手机放进外套兜里,向酒店大堂走去,双肩包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好像在推着他往前走。大堂的中央有一个水池,里面游着五彩的鲤鱼,他刚刚站定,穿帽衫的年轻人就走到他近前,是魏老师吗?他说,然后引着魏铭磊走上电梯,电梯向上飞驰,停在八十五楼,魏铭磊有些耳鸣,年轻人看着非常干练,电梯中一直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听语音信息,然后贴上嘴唇说,我跟你说了,不可以,说得太多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们给写的,那有什么用呢?这不懂?走到房门前,年轻人按了门铃,这时他回头对魏铭磊说,您从哪来?魏铭磊还没回答,房门开了,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孩开了门,对帽衫说,褪黑素买了吗?帽衫说,谁让我买褪黑素了?女孩说,别废话了,赶紧去吧,谁让你买的不还都一样?帽衫说,傻×。然后转身走了。女孩说,您是魏老师吧?魏铭磊说,我是。女孩说,不好意思,身份证给我看一下。魏铭磊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女孩,女孩扫了一眼,把身份证放进自己宽阔的裤兜里说,请进吧,娅姐等你半天了,今晚她下台时扭了脚,要不然都想自己下楼接你了。是个套间,温度很高,女孩只穿了一件T恤,两条细胳膊光秃秃地反着光,T恤上面印着一列竖排字:艺术是无止境的纵欲。旁边画着一个裤腰带被人抽走的男人。

高红在初中期间给魏铭磊写过大概三百封书信,涉及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人平时并不特别熟悉,有些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熟得像混合果汁一样,他们俩还是苹果和橙子,并没有混淆界限。两人没有绰号,没有昵称,信的起首都是高红您好,魏铭磊你好,然后说自己想说的东西,询问对方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如果以魏铭磊回忆为准的话,是因为一次送信人的失误,与魏铭磊同班,有一个男孩叫作戴明磊,字形迥异,发音却像,而且两人都在班级的足球队,于是魏铭磊代替戴明磊接了信,自己并没有发觉,也回了信。之后两人就忘记了戴明磊,兀自通信了。但是如果以高红的记忆为准的话,她是写信给魏铭磊的,她根本不认识戴明磊,也没有跟他通信的兴趣,她是在一次班级之间的足球比赛里看到了魏铭磊的表现,觉得他颇有大将风度,可靠,和其他急于表现的毛躁的男孩子不同,才决定给他写信的,只是一时笔误,写成了戴明磊。事实只有一个,解释分成两个,这是两人开始通信时探讨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根本上的错误或者细节上的错误成了这个联系的第一个扣子,这在两个人的心中都是挺好玩的事情。高红的演艺事业始于舞台剧,之后改了名字,叫作高静娅,进入影视行当,在她的事业发展中充满了自觉,也充满了偶然,其中边边角角,枝枝丫丫不可尽言。目前她已经像一个家长一样可以养活一群人,三十六岁,最好的年纪,也是最危险的年纪,但是确实没人知道,包括她的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家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初中时候写过的那些信,她没给别人写过,之前没写过,之后也没写过,只在那几年里产生了几百封信,她为什么早不想起,晚不想起,突然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早晨想了起来,然后指示她的助手找到这个人,问这些信还在不在?当魏铭磊说,还在,而且没有丢失一封的时候,她的助手感觉到天塌了下来,也不得不佩服娅姐细密的心思,在很多人恐惧未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危险的昨天。高红再次显示出高人一筹的风度,她亲自加了魏铭磊的微信,给他定了头等舱的机票,让他把信带到上海来。还是都拿来吧,她在微信中含蓄地说,少一封似乎就不对了,它们是完整的,不能丢下任何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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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雪涛,小说家,1983年生于沈阳。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长篇小说《聋哑时代》《天吾手记》《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