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19年第4期|张怡微:锦缠道(节选)
来源:《花城》2019年第4期 | 张怡微 2019年07月15日0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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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木齐中路是上海市徐汇区及静安区的一条道路。在1911年到1943年之间的名称为麦琪路(Route Alfread Magy)。该路为南北走向,南至淮海中路接乌鲁木齐南路,北至华山路接乌鲁木齐北路,全长880米,宽12米至27米……”我和麦琪小时候学弹钢琴,常常走过那里。下雨的时候,也可以说是蹚过。九十年代初的上海,城市排水并不好,水门汀上积攒起小水塘是容易的事,汽车开过的时候,会溅起跳跃的水龙。雨后,我和麦琪曾经交流过,要如何把池塘里的蝌蚪捞起来,放到雨天的临时水塘里玩,一阵心领神会的嗤笑。可乌鲁木齐中路的水塘是不一样的。我们绝不会在那里养蝌蚪,再等太阳出来,坐在地上等待蝌蚪被活活晒干。那是我们都没有福分出生的城市蛋黄区,可不是什么干坏事的好地方。即使是二十年后站在那里,我们也只能仰望它。
那一年,可能是伴随着“一只小老鼠在昏暗幽深的大森林里散步;从前,有四只小兔子,它们的名字分别是软塌塌、乱蓬蓬、棉尾巴和彼得”等甜美故事的磁带声,我们潜意识中还相信着不管什么比赛,乌龟终将战胜兔子,严肃的老师就是突然冒出的乌鸦,爱丽丝钻入兔子洞就是掉入另一个世界,往下掉往下掉往下掉,掉出来的爱丽丝也不会有什么真正的损失……我们咬着一毛钱一张的葱油饼,被音乐学院门口外国人慢跑的身影攫住了眼神。那些外国人看起来并不真的赶时间,却跑着步。上海的天色一如既往灰蒙蒙的,那些和我们长得不一样的人却好像携带着什么未名的、神秘的东西,在城市里穿梭、飘曳,播撒偶然的种子。
那是我和麦琪最早看到的、活的外国人,他们的步伐伴随着音乐学院里传来的各种乐器刻苦操演的声音,显得十分奇异。外国人的脸上总有一种没有表情的自在和松弛,院里传来的琴声又难免代表着青年同胞的苦劳。我不喜欢外国人的腔调,因为分明他们是寓居,却显得我们像外国人。麦琪和我的感受一定很不同。我曾经以为,我和麦琪还会有许多个这样的时刻,我们一起穿越时光,我们会看到无数种相似的惊异。殊不知人生中许多事都说不好。有些起初并不起眼的事居然都是一次性闪过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它非常重要,好像风吹落了深秋的最后一片叶子。后来还会有许多凛冽的事要发生,但都与那息风无关了。
我和麦琪都是直到很久以后才第一次出国(晚得好像并不值得正经说出来),她去了美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去了日本(出了公差)。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有点紧张,突然想到一首老歌,叫《人在旅途》,是一位新加坡歌手唱的。我和麦琪都喜欢看新加坡电视剧。新加坡人说的是中国话,口音却很特别。看完了电视剧,我们还要争论电视里的女主人公谁最漂亮,那是练琴闲暇,我们最开心的时候。因为想看得更仔细,以便周末能和麦琪多说一会儿话,我在霸占电视机的过程中被母亲暴力打断。母亲红着眼睛用卷发棒捶了我一顿。卷发棒不太适合捶人,因为齿梳是软塑料做的。打完我,母亲哭了(这非常像她的风格,好像明明是她想离婚,结果号哭的人也是她),她边哭边倾诉。她从遥远的童年、自己被哥哥欺负开始说起,一直说到离婚后担惊受怕会养不起我。最后说,因为我沉迷电视,辜负了她的期望,毁灭了我们未来的家运。这个庞大的女性史诗故事,居然降落在了七岁的我想要看电视的过失之后就灰飞烟灭了。都说人生如戏,可人生要真做成戏,好像还挺难看的。母亲用卷发棒捶我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麦琪说的:“以后我们俩要是绝交,就唱一首《人在旅途》吧!”因为,电视剧的结局就是突然地离别,看也看不懂的那种离别。“千山万水脚下过”,“若没有分别痛苦时刻,你就不会珍惜我”,我好想对母亲这样唱。这瞬间而过的想法令我感到害怕。很快,我就掐灭了内心中反抗的萤火。那之后,我就不太看电视剧了,我命令自己不可以喜欢看电视剧,然后我就做到了。奇怪的是,许多年后,当我买了人生第一套房的时候,没有在家里安装电视。母亲却表现得非常失望,她对我说:“你是不是压根就不希望我来看你?”令我哑口无言(电视真坏啊,总让人为难)。
想起来,那时母亲的期望并不恢宏,她不过是希望我未来能成为穿着体面、有人喜爱的女孩子。我极不喜欢母亲抱怨生活,却难免受她殷殷期望的影响。她像一个宗教一样矗立在我面前,提醒着我有罪,不许我散漫,只可以相信,不容许质疑,这一招还挺奏效。其实看电视不一定都是坏处,譬如我就很喜欢南洋电视剧里那种女孩子咬紧牙关也要“出人头地”的朴素追求,因为生活里看不到,算得上一种启蒙。生活里的故事无非是像舅舅家的那样,任由大女儿发烧活活烧死了,再喜迎新的儿子。每到过年,舅舅总说起这事,然后喝酒、流眼泪,像某种文学里的鳄鱼。新的儿子很快也长大了,他模仿父亲的口吻煞有其事地在作文里写,“我有一个姐姐,可惜夭折了,如果没有她,就一定没有我”,还参加了美好家庭作文比赛,拿了奖,他得意的样子像某种小鳄鱼。我和母亲一样不喜欢舅舅一家,但小鳄鱼的作文在电台里播送的时候,母亲还是逼迫我听完,要我学习。我只感觉自己是多么幸运,能平安地活下来,没有成为谁感激的对象。我不再相信写作,因为知道明明不是那么回事。
在我没有任何出人头地的迹象之前,母亲突发奇想要让我学点艺术,那也许是我人生中的重要插曲。我觉得学习“艺术”,就是学习孝顺,再加上交交新朋友。好在,这段经历让我认识了麦琪,让我第一次看到外国人,第一次听到除了电视剧配乐儿歌之外的音乐,赐予我数不清的惊异。我和麦琪,从小哈农、拜厄,练习到车尔尼599、849、299,巴赫……然后就终止了,再学下去就要露馅了。我被选拔入了一个奇怪的电子琴交响乐团,成为一个业余级别的表演者,不收学费。我的任务,是用电子的声音敲击出单簧管的定音。知道被录取的时候,我的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看穿了什么。母亲却很高兴,她觉得很光荣。每次排练,她都兴冲冲给我照相,完了还要把照片洗出来放在家里的五斗橱上。在家里练习“定音”是远远没有练习完整曲目有趣的事。因为听不到主旋律,也看不到别人的乐谱。所有的一切,只能靠想象。想象是多么哀苦又迷人的事啊。想象自己、想象别人、想象所有人汇合在一起,合作无间,就好像想象着幸福一样。
对了,其实我一直没有自己的钢琴。在家里,我都是用电子琴练习夜校布置的曲目,我练得十分刻苦,夏天即使汗流到地上也不会停止,所以连老师都一直没有看出真相,他一直以为我是有钢琴的,他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有的地方我会习惯性地降落八度。这当然是我童年时代最高级别的秘密,除了岁月,没有什么能将它解禁。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麦琪。我和母亲也从来不谈起。出于某种神秘的倔强,我没有使用过电子琴上任何的音色和伴奏,我把它想象为——钢琴。然后命运又交给我一个新的任务,需要我把它想象为——单簧管。好像一种惩罚。
在加入电子琴交响乐团以前,我甚至都没亲眼见到过单簧管。即使是后来随乐队上台表演了多次,我见到过其他表演者带来的真正的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但我还是不知道英国管、低音单簧管、大管到底长什么样子,摸起来又是什么感觉。我不敢问,也不知道该问谁——我只能尽力本分地扮演好我所模仿的声音。那段训练的日子,令我开始熟悉机器模仿各种乐器的声音。不只是西洋乐器,还有中国乐器,二胡或者扬琴之类的。不仅可以很拟真,居然还可以很恢宏。不仅可以很革命,也可以很民间。我们就像一群马戏团的孩子一样,用乐器来变戏法。坦白说,有时候操作它们,多少也可以放一点真情的。不仔细听,很容易被感动,很容易觉得,那就是幸福,就是意境。在心里,我曾和它们合作无间、荣辱与共。本能的排斥和日常操习的亲切,扭曲地交缠在一起,合成为奇异的情感力量。在展演时总会有那么一瞬间,令人感觉耳朵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我们的音乐好像是真的,我们的成功也是真的。在乐团里,指挥老人叫我“单簧管”,其他人也叫我“单簧管”,好像我真的是“单簧管”。我当然知道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电子琴上的一个按钮,就连音量都是机器调控的,我是总谱里的只言片语。以至于很多年后,我居然有欲望想要拥有一支真正的单簧管,又觉得尴尬,觉得自己配不上。即使没有人搞得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是害怕被人知道我并不会使用它。我是个冒牌的。哪怕也曾真心真意地用真实的青春实现过它的表象、它的功能、它的音乐能量的万千分之一。
好险麦琪落选了那场诡异的选拔,没有留下如我一般的心灵阴影。她索性就放弃了继续学习钢琴。后来我们都快进入初中,听大人们说,还是学业比较重要。那时的我们,已经可以蹩脚地弹奏肖邦练习曲,譬如作品10号第3首,在交错的时空中抽象地“离别”着,在抒情的触键中一点一点远离真实的世界。而我们的琴艺,这一生恐怕也就到那里为止了,再也不会有新的进步,也不会有不满足。尽管我们才十几岁,我们的日常生活离音乐太远了,根本就用不上琴艺,无所谓够不够用。那之后,我还坚持了一小段“艺术”之路,直到母亲的兴奋劲彻底过了,她亲自劝我放弃。我就放弃了,二话不说。乐团表演的最后一段日子里,我很想念麦琪。我们是差不多的人。至少,她没有扮演过谁,她有自己的琴,自己的声音,她比我强。我有点羡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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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怡微, 青年作家,现为复旦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MFA专业讲师。出版有《新腔》《樱桃青衣》《细民盛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