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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马卡丹:目送

来源:《北京文学》2019年第7期 | 马卡丹  2019年07月18日08:29

夜里忽然有点儿烦,没来由,只是烦。有心把烦捂在被窝里,又怕孵出一窝一窝的烦来,更烦。披衣起身,径至阳台,仰观天象。小县城的天还像个天,有半轮月,高高;有数颗星,点点;有几朵云,淡淡;风摆着尾溜过我的发梢,很小的幅度,不敢惊动夜的静,也不想触动我的烦。夜如水,忽而就把烦泡软、泡稀,泡得没了影。手机信息就在此刻不失时机地亮起,眼前三个字,仿若有光,却是光影沉沉:他走了!

他,他……走了?

走了。

走了!

夜气从阳台侧的桂花树间团圞而出,香一阵冷一阵,漫成一团缥缈的背影,忽前,忽后,忽下,忽上,渐渐,升腾。

一朵云飘来,飘,飘,飘过月,飘过星,依依。渐飘,渐淡,淡,淡。

疏疏朗朗的天宇上,一颗流星划过,落在重重山影之间。

流星路过天宇,人路过世界。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

曾经,那个感觉,那么遥远,遥远得像是星与星的距离,也像,总也无法接通的,心与心的距离。

人是向死而生的,所有的人都是绑着神行太保甲马的过河卒子,只有前行、前行,从无中来,向无中去。这一类说教在耳中进进出出多少回了,为什么依然感觉,那个告别式,还远在天边,还需要穿越几个太阳系?还需要蹚过几道银河?

这些年来,常常有一些年轻的朋友,走得那么突然,多像那些正待绽放的花苞,忽遇春寒,只来得及露出一丝丝浅红、轻紫、微蓝、淡黄、俏绿,就迅即枯萎、干瘪,幸运些的即便冲寒而开,也不过瞬间昙花,更添叹惋。他们,是未曾完满绽放的花朵,每每忆起,殊觉痛惜,却往往不觉得与自身有什么联系,毕竟,孕育、绽放、凋零,以亿计数的现代人都会完整走过这命定的历程。

也常有老一辈的亲友就在眼面前离去,在你心湖上溅起若干伤感的涟漪,只是涟漪开过终究无痕,都知道那是无言的结局,却依然不觉得、不想觉得、不敢觉得与自己的联系。毕竟,老一辈已经完整地经历了生老病死,已经敲响了午夜12点的钟声。

此刻却是不同,他走了,他竟然也走了!他不仅与我同龄,且同属上山下乡的“老三届”知青,同在改革开放之初踏进大学校门,同在商品经济大潮前迷茫若失转而舞文弄字。一个个的“同”,是一颗颗钢牙铁齿,都选择此刻咬心啮骨。“同”以血淋淋的痛把我咬醒,那仿佛远在若干光年之外的死神,已经大咧咧地迎面而来!

“同”意味着,我们是同一群耀眼的流星雨,尽管淡去有先有后,终将谢幕。

“同”意味着,我们是同一轴奔驰的云阵,尽管卷舒有早有迟,终将启程。

在将要谢幕之际,在预备启程之前,你的灵魂,我的灵魂,他的灵魂,面对越来越清晰的死神的面影,还需要闭眼塞耳,自我麻醉,如同以往那样视而不见、听而不觉吗?

我是,我当然是星群中的那颗流星,我的前方有多少灿然的闪烁,我的身后也将有多少闪烁的灿然。我将以怎样的心绪,面对前方已然陨落、正在陨落的光柱?又将以怎样的从容,启迪其后期待燃烧的星辰?

我是,我当然是云阵里的那朵流云,我的前方有多少飞腾的云絮,我的身后就会有多少云絮的飞腾。我将以怎样的目光,目送那些淡入空蒙的前行之云?又将以怎样的身姿,回应其后那接踵而来的云团?

伫立阳台,静望夜天:

有一朵流云已然淡去,只留下一丝云影;

有一颗流星已然路过,只留下一星余光。

我只有,目送;只能,目送。

我身后的所有星与云,或许,都只能:目送!

目送,本该是多么美丽的瞬间。

人海茫茫,因缘际会。缘聚必有缘散,相逢自有相别,那是生命不可逆转的过程。目送,让生命与生命的缘分在瞬间张扬、凸显、定格,让这样的瞬间化作痛苦而美丽的永恒。

走进知青队列之际,我距离15周岁还差2个月零5天。那是1969年3月10日,早晨,多云,微风。父母连同4个弟弟妹妹,一大家子送我到溪背生产队插队落户。就在与溪背隔溪相望的时候,我停下了脚步。知青是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是要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怎能让父母一直送到住地,送到那三块石头当灶、一扇门板作床的住地呢?父亲帮我整好行李:一个小小的籐箱,一个大大的被卷,担起来,几乎与我同高。母亲的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小妹妹忽然哭了起来,心立马被揪紧,勉强吐出一句“我走了”,我挑起担子摇摇晃晃就上了板桥。全家人都在目送着我的背影,我始终没有回头,不敢回头。直到走入对岸,走入沿岸那一片盛开的李花之间。

母亲说,那一刻她一动也不能动,就那样木木地看着我的背影,感觉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经远去。看不见我的身影了,全家都还站着,望着,好久,好久。

多年后读到柳永的《雨霖铃》,“杨柳岸,晓风残月”,七个字即刻把我带到那天别离的场景。我没有告诉母亲的是,那天,进入对岸长长的李树林中,扔下行李,我的眼泪已淌了满脸。从李花丛中回望,看父母与弟妹在彼岸久久伫立,看他们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得那么沉重,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直到晓风拂落李花,打在我的脸上。记忆中的那个早晨,板桥、流水、晓风,如雪的李花仿佛无边无涯……

儿子两岁的时候,动了个手术,纱布把小手缠成了白白的一团。我要远行,妻子抱着他送我,走了一程又一程,终于,我站住了,妻子站住了,儿子嫩嫩的嗓音喊着“爸爸再见”,我转过身,大步前行,走出好远好远了,猛然回头,妻子还站在那里,儿子的小手已成白白的一点,似乎还在挥动……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生之别离无疑痛苦,事后回忆,那样的目送却大半酝酿成美丽:灞桥折柳,泪眼相对;手挥三弦,目送飞鸿;孤帆远影碧空尽;芳草萋萋满别情……也许,别离终究有重逢的时候,重逢会把痛苦点化成美酒。即便是别后再没能重逢,还能“千里共婵娟”,还能“寄言海上云,千里长相见”,回忆起来至少也是凄美的吧。可是,倘若这目送竟是永别,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呢?

好多年前,有一位聋哑诗人,与我一块儿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游泳池边,他急于向文友展示他的跳水风姿,未曾理会我们的阻止,那么鲁莽地一跃而下,生与死,这薄薄的一张纸,唰的一下就此撕裂。我曾目送他跃入水中,没有想到三天之后,就只能隔着我为他选定的那口薄薄的棺材,目送他在家人的哭声中,渐行渐远。

那些渐行渐远的瞬间,那些流水般永无返程的瞬间。目送,是不是因而有了更为揪心彻骨的痛?有了记忆中无可替代的悲凉之美?

一把油纸伞,从戴望舒的雨巷撑出,一个丁香一般的姑娘,飘过,梦一般地凄婉迷茫。油纸伞袅袅而来,袅袅而去,那一种无法言说的凄美。那样的美固然离不了油纸伞,离不了那个丁香一般的姑娘,可是,如果没有那双始终注视的眼睛,美岂不是要大打折扣?是目送见证了美,是目送给了美诗意,让美升华。雨巷有尽,也无尽,那丁香一般的姑娘走过雨巷,也连同雨巷一起走进了历史,走进了一代代爱美的心灵。

寻常的雨巷,庸常的瞬间。目送,在人生无数的庸常间交替反复,也痛也美,悲欣交集。

降临人世,张开眼睛,小小的婴儿就开始了目送。目光安然,迎接奶头、笑脸、爱抚;目光无助,目送转身、背影、远离。在一轮轮目送与号啕的循环中周而复始。如今,站在人生的冬阳里回望早春那第一缕朝霞,五味杂陈的,是睫毛上最初的一滴雨?是目送时赤裸裸的目光。

春意渐暖,婴儿顿成幼儿。晒谷坪中,一个个古老游戏轮番上演。多么快活,牵着“母鸡”的裙角,躲闪“老鹰”的偷袭,那个小小幼儿不住地疯叫,欢闹。堂姐是只称职的母鸡,舒展宽大的翅膀,总把叽叽惊叫的小鸡护在羽翼之下,小堂叔这只笨老鹰愣是不能得手。直到老鹰勃然怒发,利爪直接攫住了母鸡的双翅,幼小的天空就在那一刻坍塌,原来,人生的剧本还有这样的一出,所有的依赖最终都不可倚赖,在命运老鹰的利爪面前,人终究只是一只孤独的小鸡。

迷上捉迷藏,已是暮春年纪。乡间的晒场、屋角、树头之下,鹰与鸡、狼与兔……人间的假想剧总在暮色中轮番上演,又总在父母高分贝的呼声中戛然而止。无论鹰犬还是虎狼,总有一个两个俘虏,耷拉脑袋,在大手的揪扯中黯然退场。那个小小少年为此曾多么遗憾,却依然不曾想到,当命运把一个个身影从他眼前呼去,那时就连这样的遗憾也不可得,萦绕心间的,会是一种怎样的惊恐与悲伤?

由青及壮,由壮向老,春生之后是漫长的夏长、秋收、冬藏,每一个日子都有目送的瞬间,每一个季节都有告别的悲凉,目送,送走晨曦夕照,送走秋雨夏风,送走与你的生命相遇的一切美丑善恶,送走那一个个掀起心涛的瞬间。当目送的瞬间如蛟龙号潜入七千米深的记忆再不磨灭,生命也就有了真正厚重的底色。

盘点与生命交集的所有身影,所有的聚与散都在目光的迎与送之间。目光相迎,背影相送,不断目送一个个背影离去,或者,不断目送同一个背影一次次离去,当蜂蜜陈醋黄连小米椒在眼中泛滥成灾,目光,也就有了那个背影难以承受的重量!

小孙女悦儿三岁了,送她上幼儿园。手牵着手,一步一步,且行且哭且絮叨,五分钟的路程,走成了近半小时。直到老师的胳膊接管了她的小手,依旧一步一回头。目送她小小的背影,仿佛目送的是自己的童年。人的一生,总是有太多不想去、不愿去的所在,最终却几乎无一例外地只能去,不得不去,命运有力的胳膊拉扯着你,岂容回头?

龙应台说,我慢慢地、慢慢地意识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其实,能够不断目送他或她的背影,岂止是缘,简直是天赐洪福。只是此福再深,这样的不断最终还是要断,谁都希望可任谁也无法无限延长。如此,目送便成了一种感激,感激生命,让你能隔着人生的夏与秋在冬晨目送春朝,让你能不断目送这独属于这一个你的境遇。直到真正放下一切恩怨的那一刻,你终于不再目送,只以一个无憾的灵魂,聚焦前后左右或悲或怨或纠结或释然或宽恕或祝福的目光。

一曲长调悠然而止,余音袅袅,天心月圆。

死亡,是人生最好的老师。

曾经,手足相亲;曾经,青梅竹马;曾经,一见如故;曾经,海誓山盟……死让所有的曾经戛然而止,烟消云散,鸦雀无声;死把所有的曾经重新定位,轻的更轻,沉的更沉。

小时候最喜欢木偶戏,对着戏班子的傀儡箱子往往如醉如痴。不过一个木头人,加上十数根傀儡线,怎么一碰上傀儡师的手指,立马就摸爬滚打,出将入相,乐煞众生?有一回大概看的是武戏吧,舞台上打打杀杀,剑影刀光,锣鼓响得惊天动地,傀儡们急匆匆乱纷纷登场退场,像是逃命又像是赶着投胎。忽然,一声钹响,“咣”——顿时,众声俱寂,灯光敞亮,舞台空空。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那一回的记忆常在脑中缭绕,长大之后再看木偶戏,不禁就多了些联想。木偶依凭的是舞台,每一个傀儡都有登场退场的时候,人的舞台当然要大得多,不过登场退场却也一样并无例外。当你在命运舞台上畅舞蹁跹的时候,你或许未曾在意,一个又一个身影正一一离去;而当月冷烟清,身心俱倦,每一个身影的退场于你便都必不可免地心波激荡。你感慨无法扯住命运的缰绳,只能在目送中任情感风起云涌。“高枝低枝风,千叶万叶声”,所有生命的消逝都是无言之言,无声之声,于在场者耳畔,依依回响。目送一个身影离去,你或许悲哀,悲哀再无相逢之日;你或许庆幸,庆幸自己依然在场。可下一个、下下一个,当人生的舞台上万花纷谢,你目送的眼光,难道依然只有悲哀?只有庆幸?有没有一点由人及己的无奈?有没有几分珍惜生命的无常?有没有几许悲悯众生的无言?

佛教把人之离世称作“往生”,意为走进另一个世界;老家俗语则称之“石生”,意即化为山石永存。可往生也好石生也罢,人真真切切能够感受的只是此生。一度又一度地目送生命的离席,再浑噩的人也会清醒地感知生命的局限,明了此生的不可替代。目送,让我们珍惜生存,精彩地存在;同时,一步步接受死亡的必然,尽可能从容地、潇洒地离席,让你再不回返的身影,成为他人记忆中的永恒。

于逝者而言,亲人友人的目送或许已无法感知了,可弥留之际的那一回眸,那一反顾,却分明透出了由衷的依恋,那最后的真实深深嵌入我们的记忆,也把亲友的音容笑貌长留在心间。亲人友人固然带走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却也让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潜入我们的生命之中,音容、举止、笑貌、性格、思想,一一渗透进我们的血液,让我们的余生因此而厚重,而从容。

不由得想起了魏晋时代向秀的《思旧赋》,那个才华横溢、桀骜不群的嵇康,临刑之际反顾日影,从容弹奏,一曲绝唱“广陵散”回响天地之间。“栋宇存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屋宇犹存,形貌已非,但那顾日影而弹琴的潇洒丰神,早已成为向秀生命的一部分,长存心间,正是嵇康的风采乃至潇洒不羁的思绪融入了向秀的血液,他才在感慨万端之际依然轻吟:“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人生的缘分遭际已在生死的瞬间领悟,且把余下的美好生命,从容托付给短暂的光阴。

人的本质是孤独的,大限来临,所有的热闹都成幻影,每个人最终都只能独自面对死神,所有的亲友都只能目送。这样的目送寄托多少深情,多少爱意?这样的目送融汇了多少生命的根盘节错、叶覆枝连?所谓福气,所谓没有白活,其实最终都将落实到那一刻,有多少深情款款的目光,集束在那远行的灵魂之上。远去的灵魂,可能感受到那依依相送的目光?

镜子,镜子,前,后,左,右,都是镜子,一个人就在镜子里分身,成二,成三,成四,成许许多多。每一个镜像都是自己吗?每一个镜像都不是自己吗?每一个镜像都既是自己又都不是自己吗?友人练功房的镜子还在赤子阶段,不会毁谤也不懂拍马,可为什么那么多角度的我,都是我又都好像不似我?

迈开步子,向前,对面的我同时迈步,走向我。这是我呀,却不是期许中的我,期许中的我总是独步苍茫,现实中的这副肉身却是亦步亦趋。这最出色、最及时的模仿秀,它在同一时分拷贝你,拷贝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拷贝你眉毛之下、鼻梁之上,那两道或轻或重或深或浅或柔或刚或暖或寒的目光。

你走着,你继续向镜子贴近,镜中的你也步步向你靠拢。你看见,眼前之镜倒映出反向的那面镜,你看见你的背影,正与你反向而行。你走着,你既是在一步步走向目标,也是在目送你的背影一步步远离,原来,目送,并不仅仅是对他人,也可以是送自己。

人世中的我一如镜中的我,可以有很多很多,每一个我都只是一个侧面,所有的侧面共同复合成一个完整的我,不,不过一个完整的我的肉身。我的灵魂之镜在高不可测的天空,人世之镜加灵魂之镜,才能映出完整的我:我的肉身,我的灵魂。目送,是我送我?是灵魂送肉身?是肉身送灵魂?

肉身是容易叛变的,时光的刀刃,寒光闪闪,不经意间,你的关节,你的骨骼,你的肌肉,你的皮肤,你的牙齿,你的毛发,总有变节分子不住地逃离,黑色逃离了你的毛发,柔韧逃离了你的肌肤,钙质逃离了你的骨骼牙齿……离去是一条必然的道路,你只能目送,目送自己,目送自己的一部分,一点一点地离去;你只能悄悄地致意,慢些,再慢些;你只有祝福,祝福曾经的一部分,向那前路茫茫绝无所知永不回返的道路,率先启程。

这该是目送最普遍的场景吧,不曾寂灭的灵魂目送衰朽的肉身离席,无论肉身多么不堪,灵魂依然尊贵,远行依然尊严。简媜说:“一个人入世,不是为了活几岁,是为了验收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无论生命有多少遗憾,只要灵魂未曾早于肉身圆寂,都应该毫不迟疑盖上合格印章。即便是成为植物人吧,他的灵魂也只不过在沉睡,或许还能有唤醒的一天。怕的是灵魂率先远遁,留下的肉身纵然脑满肠肥,也不过行尸走肉。祈祷上苍,无论生离或是死别,人生的每一度目送,断不要让死沉沉的肉身,送走轻飘飘的灵魂。

细细想来,人生不过加减乘除,前半生总在加加加,加到极致便是青春,便是以乘法相加的黄金时段;后半生不断减减减,减到极致便是弥留,便是以除法回归乌有虚空。如此简单的算术,耗尽一生,耗尽众生!谁能跨越这寻常的算式,活出期许的自我,“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道济和尚临圆寂时说偈:“六十年来狼藉,东壁打倒西壁,于今收拾归去,依旧水连天碧。”历经狼藉,度尽劫波,眼前水天一色,空蒙邈远,此刻,所有的困境都已解脱,所有的牵挂都已放下,一叶帆影,袅袅远行,“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有一人一帆,庄严肃穆,驶向那所有人类、所有生命的归宿,无论迟早,无问西东。

生有限,爱无涯,死生之上,悲悯的目光,绵长……

大幕突地一降,锣鼓歇,人悄然,两个大字打在边幕上:剧终。

观众起身,伫立,静待大幕再次徐徐升起,静待使过浑身解数、精疲力竭的演员,带着微笑站到台前,谢幕。

那是观众与演员之间的默契,那是一种“静默的尊重”,一种人格的尊严。

人生舞台上,多少人曾经摸爬滚打,用尽洪荒之力,却往往落得“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这样的尴尬,这样的凄凉,或许只有到谢幕的那一刻方才逆转。生命剧终,总有亲人、友人、敌人、路人,静静伫立,依依目送。那是生命的万千因缘,生命的心神交会,那绝不会是用尽最后力气谢幕时,台下空无一人的寂静与凄清。

目光,五味杂陈的目光,爱恨交织的目光,悲欣交集的目光,成束,成群,共同编织成襁褓,重新把那个谢幕的生命包裹。生命是多么尊严,生命的缘分又是多么凄美,曾经的过客,已是归人,“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秋云无觅处”。

云舒云卷,星起星沉,前赴后继,无始无终。

无边无涯的队列中,目送,因之而美,因之而弥足珍贵。

那是尊严的目送,那也是目送尊严。

目送无极,尊严无极。

有没有一双更高级的目光,在所有生命的往生路上,俯瞰?目送,无数或善或恶或轻或重的灵魂。

我抬起头,仰望,那依依的云影间,那目送所有灵魂的目光。

马卡丹,1954年5月生,福建连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73年以来,在新华文摘、中国作家、人民日报等280多家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约300万字,曾获第二届冰心散文奖、《人民日报》征文奖、《人民文学》征文奖、福建省百花文艺奖等奖项,《背影的魅力》《守望的方向》等20篇作品被选入各类年度文学选本,《又见桃源》《倾听红豆杉》等11篇作品被选入中考语文试卷、模拟试卷,高考语文模拟试卷,著有文集《回望中原》《客山客水》《千年回望》《中国丹霞》等10余部。